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乔迁

晏琛回来的当天,父子俩迁了居所。

陆桓城念着晏琛是初返人世,不舍得教他与笋儿分隔太远,便带着孩子从藕花小苑迁来了竹庭。两个人洒扫居室,铺床挂帐,凡事亲力亲为,从晨曦忙活到日落,果真将这闲置已久的书房装扮出了几分小家的模样。

西窗薄纱,绘墨竹三五枝。

窗下一席小榻,茵褥与香枕皆是新晒,闻着味道喷香。

旁边案几上茶具洁净,不染尘埃,浅底茶盏四件,深口黑釉壶一把,又添琉璃果盆与茶点小盘,另择几枝碎桂留幽香。

黄檀衣橱开了四层,层层叠满新衫。左半归陆霖,右半归晏琛,俱是自家铺子新制的绫罗绸缎,色泽缭乱胜春花,绛红、鹅黄、青碧、云白……但凡陆家有的染料都做了几件。陆桓城自己的外衫、帛带与发钗随手堆在侧柜里,对比之下煞是可怜。

木匣子里晏琛的旧画重见天日,装裱后一一挂在墙上。从前晏琛不在,画中竹笋相依,画外骨肉分离,瞧见了格外伤怀,如今画外竹笋也相依,便显出别样的温馨来。

他们还在竹庭里搭了一方小池。

甘冽的山泉经由竹筒引入,聚于院墙角落、苔藓滋生处,满满一池碧波阴幽。往后再逢酷暑时节,府里闹起旱灾,可用瓜瓢舀水灌竹。

书房门上多了一块牌匾,陆桓城亲题“苍玉轩”三字,意为颂竹。

他写完这三字,搁了斗笔,望向窗外,陆霖正挥舞着一把笤帚,在庭院里玩得不亦乐乎,忽而“啪嗒”一声,笤帚落地,屋外空无一人,便是那孩子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忙不迭入竹去与晏琛说话了。

陆桓城望着枝叶微颤的青竹,轻轻慨叹,心中酸甜苦辣轮番过了一遍,也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

惆怅,欣喜,失望,内疚……多少都有一些,他辨不太清。但与从前痛彻心扉的日子相比,如今这些苦楚……甚至可以算作甜的。

环顾四周,苍玉轩已有了家的氛围。

他得以再次与晏琛共居,一同抚养他们的孩子。不相见,也不离别。

尘世静如水,日子不起波澜,一页一页地翻过。

陆桓城开始变得恋家。

他不再沉迷于早出晚归的生活,手边大半事务都托付给了管事,自己留在苍玉轩,成天陪陆霖念书,手把手地教他习字。偶尔陆霖读书累了,去竹子里找晏琛撒娇,陆桓城就独自坐在案前,翻阅账本,拟书撰信,梳理一些近日堆积的公事。时而抬眼瞧一瞧青竹,猜想父子两个会在里头说些什么体己话。

目光不敢久驻,总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一扫而过。

他太想贴近,又劝诫自己不能惊扰,这欲言又止的情怯教小小的陆霖也看出了端倪。陆霖一直以为木头爹爹与竹子爹爹该是很亲昵的,可自从竹子爹爹醒来后,木头爹爹从没主动开口对他说过一句话,明明之前……还是那么想念。

陆霖不识情,所以弄不明白。他咬着手指想破了脑袋,也只能在两边分别讨宠爱,却没法把爹爹们的手牵到一块儿去。

这只小鹊儿,愁得羽毛都快掉光了。

苍玉轩的床铺依靠东墙而设,正对小轩窗。夜晚入睡时,隔着一层青纱床帐,瞧得见摇风倾斜的亭亭竹影。

每一晚,陆霖洗过小脸蛋,烫过小脚丫,都要先扑进竹子里与晏琛搂搂抱抱,亲够了,缠够了,道过晚安,才啪嗒啪嗒地跑回来,爬上床榻,扑进陆桓城怀里睡觉。

每当这时,陆桓城就会抱他抱得格外紧。

因为他身上还残余着一缕淡淡的、属于晏琛的味道。

这遗失了四年的味道像一簇引子,在入睡前引燃了陆桓城苦苦压抑的爱与惦念。夜半万籁寂静时,他心口作痛,胸腔生疼,藏在阴影底下的双眼睁开,凝望窗外。

一片竹影沐月摇曳,旖旎如梦。

阿琛吶。

他温顺的、娇俏的、美好如霁月与琳琅的阿琛,不是向来最依恋他,整日粘着,腻着,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的么?怎么有朝一日,竟会想要疏远他了呢?

半梦半醒之间,陆桓城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晏琛从朦胧的月色里走出来,在床边坐下,与他十指交握,说不怨了,不恨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安稳地爱着,心无罅隙。

所以……桓城,所以,不要再有顾忌,和我说一句话吧。

梦很长,醒时已近天明,窗外正落着一场细盐碎雪。白霜凄迷,飞絮濛濛,在空中悄而缓地沉降,染白了碧叶朱棂。

一条长长的黑尾掠过窗前,在素白的窗景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陆桓城眉头皱紧,披上冬袄坐起身。旁边陆霖还在香甜酣睡,小嘴微张着,唇角沾了一点涎水。他用枕巾为他擦去,掩实被角,轻手轻脚地挪下床,走到西窗前,推开了两扇蒙雾的琉璃小窗。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夹杂着冰爽的雪绒,驱散了残余的困意。

窸窸窣窣。

有轻微的碎雪声。

陆桓城顺着声音看去,发觉阿玄正蹲在雪地里,两只爪子卖力刨着竹根的积雪。雪粒向后飞洒,溅得它一身背毛都发了白,头顶竹叶摇颤,再落一层细盐。阿玄满不在乎地用力抖了一遍毛,把自己重新甩回黑色,两只爪子继续刨雪。

听见推窗声的时候,它的耳朵轻微动了动,却没回头,只懒洋洋地一甩尾巴,示意陆桓城它注意到了。

陆桓城心生不悦,重重咳了一声。

阿玄是第三个知道晏琛醒来的人,只比他和陆霖晚了几个时辰。

那天晌午,父子俩正在庭院里洒扫,狸子和从前一样叼着赭色小皮壶,沿墙踩瓦,一路飞檐走壁而来,落地时看到竹子,整只猫突然呆住,惊讶地喵了一声,碧绿的眼睛瞪得足有翡翠珠子那么大。

短暂的怔愣过后,阿玄迆然行至青竹跟前,就地蹲坐,发出了一串抑扬顿挫的喵声。

老实说,尽管这狸子已经改过自新,戴罪立功,陆桓城依然很难不厌恶它。

尤其当它接近晏琛的时候。

那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戒备和排斥,就像看到豺狼接近幼兔,毒蛇接近幼鼠。

而且,这狸子不光自带凶煞之气,脸皮也奇厚无比。之前它使计害了晏琛性命,现在晏琛醒转,它非但没有夹尾逃窜,还因为晏琛魂魄里借用了它几条命,反倒有点沾亲带故的意思,经常绕着弯儿在竹壁上蹭来蹭去,以示亲近。

之后的日子,阿玄没事就跑来与晏琛瞎侃,甩着一条尾巴,兴致高昂地喵来喵去。

一竹一狸相谈甚欢的场景狠狠刺激了陆桓城——陆霖是晏琛的亲生骨肉,他可以控制住不去嫉妒,但阿玄算个什么东西?!连这样恶毒的、结过仇怨的畜生,晏琛都愿意理睬,为什么偏偏就不肯出来见他一面?

陆桓城妒火中烧,恨不得拎着后脖子把阿玄扔出去。

再往后,他发现狸子居然每天都来。

原以为晏琛苏醒后,阿玄不必再取霅川之水,迟早会渐渐远离竹庭,但事实是,阿玄四年来习惯成自然,迄今还坚持每天给晏琛送水。

而且送得更殷勤。

以前送一壶,现在翻倍,送两壶。

赭色的小皮壶,咬开壶塞,叼起壶底,往竹根上哗哗一阵乱浇。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天地馈赠瑞雪,为青竹铺了一层袄,却被阿玄几爪子刨了个干净。陆桓城看它叼起皮壶又要浇水,生怕晏琛被活活冻死,立刻喝止:“住手!”

……水声哗哗。

陆桓城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玄扭头:“浇水啊。”

“浇水?!”陆桓城双手按得窗框咯吱作响,又怕吵醒孩子,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门,怒道,“晏琛早已聚够了灵气,重阳节那天晚上就醒了,你何必无事献殷勤!”

阿玄乐道:“哪里算够,他明明还……”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你要是心术不正,想打什么别的算盘,别再拿他下手!”

阿玄慢慢睁大了眼睛,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智障:“你不想早点见到他?”

“什么?”

阿玄一记白眼翻到了天上。

它站起来,用尾巴温柔地蹭了蹭竹身,安抚晏琛不要难过,然后跃上窗沿,柔软的身体穿过木棂进屋,尾尖勾住销扣往里一带,“砰”地关了窗。

漂亮的黑狸化作一个玄衣少年,倚窗而立,歪着脑袋打量陆桓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陆桓城眉头紧拧:“知道什么?”

阿玄狐疑:“那……你还爱他吗?”

他这么一问,险些激得陆桓城一拳头砸过去!

四年了,这狸子活得太逍遥,是不是忘了自己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有脸质问他爱不爱晏琛?!

阿玄见他因被怀疑而生出十足的羞愤,脸上怒意炽燃,模样一点不像假的,大概就猜到了几分真相:“你既还爱着他,却从不与他说话,也不与他相见,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不爱你了?”

陆桓城的瞳仁猛地一缩,跟着又一暗,凌厉的目光盯着阿玄。

每一句,真的是每一句。

这狸子心狠,每一句都直白地挑开面纱,逼他重温那些他拼命想要淡忘的往事,又刻意磨尖了他留钝的刀,捅进心窝里,逼他没有一刻能逃避源于脏腑深处的剧痛。

够了。

就算晏琛不爱他,也轮不到一只造孽的狸子来冷嘲热讽!

何况晏琛心死,少不了它一份功劳!

“他只是暂时不愿见我,说明不了什么。”陆桓城面容沉郁,“怯馁,心疑,卑懦……种种症结,都会阻碍他出竹,不单单是因为一个无情。你既不懂他,也不懂我,勿要擅自猜测。”

大约是为了保留一点颜面,就连自欺欺人时,陆桓城的视线也紧盯着阿玄,没有一丝闪烁。

阿玄听完,突然灿烂地笑了。

“不,你猜错了。”

他笑盈盈地说:“晏琛不见你,只有一个原因——他的灵气还没聚够,化不出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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