02 灰脸人

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侦破过无数案子,在一些神秘案子中,他显露出了非凡的才能,由此写出来的故事让读者读来有如身临其境。在我撰写这些故事时,很自然地把他的成功写得比失败要详细得多,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他的名声,而是因为,他每到山穷水尽时,他的旺盛精力和多才多能越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还有,福尔摩斯失败的地方,别人也不会成功,这样,故事就结不了尾。然而,很多时候,他即使出了差错,真相最终也会被他查出。我曾记录了五六件这类案子,其中最有趣的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和我现在要讲述的这一件。

福尔摩斯是一个很少为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然而肌肉力量比他大的人并不多,而且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他把盲目的体育活动看作是浪费精力,因而除了外出办案时,他几乎是足不出户。但每到办案时,他就显得精力特别旺盛,不知疲倦。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突发闲心,居然陪我去公园散步。那时,榆树淡绿的嫩芽刚刚冒出,栗树枝头刚吐出五瓣形新叶。两个小时的悠闲漫步,尽管没说什么话,但对两个很默契的朋友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将近五点钟了。

“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有人来找过您。”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都是下午散步弄的!”他说,“那么,那位先生已经走了?”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等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个小时,他一直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跺跺脚。我在门外等候,但我能听到他的动静。后来,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他是不是不回来了?’我要他再等一下,他说:‘那我到外面去等,在这里我会憋死的,我一会儿再来。’说完他就走了,我留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已经尽力。”我们走进屋里,福尔摩斯说,“华生,这真气人,我正需要接一个案子,而从这个人急不可耐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喂!桌上那个烟斗不是你的吧?一定是那位先生忘在这里的。嗯,很不错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烟嘴是用烟草商们所谓的琥珀做的。不知道伦敦究竟有几只真琥珀的烟斗,据说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琥珀。我想他心里一定很乱,要不他不会把自己非常珍爱的烟斗忘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非常珍爱这只烟斗?”我问。

“嗯,我想,这烟斗买来时不过七先令六便士罢了。可是,你看,它已经补了两次了,一次在斗柄上,另一次在琥珀烟嘴上。你可以看到,这两次修补用的都是银箍,费用比烟斗的原价高得多。这个人情愿修补这只烟斗,也不愿花钱买只新的,说明他一定非常珍爱它。”

“还看出别的什么吗?”我问,因为福尔摩斯把烟斗转过来翻过去地用他独特的眼光凝视着。

他举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位教授正讲解骨骼一样。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他说,“除了表和鞋带,就属它更能显示一个人的个性。很显然,这只烟斗的主人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是个左撇子,有一口好牙,粗心,富裕。”

福尔摩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边说边斜着眼睛看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我问道:“用价值七先令的烟斗的人就一定富有吗?”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里磕出一点儿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就可以抽上等烟了,可见他很富有。”

“那别的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看,这烟斗的一边都烧焦了,用火柴点是不会烧成这样的,但要是在油灯上点,烟斗边肯定会烧焦的。而且烧焦的是烟斗的右边,所以,我想他是左撇子。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可以看到,因为你是用右手,所以火焰很自然地就侧向左边了。你再看,他的琥珀烟嘴已经咬穿了,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很好。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已经上楼了,我们可以研究比这只烟斗更有趣的东西了。”

他话音刚落不久,我们的门就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讲究而素净的深灰色礼服,手中拿着顶褐色宽檐礼帽。我猜他大约三十岁上下,但他实际年龄还要大些。

“对不起,”客人有些不安地说,“我想我该先敲门,但我心里乱极了,所以,请你们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跌坐在椅子上。

“看来你有一两晚没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这比干什么都伤神,甚至比玩乐都要伤神。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需要得到你的指点,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好像全垮了。”

“你是来咨询的吗?”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位见多识广的人,我希望你能指点我。我想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说话时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觉得他一直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以至于连说话都是很痛苦的事。

“这件事很难启齿,”他说,“谁都不愿意对人谈自己的家务事的。尤其是对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谈自己的妻子,更是如此。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只能向别人求教。”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他大声说道,“你认识我?”

“如果你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福尔摩斯笑着说,“那我得劝你以后别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与人交谈时,别把帽里儿朝向对方。我刚才想告诉你,我和我朋友在这屋子里听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我们也很有幸地让许多惶恐不安的人得到了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帮你做到这一点。现在时间不早了,能不能请你尽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我们的客人又把手放到额头上了,好像很痛苦似的。从他的神情姿态上看得出,他是个内向、很有自制力的人,他天性有些高傲,宁可把伤痕掩盖起来,也不愿把它们暴露。后来,他握紧拳头,做了个手势,决定不再保守秘密了,他开口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结婚三年了的人,这三年里,我们夫妇俩像别的夫妇一样相亲相爱,生活美满。我们情投意合。但现在,从上周一以来,我们中间突然有了一道障碍,而且我发现,她的生活和思想中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就好像她是个陌生路人一样。我们疏远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怎么了。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们,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请别在这方面有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现在更加如此。这点我知道,也感觉到了,所以我不想在这一点上浪费口舌。男人是很容易察觉到女人是否爱他的。不过我们之间现在有了个秘密,秘密不解开,我们就永远不能像从前那样相亲相爱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了。

“我先把我知道的艾菲的过去告诉你。我刚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但已经是个寡妇了,那时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去了美国,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伯龙先生。赫伯龙是个律师,业务不错。她们有个孩子,但那里流行了黄热病,她丈夫和孩子都染上黄热病死了。我见过赫伯龙的死亡证。她由此对美国厌恶起来,便返回英国,和她一位没有出嫁的姑妈一起在米德塞克斯的平纳尔住着。我得补充一点,她前夫给她留下了相当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前夫在世时把这笔钱投了资,平均每年有百分之七的利息回报。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一见钟情,几周后就结了婚。

“我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套每年租金八十镑的漂亮的小别墅,日子过得很舒适。我们那地方虽然离城很近,但有着浓郁的乡村风味。别墅附近有家小旅店和两幢房子,门前田地的另一边有座孤零零的农舍。除此而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能见到房子。我的生意季节性很强,只在特定的季节才进城办事,夏天我不用进城,可以和我太太尽情地在别墅里享乐。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们。我们结婚时,她把她的全部财产都转到了我的账下。这不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想要是我的生意砸锅了,就糟了。但她坚持要那样,我只好接受。大概六周前,她走到我身边说:‘杰克,我把钱转到你账下时,你说过,我如果要用就随时可以向你要。’

“‘那当然,’我说,‘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钱嘛。’

“‘那好,’她说,‘我现在要一百镑。’

“我听了有些吃惊,我原以为她只不过要点钱去买件新衣服什么的。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问。

“‘噢,’她开玩笑般地说,‘你说过你只是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问为什么的。’

“‘要是你真需要这么多钱,我当然会给你的。’我说。

“‘噢,当然,我真需要这么多。’

“‘你不告诉我用它做什么吗?’

“‘杰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行。’

“我只好不再问下去了。不过,这是我俩之间第一次有事瞒着对方。我给了她一张支票后就没再想这件事。可能这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联系,但我想还是把它说出来好些。

“我刚才跟你们说过,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座农舍。虽然农舍与我们的别墅只隔着一块田地,但得先沿大路走一段路,再拐到一条小路上才能到达那农舍。农舍那边有片密密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到那里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总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八个月来,这座农舍一直空着。这太可惜了,因为这是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前面有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想,如果住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唉,上周一傍晚我散步去那里时,看到一辆空篷车从小路上驶了过来,同时看到游廊边的草地上有堆地毯和别的东西。显然,这房子终于有人租进来了。我走过去像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着,想知道离我们这么近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就在我朝里面张望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楼上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在望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到那张脸后,背上似乎出了些冷汗。当时我们离得远,所以没能看清那张脸,只觉得那张脸怪怪的,不像人脸,这就是我当时的印象。我连忙走向前去,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窥视我的人。可就在我向前走时,那张脸突然不见了,好像被拉到了屋里的暗处。我足足站了五分钟,仔细想着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说不准那是男人的脸还是女人的脸,它离我太远了,根本看不清。但那张脸的颜色留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它就像铅色的白垩土,僵硬呆板,很不自然。我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去拜访这新搬来的邻居。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高大瘦削的女人把门打开了,这是个丑得有点吓人的女人。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北方口音问。

“‘我是住你对面的邻居,’我边说边朝我的住处望了望,‘我看你们刚刚搬过来,因此想看看能不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行了,我们要你帮时会请你的。’她说完后竟然把门关上了。因为遭到如此粗暴的冷遇,我非常恼火地转身就回家了。当天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窗口那张怪脸和那女人粗鲁的形象总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因为她胆小而且容易激动,我不想让她分担我遭遇到的不快。然而,睡觉前,我还是把那座农舍租出去的消息告诉她了,她没说什么。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经常笑话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那天晚上,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给我的刺激,也许是别的原因,我没有平常那样睡得死。我在半睡半醒中隐隐约约觉得屋里有什么在走动,稍后意识到我妻子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披斗篷,戴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惊讶的话,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表示不理解。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落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我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这真让我想不到。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扣紧斗篷时,向床上瞥了一眼,看是否惊醒了我,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于是无声无息地出了卧室。随后,我听到了大门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指敲了敲床栏,看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头下拿出表一看,才凌晨三点钟。我妻子凌晨三点出门去干什么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钟,一直不停地琢磨着这件事,想找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头。正当我还在不停地冥思苦想时,我听到门轻轻关上了。我妻子上楼了。

“‘艾菲,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她一进屋,我便问道。

“她听到我的声音便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我非常痛苦,因为那声尖叫里有着难以形容的内疚感。我妻子一向坦诚而直爽,所以,当她不声不响地溜进来,听到我,她的丈夫的说话声,竟然吓得失声尖叫时,我的心凉了。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板着脸问。

“‘也难怪你这样吃惊,’她说,解斗篷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我以前从没这样过。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些气闷,就到外面去吸点新鲜空气。要是我不出去的话,恐怕会昏过去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好多了。’

“她说这番话时始终不敢看我一眼,而且声音也变了。显然,她在撒谎。我没再说什么,转身面墙躺着。我伤心极了,心中充满了种种不祥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这次神秘地外出,究竟到了哪里?我想,如果我不弄清这些,我是不会安宁的。因为她撒过谎,我不想去问她本人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想来想去,结果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我本该进城的,但心里很烦,根本没心思去照顾生意。我妻子似乎也心神不定,而且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她已经看出我不相信她的话,所以她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吃早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吃完早餐就出去散步了,想在清新的早晨空气中好好思考这事。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呆了一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下午一点钟了。路过那座农舍时,我停下来朝那窗户望去,看看能否见到前一天我看到的那张面孔。我正望着,农舍的门突然打开,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想我当时是怎样的惊讶吧,走出来的,竟是我妻子!

“看到她,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她显然比我还要惊慌得多。刹那间,她好像想再退回到那座农舍里去,但当她知道已经躲不掉了时,便向我走过来,她脸色异常苍白,惊恐的眼神与挂在嘴角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

“‘噢,杰克,’她说,‘我刚过来想看看能否给新邻居帮点忙。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吧?’

“‘那么,’我说道,‘你昨晚来的就是这里啰。’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你昨晚一定来这里了,我可以肯定这里住着什么人,你竟然深更半夜来看望他们?’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你怎么对我撒起谎来了?’我也喊了起来,‘你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瞒过你什么吗?我非进去把事情弄清不可。’

“‘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进去!’她激动不已,气喘吁吁地说。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使劲把我拉住。

“‘杰克,我求你别这样。’她哭喊着,‘我保证过些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现在进屋,除了自找苦吃外,没别的好处。’我试图挣开她,但她死死地缠住我,苦苦哀求着。

“‘相信我,杰克,’她哭着说,‘信我这次吧。你绝不会为此而后悔的。你要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是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跟我一起回去,一切都会好的;但你硬要闯进去的话,我们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又那么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要让我相信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只一个条件,’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停止这种神秘的行动。你有保留你的秘密的权利,但你得答应我夜里别出门,别瞒着我做什么事。只要你答应,将来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宽慰地吁了口气,大声说道,‘我全听你的。走吧,我们回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拽着我离开了农舍。离开那里时,我回头望了望,看到楼上的窗户中那张铅灰色的脸正向我们张望着。这个怪人和我妻子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头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谜底一天不解,我就一天不得安心。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这两天,我妻子很守信,因为,她从未迈出家门半步。但是,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尽管她当初信誓旦旦,可她仍然没能抵挡住那神秘的吸引力,又一次背弃了她丈夫和她的诺言。

“我那天进了城,可我没像往常那样坐三点三十六的火车回来,而是坐了两点四十的火车。我一进门,女仆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厅堂。

“‘太太呢?’我问。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马上有了怀疑,就赶紧跑上楼,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里。我上楼后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正越过田野向农舍方向跑去。我立刻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去那里了,并且早就嘱咐好女仆,我一回来,就赶紧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朝那里跑去,想把事情彻底给解决了。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往回赶,但我没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农舍里有个秘密,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黑影。我发誓,不管怎样,非得把这个秘密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走到房前,门都没敲就转动门钮冲了进去。

“楼下一片寂静,只有厨房里的炉灶上的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子里,但没有那个丑女的踪影。我跑到另一间屋,也一样空无一人。接着我又跑到楼上,楼上的房间也空空的。整个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屋里的家具和墙上的装饰画都很普通、粗俗,只有我从窗户中看到怪脸的那个房间布置得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那个房间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相片时,我的全部疑团化作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相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的。

“我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确信屋里根本没人后才离开。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到家门口时,妻子在前厅等我,但我又是伤心又是恼怒,不想和她说话。我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进了书房,我正要把门关上时,她冲了进来。

“‘杰克,很抱歉我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她说,‘但你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好吧,那你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吧。’我说。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叫道。

“‘你要是不告诉我那个农舍里住的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又是谁,我们之间就没有信任可言。’说完,我撇下她就走了。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关于这件怪事,就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矛盾,我现在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起你,或许你能给我指点,我就急急忙忙赶来找你。如果你觉得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好了。不过,请尽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听完了这离奇的故事。客人的情绪很激动,讲得断断续续的。福尔摩斯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在窗户中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吗?”

“我每次看到它,距离都比较远,所以我不能肯定。”

“但这张脸给你的印象好像很不好。”

“那张脸的颜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很。我一走近,它就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月了。”

“你见过她前夫的相片吗?”

“没有。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场大火,她所有的文件都烧掉了。”

“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火灾过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她收到过美国来的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稍微想一想这件事。如果住在农舍里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但要是另外一种情况,我想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你昨天进去之前,住在那里的人事先得到消息,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去了,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把这个谜给解开。我劝你现在返回诺伯里,再仔细看看那窗户。如果你肯定里面有人,千万别硬闯进去,只要给我们发个电报就行了。我们接到电报,一小时内就能赶到你那里,事情就会水落石出的。”

“万一里面还是没人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你那和你商量,最重要的是,在真相没弄清之前,别再烦恼了。好,再见。”

我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走后,回来对我说:“华生,我担心这事不妙,你觉得呢?”

“这事很难办。”

“是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头恐怕牵扯到敲诈。”

“那么是谁在敲诈呢?”

“当然是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住着,并把她的相片放在壁炉台上的那位。说真的,华生,出现在窗户里的那张脸很有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案子的。”

“你心里有底了吗?”

“是的,但只是暂时的推论。但这个推论要是弄错了那才怪呢。我想,这个女人的前夫就住在那农舍里。”

“你的根据呢?”

“除此以外,我们怎么去解释她坚决不让她现在的丈夫进去的原因呢?我想,事情大致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过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什么可怕疾病,她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抛弃他,回到了英国。隐姓埋名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再婚后已经三年了,她以为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因为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现在的丈夫看过。但她还是被她前夫找到了,或者,被某个与她前夫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给她写了封信,威胁说要来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镑,想以此堵住他们的嘴,但他们还是来了。当丈夫不经意地向她提起那农舍里有了住户时,她意识到追踪她的人来了。她等丈夫睡着后,跑出去,试图说服他们让她过平静的生活。因为晚上没谈妥,她第二天上午又去谈,结果出来时被她现在的丈夫撞上了。她答应他不再去那里,但两天后,由于她急于摆脱这些可怕的邻居,她又去那里谈了一次,并且带去了他们索要的相片。他们正在谈着,女仆突然跑来说主人回家了。她马上想到,丈夫一定直奔农舍而来,于是催促屋里的人溜出后门,到附近的枞树林里躲了起来。所以,她丈夫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若是那房子还空着,那事情可真怪了。你说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但它把所有的事实都考虑进去了。如果我们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还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现在除了等那位朋友的电报,无事可干了。”

不过我们并没等多久。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文如下:

农舍里仍有人居住。窗里的那张脸又出现了。请坐七点钟的火车来,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了。借着车站的灯光,我们看到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福尔摩斯先生。”他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那里时看到里面亮着灯。我们可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走上黑暗的林荫大道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想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些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过你最好别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不顾一切。”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猜疑要好。我们最好现在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从大路拐上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毛毛细雨了。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待地向前跑,我们也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紧跟在他后面跑。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座农舍。”

他说话时,我们已经在小路上拐了个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门前的地上映着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有扇窗户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叫道,“你们亲眼看到了,里面有人。快跟我来,我们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了。”

我们走近门口,一个女人突然从黑暗中闪了出来,站在金黄的灯光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双臂高举,做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样!”她高声喊道,“我早预料到你会来的。亲爱的,你再好好想想,再相信我一次吧,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多了,”他厉声叫道,“快让开,我一定要进去!我和我朋友要彻底解决这事!”

他把艾菲推开,我们紧随在他身后。当他把门砰的一声撞开时,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拦住他,但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眼间我们就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冲进有灯光的房间,我们也跟了进去。

这是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和壁炉台上各点着两支蜡烛。墙角的书桌旁有一个人俯身坐着,看上去像个小女孩。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过去了,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身穿红色上衣,手戴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们时,我不由地惊叫了起来。她的那张脸是非常奇怪的铅灰色,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个谜一下子就解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孩子的耳后,把她的面具给扯下了。一个黑炭一样的黑女孩展现在我们面前。看到我们惊讶的样子,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见她那么开心,我也不禁笑了起来。可格兰特·芒罗却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傻站在那里。

“天哪!”他大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吧,”他妻子镇定自若地扫视了屋里的人一眼,大声说道,“你硬逼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把一切告诉你,那么,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吧,我前夫死在亚特兰大,但我的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盒。

“你从未见我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个小弹簧,盒盖立即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相片,清秀英俊,温文尔雅,但脸上有着明显的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芒罗夫人说,“世界上最最高尚的人。为了嫁给他,我跟家里闹翻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继承了他祖先的特征,而不是我祖先的。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会这样,而小露西比她父亲还要黑。

“但不管黑还是白,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听到这里,小女孩赶紧跑过来依偎在她母亲身旁。“我把她留在美国,”她接着说道,“是因为她身体太虚弱了,我怕她到英国后,可能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害病,所以才把她交给这个忠诚的苏格兰仆人抚养。我从来没想过抛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你,杰克,我深深爱上你了。我不敢把孩子的事告诉你,请上帝饶恕我吧,我只是怕失去你,所以没敢跟你说。我只有在你俩之间选一个,结果,我这懦弱的人,把自己的孩子给舍弃了。整整三年,我一直对你瞒着这件事,但我经常能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孩子一切都好。然而,我终于遏制不住想见见这孩子的愿望。尽管我知道这有危险,但我还是决定把孩子接过来,哪怕只住几个星期也好。我给仆人寄了一百镑,并把农舍的事告诉了她,让她们过来和我做邻居,这样我去看她们就方便了。我告诉仆人采取一些防范措施,要她白天让孩子呆在家里,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饰起来。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说什么闲话,说附近有个小黑人。如果我不是太过于小心,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蠢,但我实在是怕你知道事情真相而离开我。

“是你先告诉我这农舍租出去了。我本该等到早晨,但我激动得睡不着,我知道你很难惊醒,于是忍不住溜了出去。没想到被你知道了,于是麻烦就来了。第二天你又察觉了我的秘密,但你很宽容,没有追究。三天后,你从前门闯进去,孩子和仆人从后门溜了出去。今天晚上,秘密完全暴露在你眼前了。请问,你打算如何对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回答。

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格兰特·芒罗才打破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然后,另一只手抱着妻子,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可以到家里去好好商量嘛,”他说,“艾菲,我虽然不是很高尚的人,但比你想象的要好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着他们走出了那条小路,然后,我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该回伦敦了,回去比呆在这更有用些。”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案子。最后,他拿着点燃的蜡烛进了卧室才说:“华生,要是你以后觉得我过于自信,或办某个案子时不够仔细,请你在我耳边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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