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谁是天才

客观的说,萧然与任仲夏各有千秋,任仲夏胜在技艺华丽,曲风热情如火激情澎湃,他的琴声像最烈的酒,绚丽的琴音冲进你的耳鼻喉,够浓,够辣,整个就是一酣畅淋漓的爽快。而萧然胜在感情细腻,曲风如诗如画入木三分,像森林,看似宁静深远,里面却能蕴含无限生命,感情充沛,生机勃勃。

萧然在技巧方面不如任仲夏。这不冤,他本来对弹琴端的就是一份喜好的心思,功夫下得不够苦,刻意磨技巧的训练更是少有,技巧不如人家华丽绚烂也理所应当。任仲夏对乐曲的理解和感悟之心则不如林萧然,但萧然的优势是跟他自己的天赋和心性有关,不可强求。可以说,萧然这份天赋在音乐家中也堪称万中无一。

总的来说,俩人风格很互补,虽说一见面彼此就都给了对方小小的震撼,进而存了较劲儿的心思,但在这方面不得不赞一声俩人的老师教得好,徒儿们争胜不假,但颇有古人之风,任仲夏会给萧然指点许多技巧方面的问题,萧然则会跟对方自己对谈音乐感悟和理解,教学相长。任仲夏那人第一眼看着挺傲气的,但了解之后就知道人家那是自信而不是自傲,任仲夏可能有点少爷脾气,但对萧然这种同等级的高手,可没鼻孔朝天,目下无人。总归简单一句话,师兄弟承袭了师辈之谊,相处的还不错。

大赛虽然是萧然目前的生活重心,但萧然还没忘了去上课,他觉得上课是一个放松的时间,再说,音乐理论一通百通,万一哪句教授的点播之语就能给大师赛来个画龙点睛的启示呢?萧然是去上课了,任仲夏就只能一个人在教授家磨琴,不知道是不是被互补练习给养刁了胃口,任仲夏只在郭教授家里呆了一天,第二天,屁颠颠儿的跟萧然一起上学去了——好在学校为了迎接鲁宾斯坦大师赛,在翻修音乐厅的同时扩建了一个新琴房,或买、或租、或拉赞助,调来一批新钢琴,缓解了乐器紧张的问题。

萧然下了课,一般会直接到新琴房去找任仲夏。

今天,人还在走廊里呢,萧然就听到某间琴室传来的烈火般的琴音,尽管俩人相识了仅仅几天功夫,萧然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任仲夏。在烈火般的琴音中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琴音,明显在任仲夏的强大气场下,那个琴音被压住了。

顺着声音,萧然拐到那条走廊——嗬!围观群众挤满了一走廊。

是最里面的两间琴室,门对门打开着,两组琴声就是从各自的门里飘出来的,一边是任仲夏,一边是个饼子脸的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相比任仲夏激昂到显得挥洒自如的状态相比,那一位额头冒汗的样子确实给人勉强抵挡之感。

萧然挤在人群里左边右边都瞅了瞅,与任仲夏视线无意相对的刹那,正赶上任仲夏在弹一段难度极高的激烈急板,任仲夏琴音立刻为之铿锵,一鼓作气之势把这段急板直冲顶峰……

然后,戛然而止!

瞬间寂静。

然后围观群众顿时哗的一声喧闹开了——这段压根没弹完,算半途而废也不为过,如果这是场斗琴,任仲夏就等于输了,你曲子都没弹完,别管忘谱了还是什么原因,还能叫赢?

结果,人家任仲夏压根没觉得自己输了丢脸,大大的抻抻胳膊,扔出一句,“真没意思!”然后,站起来走到对门屋,用英语跟对方说,“不比了,算我输也行。”那语气,那下巴的角度,还有那一副‘没劲透了’眼神、那嘴角……萧然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一副欠揍的样子,用中途退出斗琴的方式鄙视对手,比他彻底完成那一超高难度的小节还能打击人!

萧然看那位选手脸色黑得都快跟地板一个颜色了,尴尬的相当下不来台。任仲夏却在‘认输’之后,转身从人堆里把萧然拎出来,搂住萧然的脖子把人琴室里拐,边走还边用英语超大声音的自语,“找对手,怎么也得找旗鼓相当的啊!”

任仲夏拐了萧然回到他原来那间琴室,脚后跟一带,把众人围观的视线,对手恼恨和一切嘈杂的声音给隔绝在门外了。

“那是谁啊?”萧然问。任仲夏刚在他们学校几天啊,这就斗出仇来了?

任仲夏不在意挥胳膊,“手下败将!上次在柏林就遇到过,拿了第六还敢跟我较劲!”任仲夏摆出一副吃到苍蝇的表情,“你说这要是第二的那个小德国佬找我私下单挑我也就认了,你一第六的死棒子还有啥不服气的啊?”

柏林青年钢琴赛也是很有名望的赛事,按说拿第六,水平跟任仲夏的差距决不会很大,不至于像今天这么明显的……萧然耸耸肩明白了,也许俩人琴技差距并非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悬殊,可好巧不巧的,刚刚那位选了一首颇重气势、风格雄壮的《英雄曲》,所以这气势一旦被压下三成,整体感觉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正符合了这两天萧然跟任仲夏热衷的乐曲的感情和灵魂的争论。

这么快就被活学活用了……师兄,你太强了!

“别给我发呆,过来!”任仲夏摆出师兄款,他心里还带着被那不知死活的棒子惹出来的火,赢个棒子算什么得意,若能压倒萧然嘛……“先来肖邦的《降D大调》,看我今天怎么蹂躏你!”任仲夏边卷袖子,边‘目露凶光’地盯着萧然。“不赢你,我难称大师兄!”

两个小时过后,俩人一前一后从琴房出来,萧然笑眯眯的看着任仲夏,开口,“任师弟……”下一秒被任仲夏暴力地卡着脖子拎出琴房。

俩人没分胜负,可谁让任仲夏有言在先,不赢便为输。俩人直奔校门口某家点心屋买芝麻糕,任仲夏对那些甜甜软软的东西没兴趣,可谁叫他‘输’了啊,他是负责掏钱付账的。

因为那场斗琴,本是来打酱油的任仲夏在萧然他们学校一战扬名,这没啥奇怪的,但任仲夏万万没想到,那个被他狠狠羞辱的死棒子也随后风光了一把。这也怪萧然他们学校里的某些学生自视甚高。就算全奉准被任仲夏完全压着打,很大程度上也有任仲夏取巧就势的因素在,并不能代表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是那么明显。人家是柏林青年大赛的第六名,又岂能等闲视之?

可惜,更多的人只看到了表面差距的‘势’,而没有看到真实水平的‘力’,大概觉得全奉准徒有其表,有很多人就有点跃跃欲试。你想想,如果能压倒一个柏林青年赛的第六名,那是不是代表自己也bla,bla……

结果,就跟全奉准挑战任仲夏一样,这些挑战全奉准的人,最后全是自取其辱。一来二去,最后反而恢复了全奉准应有的实力与名声。不管人家任仲夏怎么鄙视全棒子,人家那是柏林青年赛里第一名鄙视第六名的恩怨纠葛,你一寻常小虾米够得着人家么?再说,他们都是鲁宾斯坦大师赛的参赛选手,有资格被举荐参赛的,你以为只有年满二十这一个限定啊?

有任仲夏和全奉准做标准,寻常同学对鲁宾斯坦大师赛的整体水准就有了一杆秤。在大师赛临近的关口,不少参赛选手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在任仲夏的眼里,说众星云集也不为过。新的练琴房对持有大赛资格的选手7x24小时开放,是很便利练习,可这样一来,比赛还没开始,硝烟味就已经很浓了。

任仲夏,树的影人的名,从小到大在钢琴殿堂阶梯上杀出一条血路来着,这回遇到多少宿敌和多少被宿敌宣传过的未曾蒙面的敌人啊?全奉准不是第一个被他踩在脚下的挑战者,也绝不是最后一个。短短四天,新琴房可热闹了,任仲夏用其华丽的风格先后碰撞了五个挑战者,围观的人一次比一次多,对手一次比一次来头大,声势也连带着跟涨,至于说挑战的结果……看任仲夏那高翘的尾巴就知道了。

没办法,任仲夏钢琴技巧绝对没话说,在以情取胜,以势造势方面,他背后还有一个狗头军师林萧然呢?师兄弟联手给人家挑战者下套,借势逼得人家满脑门子汗,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翻身。如此一来二去,明面上成全的是任仲夏的名气,背地里用这种方法,俩人把值得关注的对手们的底儿摸了大半。

“今天这个怎么样?”又一场挑战之后,萧然用眼神无声询问。

任仲夏离开琴凳,离开琴房,压根没管围观群众和对面琴房的对手,连句招呼都没打,长手一伸勾着萧然的脖子,翘着尾巴往外走了。出了人群包围圈,低声的说,“你觉得差距是不是没那么大?”

“嗯。”萧然点点头,但是,“我觉得他的感情洽和好像有点问题……嗯,感觉……特别标准,好像用尺子量的,缺少激情?”这只是萧然的感觉,他的水平还没有可以对旁人评个子丑寅卯的程度来,只是用自己的长处去衡量比较,朦胧的说出一点感觉而已。

“他技巧也一般啊!”这是任仲夏自己的感觉。

但是很奇怪的,既然都是一般,那这场斗琴为什么没有像之前一样被打压得差距明显呢?

“心里素质!”俩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

“好了,标注个二等黄色关注……”

“能不能准啊?”

“有那小越南佬珠玉在前,你还用怕他么?”

“嗯……那越南选手真厉害。”萧然点头,他俩加起来背地里算计人家,任仲夏也没说能压人一头。

“嘁,我就是随便说说,”任仲夏炸毛了,“那个野蛮子能比得上我么?”

“行了行了任师弟……快去食堂吧,一会儿真的买不到饭了……”

俩人捶捶打打的在校园里走。

任仲夏是有点狂,但人家狂得也不是没有依据,从学琴的那天起,就一路在比试中摸爬滚打下来的。所以,尽管他还无法对得失做出准确评论,但在面对这些挑战者时,他敏锐的察觉到没有一个对手,让他有面对林萧然时的压力,这样有比较有差距,所以他对夺冠的难度就心中有谱了。

萧然这方面的经验太少,所以每踩完一个对手,任仲夏都会背地里跟萧然交底,一开始还能详细描述一下感受,到后来,只用半句话:“这个人的水平……”任仲夏比了一个不雅的手势——自己去领会精神!

备战前的一个半星期就是这么过的,今天在任仲夏又踩了一个马来籍的小有名气的对手之后,忽然特深沉靠着钢琴的感慨,“等最后把你也压倒,我就是冠军了……”

萧然手一抖,一个颤音就飘出去了。他抬头看着任仲夏,认真开口,“任师弟……”

于是,炸毛的任仲夏仗着身高暴力地把萧然压倒在琴凳上XXXX……

这场大师赛,真是众星云集,亚太区能排的上号的任仲夏基本都看见了。但在本校学生的眼里,除了他们最早熟知的任仲夏和全奉准,最关注的只有自己学校即将参赛的三个选手。其中,名气最大的是林萧然。

几乎没有哪个学生能从琴声中分辨出他们水平的高低,但大家眼睛都看得到了任仲夏的高傲和张扬,也看到了任仲夏跟林萧然一起焦不离孟地练琴,更有人看到了任大侠在面对林萧然时的全然认真与慎重。所以很快的,关于任仲夏与林萧然是同门师兄弟的消息不胫而走。

尽管林萧然在众多选手中名声一点不显,但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探究的目光,谁叫任仲夏名气太大又门槛太高呢?不敢找任仲夏挑战的,都把矛头转向了林萧然。但最终,唯一领略到萧然琴声的外人,只有全奉准。

不知道这厮出于什么猥琐心理,在听说萧然是任仲夏的宝贝师弟之后,就上门找萧然挑战来了,是为了打败任仲夏的师弟找心理平衡?任仲夏也不清楚这死棒子的大脑结构,但,任仲夏心中冷笑,听明了来意后把门大开,给人迎进来了。

他不拦着,这死棒子自己愿意赛前三天找刺激,他干嘛拦着?虽然任仲夏一直不服气萧然,但他相当承认,萧然对乐曲的理解和演绎深度,简直能把人的信心指数打击到负值。

“安静!”任仲夏只在开门侧身时,极低的耳语。

不用任仲夏警告,全奉准也没出声。不管他出于什么猥琐目的,起码的礼节却是不缺,萧然正在弹《月光奏鸣曲》,全奉准一进门,就再也没挪动脚步半分。

这首曲子的技巧难度要求不高,但重在演绎感情极为深刻复杂。有诗人说,这首曲子让他想起了瑞士的琉森湖,以及湖面上水波荡漾的皎洁月光。这听起来很美,很有意境,但是——不!这种理解是对这支月光曲最浅现最直白的理解。事实上,它代表了的是忧郁,是叹息,是混合着回忆与沉思、好像‘从望不见的灵魂深处忽然升起静穆的声音’。

说是这么说,但能把曲子演绎到‘皎洁如水的月光’的浅白境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更深一层的失恋迷离的情怀。在很多时候那更近似传说中的境界,至少对于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资历、阅历和感情历练的局限,让他们领悟到这一层深度太难太难,而领悟之后,还在用琴音再把这复杂的感情演绎出来……

萧然只弹了月光曲的第一章,一共五六分钟的功夫吧。然后任仲夏打开门,‘恭送’某位受刺激过深的挑战者离开,还附带临别赠言的:“想挑战萧然?这真是笑话!他的水平连我都没把握说赢,你一个第六名的死棒子就想把萧然压倒?”最后一句用英文表达太难准确鄙视精神,任大侠直接上母语的。

别笑话任大侠的中英混杂的二流英文,反正这话随着那不加掩饰的音量给传播出去了,琴房走廊里不说人来人往,总有小猫三两只经过,然后,这话就传开了。此谣传能最后令人信服,一是任大侠没有否认,二是全奉准受刺激的样子被围观了。

萧然的那首曲子,表达的不仅仅是感情,那更代表了一种境界,一个需要绝高的天赋和领悟力的境界,不是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钢琴前面苦磨就能摸到门槛的高度。得承认钢琴技巧很重要,重要到有很多钢琴大师认为没有技巧就等于没有音乐,但同时几乎所有钢琴大家又不得不承认,万不能把技巧看得过重,否则就变成了单纯的技巧家,流于琴匠一级那就是本末倒置。

一般来说,技巧一旦摸到门道之后,就得慢慢让它退居二线,这似乎有点像武侠小说里说的得剑道之精髓——真正的剑术大家是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心中有剑所以万物草木皆为剑。听起来好似玄而又玄,可按照儒道思想,大概类似于‘大道无形’的意思。任仲夏现在就处于熟练技巧后,要‘遗忘’学到的技巧、终成自家风格的阶段,只有遗忘了炫耀般的华丽,才等于进入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的高手境地。这是一个很难的瓶颈,需要悟性也需要契机,突破了,便能更上一层楼,突破不了,从此难成大家。任仲夏这么看重萧然,这么喜欢跟萧然一起讨论练琴,在某种程度上萧然琴声的感染力,让他模糊的摸到了那个契机。

萧然的情况很特殊,他走了一条对旁人来说可遇不可求的个人特色之路,跟他自己的心性有关。萧然对钢琴、对音乐的心思单纯干净,因为喜爱而随性,因为随性而感悟,所以在入门的最初,萧然便无形中绕过了这一由简入繁,由繁化简的练琴过程,完全寓情于景。萧然的技巧从头到尾都属于清澈纯粹、始终如一,然后随着对音乐理解的不断加深技艺,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样比较起来,萧然目前的境界要比任仲夏高一层,属于任仲夏正在突破、却还没有完全成功的彼岸——俩人风格各有千秋,但殊途同归,真要较真儿起来,差距也就是这里。

这个差距特别细微,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任仲夏华丽的技巧足可以掩盖这个差距。与萧然的差距,他自己说不出来,只是第六感一直告诉他萧然的境界非常不一般,值得学习。林萧然和任仲夏之间的差距,也许只有那些真正大师级人物才能分辨出来。

按理说,郭教授他们那个级别应该能感觉到,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局者迷——都是爱徒——有了得失之心和偏爱,加上萧然和仲夏确实各有所长,特点鲜明,所以那细微的高下之分就被略过了。这是人之常情,也因为常情如此,所以像鲁宾斯坦大师赛这样口碑和水准声名在外的重要国际赛事,郭教授他们都会被排除在亚太区评审团之外,为避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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