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襁褓

晏琛猛然吸进去一大口空气,缓缓吐出时,温热的泪水已经淌满了他的脸。

他看着躺在腿间的、初生的孩子,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栗着。

在落地的一瞬间,笋儿就扯开嗓门放声大哭起来。瘦小的身躯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一声声嘹亮如号,哭颤了晏琛的心肉。他很活泼,还没睁开双眼,已经挥舞着一双小粉拳头小粉脚,在空中无意识地挣动,时而蹭过晏琛腿根处的皮肤,那么柔嫩,那么惹人怜爱。

是个男孩儿。

一个健康壮实的男孩儿。

皮肤红通通的,覆着一层乳白的胎脂,因为生在冰冷的泥浆和血水里,身体被染得红黄成片,看起来有几分狼藉。小肚皮上一条指粗的脐带,晃悠悠连到晏琛体内。

他躺在水洼里,大雨却不肯为他稍缓,无情地浇淋着小小的身体,灌入那张嚎啕大哭的嘴巴,害他呛了出来。

晏琛看着笋儿无助的模样,心口酸涩难忍。

不该这样的。

该有一把烫热的剪子,一块干净的巾帕,一盆温热的清水,一只捂暖的襁褓……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妥帖地照顾他的孩子。

这些东西,笋儿从前都有过。

藕花小苑的橱柜里十几件小衣裳,十几双小袜子,被暖阳晒得喷香,被水瀑洗得清爽,整整齐齐叠在篮子里,只等孩子出生这一天取出来派用场。晏琛准备了足足两个月,事无巨细地盘算过,可笋儿真正出生的时候,却一样也用不到。

晏琛什么也给不了它,甚至无法合拢双腿,为它遮一遮风雨。

他缺失了太多骨头,两条腿都不能动了,唯有胳膊还能勉强举起,便尽力用手臂撑住上半身,拖着半截残破的躯体,一点一点挪到了笋儿身边。他把孩子抱进臂弯,侧过身,护在避雨的胸口处。笋儿感觉到暖意,本能地往爹爹怀里偎去,小嘴一张,又劲道十足地哇哇啼哭起来。

晏琛抱着小笋儿,听着他响亮的啼哭,心中一动,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向院门——外头空空荡荡的,最终,陆桓城还是没有来。

即使在笋儿出生的前一秒,所有精力都被用来抵御痛苦,晏琛依然不死心地期盼着。明知那个男人身在陆宅,正忙着亲手铲断他的竹身,他还痴痴地做着一场黄粱美梦,妄想会发生什么回心转意的奇迹。

陆桓城给过他承诺。

有承诺,就有希望,他是最天真的性子,想再相信一次。

然而等到笋儿终于出世,尘埃落定,那些虚妄的泡沫才一个接着一个破碎了——他没能等到陆桓城,终究是孤身一人,把孩子生在了偏僻萧索的废院里。

从前守着西窗的时候,晏琛曾经听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曾想过,尘世间若有属于他的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模样。可他猜不到……属于他的,竟是最残忍的一个故事。

小院雨大风急,晏琛舍不得笋儿受冻,小心翼翼将他护在怀里,五指抠土,手肘撑地,拖着一具比浸水棉花还要沉的身子,硬生生地往回爬。

孩子已经诞下,鲜血却没能止住,体内像破开了一道裂口,涌泉似地往外流血。

七八尺距离,晏琛爬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下半身浸泡在血泊中,雨水也冲不淡那湿黏的触感。他的精神愈发不济,心跳虚浮,呼吸艰难,眼前时而青光炫目,时而晦暝难辨,又觉得倦意深浓,压着两片眼皮沉沉地往下盖。

他必须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握得住仅剩的几缕缥缈灵息,不让它们游离到身躯之外。

这不仁不善的世间嫌他停留了太久,已经开始驱赶他。

可晏琛甚至没有时间难过。

笋儿还裸露着小身子,需要他照顾,在魂魄消亡之前,他至少要给笋儿一个简单的安顿。

门边落着一床被褥,是他清晨饮雨时弃在那儿的。棉絮冷硬,睡起来不怎么舒服,好在沾着他的气息。笋儿在他腹中长大,最是依恋他的味道,他若不在了,起码还有这条褥子能给孩子一点短暂的慰藉,让他安心睡去。

他还有一块干燥的鸳鸯喜帕,软绸裁成,质地丝滑而贴身。

晏琛寻了一个避风处,用力咬断脐带,把手伸到屋檐外,接了少许雨水含在口中。待雨水稍稍温热,便吐回掌心,一点点拭去笋儿身上的脏污。笋儿听话极了,窝在爹爹怀里不断吮吸手指,不一会儿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可爱的小皱脸。

晏琛温柔地亲了亲他,用红帕子妥帖地裹起来,放入被褥,轻轻掖实了被角。

他不会再睹物思情,也不会再想念陆桓城。

这条喜帕,从此就只是笋儿的襁褓。

门槛一尺高,似一座玲珑短屏。笋儿躲在后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安安稳稳正宜安眠。晏琛躺在门外,身子软塌塌的,脸颊枕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孩子,眼里光采闪烁,是熄灭前最后一次耀眼的跳动。

喜帕赤艳,衬得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粉嫩嫩,像极了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笋儿长得与晏琛很肖似,睫毛纤长而卷翘,嘴唇不自觉地嘟起,随时都诱人去亲他,唯独鼻梁稍微平了点儿。不过他还小,等他长大了,鼻梁自然就会挺起来,会像爹爹一样好看。

晏琛怕孩子着凉,把两条小胳膊都包进了喜帕。笋儿挣了挣,小拳头又抽出来,一下塞进嘴巴里,砸吧砸吧地吮吸着。两条小腿也不安分,在被子底下蹬得此起彼伏。

晏琛挪开他的小手,用自己的指尖去抚他的嘴唇,却被软软地含住了,用力吮吸起来。

他是饿了。

晏琛心里一颤,然而他没有奶水,喂不了孩子。情急之下,他竟狠心从残存的灵息里挤出一些,凝作一股清澈染绿的竹沥,顺着手指,慢慢淌进了笋儿的嘴里。

笋儿喜欢竹沥的滋味,喝得津津有味。

晏琛舒出了一口气,又挤出几分灵息,继续喂着孩子。

青竹之沥,原是他心尖上的一滴血,以血化沥,近乎自残,可晏琛不在乎。这辈子,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亲自喂养笋儿,错过了,以后就喂不到了。

笋儿喝饱的时候,晏琛的手背和小臂已经褪得不剩一点血色。

冰凉湿润,一片白瓷色。

笋儿餍足地睡着了,小手缩回被褥里,安安静静,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晏琛望着孩子安睡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柔声道:“笋儿,爹爹喂过你了,以后你要记得爹爹,不许忘了……要是连你也忘了,爹爹九泉之下……会难过的。”

修长标致的一根小竹子,玲珑粉嫩的一个小婴儿,轮廓和眉眼长得那么像他,将来还不知会出落得多么俊俏。

晏琛鲜少索求什么,但这一刻,他眷恋而专注地看着孩子,成了天底下最贪婪的人。

他想看一辈子,守一辈子,日升月落,春水秋霜,每天都陪着笋儿,陪他长成蹒跚学步的幼童、风姿翩然的少年,不错过一天,不错过一个时辰。

可上天不肯给他时间。

死亡步步紧逼,看一眼,就少一眼。

晏琛有太多来不及赋予的爱,有太多徘徊在舌尖的话,千言万语难诉尽,终是化作一句:“笋儿,爹爹喜欢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喜欢你……你今后长大,别忘了爹爹,别忘了……”

他哀求着孩子,可是太不巧。

太不巧。

在笋儿的生命里,晏琛来得最早,也走得最早,起点处停留了微不足道的片刻,来不及撩起一点波澜。新生的婴儿,记忆还是一张白纸,这一天发生的所有故事,他都不会记得。

屋里没有笔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他留下只言片语,或者……仅仅是“晏琛”两字。

他的孩子终将遗忘他。

甚至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存在。

时间是一道万丈深渊,他被束缚在悬崖这头,笋儿的未来在悬崖那头,遗忘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他只能无助观望。慌张与焦灼袭上心头,晏琛急得不行,竟觉得这比死亡还要可怕,掌心化出片片竹叶,塞入襁褓,只盼将来谁若将笋儿捡回了家去,能在他懂事后提一句,说你与其他孩子不同——当年打开襁褓,你是睡在竹叶里的。

是竹的孩子。

笋儿记得一个“竹”字,便也算记得了他。

可塞着塞着,晏琛慢慢停下了动作,眼中异常的热切也退去了温度。

太危险了。

世间本就容不得成精的草木,容不得竹,也容不得笋。这一襁褓竹叶若被人当作异象,岂不反而害了笋儿性命?笋儿要活得安康,便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越平凡越安全,他的生父,绝不能是一根竹。

何况记一个名字,又算作什么记得?

晏琛二字,谁都能用来取名,不单单是他。青竹千杆,每一杆都生得相似,也不单单是他。

他没法陪伴在笋儿身边,纵然上天怜爱,让他被孩子记住,也不过是一堆零散的笔画、一个模糊的虚影,不是情深意笃的父子怀念。

没有用。

竹庭里绵延了三百年的一场梦,应该断在今天,断在此处,随着晏琛的魂魄一同烟消云散,不该再与笋儿扯上联系。

将来,笋儿会长成一个陌生的孩子。

被农夫收养,便扛着锄镰奔跑在田埂上,被猎户收养,便提着弓刀穿梭在山林间,被叼进狼窝虎穴,便与毛茸茸的兽崽为伍,相互挤拱着一块儿长大。笋儿会有新的名字,新的父母,新的家庭,新的模样……所有的这些,都与晏琛无关。

他的生命止步于此,不该占据笋儿未来的记忆。

黄昏时分,风潇雨晦。孩子蜷在门槛内睡得香甜,晏琛摸了摸它的小脸,渐渐感到头脑发沉。强烈的倦意像高空中一只盯梢已久的鹰,猛地俯冲下来,两翼宽翅黑压压地笼罩了他。

笋儿睡了,他……也该睡了。

明天,后天,下一次日出,下一次叶落,下一次瑞雪……他想用一切去交换那些不属于他的、睁大了眼睛也望不见的好日子,可他一无所有。

所以,就这样吧。

隔着窄窄的一道门槛,他至少还能陪着孩子,安稳地睡一觉。

黎明到入夜,一场大雨下薄了积云,下暗了天光,临近收尾,终于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院内一片静谧,从前的无数个夜晚,这座废弃在山野里无人造访的小院,都是这样悄无声息。

屋檐底下,高高低低飞舞着七八枚竹叶,像一群扑翅的碧绿蝴蝶。

忽而大风急刮,剌剌扫过前庭,扬起了足足千百枚翠叶,一时间苍翠浮空,满院碧绿,织作一阵乱洒的竹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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