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失望

暗云低沉,池水死寂,这是一个不详的阴天。乌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大风里哑哑吵嚷,成群结队地盘旋不去。

陆家是阆州赫赫有名的府邸,祖上数代在朝为官,向来连县官也要巴结。这回出了命案,官府专程派人看过,发现死的只是一个签下卖身契的侍女,便自作主张地决定替陆家掩盖,将尸体裹好带回去,说是要验尸细查,实际上,大抵不会再给什么回音了。

陆桓城送走了衙役与仵作,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疲累地扶额休息。

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累过。

自从认出了夹竹桃,他不断地想起那一床来由不明的花瓣,像鬼魅,像最烈的毒,一点一点渗入心脏,把陆桓城深埋在最底层的惨痛回忆一幕幕挖出,染成鲜红的血色。悼词、挽联、棺材、白布,宁儿的脸,父亲的脸,祖父祖母的脸,每一张死气沉沉的尸面,都淹没在浓稠的血浆里。

陆桓城几乎要撑不住。

从前一直是他照顾着晏琛,安慰着晏琛,眼下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脆弱的时候,究竟有多么需要晏琛的陪伴。

他回到藕花小苑的时候,晏琛已经起了床,正坐在窗畔的卧榻上翘首盼他。见他回来,急忙扶着小案、撑腰起身,步履蹒跚地过来迎接他。

晏琛今天穿得很好看,浅青的春袄,袄上绣几片疏落的竹叶,怎么看怎么相衬。

陆桓城微微愣住,竟然感到诧异。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晏琛了,甚至都快忘记晏琛没有怀孕时,其实一直是相当好看的,就像早春的一株秀竹,或者深秋的一杆芦苇。但凡他买的衣裳,晏琛从来不挑不拣,欢喜雀跃地穿在身上,无论素淡鲜艳,总是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从什么时候起,晏琛慢慢发生了变化?

变得这样衣着素寡,安静而温顺,活泼的神采随着日益不灵便的身体一同褪去,眉宇间多了不能言说的忧愁,淡淡的,好似暮春晚雨里一抹不甚明朗的天色。

自从有了孩子,陆桓城每一天都陪着晏琛,看着他腹中孕育的生命逐渐长大。晏琛的身体发生着无数细小的变化,微不足道,却又积沙成塔。漫长的数月过去,枕边的少年究竟被孩子改变了多少,陆桓城竟然一次也没有注意到。

所谓的习惯成自然,原来是最无情的一句话。

陆桓城依稀记起,自从进入四月,晏琛就再没换过衣衫样式了。他本就不剩几件合身的衣裳可以穿,便总拿千篇一律的白底宽袄凑合,大抵是觉得自己臃肿的身体已经不再值得认真装扮,于是连撒娇也一并省去了,随意用布料裹一裹,勉强度日,没开口向陆桓城讨过一件新衣裳。

难得一件浅青的春袄,也被长久地压在箱底,从未拿出来穿过。

陆桓城问自己,晏琛跟了他半年多,可曾向他要过哪怕一样值钱的东西么?

没有,一次也没有。

晏琛好像是不需要那些的,他的眼神从不被琳琅满目的货品点亮,永远给什么拿什么,缺了不闹,少了不讨。就算看过了熠熠生辉的珍宝,那淡泊的欲求里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他眼中的每一缕光芒,或亮或淡,只落在陆桓城身上。

陆桓城张开双臂,把晏琛满满地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埋头细嗅他幽淡的体香。

抱得那么紧,抱了那么久。

……却总嫌不够。

他亲吻晏琛的额心,温柔地问:“阿琛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头发也梳齐了,是要做什么?”

晏琛握拳捶了他一下,眉眼仍是笑盈盈的:“你忘记啦?我们之前说好了,今天,你要带我去拜见母亲的。”

陆桓城的表情僵住,渐渐就笑不出来了。

他忘记了。

被早晨的命案一搅合,他彻底忘了还有如此重要的一桩事。

但是,眼下他怎能带晏琛出去?

恶言恶语早已传遍了整座大宅,惟剩藕花小苑这一处净地。出了栅栏门,通往前院那长长的一段路,晏琛要经过多少人身旁?若是哪个不长心的走漏了阿秀的死讯,或者心存故意,再吐出几个难听的字眼……

还有他善疑的母亲。

陆母最忌讳妖孽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捕风捉影的异象也深信不疑。阿秀死得本就古怪,藤蔓,花床,七窍流血,侍女再添油加醋鼓吹几句,把妖物作祟的罪名往晏琛头上扣,恐怕晏琛还没踏进门,就会被母亲直接轰出去。

可是,晏琛还不知道。

院外已经闹得风雨临门,晏琛依然满心期待地等着见母亲。

他拘谨地打量着自己,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母亲的喜好:“桓城,我把最漂亮的袄子翻出来了,从前一次也没穿过,干干净净的,不沾灰。绣纹也清爽,是碧绿的竹叶子。我再带一件披风过去,你看那边,青色的那件……”

他转身指一指卧榻上搁着的披风,念叨起了婉转的心思:“母亲还不知道我怀孕了吧?要是第一眼就见着我的肚子,她会吓坏的。我得先穿着披风遮一遮,等你说完话,她想看孩子了,我再解开披风给她看……”

“阿琛,今天……其实……”

陆桓城欲言又止。

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既能推脱拜访,又不会伤害晏琛。

谒见母亲,这是晏琛眼下最在乎的事情。长辈的认可,孩子的名分,样样都在晏琛心头悬了太久。平时他虽不催促,可无形的焦虑一直长久萦绕着,一刻也不曾散去。

但今天真的不适合。

母亲忌讳妖物的心疾乃是顽症,多少年都没能痊愈,眼下又在谣言四起的风口浪尖。陆桓城唯恐她听信传言,视晏琛为毒蛇猛兽,歇斯底里地冲上来用力推搡,害晏琛动了胎气。

晏琛如今的身体,只怕一句狠话说重了都会早产。

陆桓城这厢还在找托辞,晏琛已从他犹豫难言的表情里看懂了一切。

今天,仍是不能见母亲吧……

他还不够好。

还做不了陆家的媳妇。

晏琛竭力抿着颤抖的嘴唇,拼命在心里找理由安慰自己。他想,陆桓城做出的决定,一定不会有错的,是他太急,太莽撞,考虑得不周全,掂错了自己的斤两。

说不定明天,他就有资格见母亲了呢?

晏琛想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起码不能露出失望的表情,最后却没忍住,垂下了脑袋,额心抵着陆桓城胸口,轻声道:“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再等几天,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去……我……我不会那么早生的,我还有时间,还……等得及……”

他的嗓音在剧烈发抖,越想遮掩,抖得越厉害,最后根本说不下去了,音量低得听不见。

陆桓城赶忙伸手去捧他的脸,但晏琛固执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僵持了一会儿,手指渐渐被泪水打湿,滚烫的液体淌入指缝,一滴一滴积聚在掌心。

陆桓城心疼得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急切道:“阿琛,不是你不好,是府里昨晚出了一场变故,现在外头鱼龙混杂,很不安全。你怀着身孕,我舍不得你出去走动。孩子的事,我马上就去与母亲说,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母亲要是赠了孩子礼物,我就带回来给你,你留在这儿,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好么?”

晏琛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府里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梁上君子造访,伤了几个下人。”陆桓城编出一个小谎,“今早府里报了官,官家派人来查,前厅坐着好些生面孔的衙差,个个都阎王似地绷着脸,见到府里的人就叫去盘问,现在还没走呢。阿琛若跟我一起出去,不当心与他们打了照面,大概也要被叫去问话。阿琛想去么?”

晏琛很好骗,立刻紧张地要头:“不想。”

“那便乖乖躲在院子里,躲好了,别教他们发现,安生等着我从母亲那儿回来。”

陆桓城退后几步,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晏琛的衣裳,温柔笑道:“阿琛,你这身袄子当真好看,不能穿着去见母亲,是有几分可惜。不过以后孩子生下来了,你的腰身变作和从前一样细瘦,我们再挑一块更华贵的料子,量体裁衣,做一套漂亮的新衣裳,穿着去见母亲。她总抱怨我粗苯,身上铜臭味又刺鼻,要是见了你这样清秀俊俏的小书生,还不知有多喜欢呢。”

他把晏琛抱入怀中,吻他微湿的面颊,咬着耳朵道:“阿琛,未来还很长,你的心要放宽一些,才能过得舒服。我答应你,陆家长媳的位置,我断然不会让给别人坐。床上你睡过的枕头,旁人一下也沾不得。我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别怕,啊。”

“嗯。”晏琛点点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努力笑给陆桓城看,“只要你喜欢着我,我就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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