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只是一听他说话声音还哑着, 曹烽就只能按捺住心底的冲动,弟弟还病着呢。

段语澈已经好多年没吃过他做的饭菜了, 离开的时候, 总是回想那股味道,也回想段述民做的三明治, 和他吃过的都不一样,在记忆里永远很清晰的美味。跟人聊天聊起美食时,也会告诉别人中餐好吃, 说自己有个会下厨的哥哥,当别人问起他具体做法时,他就一筹莫展了。

似乎他总被人照料着, 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吃着吃着, 段语澈忽然停了一下,曹烽一直看着他, 见他停下, 就问:“不好吃吗?”

他自己做的多年饭菜,都是做给自己一个人吃, 很少会招待人。

段语澈摇摇头, 咬着筷子说:“下午去我爸家里, 收拾一下, 你下午有事吗?”

曹烽摇头,今天下午他没课。

“你现在在上课, ”段语澈看着他, “是上课还是给别人上课?”

“给别人讲课。”

那就是老师了。

段语澈点点头, 也没问是高中还是初中,在他看来,这种工作完全配不上曹烽的能力,他虽然完全不懂这些,可他一直都认为,曹烽就应该去搞科学。

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会害他被实验室开除。

不过当老师也挺好,至少没辐射,他听说搞电子研究的,有很强的辐射,长此以往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影响。

吃过饭,两人打车去了段述民那里,白天不需要开灯,拉开窗帘后,秋日午后的阳光直直透入房间,房子打扫过,但是好长时间没住人,玻璃茶几上积了一层灰,植物也有些枯萎。

段语澈以前来过这里,此时触景生情,心情低落。

段述民留下的遗物不多,他默不作声地打开所有的房间门,在书房抽屉里找到了很多很让他意外的东西。

当年他写的第一篇完整的作文,叫《我的行长爸爸》,被段述民收在了抽屉底下,和这张用文件夹密封着的作文纸放在一起的,还有段语澈的练字帖,他回国时说不来中文,更写不来中文,段述民亲自教他学习,买了正楷字帖让他临摹,只是常常都临摹得像鬼画符。

去年工作上出了意外后,有关工作的文件、私人印章,全都被收回了。

所以这里没有什么关于他工作的东西,全是私人的物品。

他后来结婚的照片,妻子怀孕后的B超图,少年时的自己和段述民的几张合照,一把旧的刮胡刀,还有他的皮质手拎公文包……衣柜里放着他在世时的衣物,和以前没法比,一个小衣柜挤着他平时穿的休闲装,以及生病后戴的帽子。

他一件一件地找出这些东西,似乎他这八年来的生活浮现在了眼前,让段语澈感到意外的是,他还在段述民这里发现了很多的信。

密封在一个铁盒子里,保存完好。

他随手拿起一封,很快就辨别出这有些稚嫩的字是曹烽的笔迹。

一封又一封,堆在盒子里,字迹渐渐变得成熟,曹烽也在长大。

段语澈没有拆开这些信,而是叫来在外面打扫卫生的曹烽:“我发现了一个东西,你看看。”

“这是……”曹烽看见那些信封的时候,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段述民会留着这些东西。

“哥,我发现…你很喜欢给人写信,一写就是这么多。”段语澈想起前小姨夫说的话。

“叔叔资助了我很多年。”曹烽见到他的时候年岁还小,他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资助自己的人就是他在寨子里见过的、问他家里人呢的那个叔叔。在当时的环境,曹烽想联系他一次,是非常难的,后来他知道了写信可以邮寄给段述民,他就可以看见自己想说的话,可以看见自己的感恩之情,曹烽就开始给他写信了。

“平均一个月给他写一封,我也不知道,原来我写了这么多。”曹烽拿起几封,手指微微颤抖。

段述民偶尔会给他回信,那些回信非常珍贵,曹烽依然保存完好。

他以为段述民对自己失望透顶,甚至是憎恨的态度,定然会把有关自己的一切事物全部丢掉,却没想到会被保存起来、珍藏着。

当时段语澈离开了,曹烽是不敢回段家的,他没那个脸回去,他见到段述民就感到极端的内疚和不安,愧疚心几乎淹没了他。

只是弟弟给自己留了东西,曹烽得回去看看。

打开后,他才知道段语澈留的是钱,一盒子的钱,大多数都是外币,也有人民币,少说也有十几万。为什么留钱给自己?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曹烽控制不住地去想,弟弟说留了东西给自己,又让自己努力读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毫不夸张地说,要了他半条命,每每想起,心脏都会抽痛。

段述民告诉他的说法是:“你弟弟选择出国,所以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我联系了一所学校,会送你去那边读书。”

段述民给了他一张卡,告诉他学业问题不用担忧,但凡是学习的事,他就会出钱。

曹烽喊着说:“叔叔,您别给我钱了,钱我都会还给你,我只求你不要让弟弟走,我没有骗过他,我是真的、我是真心的……我求求您了……”

“不是我逼他走的,是他自己想通了,曹烽,你还不明白吗,小澈只是一时糊涂,他分不清的,你对他的好,你口口声声的感情,会让他产生误解的!”段述民冷冰冰地告诫他,“你和小澈,你们生长环境不一样,你们未来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你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现在年纪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你们是没有未来的。你别再试图联系他,他已经注销了手机号,他不想你联系他。”

当时段述民是恨他到了骨子里,说了很重的话,一面打击他,一面又让他好好学习,甚至还给他出钱。

后来曹烽就真的被送走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学校派出鸿星尔克和马小波来挽留他,曹烽做不了主。

那是一所封闭式的学校,每天都有没完没了的试卷,学校的升学率堪称全国第一,跳楼率也很高,学生压力很大。

曹烽那时候压力也大,不是来自学业上的压力,而是这整件事,都带给他铺天盖地的压力,他自卑,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根什么都算不上的狗尾巴草。

他在新学校住宿舍,宿舍环境不错,只是楼里有人上过吊,有人跳过楼,常常有学生一到深夜就开始偷偷地哭。

曹烽也在哭,他哭得很沉默,不是嚎啕大哭,也没有失去理智,眼眶酸痛得睁不开,眼泪在脸颊上干涩,又涌出来,曹烽不喜欢擦眼泪,低头看着它洇湿了写满试题的试卷,眼前从雾蒙蒙,渐渐熬至清晰,哭完了提起笔,继续做题。

在他面前,是一望无尽的深渊,他想啊,自己从黑暗中穿越,总有一天会让段述民满意的,他会认可自己,弟弟也会回家来,所以他更加努力。

旁人以为曹烽跟他们一样,被考试的压力所压迫,结果曹烽直接在高二就跑去了高考,也考上了。

后来段述民总是给他打钱,学费帮他缴,曹烽会默不作声地把钱退回去,可是他给段述民打电话,永远是占线。

写了几封信,段述民也从来不回。

可直到几天前,他收到了那封快件,那封回信,才意识到叔叔或许是原谅了自己。

两人整理遗物到了太阳落山,才差不多算理完,曹烽拿到了段述民资助学生的名单,打算去了解清楚这些孩子的现状,然后继续资助下去,这就像一场接力赛,段述民没做完的事,由他来做。

“这个也是我爸留给你的东西?”段语澈看见资助名单,很不可思议,段述民想干嘛,让曹烽一个领着微薄薪水的人民教师,花光自己的工资去资助学生?

尽管段语澈知道曹烽肯定乐意,但觉得这太苛刻了些。

从他手里抽过名单,段语澈看了一眼,前前后后有几页,有些是和曹烽同一期资助的,现在都已经入社会了,不知道现状如何,有一些是后来资助的,看年纪现在应该刚上大学,或是刚上初高中。

算下来可能有二十几个,在物价飞涨的今天,资助这些学生上学可不便宜。

段语澈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笔账,但他数学太差,算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可不动脑子都知道,以曹烽的收入肯定是不够的。

“你放着吧,既然是我爸的遗愿,理应是我来资助。”

“没关系,弟弟,哥哥有存款……”

“我知道你有钱,”他打断曹烽,“那些钱你还是留着自己花吧,衣服都舍不得买件像样的穿,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曹烽一怔,段语澈接着又说:“而且你不是在当老师嘛,教书育人,本就是一件很好的事了,其他的好事让我来做吧,我还没做过这种善事呢。”

曹烽点了点头,或许弟弟从来没有考虑过钱的事,不过也不需要让他去考虑,自己的钱等于是弟弟的钱,他养得起段语澈,弟弟想做什么都可以。

和段语澈先去酒店提了行李,回去时,曹烽带着他去附近的超市买点菜,他一个人住时买的很少,每天晚上都去,抢一些打折的,这回就不看打折的菜叶了,全跳农场里的绿色生态蔬菜,肉也往贵的挑。

偏不巧,这个超市,临州大学的学生也很爱逛,买买东西带回宿舍做小火锅啊,屡见不鲜。

曹烽虽然是一个博导,可上他课的学生,有绝大部分都是专门来看他的本科生,什么专业的都有。

不过曹烽从来不刁难他们,也不会抽这些明显不是博士生的同学起来回答复杂的微电子问题,只订了一个规矩,上课就好好上课,睡觉的、玩手机的、拍照的,一律出去。

所以他在学生里边儿,人气是很高的——没有怪脾气,孑然一身又学识超然的英俊教授。

不一会儿就有人认出:“那不是曹教授吗?”

“卧槽,第一次见他不戴眼镜,比戴上帅多了好嘛!”那学生兴奋地掏出手机狂拍,“我以为曹教授是独行侠呢,没见过他跟人走一起,原来也是有朋友的,而且穿着品味都跟他完全不一样嘛……”话音刚落,曹教授身旁那位品味不俗的男生就回过头来,好像是发现了偷拍。

那女学生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不敢再拍,却在后面拽同伴的手臂:“快看!我靠——极品!那个好帅啊啊啊!!!”

“曹烽,”段语澈戳了戳他的胳膊,低声说,“后面几个女生在偷拍。”

“哪里?”他回头去看,几个学生手忙脚乱地要躲,曹烽一皱眉,认出是临大的学生:“我去叫她们删掉。”

“应该只拍到了背影啦。”段语澈注重隐私,不过若是没什么必要,也无所谓。

“那我去叫她们不要乱发,汤米,你等我会儿。”话说完,他就走到那几个女生面前,还没说话,一个女生主动上交:“曹、曹教授……对不起偷拍了您,我马上就删掉!”

曹烽脸色稍霁:“我和我朋友,你们不要再拍,也不要到处乱发。”

女生哆哆嗦嗦地点头,心里狂尖叫,声音真好听!啊啊啊真的好帅!怎么办近看更帅了!!这眉眼也太俊了怎么遮起来!不戴眼镜都不像个读书人了甚至帅出了黑-社会老大的感觉。

段语澈一看她们哆哆嗦嗦,曹烽走了还在哆哆嗦嗦,甚至是抱在一块儿哆嗦,就有些奇怪:“你不会骂她们了吧,我看她们好像被你凶到了?”

“没有骂,”曹烽无奈,“那算是我学生,她们平时就那样。”

“你学生?”段语澈很讶异,“那么老的学生?”

因为看起来……似乎有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不像高中生。

段语澈想了想,忆起这旁边就有个临州大学,恍然大悟道:“哦哦,原来你在大学当讲师啊。”

这么一想,好像就还算对得起曹烽的学识了。

曹烽点头。

“我看你学生都很喜欢你的样子,还偷拍,那你一定教得很好了。”段语澈忍不住心想,学生年纪都比曹烽小不了多少,这一天天上课的,定然很容易被他的学识折服,哪怕不为学识,为其外表所着迷也是极有可能的。

学校里该有多少学生喜欢曹烽?

这么一想心里甚至有些不是滋味,段语澈旁敲侧击地问他:“你教的班有多少个学生?”

“总共就十几个学生。”曹烽没说那些本科生爱来他的教室听课的事。

他挑眉:“明天有课吗?在哪上课,我也要来听。”

曹烽有片刻的犹豫,最怕是弟弟在,自己容易分心,但自己也没理由拒绝,于是道:“明天一早有课,我带你去吧。”

两人推着车去结账,买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给弟弟买的。

收银台,收银员挨个扫码,曹烽眼神向下一瞥,竖柜里列着不同品牌不同尺寸功效的避孕套。

虽然没买过,但是要买些什么,怎么做的,他也都知道。

段语澈顺着他的视线:“你在看什么?”

曹烽拿起一条绿箭:“……口香糖。”

“哦,我还以为你在看那个,杜蕾斯?”

曹烽:“……”

他稍一低头,压低声音在弟弟耳边问了句:“我能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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