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倘若这封信, 能早点送到他的手里,只要看见这句话, 他就会回家的。

造化弄人的是, 信寄到了一个没人住的家里,一封又一封, 堆积得像雪花一样。

凌晨三四点,他坐在沙发上读信,没有开空调的客厅冷得冻人, 纸上的字温柔鲜明得融不进夜色。

“今天过节单位发了巧克力,味道很甜, 只希望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一切都好,望回为盼。”

曹烽在他起床的时候就醒了,他常这样,半夜忽然惊醒,确认他还在不在。这回他以为段语澈是起夜, 然后发现他把门掩着,打开了客厅的灯,拆开了那箱从国外寄来的快递。

两个房间之间只有一道缝,曹烽透过缝隙往外看, 只看见他坐在沙发上, 就穿一件薄睡衣, 好似在看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要半夜看?

曹烽怕他冷, 想起来给他拿一条毯子、一件外套, 又怕他是不是在看什么不能告诉自己的秘密,便有几分犹豫,直到有一瞬,他好像听见了弟弟抽气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却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哭了?

曹烽不再犹豫,他起身,拿起一条毛毯出去。段语澈似是没想到他会醒来,抬起头时脸上没有泪,只是眼睛红着,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信。

意识到藏不住,沙发上一大堆散落着,地上还有一箱子,他的手指用力攥紧一张信纸,随即缓慢地放松。

“这是……”曹烽用毛毯裹住他,低头看见那些早以为丢失在路途中的一封封信,瞳孔一缩。

段语澈抱着毯子,抬头望着他,老实交代:“信寄到了琉森,我小姨和小姨夫离婚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两三个月前……罗宾打算把房子卖掉,过去的时候才看见那些信件。”

他看见信,能想到曹烽写信的心情,更能想到他写这么多,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回一封给他。

可他始终……始终都没有。

这滋味十分难以言说,内疚自责,上百封信件,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口。

“我不是…不是故意不回的。”他看着曹烽说。

“我知道。”曹烽也是百感交集,他记不清等待的感觉是多么刻苦铭心了,只记得非常非常煎熬,每天都在盼望着,每天都在失望着,这变成了卑微的奢望,时间一天天过去,奢望慢慢消减,曹烽怪罪在邮递系统上,所以辞职的时候也很干脆,觉得这些信大概都被拦住了,一封都没有寄出去。

现在知道没有丢,可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心里竟然一瞬间就释怀了。

他蹲下来,指腹抹过他的眼角,低声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冷不冷?我把空调打开好不好?”

“不。”段语澈张开手臂要他抱。

曹烽笑着抱他:“这么晚了还看信?明天看吧,我没写什么情话,就是想你,想你,想你。”

段语澈想到他放假了,年后才上课,鼻翼一抽一抽地说:“那你要念给我听,每一封都念。”

“好,念,我抱你去床上?”

“嗯。”

曹烽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了,一打开就有了印象,他会把生命里遇见的温暖的事写在纸上,只是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温暖。

北京下雪了,他写在信里。

宿舍外面的树开出梨花了,他也写在信里,并在信封里夹一片花瓣,时隔经年打开,花瓣早已枯萎,干枯而发黄,不小心掉在地上。

曹烽弯腰捡起,似乎嗅到了摘下这片花时的芬芳,仍是旧时的模样,新鲜的、散发着露珠的清香。

段语澈听他念,慢慢就睡着了。

第二天还让他念。

他记得曹烽第一次给他写信,是好久以前,他从乌镇给曹烽寄了一张明信片回家,曹烽便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走的时候,段语澈带走了,把那封信一直带在身上,读书的时候放在租住的房子里,回国的时候却没放在身上。

“哥,你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马小波让我们写一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段语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但实在是算不清楚,“是今年寄给我们,还是明年寄给我们?当时还一人交了十块钱对吧?”

曹烽记得。

“你还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吗?”段语澈问他。

“好像记得一点。”曹烽记得,那时候他就对弟弟动心了。

“那我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了,学校该不会是骗我们钱,不打算寄了吧?”段语澈猜,会不会是钱被张校长卷走跑路了,那坏蛋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会的。”曹烽说打电话到学校问问。

他去旁边查电话打电话,段语澈也上网查春节旅游攻略,多年前去乌镇的时候,没有带曹烽,他后来一直没能忘记,他坐在周家的车上,车子往前开,回头时,看见曹烽孤零零站在原地的感受。

其实那个地方,并不怎么好玩,多是游客,卖些给游客的纪念品,自从被景点骗过许多次后,他几乎不去著名的景点游玩了。

可这些都是他欠曹烽的债,得慢慢还。

曹烽打电话过去是招生办,招生办说不知道,又给他一个别的号码,辗转打了几个,终于有一个知道的了,问曹烽是哪一级的,他回答了,那头说:“哦,05级的啊,那快了,年后就寄出去。”

“问到了。”曹烽告诉他,“快寄了。”

段语澈点点头:“你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月二十号,怎么?”

“我在看旅游的,订房间。”

曹烽说:“春节……我想先回叔叔老家一趟,祭拜他,给他烧柱香。”

段述民的葬礼,曹烽没赶上,尽管最后知道了,叔叔或许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恨自己,可这件事仍是一根刺,曹烽始终难以释怀。

段语澈微愣,旋即点头:“好,我带你去。”

他用国内这些订票软件用得很熟练了,火速订票,占动车座位,然后安排时间,安排了乌镇两日游,又订了一家周边的一家豪华酒店——专门订了总统套房。

春运期间火车站人满为患。

段语澈早有预料,以前也不是没有趁着春节出门过,就是没来过火车站而已,他这一趟没带东西,曹烽背了个书包,包里装水杯,零食,装了几条内裤,两件秋衣,出门的时候换着穿。

候车、上车,找到座位坐下。

段语澈买票的时候迟了,就剩二等座还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

车厢里什么人都有,回乡的民工,带孩子的大姐,年轻的学生,佝偻的老人。段语澈坐靠窗,曹烽坐中间,旁边是个抱小孩的女人,她男人坐另一个车厢,想和曹烽换座,说自家孩子在这儿,曹烽摆手,表示不换。

那中年人有些愤怒,想骂人,碍于曹烽长得不太好惹,就生生地忍住了。

折腾了好半天,动车缓缓发动了,旁边的母子俩走了,换了个人过来。

段语澈靠着窗看风景,听见熟悉的声音喊道:“曹烽?你小子怎么在这儿,我艹你大爷的!老子给你打了多少电话?那五十万……”

这么说着,常小斌忽然噤声。

因为看见了坐里边儿,完全被曹烽高大的身材给挡住了的他表侄子。

他惊愕的目光从曹烽身上,到段语澈身上,再到曹烽身上,流连几次,嘴里蹦出一句难听的方言脏话来:“我表哥还尸骨未寒,你俩就又好上了?曹烽,你他妈的……你可真不要脸!”

听见他骂,周围人都纷纷看了过来。

常小斌自觉丢人,没再大声,把行李往上一塞,愤然地坐下了。

段语澈对他不满,中间隔着一个曹烽,他偏过头去叫常小斌:“你换回去,别坐这儿,不想挨着你!”

“我…你以为我想挨着他啊?!”

段语澈竖眉:“你骂他了,你给他道歉!”

“我道什么歉!”常小斌觉得荒唐,又想起曹烽驴了自己的事,气得喉头一甜,“好啊你个姓曹的,你有事求我的时候,就天天来找我,还要给我钱,没事的时候,就不认人了!”

“谢谢小斌哥,”曹烽怕他飞溅的口水落自己和段语澈身上,拿起一本动车上送的册子挡了一下,“如果不是你,我找不到他的。”

他伸手在背后的书包里摸了摸,摸了个红包出来,善意地说:“春节快乐,这是给你的做媒钱。”

常小斌:“……”

段语澈听曹烽那么说,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常小斌吃瘪的表情,马上就补了句:“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结婚的时候会给你送请帖的……不过曹烽,我小表叔是个不慕钱财的人,你别给他红包,给红包太俗气了,等回头给他洗车店送个花篮。”

他作势要把红包收回去,常小斌眼疾手快,把曹烽手上的红包抢走,气得直翻白眼:“我不管你们了!”

后面他也不说话,眼看着曹烽照顾他表侄子的那个劲儿,跟照顾祖宗似的,端茶递水,大庭广众搂搂抱抱手牵手,可能还偷偷亲了一下,他眼睛直抽,只好装作没看见,起身去厕所数了数红包,有十几张。

三个多小时过去,动车到站,常小斌也下车:“你俩去哪儿?”

段语澈说:“我去看看我爸。”

“带他啊?”

“嗯。”

常小斌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最要命的是还收了个没多少钱的红包。

段语澈是不喜欢段述民这个老家的,也不喜欢这边的亲戚,他也没想过去看一眼,只想着带着曹烽去祖坟看看爸爸,就离开。

结果上山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在挂坟的亲戚,按辈分是段语澈的大伯,见到他特别意外:“回家是来过年的吗?”

虽说是亲戚,但客气里带着生疏,隔着不少的陌生。

段语澈说不过年,就来看看爸爸。

“啊?不住一晚再走?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吗?你爷爷前两天摔了一跤住院了,刚出院呢,还躺着不能走。”

对于不喜欢他的人,段语澈没有那种血缘的羁绊,也就不在意,可听见老人生病,仍有几分不忍心,便说:“我去看了爸爸,等会儿再回去吧。”

大伯好奇地看了眼跟在旁边的曹烽,倒也没问什么。

曹烽把买来的祭品、水果,花,都一一摆在墓前,还买了段述民最爱的那个牌子的烟,点了一支放着。

香烟沉默地燃烧,曹烽沉默地磕了几声响头,在心里说:“叔叔,我曹烽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您大可以放心,这辈子,他就是我的命。”

南方冷冽的冬天最是刺骨,曹烽不知道跪了多久,段语澈见太阳下山,才叫他起来。

上镇上买了点礼品,才提着回去,去看一眼爷爷,只是到底不是养在身边亲生的孩子,没有深重的感情,只说得几句话,问了问近况,段语澈交代老人保重身体,留了一万块现金才走。

大伯开车把他们送到镇上,曹烽和他本想留宿这边,结果一搜,好一些的酒店都没空房了,所以两人便打车去了火车站,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们的动车已经开走了,曹烽去售票窗口改签,那售票员说:“今晚没动车发车了,只有一趟普快火车,23:05的。”

曹烽问:“有两个软卧吗?”

“软卧有一个,还有个硬座。”

曹烽问段语澈意见,要改还是在这边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坐快一点的车走。

“普快是什么意思?”

曹烽说:“就是比动车慢的火车,要开七八个小时。”

“那我明白了,我坐过类似的。”

曹烽说:“以前我从贵州过来,要坐三十个小时,比这个还慢,倒也不辛苦,睡一觉就到了。”

段语澈想了想,就问他卧铺是什么样,有多大,两人睡着挤不挤。他想知道是不是和欧铁是一样的,如果是一样的,那倒也没什么,他经常坐那种火车。

“不大,很窄,抱着你睡可以——怕你吃苦,我再找找有没有什么酒店有空房吧。”

“吃什么苦。”段语澈摆手,“我也不是总享福的,火车有什么不能坐的,以前登山,下大雨住帐篷,浑身泥泞也都过来了,我连山洞都睡过,一个人都能挺着,两个人有什么不行的。”

曹烽在他的游记里看见过这些,闻言哑然,摸了摸他的头发。

改签后,进站,曹烽在保温杯里接满了热水,才上火车。

这趟火车,和曹烽记忆里的几乎一样,只是设施要更新一些,床依然很窄,是下铺,以曹烽的身材睡上去,都得蜷缩。

曹烽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包间里其他的人,一个老人一对夫妻,老人住下铺,夫妻各自占两个上铺。

曹烽解下围巾,铺在枕头上让段语澈先休息:“我还不困,你先睡会儿,我就坐外面。”

“那你坐我旁边。”段语澈看见包厢里是有人的,也觉得不好意思,里面很暖,他脱了外套铺在身下,没睡觉,也没和曹烽说话,怕别人听了去,就拿着手机给曹烽发微信。

“空调也太热了,我想脱毛衣。”

曹烽打字回复:“我挡着的,你脱吧,那老人快睡了。”

“等会儿脱,上面那个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这都十二点了,他还不睡吗?”他打字要慢一些,遇到不会拼的,还要停下来手写。

曹烽看见消息,就无声地笑,回复道:“我去把灯关了,看他们睡不睡。”他说完就站起来把灯关了,上面两个人都在玩手机,见到他关灯,一句话也没说,哪怕见到他们是两个人,但看见曹烽的身材,有些不好惹,也什么都不敢说。

现代人冷漠,互相不信任,以前曹烽坐火车,还能跟不认识的人聊一路,现在不行了,遇不上了。

灯关了,包厢都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听得火车在铁轨上喀嚓地响,呼呼的风声拍打着玻璃。

对面床铺的老人睡了,开始打鼾。

段语澈是躺着的,他往里靠,手抱着坐在床边的曹烽,从身后抱着他的腰,伸进毛衣摸到他的腹肌。

曹烽把着他的手,不说一句话,只是扣紧了,慢慢躺下去。

包厢里很暗,窗户外面有飞快的,一闪而过的光,是路边的小城。

“不是热吗?”曹烽启唇,没有声音。

“啊?”段语澈没听清楚,侧头耳朵去听。

曹烽咬住他的耳垂,揉那两股,然后停下。

“到了去酒店再弄。”他低声说。

段语澈还是没听清楚,他当然也没那个胆子,就是亲一下,抱一下,想抱着他的睡而已。

他掏出手机打字:“你刚刚说什么?”

曹烽半个身体都掉在外面,胳膊撑着才没掉地上,他艰难地打字说:“说去酒店了做,等会儿吵别人了投诉我们。”

“好啊。”段语澈看着他,做了个口型,然后打字:“不过你忍得住?”

曹烽压下邪火:“嗯。”

“真的?”段语澈不信,打了字给他看:“你裤子里装什么了那么大。”

曹烽:“……”

他想,不该改签车票的,就应该在车站旁边订个酒店,温香软玉在怀里,好好地揉弄一晚。

段语澈才不管他在想什么,这种事让他觉得特别有感觉。

“还挺刺激的。”他打字。

明明也没干什么,就是抱着。

曹烽回复:“喜欢这样?”

屏幕亮着光,照在两人脸上。

段语澈:“这是不是叫偷情?”

“汤米,这词不是这样用的。”

“那你说叫什么?”

曹烽被他堵着,接着回复他:“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

“看不懂!”段语澈借着黑夜里的一些许光,瞪他,“就你有文化!”

曹烽没有解释诗的意思,绕过道:“一点了,你睡会儿,睡一觉就到了。”

段语澈打字:“睡不着啊。”

曹烽:“那亲会儿?”

“上面两个人睡了?”

曹烽:“应该是睡了。”

好一会儿没动静了,有轻微的鼾声。

段语澈就没回复了,他抱着曹烽的后背,闭着眼仰头去舔他的嘴唇。

在这种环境下,根本不敢亲出动静来,像吃糖果一样,又慢又温柔地唇舌纠缠,不敢出声,曹烽单手扶着床,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想到很久以前,还小,那时候别的不知道,就喜欢跟弟弟亲来亲去,特别上瘾,裹在被窝里一边亲一边滚,一听见外面有声,就立马爬起来拿一本书,假装在学习。

等声音过去,就又倒下继续,分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当时的场景依旧清晰,想起,就好像从没分开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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