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血脉

陆桓城望着他们,只觉一秒也待不下去。

烛影里,一双人,一个是他愚钝的同胞弟弟,一个是嗜杀不知悔悟的狸妖,他们成双成对,占着陆宅温暖的雅房,而他的阿琛……却被困在荒郊野外的弃院里。

外头疾雨暴风,电闪雷鸣,那座小院破陋得摇摇欲坠。阿琛从前连独睡都不敢,总要他抱着,哄着,如今一个人在黑屋子里睡,会受多大的惊吓?

他做了什么?

他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同谋,亲自把晏琛撵出家门,赶去了那样的地方,以至恨起阿玄来,也恨得心虚,恨得无力。

陆桓城眼眶发热,快要忍不住落泪。晏琛哀凄的惨叫声在耳畔盘桓,直扎心窝,像是染了重疾,也像风寒侵体。他得尽快赶过去,把人接回家,十几层锦褥裹着,十几道帷幔护着,请最好的大夫日夜照看,从今往后一辈子,都捧在手心里疼宠。

——如果来得及。

但还没迈出门槛,他就被阿玄一句冰冷的话钉住了脚步。

“省省吧,晏琛的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陆桓城心中大骇,止步回头,惊惧地盯着阿玄:“你说什么?!”

阿玄失笑,身后长尾绕上了手腕,柔软地摆动着:“陆大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晏琛一没断腿,二没断脚,为什么整整五天过去,还是走不出我的红绳障?”

陆桓城木愣地看着阿玄,那狸妖眯起一双狡黠的眼,唇边漾开了一抹恶劣的笑。

“因为……他真的是一株成精的草木啊。”

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屏蔽了所有声音。

心脏胡乱地跳动,扯断筋,绷断血管,绞出大股淋漓的鲜血,灌满了胸腔。

晏琛是一株成精的草木,而那处院子……没有暖阳,也没有活水。

整整五天。

陆桓城不敢再听,他知道后面必定还跟着更可怕的话,将要打碎他仅存的一点幻想,每一个字他都承受不起。他想落荒而逃,假装一切还有补救之机,但双脚被牢牢钉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视野里,充满了阿玄放肆的笑容。

“晏琛是一根竹。”那个声音残忍地说,“书房西窗旁,被你亲手挖断的一根竹。”

今夜最响的一声惊雷,炸开在陆桓城耳畔。他一瞬间面如灰土,眼眶里悬垂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这是春末夏初的一场雨,不似春霖细润,也不似夏雨爽快。它无休无止地下了一整天,急过,缓过,临到歇止,又聚一个更猛的浪头扑回来。白亮亮的闪电接连劈穿天际,水流哗哗漫过街巷,积没了门前的台阶。

阆州风雨飘摇,家家户户闭扉关窗,飘盆接漏。城边不结实的屋舍倾垮了好几间,像一条断裂的鱼脊骨。

长街昏灰而幽暗,一架红漆青帐的马车冒雨前行。滚轮浸水,带起涟涟小浪,马蹄踏滑,犹如曳引着千斤的重物,不进反退。

陆桓城的心有多急,它就走得有多慢。

车顶盖着一层挡雨油布,出门时太匆忙,未及掩紧,经过城门时被呼啸的疾风撕作了两半,高扬纷飞,猎猎作响。狂风迎面逆吹,猛地掀开遮帘,潇潇雨水倒灌而入,洒湿了一席香褥软枕,徒留一团沉甸甸的湿絮。

陆桓城回头看了一眼,不禁眉头紧锁。

他要赶着去接晏琛回家,这些褥枕与软垫都是备给晏琛暖身用的,如今被雨水淋得湿透,自然不能再用了,只余四面光溜溜的车壁,还能勉强挡一挡风雨。

怕是要委屈阿琛一阵子,辛苦熬过这一段颠簸的路途,等回到家中,才有香汤沐浴,绒氅裹身。他会亲自把人抱回藕花小苑的大床,垂落纱帐,相拥着说上一整夜的歉疚。

再冷的身子,也能慢慢暖和起来。

会结束的。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误会了,不是么?他还好好的,晏琛必然也好好的,正在偏僻的小院里等着他。今晚是一道关卡,或许会被泪水浸满,蓄了几宿的苦痛霍然破碎,晏琛会在他怀里哭到晕厥。可明早的日头一升起来,生活会重归平静,依然与从前一样无波无澜。

他愿意成倍成倍地偿还这五天,陪晏琛五十天,五百天……疼爱一辈子,信任一辈子,再不说一句狠话,不舍得给一个冷眼。

还要仔细照顾竹庭,让那千竿玉青摇风而生,不受缺水、缺阳之苦。

求你。

求你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陆桓城不知道自己能求谁,他所求太多,甚至是一条命,于是他向头顶静默的万千神明祈祷,不惜以性命为祭,求他们降下恩赐,许他忏悔、弥补。

可惜早已太晚。

马车驶入杉林,碾压过被狂风刮断的横枝乱叶,一路摇晃着艰难穿梭。行至小院前遥遥十数丈处,陆桓城忽然脸色大变,险些坠下马背。

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极小的孩子,扯着嘹亮的嗓门撕心裂肺地哭。哭声穿透了风雨,楚楚可怜地打着颤儿,带着一点疲倦的嘶哑。时而哭嗝乍起,暂断了声响,却不停不休,很快再度从微弱哭到了尖利。

他哭得太孤单,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惊雷炸破天空的时候,连七八岁的童子都躲在母亲怀里嚎啕,可笋儿仅有一只冰冷的襁褓。他才出生几个时辰,哭哑了嗓子,身旁明明睡着最爱他的人,那个人却不能动,抱不了他,更安抚不了他。

陆桓城一听见孩子惨烈的啼哭,几乎要疯掉。

他用力一甩马鞭,冲至院门几丈远处,狠狠地拉缰、跃马,不等马车停下,便已抓起油纸灯笼奔入了院门。

院内夜雾蒙蒙,灯笼散发出一束柔暖的橙光,映照出涌流的雨水和砂泥。

离房门越近,脚边的水色就越骇人。

先由浊黄变作淡红,接着是鲜红,最后是接近浓墨一般的暗红。无数的竹叶子浮在血水中,像密密麻麻刮落的鱼鳞,太多,太密,血水浮不动,叶子便层叠交错着沉到水底,水草似地荡漾着。

陆桓城感到头皮发麻,手中灯笼不住地摇晃。

灯光上移,照出血水里浸泡的一双脚,然后是一双腿。

像揭开了一层裹尸布,晏琛半身赤裸地睡在大雨里,毫无生气。他的腹部已经塌陷下去,腿间垂落着一团脏污的胎衣,咬断的脐带还盘绕在上头,呈现出可怕的紫青色。

晏琛维持着最初扭曲的姿势,脑袋枕在门槛上,脸颊低垂,散落的长发半遮面孔。

他很安静,一动也不动。

陆桓城仰起头,捂住双目,一声一声地粗喘,泪水顺着面颊聚到下巴,接连掉落。他的手颤得厉害,几乎晃灭了灯笼的烛芯。

孩子还在凄厉夜啼,陆桓城死死抿唇,循着哭声将灯笼垂近了晏琛的脸颊——门槛内的避风处,果真躺着一个可怜的小婴儿。

一块艳红的鸳鸯喜帕裹着他的身子,锦绣的彩翅覆在胸口。

流苏条条,缠住了挣动的小手腕。

孩子正在狼狈大哭,临时搭出的襁褓已被蹬开,小肚子露在外头,急促起伏着。没被缠住的一条右胳膊在空中胡乱抓摸,好几次碰到晏琛的面颊,知道爹爹分明还在,却不肯抱他,更是涕泪交加,小鼻头拧起来,百般委屈地哭嚷。

陆桓城望着他,膝盖忽然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门边。

晏琛……真的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那么弱小,与晏琛曾经高隆的肚子天差地别,仿佛修筑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台榭,却只取出最精贵的、巴掌大的一块好地方,奉献给孩子居住。陆桓城记得,他曾隔着晏琛薄薄的一层肚皮,和这个孩子玩闹过,然而……他竟不信。

竟不信这样乖巧而灵动的宝贝,当真睡在晏琛体内。

陆桓城伸出手去,用掌心裹住了笋儿的小拳头——皮肤细嫩,暖乎乎的,只有圆栗子那么点儿大,好像稍微用点力,面团捏的细骨头就要碎了。

笋儿被亲生父亲抚摸,哭声马上顿住,一双乌溜的眼睛睁得很大,努力寻找着他。

孩子还小,漂亮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什么,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被一双手掌托起,连着襁褓一同抱入了温暖的怀中,贴着心口,那儿传来一串鼓动的心跳声。

不是他所熟悉的、听了六个多月的节奏。

要更低沉,更急促,砰砰砸响在耳畔,却因血脉相系,同样有着安抚情绪的力量。

笋儿哭累了,只要一丝疼爱便足够哄眠,很快就在陆桓城怀中睡去,四肢互抱,缩成了小小的一只肉球儿。

灯笼跌落在旁,幽微地泛着一抹光,映照出孩子熟睡的面容。

陆桓城恍惚地望着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腔、齿根、舌面,尽是最苦涩的味道,像熬过十遍的药壶渣底敷在舌尖,苦得让人忘记了之前尝过所有的甜。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搂着初生的小婴儿痴怔地看。忽然,在静谧的雨声中,他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

身体猛地一颤,以为是幻觉入脑,不敢相信。

但紧接着,第二声同样温软的、染透了苦楚的低唤,渗进了他心脏。

“桓城。”

晏琛轻轻地喘息,唤道:“……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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