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算法6

韩小华再次漂浮在记忆之海上,海浪轻柔,推搡着他想象中的身体。

这次与上一次不太一样,整个视野更加开阔了,他几乎可以闻到湿润海风中的咸味,水流的震荡模式发生微妙变化,他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

重力方向逆转,海面倾斜,如一座液体的山重重砸在他身上。韩小华自觉像孙猴子一样从混沌阴暗的五行山底,拼了命地往光亮的地方游去,仿佛要从那个缺口迸出,爆裂重生。他再也无暇去端详那些炫目的五彩气泡,就算每一个都包含着自己的一段过去,那又如何?无非梦幻泡影。

在漫长的上升过程中,他突然领悟到,这是时间与空间相互转换的一种方式,就像插秧时秧苗的疏密程度决定了收成的快慢。他讶异于自己的发现,而后便被白光吞没了。

韩小华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水银泻地般的星空,裂帛般的浮云缓缓飘走,没有月亮,一切却罩在银蓝色的光中。

“你醒啦,可真能睡。”

声音带着笑意,猛地将韩小华拖入这个世界。他扭头看到了那张脸,二十一岁时的阿慧,即便在最黑的夜里,也好看得像发亮的银镯,让人忘了呼吸。

“诶,你大晚上的把我拉上山,不会就是来睡觉吧……”阿慧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我,我是说,你睡觉,我看星星……”

夜色太暗,看不见她涨红的双颊。韩小华突然被巨大的幸福所淹没,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一切都美好得如此不真实,尽管他在记忆中无数次重播过这一幕,可那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纤毫毕现地复现在他眼前,他又怎能不激动得丢了魂儿。

“阿慧,我……”韩小华也话说一半卡在喉咙。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每字每句:“阿慧,我要娶你过门,我会让你过上安生的好日子。”在另一个版本的人生里,他没有违背诺言,远离了饥荒、战争与颠沛流离的生活,安稳得像村口那棵老榕树,不再像父辈那样需要为了生计焦心发愁。

可那样的日子就算好吗?经过了人生分叉的韩小华开始怀疑这一点。

“……我要娶你,”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要让你过上不一样的日子。”

阿慧看着他,眼中扑闪着半个世纪前的迷惘。

———— * ————

这世上有三种人:农民、会计和赌徒。韩小华记得母亲总这么教育兄弟俩。

农民埋头种地,看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多半是要认命。

会计会算数,遇事心里算盘敲得噼啪响,做事按部就班,跟捉棋似的,能看多远就能走多远。

赌徒爱下注,拼的是胆,看的是手风,押对了鸡犬升天,押错了家破人亡,还有一句话,十赌九输。

母亲说,你们韩家祖祖辈辈是农民,要认命,可我希望你们至少有一个能当个会计,能想会算,最不能要的就是赌徒,我没见过有人靠赌大富大贵的,断了家门血脉的倒是不少。你们要谨记。

韩小华活了两辈子,一辈子农民,一辈子会计,这一世他决定忤逆母亲一次,当个赌徒。

———— * ————

他们很快有了第一个男孩韩凯,顶着刚出台的计划生育政策压力,韩小华又要了一个女孩,取名韩旋。他知道,这项政策的寿命不会超过40年,但将改变中国人口和整个社会未来的走向,当然,还有成千上亿条成型或未成型的生命。

村里的黄泥路一下雨就变成了沼泽,韩小华却考了驾照,张罗起车队。他要把各家各户的作物直接运到广州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想过更别说干过的事情。

亲戚们都劝他别瞎折腾,现在包干到户了,安心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别像邻村的谁谁谁被当成投机倒把犯抓进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韩小华只是笑笑,他清楚自己所干的每一件事都有风险,但就像一个真正的赌徒,不会把注全押在某一手牌上,只要赢上一回,他就可以留在牌桌上继续游戏。

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和阿慧孩子们告别,他都特别仔细,像要记住他们皮肤上的每一道纹路,谁知道算法会把自己带向哪里。

八十年代的广州,就像大淘金时的美国西部,混乱中孕育着机会。许多人想从铁板一块的单位里逃离,更多的人想涌进去。这些人里大多数是来自省内农村的富余劳动力,为了摆脱背靠黄土看天吃饭的命运,拿上按月发放的薪水,他们成为了“农民工”,干起了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脏累重活儿:搬运、环卫、建筑、冶炼、化工、港务、煤炭……

韩小华经常和这些淘金者厮混在一起,甚至挤在他们的笼屋里过夜,那是在一片石屎森林的洼地中用铁皮钢管搭起的临时工棚。白天农民工到工地厂房四处揾命搏,连续劳作十几小时是家常便饭,晚上就回到霉味、汗味、饭味掺杂的窝里一躺。80平米的房间,一半是工房,一半住了几十号人,还堆放着各种粮食杂物。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轮流抽着最廉价的生切烟,聊着各处看来听来的生猛八卦,下象棋、听港台流行歌、读黄色地摊小说,想象着未来的美好生活,然后在老鼠与蚊虫的滋扰中呼呼睡去。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虽然发大财的还是少数,可卖力气的计件工有一点好,只要不怕苦累,不怕没活干。他们都说,在广州,只要舍得出力流汗,就会有金子,跟乡下没法比。一个月到手的薪水等于在老家一年多劳作的收成,还得赶上好光景,于是每个人都像关了许久的饿狗被放出笼,不知疲倦地打着好几份工,然后把牙缝里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里。

韩小华赌得更大,他看到了这座城市的苏醒,如同昏睡已久的巨人,艰难而缓慢地伸展着躯体,想去适应新涌进的数十上百万人所带来的需求增长,粮食、蔬菜、副食品、供水、供电、供气、基础设施、公共交通……它由静止状态被强行拽上了跑道,喘着粗气、胸膛起伏、汗流浃背,可一旦这个巨人奔跑起来,便是势不可挡。

由封闭到开放,人的需求生长是不可逆的过程,这就是机会所在。

韩小华把新鲜农产品拉进城,再把好用的家电用品拉回村里,一趟车赚两趟钱。他的车队越来越大,覆盖的村子也越来越多。在中英签署联合声明和许海峰赢得第一枚奥运金牌的那年秋天,他成了鲤烧村历史上第一个万元户。而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新盖好的三层小楼里,阿慧摸摸窗台,又拍拍床板,就好像担心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某种幻术变出来的蜃影。

“放心,不是纸糊的!”韩小华笑着把她搂到床边坐下,剥了一颗椰子糖,放进阿慧嘴里。“瞧你,像小孩子一样。”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像在做梦。”阿慧似乎还没看够房间,眼神四处扫着,落到韩小华手上,那是一双皮肤粗糙,指节肿大的手。“你吃苦了……”

“只要你觉得甜,那就没什么苦的。”

“嗯,只是……有点太快了。他们都说你变了,变得跟原来不太一样了。”

“这样不好吗?我还觉得不够快哩。”

阿慧扭头看向窗外,火烧云渐渐淡去,隐入远山剪影,各家各户的灯开始亮起,照亮整饬一新的柏油路。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的灯火闪烁不定。

———— * ————

这段人生比上一段要慢了十倍,这是韩小华入舱前的要求。

他不喜欢那种浮光掠影的感觉,像一个孤魂野鬼漂在世间,无法深入地去体验那些细微的情绪与质感。他觉得自己像被操控的傀儡,只是配合着剧情在演出一场舞台剧。

笑笑表示理解。

她告诉叔叔,在量子时代之前,就算是在E级超算“天河三号”上运行有一千万亿突触连接的大型模拟神经网络,也需要27.5分钟来计算一秒钟的生物时间,改进仿真数据结构后,时间减少到了4.2分钟。

那可是用来模拟核动力航母、大型强子对撞、第四纪冰川期甚至虚拟宇宙大爆炸的百亿亿次超级计算机,可见人类神经系统之复杂。

而到了量子超算时代,一秒钟可以模拟人类大脑多长时间的运转,你都不敢想象。

“多长?”

“十万年。”

韩小华张着嘴想了半天,没有人能活十万年,他想象不出这样的机器能派什么用场。

笑笑摇了摇头,“但是因陀罗系统需要映射到您的意识中,我们不能跑得太快,否则会让您的神经过载崩溃,也不能太慢,过于频繁的读写也会损伤您的边缘系统尤其是海马体。因此我们把速率设置在每秒计算10个地球日,如果一个人能活100岁,那么一个小时左右机器就能模拟完他的一生。”

“我想再慢一些。”韩小华说。

“OK,那就放慢到每秒计算1个地球日,也就是说,我们需要……”

“十小时,就像一场梦。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

“没错,我还得提醒您,因为速度变慢了,所有的感官模拟信号都将得到增强,就好像你快进一段音频听不清的对话,恢复到正常速度就可以一样。好处是体验会更真实,情感更加投入,但坏处是我们无法预料你的神经反应,一旦我们认为刺激超过了你的意识熵阈值,可能将不得不提前切断连接。”

韩小华竟然全都听明白了。

“小华叔,”笑笑抚着他的后背,欲言又止,“您体验到的那些……都不是真实发生的,这您能理解吧。”

“这我当然知道,都说是模拟了嘛。”

“那就好,有时候,身在此山中……”

“不管怎么样,不是还有你嘛。”

———— * ————

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首次对撞成功这一年,韩小华决定举家搬迁到一座海岛上。这座岛获取自己独立的省级行政管辖权还不满一年,从某种程度上,它还是个婴儿,尽管人类已经在上面居住了数千年之久。

这个决定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令韩小华意外的是,来自妻子阿慧的反对最为激烈。

“韩小华,你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个家!”记忆中那个柔顺的采茶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声嘶力竭的生物。“你只是想赌一把,对不对?”

“我……”韩小华竟无言以对。

“先是广州,然后深圳,现在又是海南,孩子上学怎么办?老人折腾不起,那边有什么?要我们全家人陪你吹海风吃沙子?”

那边有未来。

韩小华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他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阿慧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明明是想要给家人最好的生活,而且他清楚知道,不可能输,整个世界的时间都站在他这边。可他没办法说服家里人,他们已经厌倦了频繁的搬家,孩子学习跟不上,老人身体不适应,妻子交不到朋友,只能整天在花草猫狗上打发时间,甚至头顶高压锅练起了气功。

他们只是看不见我所看见的。

韩小华这么安慰自己,他让步了,让家人待在深圳,自己只身南下,成为一名“闯海人”。尽管每个月都会回家,可他闭口不提在那座岛屿上发生的任何事情。

四年间,岛上的房价翻了十倍,阿慧有点坐不住了。她旁敲侧击地怂恿韩小华,海南其实也不错,空气新鲜,还有吃不完的椰子。

韩小华忍住笑:“不是吹海风吃沙子了?”

阿慧翻了个白眼:“小气鬼。”

终于在一个周末,他们全家来到了三亚。摇下车窗的瞬间,阿慧和孩子们被狂欢节般的场面震撼了。道路两旁的椰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横幅,横幅上写满楼盘名称、房型和联系电话。浓妆艳抹的广告小姐身披彩带,乘着大大小小装扮花哨的广告车招摇过市,喇叭、电台、电视和报纸上全是用词浮夸的房地产广告,挠得每个人心里痒痒。

韩小华指着一棵棵椰子树,说我在这里这里和这里都买了房。

阿慧张了张嘴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无论去吃饭、逛街还是上厕所,都会有人认出“韩老板”,掏出被揉得皱巴巴的“红线图”让他看地。上面有土地部门签发的关于获批土地的范围和位置,即便经过多次复印之后,已看不清具体方位、面积与地貌概况,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张纸就是未来,就可以讨价还价。然后买家便会复印下这张图纸,摇身一变成为卖家,去寻找下一个接盘者。

“一张图可以串起十几个买家哩,就像串蚱蜢一样。”韩小华跟阿慧和孩子们说。

“那怎么给钱呢?”阿慧不解。

“最后的买家把钱打到银行一个公共户头,中间人各自拿走属于自己的费用,然后真正的买家卖家才能见面。”

“所以中间这十几个人都是空手套白狼咯。”

“没有他们,价也不可能一天天地往上翻啊。”

“可那只是一张纸啊,连个屁都没有。”

“话也不能这么说……”韩小华眨眨眼睛。

十几分钟后,一家人顶着毒辣的太阳站在沙地里,眼前是一栋灰黑色离盖好距离甚远的大楼,在潮湿的海风中暴露着自己的内脏和骨架。阿慧抬头看着,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晃晃地赶紧扶住韩小华的肩膀。小孩们倒是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地踢着工地上的石子。

“真的是赌啊……”阿慧气若游丝。

“你不懂,只要有人接盘,我就不可能输,这是大势所趋。”

当天晚上,一家人在海滩夜景中吃着海鲜大餐,孩子们用沾满金黄蟹膏的小手胡乱抹嘴,四周人声鼎沸,无论是哪里的口音,他们都在谈论着同一件事,未来。阿慧没怎么动筷子,她把韩小华叫出去,两人在细幼的白沙滩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旁边飘来若有似无的卖唱歌声。

……哎呀 南海姑娘/何必太过悲伤/年纪轻轻只十六吧/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有话就说嘛,你平时不是这样的。”韩小华终于赶上了阿慧,她的侧脸在海面柔和的反光中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华,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求过你什么吧。”

“……嗯。”

“那这次你能听我一句吗?”她突然转过身来,正对着韩小华,反倒是韩小华低垂着眼,用脚趾在潮湿的沙地上挖坑。他知道妻子想说什么。

“这几天我眼皮老是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嗯。”

“华,你收手吧。”

韩小华在沙地上挖出的深坑被冲上岸的潮水淹没,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脚踝。

“她是对的,你赢不了。”

阿慧的声音突然变了一个腔调,韩小华心头一缩,在这热带岛屿的盛夏之夜,如有一阵寒风激起他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抬头,阿慧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似乎有另一张脸漂浮其上,影影绰绰地动着。

“不想重蹈覆辙,就听她的……华,你听到了没。”

那张漂浮的脸消失了,阿慧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韩小华看着遥远的海面,巨大黑暗的云团如同城堡般层层叠叠,像是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吸引着自己,走向黑暗,走向大海深处。他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看见阿慧焦灼的眼神,有种深陷沼泽的无力感。

……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我知道了。”

韩小华中止了自己的下注,兑筹离场,带着深深的不满足,看着海南房价继续每天一个台阶地跳涨着,他觉得自己输了。

第二年,国家出手了,严令禁止银行资金进入海南房地产,国有四大银行的烂账高达300个亿以上,挤压资金800多个亿。近两万家房地产公司倒得不剩几家,南海边的夕阳下,到处矗立着黑色墓碑般的烂尾楼,全岛高达1600万平米。炒楼花的人们,如丧家之犬匆匆路过不敢多看一眼。

大萧条持续了三年,而岛上房地产完全复苏得一直等到十多年之后。

那段时间韩小华在家里不怎么说话,尽管阿慧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可韩小华还是觉得自己跑得窝囊。他在纸上每天写写画画,像是撞了鬼似的不干正事,终于有一天他突然大喊一声,懂了。

“你懂什么了?”阿慧问他。

韩小华答非所问:“你还记得蛇口微波山下那块牌子不?”

“什么牌子?”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有话直说,别装神弄鬼……”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根串起十几只蚂蚱的线吗,它不是凭空悬着的,它捏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庄家的手。它保证了效率,却并不公平,只有把手拿开,让那根线自己去决定每只蚂蚱的命运……”

“黐鬼线。(潮汕方言,指神经兮兮、言行举止不正常)”

阿慧翻着白眼走开了。韩小华嘴里却还不停念叨着,他知道要干什么了,他要找哥哥,做一个大得不敢想象的局。

他已经忘了自己回来的原因。

———— * ————

香港回归那年的冬天,在哥哥不足二十平的办公室里,韩小华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这是母亲去世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韩大华彼时是个刚刚勉强升上应用数学系副教授的不成功人士,因为一些离经叛道的思想屡遭学界排挤,他嘴脸冰冷,言辞激烈,根本不像别人刻板印象中的农家子弟。

除了一点,他对自己仍然是遗世独立般地自信。

说完了,韩小华等着哥哥翻山倒海的批驳。可哥哥竟然在屋里点了棵烟,长吸一口,又递给弟弟,在他们年轻潦倒的时候,经常这样分享好东西。

“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韩小华尴尬地笑了两声。

“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危险,它挑战了很多东西。”白烟从韩大华口中喷出,“见了鬼了,它跟我一直在做的课题还真的有关系。”

“所以你能做?”韩小华两眼放光,竟然习惯地把点燃的烟往耳朵上夹,被烫得一惊,落了一身烟灰。

哥哥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像在嘲讽全世界,和二十年前没有两样,看来这个习惯他也改不了。

“底层算法只是一方面,还需要网络和终端的配合,看看那只猫,”哥哥手一指,韩小华顺着看去只有一个嘎吱作响的白盒子,并没有什么猫。“56k的龟速,什么也干不了,至少现在没戏。”

韩小华用脚碾着地上的烟,烟丝从肚子里爆出来,蹂得遍地都是。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挥挥手表示走了,却被哥哥一句话拽住了脚步。

“现在没戏不代表将来没戏。”

他回过脸疑惑地看着哥哥。

“我们现在在山脚下,”韩大华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坐标系和一条陡峭上扬的曲线,在靠近原点的位置敲了敲,“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技术会爆发,三年?五年?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一定会到来。只是需要时间,和钱。”

韩小华又坐下来:“你拿什么下注?”

“……我的人生,这是我欠你的,也该还了。”

“你在说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哥哥突然一改之前的骄横,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在白板上胡乱画着什么公式,嘴里喃喃自语,又突然停下,把笔一扔,像是缴械投降般口气低软下来。

“抽长短的时候我作弊了。”

韩小华愣了几秒,突然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站起身,攥紧拳头,又松开,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失去了张嘴说话的能力。

“当时我觉得就应该我去上学,这是为了整个家族考虑……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你本该比我有更高的成就。”

韩小华看着哥哥,就像一个婴儿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怒,突然明白了自己在阿慧眼里是怎样一个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哥哥面前,伸出手。哥哥紧闭上双眼,准备迎接痛击。

“我给你钱和时间,不过,我们要签一份协议。”

哥哥睁开眼,像是第一次认识弟弟。

———— * ————

哥哥足足花了十年时间实现韩小华当初的想法。

在这十年里,韩小华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也看着阿慧迅速地由花样少女进入不惑之年。他们一起周游过世界,吃过最昂贵的白松露和最稀有的蓝鳍金枪鱼腩,他感谢妻子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决定拯救了全家,但同时,对于自己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渴望被强行中断一直耿耿于怀。就像一个虚幻的伤口,总在不时隐隐作痛,提醒他还有未竟之事。

阿慧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两人之间日渐疏远,有时竟然一个月也说不上一句话。

他投资哥哥开发的云链系统已经成为全球通用的几大区块链标准之一,甚至因为它对于主权国家的尊重和跨链交易的友好性,被视为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技术架构。毕竟它帮助全球市场逃过了一场金融风暴。

他们押对了历史,而回报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一切都变得确定无疑时,韩小华发现现实对他的吸引力在迅速流失。

在可见的未来,中国将引领整个世界走向一个更加智能、公平、开放、倡导共识的文明阶段。但同时,人口老龄化和虚拟经济的系统性危机将不断干扰世界的运行轨道。各方力量交叠之后将层层传递到每一个个体的身上,表现为精神领域的虚无与焦灼,信仰的失落与极端化。新的科技不断被创造出来,为了解决人类琐碎而无聊的问题,却引发了更多琐碎而无聊的问题。

在那座热带岛屿被定位为国际旅游岛的那一年,韩小华决定自己建立一个小小的王国。就像童年时在农舍后院围起来的一片天地,有鸡鸭鹅,有猫狗青蛙,有干枯的水井和被遗弃的破败神像,尽管混乱嘈杂,他却可以生杀予夺,行使唯一的国王威权。

开始时,那只是亚龙湾一块尚未被连锁酒店开发商占领的临海滩涂,经过建筑工人和工程师十八个月的改造调试之后,成为了韩小华口中的“亚龙巴比伦”。

这个特殊的乐园属于邀请制,受邀的贵宾需要预先交一大笔押金,押金会被转化为虚拟货币存入通证账户中,之后的一切活动都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便可完成支付或者下注。最妙的是,每个虚拟货币可以被分成无限多份,理论上不存在计量单位的下限。

无处不在的纳米传感器和即时智能合约,让亚龙巴比伦园内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下注的对象。

海潮涨落的精确时间。寄居蟹与海鸟之间的捕杀游戏。椰树上每天掉落的果实数目。一对陌生男女之间谁先发出性爱邀约。台风登陆点。股票价格。孩童在沙滩上搭建城堡的高度。酒量。突发或计划中的死亡。

一切都是在云链上自动完成的,无需庄家,无法出千。

每个人都可以发起赌局,每个人也将成为他人赌局的一部分。

这种近乎无限的链式赌博成为一种地下时尚,无数新富旧钱挤破头只为了过把瘾。韩小华很快意识到这片滩涂已经容不下他的王国,一来是地方不够大,二来是亚龙巴比伦已经触及到一些主权国家绝对不容挑战的底线。一位来自印尼的客人提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解决方案。

这位VVIP在印尼北苏门答腊省附近海域拥有一片无人岛群,足以承载你最狂野的想象,他翻着肥厚的嘴唇这样告诉韩小华,毕竟我们国家有一万七千多个岛。

印尼人提供场地与资金,韩小华提供技术,双方共享收益与风险。唯一的附加条件就是,当印尼人邀请韩小华加入某个赌局时,韩不能拒绝。

他们约定这样的机会有三次,当时的韩小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 ————

第一次受邀参加赌局时,韩小华正在文昌航天发射场看长征七号点火升空,尽管距离遥远,巨大轰鸣仍然压迫着他的耳膜。他看着火箭在蓝天拖出白浪般的尾痕,约603秒后,载荷组合体与火箭成功分离,进入近地点200千米,远地点394千米的椭圆轨道。

他的卫星电话随之响起,来自一条加密信道。他知道,是时候启程了。这次,他会带上阿慧,缓和一下双方冷战已久的关系。

除了开业以外,韩小华这五年没有踏足过黎哈贾巴比伦,只是通过远程监控系统,时不时抽调一些有趣的赌局消遣时光,这比投身其中更能给他带来快感。有时候他会想,也许上帝就是这样一个不在场的荷官,假装公正却操控一切。

印尼人苏先生对于韩小华带上太太表示惊讶,他私下表示,到这里的人很少带上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处放飞自我的秘密宫殿。

“您一定很爱她。”他奉承道。

韩小华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远处的阿慧只把这儿当作又一个度假胜地,正在欣赏着旖旎的海岛风光。她已经跟不上外面世界的节奏,这跟她去过多少国家、逛过多少博物馆、买过多少艺术品无关。她已经停止了成长,只能用旧眼光看待事物,这让两人之间的交流充满摩擦与障碍。

他不得不伤感地承认,阿慧已经老了。可难道自己不也是如此?

“所以你提议的赌局是?”

“所有其他股东都押你不会同意,因为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苏先生抽了口雪茄,让仆人打开盒子给韩小华,韩摇摇头,他不喜欢那种味道。“五年了,我们的增长曲线在放缓,客户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开始觉得不够刺激,人都是这样的,给一点甜头就想要更多。”

“你的意思是?”

“现在的算法,无论是智能盘口还是推荐规则,都还是你当初那一套防沉迷的保护机制,可时代不一样了,你不做,别人也会做。总有更让人上瘾的东西。”

“你想改算法?”

苏先生笑了笑,跟韩小华碰了一下杯,这个年份的酒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是烧焦了一整座森林之后的余烬。

“不改算法,生意也可以做,只是看得到头了。韩先生,你的孩子多大了?”

“儿子34,女儿32。”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富不过三代,这是有理论依据的,所以富人们发明了各种手段把财富尽可能地延续下去,世世代代。要我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儿孙们丧失了赌性,那是一种终极的生命力。”

韩小华震了一下,这话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涟漪。

“所以我站在他们的对面,押你会同意,现在轮到你了,韩先生。”

两人的对话突然被打断了,惊魂未定的阿慧被仆人搀扶着来到韩小华身边。她说刚才自己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从树丛中逃出,摔倒在面前,向她伸手求救,但随即被三名装束怪异的面具男子拖走。那女子突然停止呼救,抬头对阿慧说,我在你身上下注了。

“她是什么意思?”阿慧手还抖着。

“最大限度地满足客户需求,是企业根本的原则。”苏先生笑着把话题岔开。“如果你满足不了,客户会用脚投票。”

阿慧张了张嘴,像是在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韩小华抚着阿慧的手,发皱的皮肤上已经开始浮现斑点,他知道自己的答案。

———— * ————

“为什么不让我阻止他,他的意识熵正在急剧升高。”

“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

“可这太危险了,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我说了,这就是他想要的。”

“……好吧,也许你说得对。”

“相信我,笑笑,没事的。”

———— * ————

在大湾区正式成立的那年,韩小华迎来了第二次邀约。东南亚此时处于两股超级力量的抗衡夹缝中,左右摇摆,这场龙象之争所带来的地缘政治不确定性及经济动荡,却更助长了黎哈贾巴比伦的人气。

富贾豪客们似乎看透了世事无常,慷慨地将财富抛掷到赌局中,这种历史悠久的游戏似乎比任何其他娱乐更能刺激人类的原始本能,再加上经认知科学优化过的算法,能最大化地激发杏仁核的恐惧及中脑边缘多巴胺系统的奖赏机制。

更不用说他们在玩家中混进了许多AI,它们清楚每一个人的弱点和极限,会使用各种博弈策略来诱惑人类投下最非理性的赌注。而越是输,人就越想赢,就像卡尼曼和杜维斯基[1]在40年前的实验中所证实的那样,也是人类心智算法的一种缺陷。

小岛们又开始变得拥挤不堪了。

“所以你这次押的是什么?”韩小华已到耳顺之年,渐渐对这场游戏失去了兴趣。他已经无需再证明什么,唯一的遗憾是与阿慧的关系似乎已经无可挽回,他越是努力想要把那块拼图按进缺口,却越是感觉到某种无形的斥力,将那个曾经同卧星空下的心上人推得遥不可及。

他想,这也许就是岁月的力量。

“我们买下了那些新岛,”苏先生做过手术的脸亮得有点不自然,他指着不远海面上漂浮的几座岛屿,如巨兽般沉睡。“岛上的原住民对我们的赔偿方案不太满意,一直不肯迁走,拖延了工程进度。”

“我还以为你们对这种事情应该轻车熟路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苏先生眨眨眼,像是头经过精心驯化的海豹。“可我们还是需要走一个形式,毕竟你是大股东。”

“你们打算怎么办?”

“赌场的事情,当然用赌来解决,难道还像驱逐印第安人那样吗?”

韩小华沉默不语,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印尼人了,笑容无法掩饰他血液里的残暴和冷酷。

这就是那个赌局。

在黎哈贾巴比伦破产的输家们被给予一个机会,他们将组队登上新岛,面对人数是他们三倍(当然也是由算法决定)之多的原住民战士(身材矮小却骁勇善战),他们将在专门辟出的战场中展开最原始野蛮的赤手厮杀,以最后一个站立者决定双方胜负。而双方各派出一名代表下注。

更为有趣之处在于,无论是赌客代表还是原住民代表,都允许向任何一方下注,不存在所谓的背叛,最后以系统根据盘口计算出最后的赢家,如果赌客赢,则原住民迁离岛屿,反之,则改建计划无限期延后。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不平等,原住民没有上链,没有通证和虚拟货币,更不用说计算赢面所需要的基础数学技能。苏先生言之凿凿可为原住民代表开通账户、提供无息借贷并进行一切所必须的体验辅导,直到他熟悉赌局规则愿意下注为止。

原住民接受了赌局,并派出了他们认为运气最佳的代表——族长之子。

很显然苏先生研究透了对手的认知模式,这件事在原住民文化里首先被解读为“荣辱”,其次才是“输赢”,甚至他们都忽略了还有一个选项叫作“拒绝”。

而黎哈贾巴比伦派出的代表是韩小华。

他站在战场上方的观战台上,想起了童年时在后院斗鸡的回忆,无论结局如何,最终都是一地鸡毛,正如眼前这场赌局。他已经知悉了苏先生的伎俩,无论哪一方获胜,他已经成功地让原住民接受了新科技的洗礼,甚至,让未来的族长尝到了赌博的欣快感,这种心瘾将像瘟疫一样蔓延,改变部族的命运。

而那些战士,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筹码罢了。

那么我呢?韩小华突然迟疑了,为何苏先生要让自己扮演这样的关键角色。想借助我的失败削弱我在董事会的权力吗?他觉得自己的策略被看透,这让他的下注更加谨慎。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韩小华耳畔响起阵阵鼓点,并不年轻的身体竟然也随着节奏共振,血脉贲张。他看着那些被算法逼到绝境的赌徒们,似乎尚未从过度文明的状态切换过来,脸上挂着一副担心昂贵套装被弄皱的表情。而对手尽管矮小如弗洛里斯人后裔,却个个双目圆睁,额前绘满红色战符,挤出只有在极端愤怒下才可能出现的眼睑细纹。

在他下注前的一瞬,不知为何,眼前闪过十五年前南海边上阿慧的脸。

一声长啸打破他的幻觉,战士如蛮兽出笼,朝敌人扑咬过去。

而死死盯住自己的,是族长之子血红的双眼。“爸,为什么会这样?小华叔的心智算法明明已经变了,可人生还是收敛到同一个结局上……”

“也许是因为他还固守着某些东西?某些我们无法辨识计算的模式。”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笑笑,我已经远离那种生活太久了。”

———— * ————

新变种流感病毒席卷整个东亚大陆的那一年,阿慧也不幸中招,还好韩小华购买了完备的智能医疗服务,针对她的基因图谱订制了靶向药物,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奇怪的是,在阿慧生病的期间,两人的关系反倒好了起来。不是因为韩小华的悉心照料,而是因为从彼此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感到了需要与被需要。

他们并排躺着,回忆当年的种种,恍如隔世。

阿慧会问韩小华,老韩,难道这辈子你就没对别人动心过?

韩小华犹豫了片刻,说没有那肯定是假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我就是学不会怎么去爱上另一个人。”

阿慧沉默了许久,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说老韩你这酸词儿从哪儿偷学的。

韩小华嘿嘿笑着,说那你呢。

“我什么?”

“那年我那么穷,啥都没有,你怎么就跟了我。”

“当时傻呗,想着你能记得我喜欢吃椰子糖,还答应带我去看椰子树,就嫁了呗。”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还真是……”韩小华话说一半又忍住。

“真是什么?你快说,不说我跟你急。”

“真是……”

电话铃声响了,打断两人的温馨时刻。是来自苏先生的最后一次邀约,这次,他对阿慧也发出了邀请。于是,两人来到了韩小华上次赢回来的新岛上,像是一场久违的蜜月旅行。

在新岛的探索过程中,韩小华惊奇地发现原先的原住民们并没有迁离,而是变成了赌场的侍应、劳工和奴隶,甚至在一些限制级的赌局中充当道具。这些矮小而好斗的岛主如今低眉顺眼,为了小费极尽谄媚讨好,甚至互相排挤倾轧,他亲眼目睹为了争抢一个客人,几个矮人如同野狼般撕咬起来。

苏先生微笑着说,他们都是为了偿还赌债自愿留下来的。

赌场的技术又有了升级,如今只需通过语音口令便可执行所有复杂操作,而依附于智能合约之上的拘束力场可以防止出现暴力违约或自杀的现象。这使得整个岛屿更像是希罗尼穆斯·博斯画中的怪诞乐园,魔法与科技,欲望与信仰,如首尾相衔的乌洛波洛斯之蛇,无缝交融。

阿慧对于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在矮人向导的带领下看遍了岛上的自然风光,其他时间都是在酒店里看互动节目消磨时光。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些矮人看她时眼神中隐藏的信息。

一个礼拜过去了,苏先生对于第三个赌局只字不提。

直到有一天,韩小华发现阿慧不见了,遍寻未果,他拨通了苏先生的电话。

“下注的时候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像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韩小华的心脏。

一片迷宫般的墨绿密林出现在韩小华面前的显示墙,白色雾气缭绕。苏先生站在他身后,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尽管在拘束力场作用下,几乎不可能有意外发生。

阿慧出现在一块更小的叠加屏幕上,镜头角度不断变换,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分屏随着阿慧在密林中移动着位置。

“阿慧……她在那里干吗?”

“矮人管家告诉她,你让她去森林碰头,有个惊喜给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小华愤怒地回头,苏先生却无辜地摇摇头。

“不是我,接着看。”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密林的另一端,从雾气中影影绰绰地出现,那是一个矮人无疑,缓缓地朝着阿慧的方向靠近。

“那是……”韩小华屏住呼吸,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他浑身僵住了。那张脸来自曾经的族长之子,他的输家,模样成熟了不少,但眼神却依然充满杀气。

阿慧,你真是……好骗。

韩小华终于在心里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上一次,你赢了他,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羞辱式的赢法。因为你把注押在原住民那边,再利用算法里的先后手规则赢了赌局。他失去了家园,失去了部族的信任,失去了父亲。这次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他要夺走你最珍爱的东西。”

苏先生像是平淡地解释着一场游戏的规则。

“你早就知道了,可还是让他这么做!”韩小华拔腿想往外冲,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是拘束力场的作用。

“很抱歉,我已经下注了,你必须完成这道程序,才能恢复行动,这是你的算法。”

“你想赌什么!我陪你!”

“Show hand.”

韩小华愣住了,他知道这个词代表的意思。对于他来说,云链时代的show hand意味着关联在链上的所有资产,没有一分钱能够逃之夭夭。曾经被他视为信仰的最安全的资产保障方式,如今却像是个骗局。

苏先生为了做这个局,足足花了十年。

“不用看智能盘口你都能想象,阿慧逃掉的几率有多低。所以你可以选择,押阿慧活,输掉一切;或者押阿慧死,也许还有一线机会,毕竟上次你就是这么赢的,不是吗?”

屏幕墙上的两个人越来越近了。

韩小华的身体剧烈抖动着,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衰老而虚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成一地沙砾,他必须集中精力,思考思考思考,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也许还有机会救下阿慧。

苏先生一定都计算好了,他看破了韩小华。

如果押阿慧活,那就只有救下阿慧一条路,全赢或全输,倘若人财两空,自己也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就是苏先生处心积虑想要的结果。可自己真的有信心能够救下阿慧吗?

如果遵循赌徒的理性,押阿慧死,就意味着即便韩小华救下阿慧,也将输掉全副身家,包括在赌场里的股权。就算是两人都押中了阿慧死,打成平手,根据先后手规矩,后下注的人赢;如果两人都押错的话,平台抽佣,赌局作废。这看起来是诸多可能性中最完美的一种。

可是什么样的人会赌自己的爱人死呢?

苏先生用赌局复杂的规则诱使韩小华大脑中的理性算法自动运转起来,压制住掌管情感与记忆的部分。韩小华惊觉自己陷入了当年原住民的困境,心智纠缠在输赢之上,牢牢打了个死结。

“时间不多了哦。”苏先生善意地提醒,似乎自己已经赢了。

阿慧和族长之子的分屏边缘开始接触,交叠,整片密林似乎变得更加阴暗了。

韩小华低下头,轻声说出他的抉择。

苏先生一愣,随即笑了。

“你一定很爱她。”

韩小华腿下一松,差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但并没有。他以不符合年纪的速度夺门而出,迅捷奔跑,任凭心脏疯狂撞击胸腔,喉咙如同火烧般灼热。他穿过市集、人群、商贩、沙丘,一张张不同的脸转向他,投来的却是相同的熟悉目光。他眼前不断浮现不成形的记忆碎片,那是阿慧在他生命中刻下的痕迹。

他终于看到那片密林,比显示墙上的远为庞大茂盛。他按着比例尺大概换算方位,在潮湿的雾气与尖利的植被间踉跄穿行,不时有热带鸟类从灌木丛中惊飞,羽翼掀开雾气一角,复又拢合。韩小华双腿发软,浑身湿透,近乎崩溃,他大声呼喊着阿慧的名字,嘶哑嗓音被藤蔓与苔类吸收,如光陷入黑洞。

就在他迹近绝望时,耳畔忽听得鬼魅般的歌声。

……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韩小华循着歌声,拨开层层叠叠的阔叶林,脚下松软的腐殖土散发出令人迷乱的气息,如随时可能把人吞噬。他终于看到了在不远处的雾幕上,映出一个跪坐着的轮廓,那轮廓分明是阿慧的模样。

他大喜,呼叫着狂奔上前,脚步带起的风驱散了雾气,那里并没有一个跪坐着的阿慧,只有一具几乎与褐色地衣融为一色的躯体,安着一张摇摇欲坠的惨白的脸。

韩小华感到什么东西在迅速从自己的体内流失,肉体似乎跟不上感官的速度,被落到了后面,他的恐慌加速了意识的解离,努力想伸出手去触碰那具身体,却发现手臂似乎在数光年之外。

他一头栽进了那具熟悉的身体里,像掉进一口没有尽头的深井,一切都被拉扯成光的线条,纠缠成无法描述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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