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Log 2 狼与辛香料的记忆

天气真好。

在冬季,这样的晴天代表夜晚特别冷,可是现在气温一天比一天暖,舒服极了。穿著厚衣晒太阳,不一会儿就一身薄汗,这种时候就要找遮荫避一避了。流连在阴影中的冬天冰凉凉地,令人很是畅快。某些地方土里还有霜柱,踩起来喀喀作响,为这时节提供一点小娱乐。

于此舒爽天气中,咱在没有客人的温泉浴池边忙著铺草席。

刚从山里采回,到处沾附冰霜的野菜在草席上堆成小山。由于这种菜只吃顶端的嫩芽,要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篓子里。剩下的全部晒乾,当作马或羊的饲料。嫩芽会与其他野菜、鸡骨和生姜炖成清汤,冬天只能吃腌鱼腌肉而弄坏身子的人喝了,都是赞不绝口。

第一次尝试时,还以为是给兔子喝的汤。不过习惯之后,野菜的口感与鸡骨油脂的细微清甜却令人回味无穷。在寒意依然浓厚的夜里,喝这样的姜汤暖暖身子也不错,再加点比较烈的蒸馏酒就更完美了。糟糕,口水要流出来了。

咱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右侧拿野菜摘取嫩芽放进篓子,剩下的往左边丢,然后不断重复。还有好多其他工作在等著呢。

或许是作业单调配上暖和的阳光,睡意一下子就来了。

好几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头跟著往下掉。接著揉揉眼睛,打个呵欠。

宁静安稳的早春气氛或实在太过悠闲,甚至有点无趣。

「赫萝小姐。」

突来的一唤吓得咱睁开眼睛。看来是梦到自己还在工作了。转头一看,有个女孩站在身旁。身形单薄,发色又算不上银,比较接近白,有种站在阳光下就会蒸发的虚幻感。

她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新雇员──瑟莉姆。

原本是预定夏季才上工,结果还是提早住进来熟悉环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个坏榜样喔~」

听咱开自己玩笑,瑟莉姆眨眨眼睛,尴尬微笑说: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在睡觉,要我来叫您……」

「什么?」

原本还想说「那个大笨驴」,但先被大呵欠打断了。

咱的伴侣平常大事都注意不到,就是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眼睛特别尖。

用大呵欠叹气,让瑟莉姆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这种时候真的会让人很想睡。」

闭上眼,甩水似的抖动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经退了点。

见到咱想睡得不得了的样子,瑟莉姆率直地发笑。

这女孩个性比较一板一眼,能这样稍微放松感觉刚刚好。

「那他找咱是什么事呀?」

「先生说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来找您。」

「唔,要中午啦?汝跟他说,咱马上过去。」

「遵命。」

瑟莉姆就此默默低著头,不久,咱发现她原来是在看咱。

「赫萝小姐,您是不是被叶子割伤啦?」

「割伤?」

这野菜很软,不是会割手的东西,咱也没用刀具。

「是的,有点血味……」

听瑟莉姆怯怯这么说,咱疑惑地查看全身,并在抬起手臂时发现了血味来源。

一只又圆又胖,好像会晃出声的血蛭吊在咱手腕上。

「唔,是这家伙呗。」

睡意与野菜上的结冻晨露,让咱完全没发现。真是个贪吃的东西,就像发现大餐的缪里一样,怎么也不肯松口。当咱想用手拔下固执的血蛭时,瑟莉姆制止了咱。

「赫萝小姐,不能拔。请等一下,我拿火来。」

瑟莉姆快步跑回旅馆。拿枝仍有余烬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马上就会掉了。

「……瞧汝这蠢货,害咱们的新人多费这种心。」

屈指一弹,圆滚滚的血蛭跟著晃了晃。

瑟莉姆身形单薄,原以为是见到血蛭就会昏倒的那种类型,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她说在南方时,和同伴都是有一餐没一餐,靠佣兵工作糊口,心理素质或许坚强得很呗。而且鼻子也很灵。

瑟莉姆和咱一样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伪装。幸亏在旅馆的新雇员面前不用隐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过当初在决定雇用瑟莉姆时,咱对新人加入其实相当不安。说起来也真丢脸,咱担心自己的地位会遭到威胁。

所幸那全是多虑,咱反而还觉得瑟莉姆太崇敬咱了点。

没多久,瑟莉姆带著烧红的柴回来烤血蛭。血蛭立刻松口,被咱扔进山里。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来才行喔。」

瑟莉姆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茎。

「那我先把这些拿去晒了。」

「麻烦啦。」

这新人实在很勤快,之前还担心旅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手会忙不过来,这么一来应该能照常揽客了。

想著想著,再伸个大懒腰,背脊喀喀响。

「好,吃饭吃饭。」

被早春阳光晒得蓬松的尾巴,也摇得沙沙响。

「你觉得瑟莉姆怎么样?」

当晚,伴侣在寝室书写之余头也不回地问。

在保养尾巴的咱正想著:「差不多到了换冬毛的时候呗。」

「跟咱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嗯?」

伴侣似乎是写完了,转过头来。认识他是十年前多一点的事,感觉他和当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没什么变。

不,还是胖了点。咱盯著伴侣的脖子这么想。

「是好还是坏呀?」

「大多是好呗。」

咱在尾巴抹上要伴侣买的昂贵的花朵精油,并仔细梳整,使尾毛蓬松优雅。

「剩下的虽然是坏,倒也挺不错的。」

「坏也不错……啥?什么意思?」

伴侣一脸的疑惑。会这么问,表示他虽是因为旅馆不找新员工会经营不下去,但是对于雇用瑟莉姆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那和商店老板雇用小伙计,担心他的劳力能否对得起酬劳不太一样,而是因为要和这样的年轻女性同住一个屋檐下呗。而且瑟莉姆乖巧内向,又有点薄命的气息,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伴侣晓得咱了解这件事,咱也明白他自知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麻烦,所以有点紧张。

不过咱还是相信他。无论瑟莉姆怎么讨他喜欢,他也不可能会偷腥。相对地,还因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会过度顾虑瑟莉姆而变得紧张兮兮。

然而伴侣或许是年纪有了,心态稳重了点。若是以前,瑟莉姆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现在却能扎扎实实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能适切地照顾被迫远离同伴的她。

当然,他没因此冷落了咱。

一言以蔽之,他现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镜。

麻烦的是,这和咱的期望有点出入。

「咱啊,其实很想做一件事。」

伴侣注视著咱,紧张地吞著口水猜想咱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起了他没注意到的惊涛骇浪。

那呆样让咱看得想笑。真是个老实的雄性。

彷佛他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个性,反而让他自己吓自己。

「也没什么啦。」

咱滑下床,站到伴侣身边,作手势要他让位。伴侣犹疑地慢慢扭身,挪一点空间让咱坐。

桌上摊著好几张信纸,都在等墨水乾。

「因为汝的表现比咱想像中好很多,害咱一丁点儿吵架的藉口都没有了。」

见到伴侣稍微仰身错愕的脸,咱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么跟什么……所以现在就是没问题喽?」

「嗯。咱好久没对汝发脾气,还以为有机会了吶。」

头倚上伴侣的肩,伴侣脸上跟著明显冒出不敢领教的乾笑。

「相安无事不是最好吗?」

「肉或酒里加点胡椒这样的刺激,不是比较够味吗?缪里在的时候,咱要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嘛。」

脸颊蹭著伴侣的肩,尾巴沙沙地摇。

「真是的……」

伴侣只是叹口气转回书桌,和咱挤著一张椅子继续写信。

以前这样撒娇,他就会慌得什么一样,可爱极了,但现在一点都不好玩。这么一来,弄得好像自己都想著玩似的。

于是咱停止嬉闹,开始讲正经事。

「话说汝啊,旅馆什么时候要开门做生意?」

过去有勤奋的寇尔小鬼支持旅馆业务一角,可是现在不仅少了他,连独生女缪里也跟他一起跑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人手硬是不够。

咱的直觉说,也许伴侣拚命给客人写的这些信,并不是向他们来此过冬道谢,请他们夏季再来避暑。而是因为人手不足,请他们考虑其他旅馆。

这间温泉旅馆不容易雇用新员工,无疑是咱这非人之人的关系。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说藏就藏就好了,问题就是办不到。

若说咱为此没有半点内疚,是骗人的。

「瑟莉姆真的很能干,现在才有办法开门,跟老爱恶作剧,没事就帮我们添一、两样工作的缪里不一样,应该能轻松很多吧。」

「那只小笨驴真的是整天都在捣蛋,不晓得是像谁喔。」

咱叹息后,伴侣以心中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过来。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样别开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馆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没关系吗?」

别过脸去的伴侣就此无力地垂下脑袋。

「这我也有想过。那些高阶圣职人员也都是寇尔小鬼在陪他们聊天,现在不晓得怎么办……往这里想的话,客人觉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应该的吧。」

「谁叫汝只会讲生意经喔。」

「要是你想出来唱歌跳舞,我是不介意喔?」

如何替长期住宿的客人排忧解闷,就是各家旅馆各显身手的地方了。在这「狼与辛香料亭」,有可以谈论复杂学识的寇尔小鬼,以及热情不亚于舞娘的缪里,多少算是卖点。

可是不能代替寇尔小鬼就算了,咱一想像自己代替缪里的样子就头痛。

「不过你平常还有其他工作,兼职实在太累了点。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

从伴侣腼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话。这头大笨驴果然什么也没想透。

现在这身人类姿态,以人的标准而言的确很年轻。可是与缪里这般真正的年轻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客人们带著「还不错,但好像有点怪」的复杂笑容,已能浮现眼前。

虽然大家都说他们母女俩长得一个样,但咱可没有傻到和女儿比年轻。

即使长相真的相同,年轻女孩所散发的气质还是完全不同。

「咱看啊,咱还是把力气花在菜色上比较实际喔。」

若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迟早会伤到贤狼的颜面,咱便趁早转弯了。

「菜色啊。没错,你对吃饭是很有自己的一套。」

「汉娜那家伙说不定会嫌咱给她添麻烦就是了。」

汉娜是专管厨房的厨娘,同样不是人类,而是鸟的化身。

「既然少了一个会偷吃的人,一加一减应该没变吧。」

这么说来,缪里这个旅馆老板的独生女到底有没有帮忙,还是只顾玩耍,就让人搞不太清楚了。

原本只是觉得她能活活泼泼长大就好,但可能是真的放纵了点。

「少了缪里之后,真的好安静啊。」

伴侣停下写信的手,抬头眺望远方似的说。以往在这时间,缪里不是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跑到仍点著蜡烛的寇尔小鬼房间玩,还能听见她捣蛋而挨骂的声音。

发现缪里溜出去和寇尔小鬼一起旅行后,伴侣闹得是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罢休,但看来还是有点无法割舍。

「他们在路上会不会出事啊……」

「前些日子不是才收到他们的信吗?」

「话是没错啦……」

咱对仍显得扭扭捏捏的伴侣叹一口气,搂住了他。

「汝忘了身旁有谁了吗?」

伴侣差点滑下椅子,连忙用另一边的脚撑住。

接著泄气似的笑。

「是啊,你无时无刻都会陪在我身边嘛。」

「嗯。所以劝汝早点忘了嫁出去的女儿呗。」

「还、还没嫁出去好不好!」

即使伴侣老爱对自己说寇尔小鬼和缪里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妹,听见这种话还是下意识地激动反驳。咱当然知道他不是认真反对,只是特别忠于作个独生女的父亲。

那么,咱也该尽情享受自己的角色。

「好好好。反正咱哪里都不会去,不过要是汝不小心放手,小心被风给刮走喔。」

咱枕在伴侣耸起的肩上,搔著他耳根说。

兽脂蜡烛就快烧完,正好该上床了。

「难道不是吗?」

摇摆的烛火下,咱眯眼灿笑。

在这种时候,伴侣总会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从前他好像说过,那会给他要掉进地狱深渊的感觉。

咱也不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毕竟两人就是坠入爱河之后,今天才会在这里。

「大人英明。」

伴侣搂住咱并顺势抱起,往床边走。

蜡烛随后熄灭,黑暗笼罩房间。

没有客人的旅馆十分静谧。木窗外,猫头鹰呜呜地叫。

「呵呵。」

咱在伴侣的怀里扭身。

「汝啊,要好好疼爱咱──」

话还没说完,伴侣忽然踉跄跌跤,咱也在黑暗中摔到床上。

这头大笨驴在关键时刻总是软腿。

◇◇

摔著了的咱张嘴就想骂人,可是不太对劲。

「你这大笨……驴………?」

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倒在草席上。

眼前,等著摘芽的野菜堆在春季阳光下闪闪发亮。浴池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啦啦的注水声。

「唔……嗯……?」

咱似乎是被阳春暖意薰得睡死了。在好梦正甜时醒来的不甘,以及让人暖得像穿著衣服泡澡的舒爽阳光,使眼睛又想闭上。

但不能让瑟莉姆见到这种丑态。

于是拚命爬起来,打个大呵欠继续处理野菜。

「不过……这梦还真清楚……」

喀、啪叽。摘取新芽之余,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是昨天的事……唔,嗯?」

喃喃自语后,忽然有个疑问。

像这样摘野菜嫩芽已经是第几天啦?这种菜山里到处都是,村里妇女有闲就会摘个一大堆,小孩子也会藉此赚点零用钱。由于能充当家畜饲料,没客人的时期,家家户户每天都会尽可能晒起来备用,今天和昨天没有分别,相信明天也得重复同样作业。

高堆的野菜还沾著结冻的晨露,辉映灿烂阳光。气温开始上升,溶解的冰如蜜珠般凝结。每次摘起这些野菜,就觉得村子的春天要来了。

话说,这次究竟是春天第几次到来啦?十次?十二次?缪里和寇尔小鬼出去旅行是今年的事?还是去年?

从前在麦田时,都是以婴儿长成小孩、小孩长成大人、大人年老逝去等分段的方式粗略计算时间。在一年之中,也只能藉季节更迭或每年数回的祭典来感受日子变化。其余的,不过是模糊地归类于「日常」,宛如一大卷布匹中的丝线。

周而复始的平淡日常,前后关系模糊得难以记清,更别说是多年往事了。

伴侣给诸方客人写信,在兽脂蜡烛熄灭后抱咱上床那时,真的是昨晚的事吗?会不会是只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就像在麦田回想著故乡好友打盹时一样。

胸中忽然一阵躁动,不禁望天。先一步过完冬天的太阳,默默挥洒著温暖的光辉。可是周围好静好静,这会是梦境吗?

不安快速涌上,心跳声大到听得好清楚。既然会梦到旅馆这么安静,那么现实世界是怎样的状况,自然不言而喻。

咱和伴侣、寇尔小鬼或其他村民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咱最爱的人终将单独留下咱,永远离开这温泉旅馆。这不是梦境或幻觉,而是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与孤独使咱眼中泛泪,好想不顾一切地大喊伴侣的名字。这时,一群鸟飞出附近的林子,打闹一阵之后向天边飞去。风吹树摇,温泉池水也泛起细微涟漪。吹在脸上的风,仍明确残留冬季的寒意。若说这是梦,一切都太鲜明了。

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前,咱先看看左手腕,发现浅浅的血蛭咬痕。一捏,也能清楚感觉疼痛。

这不是梦。被血蛭咬了手腕的那天夜里,咱也在伴侣的肩膀或脖子咬了好几口。想起这些细节后,赫萝终于返回现实。看来是睡得太舒服,把脑袋睡昏了。

「……蠢死了……」

放心之余,也为自己难堪。

咱心底有一口装满黑暗的井,井口用热得发闷的幸福之重紧紧盖上。平时总会忘记井的存在,但若稍有不慎,井里的东西就会外漏。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将如此持续下去,没有昨今之分。假如幸福过了头,时间会过得太快。

所以昨晚,咱对伴侣说的都是心里话。对瑟莉姆这名新人其实有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她能单纯扮演好员工的角色,帮助伴侣所辛苦打造的这间旅馆永续经营。其二是成为咱与伴侣吵架的火种。

这么一来,那些吵架与合好的记忆,将在名为日常的这匹布中留下清晰的纹样,成为确切的回忆,使孤独之井盖得更紧。其他千千万万无风无雨的日子与午睡的分界将逐渐模糊,冲积到记忆的彼方。

时间过得总是太快,若想永志于心,就只能用爪子留下一道伤痕。就如同留在手腕上的血蛭咬痕。

不过人或野兽的生活,也都是不断重复同样的事。能做的,就只是用点明天就会遗忘的小安慰,来抑止心中的不安。

例如在伴侣工作时从背后拥抱他,用蒸馏酒把自己灌醉,或是在女儿睡前,尽其所能教她怎么抓住雄性的心,当作床边故事。

然而那样的行为,其实跟装一罐夏天的空气以准备过冬差不多呗。

无限反覆的日常会慢慢消磨一切事物。当日子变得平滑顺遂,记忆也难以残留。

咱并不讨厌摘野菜嫩芽的工作。如此平凡的作业能使旅馆顺利经营,旅馆顺利经营就是伴侣的快乐。咱不禁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太享受。就像狗叼著肉往水面看,便也想吃水里倒影的肉。

「蠢得可以喔。」

如此低语后,咱继续摘芽。

觉得幸福,却无法为每一项幸福取个名字,令人好生感伤。

也许是定下心工作的缘故,摘嫩芽的工作中午前就结束了。

送四人份的嫩芽到厨房,并将饲料部分交给瑟莉姆晒之后前往主屋。要是在那里见到伴侣,真想紧紧抓住他不放,像只吸食树汁的虫那样。这家伙有时就像块大木头,这样比喻刚刚好。

「找先生吗,他在大门那。」

在厨房烫野菜的汉娜这么说。咱立刻过去,顺手摸了几片肉乾,被汉娜抱怨:「就快吃中餐了耶。」

既然在大门那,也就是在开阔处做些粗活呗。可能是因为积雪融化,有旅行商人上山作生意,或是河边有货船靠岸了。

咱再爱玩,伴侣干粗活时也不会乱来,而且做完以后还可能找咱一起洗澡吶。

这么想著穿过走廊踏出大门,果然见到了伴侣,瑟莉姆也在。

「对不起……」

「别在意。是我没交代清楚,错不在你。」

两人这么说著,解开堆在旅馆大门边的饲料捆。

「汝等怎么啦?」

一听咱说话,两人同时转头过来。

「喔,你来啦。刚好,来帮个忙。」

「帮忙?」

伴侣身旁,做同一件事的瑟莉姆停下手来丧气地望来,表情充满歉意,原本就细瘦的肩缩得都快看不见了。

「那个……我弄错捆饲料的绳子了。」

她小声回答后继续解绳子。看来是要把这几捆饲料解开。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吗?」

「解新绳子的就好。对了,看到三条搓成的绳子也一起解开。」

「真麻烦。」

这只是像平常那样对伴侣开玩笑,结果瑟莉姆吓得抖了一下,缩得得更小了。

「唔。呃,咱不是对汝说的啦,咱也很容易弄错。」

咱急忙解释。一个女孩子家来到不熟悉的群体中,当然是十分惶恐。如此与伴侣的日常嬉闹,也可能被她误解成责骂。不得不慎。

于是咱对瑟莉姆搬出最大的笑容,开始动手解绳。

伴侣说,他要瑟莉姆用旧绳捆饲料,结果拿成新绳了。新旧麻绳都摆在仓库的同一个地方,的确很容易弄错。

三人一起解,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工具从旧的开始用,是伴侣自行商时期留下的小气节省术,咱也直说是他的错。

瑟莉姆偶尔犯些小错,也可当作咱偷懒的藉口,算是好事。要是她做什么都很完美,反倒令人喘不过气。

不过这么想的第二天,瑟莉姆又犯了个小错。

纽希拉这座村庄,会在春季举行只有村人知道的小祭典,祭拜的是温泉的守护圣人阿杰里,而她拿错了献灯时要用的蜡烛。

本来要给的是蜜蜡,她却装了一整箱兽脂蜡烛交到集会所。

「真的很对不起……」

或许是连续失败让瑟莉姆很气馁,眼眶都红了。不过这没什么,只要换掉就行,而且她装箱时一点也不马虎。做事又从来不抱怨,交代什么做什么。因此当然没人责备她,立刻准备蜜蜡送到集会所。

而且他们也愈来愈了解瑟莉姆,她个性认真勤奋,但有点少根筋,经常看到她绊倒或是东西没拿好。她对此也有自觉,总是时时叮咛自己,想克服这个毛病,惹人疼惜,而这又是伴侣会喜欢的个性呗。

所以,对于她弄错蜜蜡和兽脂蜡烛,咱们并不惊讶。两者造型雷同,再说她可能从未见过蜜蜡。

由于这些缘故,瑟莉姆犯的错顶多只会出现在咱们的睡前闲聊而已。问题是,当事者本人似乎无法轻松看待。

从弄错蜡烛那天起,她就显得相当沮丧。她原本就比较内向,也许是过分责怪自己了。

她可是宝贵的人力,要是不干了,咱也头痛。就算她愿意留下,终日愁眉苦脸也会让旅馆的气氛打折扣。毕竟这里是人称「会涌出幸福和笑声的温泉旅馆」,可不能弄得阴沉沉的。

那么该怎么办吶?瑟莉姆不像是会喝酒解闷的人,直接要她别在意,好像反而会更在意。

活了这么久,却可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要怎么鼓励她才不会造成反效果吶……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好点子。再加上每天都有工作要忙,一时就忘了这件事。直到某天,伴侣耳语道:

「瑟莉姆那边,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我想请你找个时间,带她去山上。」

咱不懂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盯著他看。

「就说要找新温泉什么的带她出去,然后一路跑到山的另一边。」

听到这里,咱总算明白了。

「汝是要咱带她去见见她那些伙伴呀?」

「嗯。」

瑟莉姆她哥和其他族人,目前正在距离纽希拉两、三座山的地方盖旅舍。应该是因为那里是发生过圣女奇迹的福地,想藉慕名而来的大批巡礼客赚饱荷包。要是老实的寇尔小鬼知道了,多半不会有好脸色,但提案者就是伴侣。要拯救远道来到斯威奈尔却一筹莫展的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问题是那位圣女就是瑟莉姆假扮的。故事设定是圣女的遗骸深埋在地下,所以瑟莉姆住在他们的旅舍可能会出问题,于是正缺人手的「狼与辛香料亭」雇用了她。因此他们兄妹俩被迫分隔两地。

当然,只要变回狼,这点距离一下子就能跑回去,并不是生离死别。

所以咱不禁怀疑伴侣的提议会造成反效果。

「那丫头不是还在设法融入新群体吗?如果没过多久就让她回去见原来的狼群,不就等于是怀疑那丫头和她同伴的决心吗?」

瑟莉姆和她哥对此尤其认真。瑟莉姆来到旅馆的第一天,表情紧绷得像准备上战场似的。狼族一旦决定路线,无论发生再大的事也不能轻易退却。

但伴侣却这么说: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汝啊,咱是认真──」

伴侣的眼神使咱停下了嘴。

他做什么都自信缺缺,有自信的时候,又通常是来自怪异的既定观念。然而某些时候,他又会抱持这贤狼也抵挡不了的坚决信念。

在那种时候,即使怀著绝对的确信,眼神却不知为何显得忧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就是没辙。

耳朵和尾巴都不禁垂了下来。

「我以前行商那些年,不晓得送过多少个离乡背井的人回家过。他们大多都会在货台上抱怨个没完,说什么死也不想见到谁,现在没脸见谁,见到以后就要揍他一拳之类的。」

伴侣疲惫似的笑,配合咱的视线高度蹲下。

彷佛在劝导一个孩子。

「可是见了面,他们都很高兴。这不是理论说得通的。」

接著,他伸手抚摸咱的脸颊。

会吓得退缩,是因为那似乎直接碰触了咱心里柔软的部分。

「你也有过那种经验吧?」

正是如此。

想回故乡却不知方向,迫于无奈而流连于麦田时,咱强行潜入了伴侣的马车,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咱就是如此思乡。

而伴侣就此带著咱找寻故乡,即使路上艰险不断也没有放弃。当初还以为他是个破天荒的滥好人,但咱错了。那是因为伴侣有自身经验累积而来的信念。

「再说瑟莉姆的哥哥住那么近,本来就是个问题吧。」

「……唔,嗯?」

「她的想法大概和你一样,认为一旦来到我们这,就要在这待到底。在这种状况下,同伴住得近反而是种负担。因为很近,她会时常警告自己不能随便去见他们,觉得那是一种依赖,一种耻辱。」

「唔,嗯……不是……呗?」

咱疑惑的目光引来伴侣的苦笑。

「我知道瑟莉姆是用尽全力想尽快成为这温泉旅馆的一份子,可是新人心里总是紧张不安。况且瑟莉姆她哥送她走那时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都担心得快爆炸了不是吗?带瑟莉姆回去,他一定不会摆脸色的啦,还会鼓励她、安慰她呢。那样的效果比起我们自己来说,应该好上千百倍吧?既然这样的人就住在附近,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个面呢?」

这样的想法,就像看起来乱成一团的线,抓住两端一拉却发现根本没打结一样。

既然有目的也有方法,就应该执行。

或许能说,商人都是这么想的呗。

当然,这其中包含伴侣个人的人生观,以及与生俱来的老好人性格。将佣人当道具使用的温泉旅馆并不少,在一般社会那反而还是常态,甚至有不随意虐待员工的老板就够好了的氛围。

然而伴侣并不是那种人。他把上了他马车货台的人都当作同伴,并倾力相助。说不定,那和商人对货台的执著是源自同一种感情。

咱的身分仍是货物时,还曾为他对其他货物的处置方式一忧一喜地苦恼,但如今咱已是伴侣驾座上的伴。

可见他也将货物当作是同一条旅途上的伙伴,足堪信赖,甚至值得骄傲。

只要是为同伴著想,伴侣甚至能跳脱常识藩篱,真是帅得可恨啊。

「嗯?怎么啦?」

伴侣注意到咱不太对劲,愣愣地看著咱。

咱憋不住满腔飘飘然的感觉,脸上堆满了笑,搂住伴侣的脖子。

「汝这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伴侣虽然不明就里,但从咱摇得啪哒啪哒响的耳朵和尾巴,看得出心情是多么好。

于是他回敬似的一抱,这也让心里的感觉暂且平静下来。

「嗯……咱也同意汝这个建议,不过这时候山上开始有人走动了,要夜深以后才能动身,可以呗?」

「当然可以,白天还要工作嘛。」

「大笨驴,不是那个啦。」

伴侣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完全不懂咱的意思。

「咱是问汝一个人睡会不会寂寞。」

毕竟女儿缪里也离家了。

伴侣略显讶异,轻笑道:

「别担心。这样等你回来之后,我就能体会到你有多重要啦。」

他也很了解怎么讨咱开心。

「呵呵。那好呗。」

结果咱还是忍不住抱了上去,尾巴沙沙沙地猛摇。

今晚天公作美,明月高挂。若是满月就更完美了。

晚餐后,众人在平时该就寝的时间聚在旅馆后院。

成员包括能轻易活吞人类的巨大贤狼、体型在森林闲晃也不会太奇怪的小狼,以及冷得直搓手的伴侣。

「真羡慕你们全身都是毛。」

天一黑,严冬的空气就从山上直降而下,伴侣每个字都伴著白烟。

『天亮前就会回来了。』

「小心别让烧炭的人看见喽。」

『大笨驴。』

咱以鼻尖轻顶伴侣,伴侣也摸摸咱长胡须的地方。这样的互动对彼此而言是稀松平常,不过想到瑟莉姆就在旁边看之后,忽然害臊起来。

『……咳咳。好,走呗。』

『是。』

月光下,线条流丽的年轻狼族彷佛微微发光。

咱虽怎么也算不上羡慕,但若拥有那样的体型,就能和伴侣窝在同一间房了。

「麻烦啦。」

伴侣不知懂不懂咱的心,简单告别。

名目是探寻新温泉,实际上是为了瑟莉姆。

咱没回答,转身便疾奔而去。在积雪渐松时,咱还会变狼上山巡视是否有雪崩的迹象,可是最近完全不需要那么做。以巨大身体在山中奔驰的感觉十分畅快,速度一不小心就拉高了。

登上旅馆后山顶而回头查看时,瑟莉姆已经气喘吁吁。

『抱歉,太快了吗?』

『不、不会……啊,呃,对……』

改口是因为觉得硬撑却跟不上,反而更添麻烦呗。

『那咱们慢慢来呗。咱是太久没跑,像小狼一样兴奋过头了。』

当然咱很想全速奔驰,也很想在这里尽全力对月长嚎。然而狼嚎必将传遍纽希拉,使整座村庄因有狼出没而全村动员上山放火驱狼,还会安排哨点彻夜站岗。

知道元凶是谁的伴侣,肯定会在篝火边摆张大臭脸。

『不过就算走散了,汝也能靠鼻子找过来呗。』

对于咱的玩笑,瑟莉姆灵巧地以狼嘴做出微笑。

此后,两人以散步的步调,在山里绕了几圈。尽管不是为了强调这是自己的地盘,还是有几头熊或鹿规矩地前来问候。

由于此行名目总归是寻找新温泉,自然得闻闻气味演点戏,可能的位置早就在决定开温泉旅馆当初都探勘过了。现在只是佯装到处走走,慢慢往山的另一边,瑟莉姆她哥与族人盖旅舍的土地移动。

但瑟莉姆也不是懵懂的傻丫头,即将越过第二道山棱之际,她下定决心似的说:

『赫萝小姐。』

『嗯?』

『那个……很抱歉,我……』

当然,咱继续装傻。

『有什么好道歉的,汝不是跟得很紧吗?』

见咱轻笑著这么说,瑟莉姆便不再说下去。

即使赞成伴侣的想法,心中某个角落仍担心这么做是多此一举。瑟莉姆肯定是下了相当的决心才来到这间旅馆,若只是因为几次失败而沮丧就特别照顾她,很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看待,反而伤她的心。

但是思考如何不伤害他人,往往只会原地打转,不知不觉变得像衔尾蛇一样。像伴侣这样想到什么就先做什么,并表现出自己诚意的想法其实很直接爽快,应该是正确决定。

当咱被自己贤狼之称、长生不老、并非人类等推托之词绊住脚时,反而是伴侣先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既然瑟莉姆有缘加入这个群体,能待得开心是最好不过。

此后,咱们谁也没再开口,到处查看可能会渗出温泉的洼地,越过第三座山。还有几天才会满盈的月亮早已飘过头顶。已是草木皆眠的时间。

伴侣搞不好正孤零零地在床上发抖吶。这么想时,有个影子从眼角林隙间幽然晃动。

『知道要出来接人呀?还不错。』

咱微笑低语。声音虽不至于传过去,对方仍听见了似的,有更多身影在其后现身。这时期的风是从山顶吹下,位在下风处的他们应是闻到气味而赶来的呗。

『快去呗。』

见瑟莉姆伫立在一旁,咱便催了一声,但她仍不为所动。可能是怕她哥会骂她懦弱。

不过人都带来了,瑟莉姆待在旅馆又振作不起来。

而且毛色和瑟莉姆相近,默默注视咱们的领头狼,表情担忧得似乎都要呜咽起来了。

缪里上山玩得太晚时,寇尔小鬼也会有这种脸。不禁想起他在门边来回踱步的样子。

无论是狼是人,容易为他人担忧的雄性或许都是这副德性。

『别糟蹋了咱的心意呀?』

以鼻尖顶顶瑟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向前几步,却又不安地看看咱。

于是咱露齿而笑,说道:

『别看咱这样,咱可是不知道巴在那口子身上大哭过几次喔。』

瑟莉姆听了十分讶异,但仍能明白咱的心意。

睁大的眼逐渐放松,最后诚挚地注视咱说:

『非常感谢您。』

『要谢就谢那头大笨驴呗。』

瑟莉姆没有多回话或颔首,挣脱束缚般向前跑去。

她哥也晚一步跑来。尽管多半会责备她的不是或说几句不以为然的话,不过瑟莉姆总归是与他同甘共苦了许多年的妹妹,不会不疼惜她。伴侣的猜想,令人不甘地命中了。

咱无奈叹息,开始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待在这里,瑟莉姆的同伴会放不开心胸,瑟莉姆自己也可能因为顾虑咱而提早离开。

破坏亲人团聚的场面总是不好,于是咱便按照当初的名目找温泉去了。其实咱很早以前就想找个专属于自己,可以用原形悠哉泡温泉的地方。

依气味找了一会儿,最后在第二、三座山之间发现一口自然温泉。这里位在山谷深处,无论猎人再怎么深追,也不太可能追到这种地方。

『嗯,地点不错,只是窄了点。』

池水浅,岩石多,还有不少倒木,空间只够熊泡泡屁股。

泉水也在岩石阻挡下窘迫地流。变成人形是挤得进岩缝里,但这样不如在家里泡算了。

『既然这里有水,说不定还有其他池子。』

继续沿山坡绕了几圈,不过水脉似乎深在地下,找也找不到。于是试著咬开倒木,拨除较小岩石,涌泉量好像变多了点。若再把岩块挖开一点,或许会是个像样的温泉。

『赫萝小姐?』

瑟莉姆这一唤,是在咱闻著泉水,试图寻找涌泉点的时候。

『怎么,够了吗?』

『是的。然后,那个……』

瑟莉姆耳朵尾巴和脑袋都往下垂,背后是她哥和那群族人。

咱嫌麻烦地叹口气,继续找涌泉点,并问:

『汝等一起过来做什么呀?』

『舍妹给您添麻烦了。』

瑟莉姆她哥向前一步,以族群首领身分发言。态度方方正正,像教科书一样。

这些狼即使有超人的力量,却因为不够圆滑,作佣兵也无法餐餐温饱。而且先前,这位哥哥还因为说话太过直接而惹恼咱。即使知道原因是出在自己,对他留下的棘手印象也不是那么容易抹去。

『才不麻烦吶,她帮了咱们很多忙。』

『不过舍妹寄人篱下却劳您费心,恐怕──』

『会影响到族群的名誉吗?』

这群狼包含瑟莉姆总共六头,每个体型都算小。就算被他们包围,打起来也是转眼就会结束呗。

但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才特别重视名誉。

『……很抱歉。』

瑟莉姆她哥表情困顿地垂下头。

『真是累人喔。』咱叹道。

『咱来这里,是因为家里那口子请咱出来找新温泉。来找汝等,就只是觉得地方离得很近,顺便带她出来打声招呼罢了。』

『可、可是──』

『所以吶,以后说不定没事就会来这里晃一晃。要告别就长话短说,可别每次都让咱多等啊。』

既然都搬出了这样的名目,重上下关系的瑟莉姆她哥也无法反驳。

视线在地面与妹妹之间扫动几次后,他认份地往咱看来。

『……遵命。』

『嗯。那今天就到这儿呗,该回去了。』

对瑟莉姆这么说之后,那年轻的白狼毫不迟疑地来到咱身边,心中阴霾似乎已然散尽。

在过去的生活里,他们多半是谁也没离开过谁,凝聚所有力量才能生存到今天呗。说不定瑟莉姆单独来到温泉旅馆工作,是下了超乎想像的决心。

说近期会再来虽不是源自这种想法,但同样是实话。准备归返旅馆时,咱忽然停下脚步。

『对了,有件事咱忘了说。』

狼群顿时紧张起来。

『别乱挖这口池子啊,让咱自己处理。』

『……』

『还是说,这是汝等先找到的池子?』

『不、不是。』

『那么,咱会再多来几趟,记得啊。』

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去,碎步跑过深夜的森林。

瑟莉姆默默跟上。她仍有点放不开,或是有种无谓的自负,但等她习惯旅馆的生活,她哥几个的旅舍也准备妥当后,就不会那么紧绷了呗。从现在的侧脸,能看出她听话归听话,实际上却是个硬骨子。

至于改造那口温泉,纯粹是咱的娱乐。一旦完成,即使是人多的季节也能在大白天以狼形悠悠哉哉地泡澡了。

这件事暂时就瞒著伴侣呗。

一想像他浑然不觉的样子就想笑。

『赫萝小姐。』

瑟莉姆下一次开口,是在抵达旅馆的时候。

「非常感谢您。」

她恢复人形,迅速用事前准备的衣物,掩盖细瘦但与缪里截然不同的裸体,并简短道谢。

看来她并不认为这场安排造成她的困扰,所以咱耸肩回答:

「咱也找到一个乐子,汝就别客气了。好啦,早点睡呗,不然明天就没力干活喽。」

瑟莉姆正经地点个头,展颜微笑。进了旅馆,在走廊分头时,她再恭敬地敬一次礼。老实说,那种和寇尔小鬼不太一样的拘谨让人有点难受。要是没有伴侣在,咱恐怕很难和她在同一个群体里生活。

伴侣明明自个儿做不了什么事,但不知为何,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将各种人系在一起。

尽管不是能领军破敌的耀眼角色,却在鼓舞军心上有过人素质。咱对自己没看错人感到十分自豪,得意地回到房间。

依稀抱著伴侣醒著等咱的期待打开房门,结果他根本是睡死了。

于是咱立刻钻进被窝,用冷飕飕的手脚用力抱住他。

伴侣当场吓醒,唏哩呼噜呻吟了一会儿后说:

「唔~~……回来啦。」

「回来了。」

拥著伴侣闭上双眼,转瞬就坠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纽希拉平时热闹得像天天有祭典,这里的阿杰里圣人祭反而显得平凡朴素。没有巨像游行,也没有夸张的队伍。就只是在村里的公共仓库布置一座临时祭坛,村民聚集于此向圣人祈祷,接著设宴吃吃喝喝。要说哪里像祭典,就只有仓库里点了多得壮观的蜡烛呗。

大城镇举行祭典时,各公会会争相捐献巨大蜡烛以展示财力,而纽希拉则是以烛火的量来祈求泉水永保温热。爱慕虚荣的人当然是到处都有,但若来自虚荣的巨大蜡烛可以维持全村的温泉,愿意高声赞颂的人也不会少。毕竟这里的经营者都有点商人气质,能不花自己的钱就获利,管他做什么都好。

那样的赤裸人性看在过去受人奉为神祇,保佑村中麦田丰收的咱眼里,也只能唏嘘耸肩。瑟莉姆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祭典,感觉很新鲜,但咱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管大吃大喝。

阿杰里圣人祭也是纽希拉淡旺季的分界点,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尽管没冬天那么多,夏季的泉疗客倒也不少。在这种时候,咱对下一个喧闹的季节是既期待又嫌烦。

「请问老板在吗!」

圣人祭第三天,旅馆门口传来威武的喊声。

大概是有哪位大人物要来,先派了使者来查看状况。

「哈里维尔修道院院长大人将在明早抵达,贵店准备如何。」

「全都准备妥当了,随时恭候大驾。」

使者听了伴侣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接著接受他的好意,趁主人到来前不多的空闲时间舒舒服服泡个澡。

战斗就要开始了。然而,伴侣的表情却不太对劲。

「怎么啦?」

那个哈里啥子的是每年都来的常客,住宿期间的态度不错,出手也大方。如果缪里在家,应该会笑呵呵地猜想这个哈里啥子长长的白胡须今年又长到多长了呗。

伴侣也很喜欢他,应该不是会招来这种表情的客人才对。

「嗯?喔,没什么,只是觉得他来得有点太早而已。」

「太早?单纯是等不及了呗。」

这里是位在生死两界中央的温泉乡。来这里躲避俗世繁务的客人回去时,有的表情甚至像准备回地狱一样。

「是这样就好喽……」

伴侣可能是因为舒服日子眼看要结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

果然这贤狼还是得陪著他才行吶。咱不禁自豪。

瑟莉姆与哥哥重逢之后,恨不得赶快弥补先前失败的气馁般浑身是劲,不过首次接待客人让她相当紧张,咱便替她做些心理建设。

「这不是真正的战斗,犯点错死不了人。」

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竟也真的让瑟莉姆放松不少。

隔天,这位常客老僧如期光临旅馆。

「哎呀呀,罗伦斯先生,今年也麻烦你照顾了。」

他老归老,体格可是相当健壮。头顶秃个精光,胡须却有好大一把,使身体显得更大。与伴侣拥抱后,一见咱就带著慈祥笑容抱过来。

埋在蓬松的胡须堆里,可以稍微体会伴侣和寇尔小鬼想把脸埋进尾巴的感觉。

「令嫒在打猎吗?」

「这个嘛……」

说明缪里与寇尔小鬼的事之后,哈里啥子的脸渐渐发红。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并为自己赞叹得太大声吓一跳似的捧起胸口,一下看随从一下看伴侣,好不忙碌。

「呃……院长大人,请进来坐著说。路上舟车劳顿,一定很累了吧?」

「喔喔,喔喔,谢谢啊。哎呀,原来有这种事,听到传闻时我还在猜会不会是他呢,很好很好……」

大胡子加大个子的老僧带著兴奋的余韵,健步如飞地来到餐厅入座。

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难掩兴奋之情,一见到瑟莉姆送酒来,立刻笑咪咪地接下。看来他还是一样,比其他客人亲切许多。

「你是新来的员工吧,谢啦。」

老僧道谢后喝了几口,用鼻子呼口气,对伴侣说:

「原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那个温菲尔王国的年轻圣职人员就是寇尔先生啊。」

尽管能从寇尔小鬼寄来的信逐一了解他们的动静,可是在这深山里无法感受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大事。而且他做人十分谦虚,又严以律己。

看样子,他的旅行不像信上写的那么平淡无奇。咱这么想,向伴侣使个眼色。

「他将圣经译成俗文,还让沉溺于欲望的大主教悔改,甚至连数度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外岛人民,都因为他而投奔了正确的信仰,大家都当他是英雄呢,真是想不到啊。第一次见到他,他才这么大。」

那厚实手掌所摆的高度,只比咱略高一点。

这让咱想起寇尔小鬼日益成长茁壮而终于高过咱时,一方面为此骄傲,一方面又有点感伤。

「关于这个……寇尔给各位添麻烦了吗?」

伴侣担忧的表情不像在演戏。

寇尔小鬼是无法容忍职掌世界大小事的教会组织腐败堕落,为匡正他们而下山。可是今天来到这温泉旅馆的,正是教会中的高位者。

「哪里的话,没那种事。会把他看成麻烦的,就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吧。」

老僧毫不避讳地如此断言,看客人脸色吃饭的伴侣随之松了口气。不过,藏在老僧胡须底下的话并不仅止于此。

「可是啊。」

他略显焦虑地揉起蓬松的胡须,并对随从使个眼色,从跟著从行李取出耐人寻味的东西──一大叠蒙上不少灰尘的羊皮纸。

「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倾听了良心的劝戒而遵从神的教诲。不才我呢,虽然修行还差得远,但也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不过问题自己要来,我们也挡不住。」

「这、这样啊。」

羊皮纸一叠一叠往餐桌上堆,都快看不见对方的脸了。

看来老僧提早这么多天光顾,很可能和它们有关。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听说在这里见闻的事,到了山下就会自动烟消云散,而我相信罗伦斯先生也是如此。所以呢,这次我特别有事想拜托您。」

前言这么长,是要人保守秘密的意思呗。

伴侣先往堆得高高的羊皮纸侧目看几眼,困惑地问:

「这都是……许可证吗?」

「正是。我那所修道院、儿孙辈的修道院和他们儿孙辈的修道院所收到的许可证,都在里面。」

工匠会认可技术足以出师的徒儿另起门户,咱也曾听说修道院也会以类似方式开枝散叶,且同样会从中抽取佣金。

堆在桌上的,就是老僧手里的庞大宝山。

「这些许可证嘛……那个,仔细看过以后,感觉真的不是我们管得来的东西,况且神也说过要分享神的恩赐。在寇尔先生挺身而出的现在,人民重新正视神正确教诲的时机终于到了。所以……」

老僧含糊其词,多半是因为良心、虚荣、骄傲与欲望互相拉扯的关系。

「总之,您是想减点肥吗?」

「对!就是那样!减肥!罗伦斯先生果然厉害!」

能机灵地换成单纯当作减轻负担的说法,不以伦理观念评论好坏,或许就是这位前旅行商人的成功之处呗。

「可是,那都是人们为了救赎灵魂而捐给我们修道院或底下儿孙的许可证,随便拋弃也对不起人家……于是呢,我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是个大名鼎鼎的商人……」

能看得出伴侣正在脑中翻译老僧的话。

「也就是说,希望我替您把这些许可证分给『最需要的人』吗?」

「噢,神啊!祝福这位聪明的温泉旅馆老板吧!」

老僧应是打算在欲望蒙蔽双眼之前,先把宝山给卖了;而既然要卖,就该找出价最高的买主。尽管不太喜欢,但与老僧紧紧握手的伴侣一副天助我也的样子,表示其中有利益可图呗。反正又不是坏事,又能赚钱给晚餐加点菜,当然是再好不过。

咱从旁抽一张羊皮纸来看。纸面上有著夸张的纹样,内容以绘画般美丽的字体写成。

「汝等那张也是这样吗?」

咱也拿给身旁的瑟莉姆看看。瑟莉姆的族人在遥远南方得到某座山的挖掘许可证,所以才来到北方。

「是很像没错……可是没这么漂亮。」

瑟莉姆附耳回答。这么说来,这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的多半是更不得了的特权,而且还堆得这么高。

尽管对人世不甚了解,但这世上绝大多数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穷人。

无论如何,独占都不是好事。

不对。咱在心中订正自己。

伴侣的爱算是例外。毕竟女儿缪里还有寇尔小鬼可以榨,已经够了。

「那就这么办吧,我先详查这些许可证的内容,看看能不能实际帮上忙好了。」

「麻烦你了。」

老僧向神祈祷似的严肃答覆,并补充道:

「话说,温泉可以泡了吗?」

这里是生死两岸夹缝间的村庄。

清洗凡尘之地。

或许能说是必然如此,伴侣现在满脑子都是许可证。

即使是白天,他一有闲就会回寝室翻羊皮纸,晚餐后也照样匆匆返回寝室翻羊皮纸,变得特别早起也是为了翻羊皮纸。

看来这件差事的油水非常丰厚,怪不得他,咱自己也没时间闹别扭。

「你会看字没错吧?」

伴侣顶著理所当然的脸,将大叠羊皮纸抱给咱。他应该是觉得有趣才这么做,况且他眼睛底下都跑出了黑眼圈,无法拒绝。最重要的是,这时节夜里还很冷,要让他早点回到被窝里才行。

于是咱也替他检阅羊皮纸,一张张地依地区与类型分类。陌生地名虽多,但旅馆里有地图能查,找起来相对简单。这张地图,是憧憬走遍世界各地冒险的缪里缠著客人,要他们一个个画出自己来自何处而成的。她做事总是说腻就腻,只有这件事持续特别久。长久下来,先不论正确性,至少是张非常丰富的地图。

至于许可证本身,也是每一张都颇有意思。

分类起来并不烦闷,但仍然有其难处。

『……实在是太多了。』

咱回想著这一连几天的作业,前脚并拢向前伸,按著地面「唔~」地压肩前倾,接著换后脚按地,压臀伸展。

最后抖抖身子,觉得全身血气顺多了。

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看许可证的疲劳,和做女红很不一样。

光是在旅馆外变回狼形,心情就畅快多了。

『那头大笨驴倒是分得很高兴嘛。』

寒冷中,叹出的气仍是大团白烟。

『抱歉,还要汝来帮咱。』

扭过身子,用鼻尖搔弄腰际的瑟莉姆赫然端正姿势,趴下似的低头。

『没关系……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很难得地,那并不是谦虚。

『无所谓。汝白天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咱这稍微有帮到就行。要是汝什么都做得太好,咱就没得偷懒了。』

瑟莉姆轻笑几声,仰望夜空中由盈转缺的月亮。

人只有在满月时才能在黑夜的森林里行走,而狼可以用泥土与树木的气味当路标,前往遥远的地方。

『不过我学到很多,能感到这个世界真的很大。』

『嗯?汝等以前住的村子不是在很南方的地方,连咱那口子也没去过吗?』

用自己的脚走了这么长的路,应已足以感受到世界的广大了呗。只见瑟莉姆含蓄微笑回答:

『因为我们都是沿路到处看看,抓点野兔果腹,然后单纯看著脚边一步一步走,整趟旅程就只是想著踏出右脚再踏出左脚。从南方来到北方以后,只看出道路颜色不一样而已。』

那或许是谦虚之词,不过回首自己的旅程,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即使活了这么久,见到的却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

麦子成长,白云飘过天空。

突然出现变化,不过是邂逅伴侣后这几年的事。

『其实咱也是徒增年岁,看来看去都是同样的景色吶。』

瑟莉姆又垂眉浅笑。

此后,两人一起往后山奔去。此行目的是虽是见瑟莉姆她哥,但不是为了瑟莉姆。她已经很习惯这里的工作,即使仍会为犯错沮丧,但感觉上已不需要为她操心。因此在那之后,咱们也经常单纯为了工作而趁夜离开旅馆翻山越岭。

『磨过的金属闻起来还真舒服。』

瑟莉姆脖子绑了一口麻袋,袋身扛在背上。里头装的是她哥几个盖旅舍所需的金属工具。

不知是太勤劳还是用法太粗鲁,他们容易为金属工具磨钝所苦,伴侣便协助他们打磨。磨的当然不是伴侣,而是请村里的工匠,代价则是她哥几个从山上猎来的兽肉。

过去旅馆大部分的肉,都是缪里和寇尔小鬼猎来的。现在两人不在了,只好向邻近聚落的猎人或山脚下的城镇买肉,不过小气的伴侣连这点钱也想省。谈到最后,贤狼连自己去打猎这种话都讲出来了,但实际上并不能这么做。

或许是拥有一身藏不住的贤狼威严,林中野兽对咱相当崇敬,不时会有野兽来请咱仲裁地盘之争,请求庇护躲避猎人或疗伤。

宰杀它们,总觉得不太对。要是上山打猎,鹿群搞不好会躺成一排,含著眼泪请咱吃。

而缪里和寇尔小鬼就是以人的身分,利用弓箭或陷阱对付野兽了。那纯粹是猎人与猎物的斗智斗力,双方各有共识。当然,野兽间也有不成文规定,来到旅馆泡温泉时必须休战。

所以,瑟莉姆她哥提出的交易正好弥补了这个问题。

『喔?今天是熊啊。』

双方都是在第二、三座山途中那口建造中的温泉边会合。

今天,池边倒了一头体型壮硕,毛又黑又浓的熊。

「我们本来也希望能和平共存……」

以人形恭候的瑟莉姆她哥几个表情郁闷地说。

由于他们是辟入山野,要作生意引人入山,免不了与林中居民起点摩擦,而动物之间也是如此。这头大熊在建立现在的地盘之前,应也是藉武力夺取了其他野兽的地盘。

不过,他们总是为这样的狩猎过意不去,感到心痛。

虽然觉得无奈,但也对他们颇有好感。既然他们要开的是给圣地巡礼客住的旅舍,这样严肃看待生命的态度一定会有所帮助。

「能请各位好好享用,骨头也别浪费,做成工具之类的吗?今天也一样,会肢解以后让您带走。」

『嗯,麻烦了。』

对瑟莉姆使个眼色,她便请她哥几个解下背上麻袋,然后甩甩头和身体,整理毛发。

在众人各取工具,开始肢解大熊后,咱保持狼形,踏入仍然简陋的温泉。

看来水脉真的很深,稍微挖了一阵子也不见池水上升。而且泉水是从平淡无奇的平地上渗出,一下就漫成一大片,水量又少,温度自然不高。

可见纽希拉能发展成今天的温泉乡,是有它得天独厚的条件在。

这天,碍事的东西终于清光,可是状况到最后仍不见好转。这么一来,就算整个肚子贴下去,也只会弄湿腹毛而已。

『要挖哪里,水才会大把大把喷出来吶?』

踏水一走,水里随即扬起大团泥沙,变得一片混浊。咱用爪子轻轻刮地,寻找可能的涌泉点,但怎么也找不著。

「赫萝小姐的爪子也挖不出来吗?」

说话的是瑟莉姆,正在用泉水清洗整个染红的下臂和小刀。约在这里见面,也是为了方便清洁。

众人不一会儿就剥下熊皮,用大柴刀分解成各大部位。

瑟莉姆似乎手还算巧,即使手臂细瘦也能迅速剥皮。

『既然水量这么弱,乱挖也只会弄出一池凉水呗。』

即使瑟莉姆以人形走进去,水深也只到脚踝而已。

直接找其他温泉没准比较省事。

「赫萝小姐,都准备好了。」

咱随这声转头,见到熊皮晾在树枝上,肉都以生长在沼泽边的光滑大叶片包起。熊皮要是带回旅馆,一定有很多人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哪猎的,所以让瑟莉姆她哥几个下山拿到镇上卖钱。由于他们的工作性质与纽希拉相近,算是商敌,这样的关系不能公开。

『那就全装进麻袋里呗。要是叼著带回去,说不定到家前就全没了。』

「毕竟这头熊很肥嘛,没问题。」

瑟莉姆笑著装袋时,咱又说:

『啊,记得留下汝等自己的份。猎物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

要是不出声,他们定会交出全部的肉。虽然被他们敬重成这样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不过倒还挺可爱的。

来时是瑟莉姆背东西,回程就换咱了。

咱趴下来,让她哥几个在背上堆放装满肉的麻袋,调整位置。这当中,咱的眼都盯著连池塘都算不上的温泉积水。原本想瞒著伴侣挖温泉,完成之后看看他惊讶的表情,但恐怕有重新计画的必要了。

咱对旅馆的温泉并无不满,也不是非得找个能以狼形自由出入的温泉不可。

然而望著林中积水般的温泉,咱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普通地失望。对此,甚至有点错愕。

「……小姐?赫萝小姐?」

『唔。』

甫一回神,发现瑟莉姆他们全盯著咱看。似乎已经叫了好几声。

『抱歉,咱在想事情。』

「温泉的事吗?就让我们在这山上帮您找找吧?」

大笨驴。咱不禁暗自自责。

『那倒是不必。咱只是偶尔也想用獠牙和爪子玩玩,像挖洞之类的。』

「是这样的吗?」

『好了,趁时间还早,快回去呗。汝等明天还有事要做呗?』

站起身,能感到麻袋在脖子上绑得很稳。从背上的重量来看,似乎有不少肉能吃,汉娜会很高兴呗。不过想到要晒或腌等加工,就觉得有点麻烦。

「啊,有件事想请教您。」

『说呗。』

「下次想要什么猎物?这次难得有熊,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真贴心。咱不禁赞叹。

『咱想想啊。』

脑袋里冒出的是山鸟或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小猎物虽然肉少,但滋味香浓,非常好吃。

不过他们太过正直,不懂变通,恐怕难以用陷阱抓小猎物,所以乾脆不说了。

『没关系,鹿也不错。这样咱那口子就不用另外进货,省了不少麻烦。』

「遵命。」

瑟莉姆她哥几个如同目送国王离去的卫兵般低头敬礼,让咱苦笑著对瑟莉姆使个眼色,动身离去。

感受著背上熊肉的重量,咱轻盈地碎步穿越夜晚的森林。途中忽然有个疑问,起因是瑟莉姆她哥的话。

──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对不值一提的温泉积水失望,说不定是过腻旅馆生活的表徵。

虽觉得不会有这种事,然而摘野菜嫩芽不禁睡著,还以怪方式睡昏头的那当下仍记忆犹新。

旅馆的生活和麦田生活差不多,不断重复同样的事。再说自己当初对瑟莉姆有怎样的期待?不是挺真心地希望她能掀起一些波澜吗?

咱明白无论任何事,做久了都会习惯,不过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能否忍受也一样。

不,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任何不满──即使如此告诉自己,也觉得虚假。毕竟没有人会因为过得比昨天快乐而难过。

即使脑袋不断在这件事上兜圈子,四条腿仍自顾自地向前奔驰,带咱回到旅馆。和什么都不做,时间也不会停止流逝一样。

瑟莉姆回复人形,替咱拆下装肉的麻袋时,咱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害怕自己若继续漫漫度日,说不定会变成那滩积水。成不了池塘或溪流,温暖归温暖,但顶多只能浸湿脚踝。

而且等到几十年后谁也不在了,湿濡的毛会使身体发冷,还只能打喷嚏给自己听。

以旅馆营生经过十余载,咱敢说自己与伴侣的感情已深到令人傻眼的地步,但同时也失去了新鲜感。尽管缪里出生后,每天都要刮起一阵旋风,可是这个独生女也随寇尔小鬼离开了。

可以想见,此后生活的重复性会愈来愈高。

届时想得起昨天、前天、大前天分别做过些什么吗?能发生多少百年后回顾过去时想得起的事?再这样下去,事件恐怕不够让人浸在淹过肩膀的温暖回忆里度日。对此,咱渐生不安。

咱一边乱糟糟地这么想,一边将从脖子解下的肉堆进辟于后院的地下冰窖。冬季满院子的雪虽然留不到夏天,但只要塞进冰窖,夏天也有冰可以消暑,堪称是种了不起的智慧成果。不过就连森林里的松鼠,在秋天也会孜孜不倦地掩埋树果。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这么做吶?

瑟莉姆眨眨泛起睡意的眼睛,回房去了。

目送她离去后,咱也回到寝室。

手刚扶上门,略歪门板的缝隙间就透出烛光。吸一口气,除伴侣的气味外,还有兽脂燃烧的独特气味、羊皮纸的气味,以及令人想起寇尔小鬼的墨水味。

门后,伴侣正裹著被子蜷著背,提笔振书。

「喔喔,回来啦。」

他注意到咱而转头,表情很困了,但似乎写得很开心。

不过这张熟悉的容颜,已和邂逅时略有改变。不只是因为烛光的影响,他脸上真的有岁月的痕迹。旅馆的生活虽是无尽的重复,可是时间之流并非如此。

平时泉涌不止的温泉也可能日渐枯竭,变成只能浸湿脚踝的积水,最后一滴不剩地乾涸。

即使明知终有结束的一天,同时,却也太过大意了。

自以为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能毫无疑问地享受这段时光到最后一刻。

「嗯?怎么啦?」

咱没回答疑惑的伴侣,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伴侣有些惊讶,但似乎当成了平时的小动作。

什么也没多说,手抱胸般围住后脑,抚摸咱的头。

「你身体好冷啊,泡个温泉再睡觉怎么样?」

「……嗯,汝也闻起来酸酸的。」

「咦!」

伴侣不相信自己这么不检点,连忙把鼻子埋进袖子猛闻。墨水的气味,让伴侣闻起来是一身酸。当然,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好了,去泡温泉呗。」

咱放开伴侣,后退一步。

来到可以自由泡温泉的纽希拉之后,伴侣变得很爱乾净,靠马车营生时只是大概整洁就好。

咱替他取下背上的被子并挂上椅背,他虽仍有点在意体臭,但还是站起来打个大呵欠。

「呜~~……咯、咯、咯……啊啊……以前还能工作到天亮呢。」

说得像是玩笑话,不过这是事实。

且终有一天,他将一睡不醒。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尽管自然法则令人却步,至少伴侣还在眼前。

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当下,就别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尽情做开心的事呗。和伴侣刚开始旅行那时候,就因为经常忘记这个原则而闹出一些麻烦事。

「瑟莉姆她哥那边分了咱们一些熊肉,汝就大吃一顿补补身子呗。」

「喔喔,熊肉。忘了什么时候,有人跟我说熊最好吃的就是熊掌,不知道是真是假。」

「熊掌?那种地方要怎么吃啊?」

咱们如此闲话家常,并肩走向温泉。

路上咱小心注意,不让牵著伴侣的右手太用力。

明明过得很幸福却无法满足,让咱好恨这样的自己。

这天的时间,同样都耗在摘野菜嫩芽上。

在山顶积雪消融前,这样的反覆作业不会结束。

原本就觉得这种事很麻烦了,现在更是认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应该要竭尽所能地累积各种回忆,以备必将到来的寒冷孤寂。

为此,有必要让各种大小事像温泉一样滚滚涌出,好作为回忆的原料。

「跟先生吵架啦?」

汉娜看著咱篓中的嫩芽,随口问道。

「汝、汝怎么突然这样问呀?」

咱紧张得贤狼之名都要哭了。

汉娜耸耸肩说:

「因为您的嫩芽摘得很粗糙。」

「……咱们才没吵架。」

身体巨大的时候,有心事也好藏得很。人的身体这么小,什么都容易泄漏。

不过咱们的确是没吵架,汉娜受不了的表情有点可恶。

「不说这个了。冰窖里堆了很多熊肉,今天就拿多一点出来炖呗。」

咱留下这话就动身前往下一项工作,但又临时止步。

「别跟咱那口子乱说喔,咱们真的没吵架。」

即使说这样话反而更像吵过架,但若不交代一声,让伴侣多操心也不太好。

毕竟咱对现状并无不满,只想自然快乐地过活。

「好好好,知道了。」

有时候,咱反而觉得汉娜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多上两倍。

应该是自己的人形像小孩才会这么想。咱对自己这么说。

「啊,用大蒜还是生姜来炖呀?」

咱认真想了想,回答大蒜。

接著前往旅馆后方。

愈是接近,独特的野兽臭味愈是缠绕鼻头。明明上桌时香得令人口水直流,炖煮当中却臭得难以接近,真是奇妙。

屋后,瑟莉姆一副自暴自弃的脸,不断搅动大锅。

「来,换咱做呗,去吸点新鲜空气休息一下。」

「赫萝小……姐,咳咳、咳咳。」

鼻音很重,眼里还含著泪水。瑟莉姆简单敬个礼就将搅拌棒交给咱,摇摇晃晃地离去。可能是年轻人鼻子更灵,加倍难受。

锅里煮的是从熊肉削下的脂肪,准备做成兽脂蜡烛。

搅拌均匀后,还得挑出混在其中的肉骨残渣。要是挑不乾净,点火时会产生黑烟和恶臭。接下来,胸腔要被脂肪的味道侵占一阵子了。

平常这种事都是鼻子钝的寇尔小鬼来做,或是抓到缪里恶作剧之后用来处罚她。不过现在没人手,只有咱和瑟莉姆能做。

添柴、搅拌,看见浮渣就用搅拌棒捞除。

第一次干这差事时,只知道赞叹蜡烛原来是这样制成,不怎么在乎气味。而如今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对它只有满腹牢骚。

既然都是蜡烛,做芬芳的蜜蜡就有趣多了。

咱只能遥想著蜂蜜的甜美香气,和眼前的现实搏斗。这之后还有工作要做呢。

「唔……做好蜡烛之后,再来是检查还剩什么乳酪呗。」

春季也是制造乳酪的季节,得开始为下一季盘算该进哪些乳酪,向师傅下订。乳酪种类是五花八门,有的耐用有的易坏,有的简单有的工序繁复。

而且,还不能只想著自己餐桌上该有哪些乳酪,得替客人的口味想想才行。

由于第一组客人来得比预测早了许多,自然得提早向师傅下订,不然就只能给客人吃冬季剩下的乳酪了。这样的怠慢很容易被客人发现,传出恶名。

「然后……对了,订完乳酪以后,要把刚送来的羊毛搓成毛线,再来是缝补脱线的那件、那件跟那件……啊!差点忘了,搓线用的铅锤被缪里搞丢,还没重买嘛!不知道仓库里有没有东西能代替……对了……还得打扫一下仓库,不然夏天会有很多虫……就只有虫不听咱的话,难搞得很喔……那这样该从哪个做起呢?唔……」

一圈又一圈地搅拌脂肪,脑中各种思绪也跟著混成一团。

好怀念都在马车货台上悠哉午睡的旅行生活。

喔不,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不在才忙成这样的。

这样的变化,也让咱这阵子痛感自己原本过得是如何堕落的生活。

虽然现在忙到没时间烦恼,但想到这种生活会变成常态,心里就发毛。

咱并不讨厌工作。

只是想避免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快乐的时光已全部溜走。

「若不想个办法,恐怕不妙啊……」

那口流量弱小的温泉积水,在脑里挥之不去。

与其这样,不如在镇上开间小店,天天和伴侣在门口招揽客人还比较好。咱甚至开始有这种无谓的想法。

相信那也一样,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镇上到处都是人,耳朵尾巴藏不住,长相也不会老的咱恐怕住不下去。

「唔唔唔……」

咿呜的同时,咱所搅拌的脂肪也不满到了极点般开始冒泡。

话说回来,等瑟莉姆完全做惯这些工作后,这种忙碌或许就会自动消解了。或者等瑟莉姆她哥那边盖完旅舍,状况稳定以后,再跟他们请一个人来分担工作也行。

没错,再忍一阵子就没事了。既然如此,就来想怎么增加和伴侣的回忆呗。

咱对自己这么说。

「好,差不多要过滤起来做蜡烛了。」

在锅缘敲敲搅拌棒后,咱叫来瑟莉姆帮忙。只要专心地做,工作总会结束。过了中午,又有一批新客人来到,接著就天黑了。

晚餐后,咱带著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发现伴侣愣在桌前。

「怎么啦?」

刚猜想是桌上的羊皮纸被缪里乱涂鸦,就想起缪里已经远游去了。

所以是怎么了呢?伴侣回过头来,表情满是歉意。

「在你生气之前,我先跟你道歉。」

「唔,嗯?」

伴侣解释道:

「新来的客人也带了羊皮纸来。」

他背后是比昨天多上一倍的羊皮纸叠。看来到处都有人在打一样的算盘。

寇尔小鬼和缪里的旅程真的给这世界带来了不小影响呢。赞叹之余,咱发现伴侣还是苦著脸,说不定还有更糟的事。

「就这样吗?」

一问,伴侣得救似的吐出屏住的气,慢慢摇头。

或许是很难主动开口的事。

「……先前还有住其他旅馆的人,跑来问我同样的事。」

「……」

看来暂时是不能和伴侣共享愉快的夜晚时间了。

不过工作堆成这样,说不定也算是件人生大事呢。未来回想起来,说不定能记得很清楚。而且,能和伴侣一起工作也不错。两人坐在一起,阴暗井口的盖子就能紧紧盖上。

只要这么想,感觉就好多了。

「没关系,抱怨也没用,不是吗?」

所以咱开明地这么说,让伴侣十分意外。

「怎么,以为咱会生气啊?」

这种时候,伴侣总是老实得可以。

「因为这下连午觉都没办法睡了嘛……」

「大笨驴。」

咱笑著关上门,轻盈地走到桌边。

羊皮纸堆成这样,真教人叹为观止。

「话说,这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至少对得起我们这么辛苦。想要什么就说吧。做完这些,连蜜渍桃都买得起。」

据说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非常奢侈。

既然原本是旅行商人的伴侣敢开空白契约,表示这差事真的很赚。

「嗯,咱想想看。」

「记得,不是无限量的喔。」

竟然不忘叮这种嘱。

咱耸个肩,轻踏一脚。

「那么,咱们就赶快开始呗。」

「也对,时间宝贵。要是动作太慢,说不定同样的事会愈堆愈多。」

「分点给瑟莉姆做怎么样?」

虽也觉得再继续给她加工作可能不太好,不过伴侣已经是有点为难的脸。

「我也很想找她帮忙啦……」

伴侣话先说一半,往门看一眼之后耳语:

「可是读写之类的事,她好像不太行。」

看来和白天的工作不同,她不太擅长这方面,容易念错写错。

「而且她白天很努力工作,晚上说不定容易想睡。」

寇尔小鬼是对念书有异常热情,会用含沙、啃洋葱之类的方法驱赶夜间睡意。要瑟莉姆做这种事,未免太过分。

这时,咱忽然想起一件事。

「可是咱们到山另一边换东西的时候,她好像没那么想睡呢。」

回程上难免会有点睡意,但不至于头昏眼花。

「就只是不擅长而已吧,看字就想睡。像缪里那样。」

听见女儿的名字,咱就懂了。

「看来在这一方面,咱也不落人后呢。」

「得意什么啊。你看字是没问题,不过写起来就……我说约伊兹的贤狼大人啊,把字练得好看一点,比较合你的身分吧?」

痛处被伴侣说中,咱一眼瞪过去。

「咱的字已经好很多了,再说咱这个样子也只是伪装而已,手不灵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捞锅子里的肉倒是很快。」

獠牙一露,伴侣就若无其事地转向一边去。

「大笨驴。字记得再多,肚子也不会饱啦!」

「……你怎么跟缪里讲一样的话。」

「汝说什么!」

往低声抱怨的伴侣咬一口,伴侣跟著神气地耸耸肩。

「好了好了,赶快开始分吧。」

伴侣也变得不会一味挨打了。

咱并不讨厌这样拌嘴。

「真是的,大笨驴。」

咱喃喃地拉张椅子过来,和伴侣的椅子并拢。背上的被子,当然是两个人围一条。这样倒也不错。

就牢牢记住曾经有过这段往事呗。

咱这么想著,拿起第一张羊皮纸。

叩。放置木制餐具的声响使咱睁开眼睛。

午餐已结束一段时间。可能是闲下来的汉娜拿东西过来了。

「辛苦啦。」

「……葡萄酒呀?真难得。」

趴在桌上的咱坐起身,冒著白烟的温葡萄酒香勾动鼻子。

汉娜这么勤俭的人白天就主动拿酒出来,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就在咱感激地捧起酒杯时──

「嗯,这啥?」

桌上还有个大木碗,里头装了陌生的东西。

「客人送的土产。先生出门前要我拿出来。」

那是某种抹满砂糖的点心。砂糖这种东西,要到山脚下的河畔城镇搭船到海口,再换艘船更往南下,然后在夏季长达半年以上,拥有偏绿清澈海水的明媚国家靠港,在那和来自更南方的贸易船才买得到。

如果能像盐这样直接从大地取得,在那种地方整天舔土地过活也不赖。

虽然用这么棒的调味料令人惊叹,不过汉娜的话更教人在意。

「……他故意瞒咱吗?」

汉娜不觉得哪里有错似的耸耸肩。

「被您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嘛。」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里。拿一片起来看,感觉很不可思议。

像是某种水果切片后做成糖渍,形状歪歪曲曲。

这是水果吗?丢进嘴里后,咱吓了一跳。

「这是姜啊?」

「现在一没太阳就冷得跟冬天一样,吃这个有助保暖。」

「嗯嗯,嗯嗯……嗯嗯嗯!」

砂糖的颗粒口感和甜味,以及随后妙不可言的姜味、刺激味蕾的辣味,让尾巴和耳朵的毛都竖了起来。温热的葡萄酒流过辣得发热的喉咙,也真是舒坦。

竟敢偷藏这么棒的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咱沙沙沙地大口嚼著糖渍姜片,对汉娜问:

「全部就这样?」

「先生要我每次只拿一点出来吃。」

根本和教训缪里时说的一样。虽然很想叫汉娜马上拿出来、快点拿出来、全部拿出来,不过这么一来,之前说的「被咱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就成真了。这种事,贤狼非避不可。

然而这东西的魅力还是难以抗拒。

这几天与羊皮纸搏斗下来,脑袋都好像要烫熟了。

现在端这种又甜又辣的美食出来,根本是种暴力。

即使贵为贤狼也只能翻肚投降。

在那之前,咱好不容易保住理智,说:

「少、少来,不赶快吃完,坏掉就糟蹋了。」

「糖渍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啦。」

「可是还有虫或老鼠──」

「放进冰窖就没事了。」

在餐饮上,这间旅馆没人比汉娜强。

而且再继续拗下去,恐怕连眼前的碗都会被收走。

「呜呜……」

「慢慢吃不就好了吗?这样乐趣才会持久。」

「大笨驴,一口气吃完也有它的乐趣!」

汉娜听了只能无奈叹息。

其实汉娜说得也没错,而且现在嘴里火辣辣的。

于是咱一咬牙,转头不看木碗并推向汉娜。

「汝就收起来呗……」

「哎呀呀,今天真老实。那么,我就趁您改变心意之前赶快收走吧。」

「啊。」

赶在最后一刻前求情似的再拿一片,汉娜没辙地笑。

「先提醒您,我会收在您也找不到的地方,翻也没用。」

说的还是跟骂缪里一样的话。甚至令人怀疑会不会是长得一样,所以弄错了。

「大笨驴。」

「我才不笨。要是您为了找这个而乱翻菜柜,事情就麻烦了。我会封得滴水不漏,靠您骄傲的鼻子也闻不出来。」

「呜呜……」

餐饮这块占了旅馆里最大的开销,所以伴侣给了汉娜极大的权力。在厨房里,汉娜还比老板更像老板。

而且伴侣还吩咐她严加管束咱和缪里。

厨房里有各种立刻能吃的小东西,感觉很像是用来避免咱们吃掉真正重要的东西,跟陷阱差不多。

「亏咱工作得这么努力,这个没良心的……」

即使哀怨地这么说,汉娜还是没交出木碗。

「我是不知道您做了什么,只听说现在两位正在忙的事做完以后,可以赚到一大笔钱。到时候,要吃糖渍还是什么都能当作酬劳跟他讨吧?」

「讨是一定会讨,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得完喔。」

咱又趴回桌子,而这不是演戏。

旅馆现在住了几组客人,乐师也回来了,热闹不少。只要有歌舞,客人就能在温泉里泡上一整天,不怎么需要伺候。

看情况,纵然仍有所缓急,闲暇时间总归是增加了。

不过,目前咱将所有闲暇时间都投入在羊皮纸上。不这么做,羊皮纸永远分不完,要是再有人来拜托,弄不好得一路拖到秋天去。

当然,做不来拒绝就好。可是一想到客人急著想减肥,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下山冒险的缘故,不敢说自己没有半点责任感。

况且伴侣还以快累倒的表情说,接这些工作对未来很有帮助。

既然伴侣认为有帮助,就只好做下去了。

「可是那头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

咱懒懒地在桌上拄脸嘟哝,目送汉娜收走糖渍姜片。旅馆应该经营得很顺利才对呀,难道他想再开一间?买个蜜渍桃给老婆吃都那么啰唆了,不太可能。大笨驴那种本末倒置的毛病,在开了旅馆之后就少了很多。

能确定的是,得先尽早处理完自己的工作才行。

「好,努力工作喽!」

一口喝光汉娜斟的葡萄酒,迈向寝室。

伴侣有村里工作要忙,先出门了。从他留下的气味,闻得出他直到出门前一刻都还在翻羊皮纸。

见被子挂在椅背上,咱抱起来闻一闻。伴侣的味道还很浓。

「……呵呵。」

葡萄酒和生姜的功效相辅相成,全身暖呼呼的。来自浴池的乐曲,从敞开的木窗微微飘来。

好一个闲静舒适的午后。

咱想著「睡一下就好」并躺上床,转眼就不省人事。

趁这机会,对许可证作点介绍好了。

首先是金、银、铜、铁、铅、水银、硫磺,或一次包含上述多种矿石的采矿许可证。还有交易、计量、评鉴、任命鉴定员、回避鉴定等许可证。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的许可证,将依城镇规模划分等级。不仅税金有差,还与其他作物不同,作饲料的麦秆部分利用方法会随等级变化。若挪作啤酒原料便不再当粮食看,以葡萄酒、水果酒乃至两者之蒸馏酒的相关许可证管理。因为这个缘故,酒的定义是争执不断。然而有些许可证甚至可以无视其定义,或是请特定城镇的特定审讯官裁定争执。

这样的系统在肉、鱼、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各方面全都存在,应有尽有。

「……人类社会根本是无底沼泽嘛?」

咱累得连喊腻了不听了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喃喃这么说。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开始有点概念了。来,只剩这么点羊皮纸了。」

烛光下,伴侣的脸一点也不会让人想到「是不是老了点」等烦心的问题。随著工作逐渐接近尾声,伴侣脸上一天比一天更有活力,令人想起从前。

他不时说著:「你看,这是雷诺斯皮草买卖的许可证!」「原来还有凯尔贝码头工人管理权的许可证啊?」「有留宾海根的黄金进口权耶。当年要是有这东西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翻得双眼直发光。

见到某些许可证显示出过去所没发现的城镇联系时,他的神采比尝到任何美酒美食都更为强烈。

甚至还会咿咿唔唔地说:「这个东西在那里跟那里有特权保护……所以在那里买来卖就能大赚一笔了……呵呵呵……」之类的梦话。

不过,一面偷看伴侣这样的侧脸一面翻羊皮纸,还是不怎么好玩。

每当发现远离纽希拉,曾与伴侣一同冒险犯难的地名时,他总会显得很开心。自己也是这样,所以这部分是无所谓。

当时没有一再重复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鲜事。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满之又满地堆积了各种闪耀的回忆。

先受不了眼花撩乱的生活,喊著投降的不是别人,就是咱自己,伴侣也是顺咱的要求才结束冒险生活。如今伴侣替咱实现了愿望,即使仍忘不了往年的冒险,但看不出丝毫后悔。

换言之,伴侣单纯是用眺望汪洋彼岸的眼神缅怀从前。

即使明知是自己任性,咱还是觉得这样的伴侣有点无趣。

如果他是用恋恋不舍的表情回想旧日旅程就好了。

这样就能骂他怎么还学不乖了。

还可以这样说:

「既然汝不继续冒险,那咱──」

一边抄写盐的关税许可证地名,一边听伴侣为发现可免费通过乐耶夫河税关的许可证而乐得滔滔不绝时,不小心脱口而出。

伴侣突然安静下来,咱才发现自己说出心里的话了。

「……」

抬起头,见到伴侣疑惑地盯著咱看。

「……没事。」

咱随即将视线拉回盐的许可证。伴侣没立刻说话,再看一眼先前激动阅读的许可证,轻声说道:

「我不会去冒险啦。」

咱明白。

所以「咱」之后接的不是怨言。

「我问你。」

伴侣又说:

「你是不是有心事瞒著我?从瑟莉姆来这以后,你一直都怪怪的。」

咱吓得耳朵和尾巴的毛都竖起来了。

尽管如此,咱还是这么回答:

「咱要瞒汝什么呀。」

伴侣擦擦鼻头,可能是在憋笑。

「少装了。」

他的手轻轻拍在咱头上。

「你是我老婆嘛。」

这话像一小撮羊毛钻进耳里,让咱背脊发痒。

心头忽然一揪,泪泛眼眶。

「……大笨驴。」

「不过你看起来是真的心情还不错,和瑟莉姆处得也不错,所以我实在搞不懂你是怎么了。我是怕操不必要的心会惹你大发雷霆,才偷偷观察到今天。」

伴侣注视咱的脸,咱的目光也无法从伴侣脸上移开。

「……」

「……」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笼罩房间。

伴侣吐出屏住的气,倒向椅背。

压出嘎吱一声。

「缪里和寇尔走了以后,你好像失了魂一样。」

旅馆里非常地静。

「你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吗?」

伴侣浅笑著问。

「咱才──」

这是伴侣费尽苦心经营起来的温泉旅馆,也是自己的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当然不可能说走就走,拋下这里去旅行。

可是咱无法说到最后。是不是想旅行这种问题,最近也有过一次。

咱也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想。

「不知道……」

听咱说了实话,伴侣笑著说:

「我最近还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可是你还是很年轻呢。」

「……咦?」

这难为情的声音,在喉咙深处几乎成了哭声。

往伴侣一看,他脸上笑容更深了。这表示自己的哭相也变得一样深了呗。

「看著缪里,我总会觉得年轻人就是那样。所以要是某只老成的狼有点过腻了旅馆的生活,我也不奇怪就是了。」

「这……」

咱说到一半摇摇头。用力地摇。

「咱才没腻,没有这种事。」

可是咱的心并不平静。光是过著圆满的每一天,的确有种难以排解的不耐。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想法,也是伴侣怎么也无法解决的事。

毕竟时间绝不可能停留或倒退。

因此,咱很犹豫该不该说实话。伴侣心肠特别好,怕他会过于担心,甚至伤心难过。

见咱难以启齿,伴侣略显失落地笑了笑。

「你们狼该不会都很爱面子吧?瑟莉姆那时候也一样。」

伴侣会为咱担心、听咱诉苦,而且就在咱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不会永远存在。

若有话想说,就该早点说出口。

于是咱用力咽下哽在喉中的东西,慢慢开口:

「咱不是过腻了旅馆的生活。」

「嗯。」

伴侣点个头,稍微往桌上伸手,修剪烛心。烛火跟著变大、转亮。

「然后呢?」

「咱也习惯每天重复的生活了。因为咱……咱好歹也看了好几百年麦田嘛。」

季节周而复始。时间一去不复返。

「而且现在很幸福,非常幸福。」

咱抓起伴侣摆在桌上的手,戏谑地交缠手指。

「可是……每天都没变化。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一样,上个月和去年的上个月差不多,下个月和明年的下个月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缪里那小笨驴和寇尔小鬼走了以后,状况又更严重了。」

伴侣的手指稍微用力勾住咱的食指。

手指的皮肤比作旅行商人那几年软得多了。

「活在幸福中,那些曾经重要的日子就会慢慢融化在记忆里……即使是贤狼,也记不住生命中每一件事。咱,就是很怕这种事。因为……」

说到这里,咱终于有勇气看伴侣的脸。

一张无论紧盯多久,都总有一天再也看不见的脸。

「因为……」

「因为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嘛。」

伴侣这么说,在咱额上轻轻一吻。

那是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刻意不提,双方默默之中决定视而不见的事。斯威奈尔的遭遇中,因为瑟莉姆与她哥的话而在多年后重新面对的事。

伴侣使劲地摸著咱的头说:

「等到我们不在了,你可以到瑟莉姆的旅舍那和他们一起住这种事,说穿了也总归是个保险而已,不能让失去的东西回来。」

在咱看来仍像个小婴儿的伴侣,平静地对咱笑。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常常在想该怎么做。我是打算尽可能多留一点东西给你,不过觉得你一定会生气,就瞒著你偷偷做了。」

咱倒抽一口气,注视伴侣的脸。

知道他这么为自己著想,咱非常感动,但也因为他眼中注视著终点而悲怆。

两种情绪在咽喉里交撞,令人痛苦不堪。

伴侣说得没错,要是他说出来,咱一定会忍受不了这份痛苦而发火。

大骂:「不要想那种事!」之类。

「可是你很怕寂寞,又喜欢抓著卷成一团的毛毯睡觉,所以我得想个不会让你冷得发抖的法子。」

「啊?咱、咱才没有……」

咱耳朵高竖,羞得面红耳赤。这么小的身体实在容不下这种情绪,变狼就不会这样了。

「于是呢,我想到了还可以的方法,也为了实现它而努力工作。后来寇尔和缪里下山,更加快了这个计画。」

「……唔,嗯?」

伴侣的手捧住咱的后脑,轻啜咱的泪水。

刺刺的胡渣,告诉咱不是作梦。

「对了……汝、汝怎么会接这种工作呀?咱一直很好奇。单纯是为了赚钱吗?钱要用来做什么?」

「毕竟钱带不上天国呢。」

「该不会是要给咱呗?」

在咱说「没这种必要」前,伴侣不知为何摆出一副没辙的脸。

「就算我留钱给你,单独留下来的你还是会哇哇大哭,全部拿去买酒。或是对钱一点也不感兴趣,又躲进麦田里吧。」

「呃,汝说啥!」

「不过缪里这么像普通人,我还是会想留笔钱给她作依靠就是了。」

伴侣看著说不出话的咱,温柔一笑。

「所以啊,我想留下一个不管你晒太阳也好,还是寂静寒冷的夜晚裹著被子的时候,都绝对不会放开的东西。喔不。」

他不知为何突然改口,害羞地搔起头。

「是原本想留啦。不过最近很忙,又没有那种习惯……」

咱听得一头雾水,不耐地对伴侣低吼,他才连声抱歉地陪笑说:

「我想写书啦。」

「……写书?」

伴侣耸耸肩。

「你以前不也说过,希望我们的旅程能变成人们传颂的佳话吗?」

好像真有这么说过。古老的传说都是因为有人传颂才能流传于后世。

「可是口传有它的极限。你看这堆许可证,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一个人的脑袋装不完的东西。」

即使和伴侣旅行过那么多城镇,新聚落总会有外表看不见的规矩,而且还肯定是实际上的一小部分。

「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一天虽然很像,但还是会有细微差异。有时候,这些小差异可以带给我们很大的快乐。例如你的手被血蛭吸到之类的。」

咱莫名地害羞起来,想遮掩似的摸摸手腕。

「我就是想把生活中的小差异一条条全部写下来,做成一本纪录。还记得那个拜蛇神的村子吗,你不是在教会艾莉莎的书房看过很多类似的书吗?」

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咱曾为寻找约伊兹的位置和从前的伙伴,在霉味浓厚的地下室读过不少故事书。那都是某些人为纪录过去发生的事而写下的书。

「我想写的,会比那更琐碎、更详细一点。不管其他人看得看不懂,你看了会开心就好。这么一来,只要看书就知道昨天就跟今天不一样,去年跟今年也不同了吧?」

「唔、嗯……是、是没错……」

见咱同意,伴侣也满意地颔首。

然而接下来的表情不像害羞,更偏为难。

「但是,我虽然一有时间就会去写上几笔,可是总觉得写不好。经常怎么写都是生意的事,缪里出生以后,又满满都是缪里。」

这时,咱发现了。

「啊!就是汝没事在写的那个呗!那不都是在抱怨发牢骚吗!」

诧异的疑问惹来伴侣的苦笑。

「因为照顾缪里真的很累人嘛……不过那不只是发牢骚,跟你吵嘴的事也写上去了,还有很多以后读起来一定很好笑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咱差点软腿。伴侣的确是有时想到就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原以为纪录吵架的过程是准备以后用来翻旧帐,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哪有那么小心眼的雄性啊!」

「不过我们的钱也没多到可以准备那么多纸,旺季时也真的没时间纪录那些东西。」

看来话题接回桌上这堆羊皮纸了。

「所以汝想赚钱买纸?」

「是啊。其实以前的事能够记录下来,都是因为贵族雇用修士当记录员的结果。再来就是,大城镇会为了展现自己的丰功伟业而编写年表。而修道院的人,会接这样的工作来赚钱。」

伴侣说得神采飞扬,令人想起货台上那些年。当时他经常嚷嚷著:「这次发财了!不用淌混水也能大赚一笔喔!」露出一副呆脸。

与当年毫无改变的感觉让咱先是一阵喜悦,但也为此揪心。

「然后呢?」

「首先呢,纸都握在修道院手上。只要给他们作点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道理简单得让咱也表情略显呆滞地点头。

「再来,作修道院的人情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那就是……」

伴侣的视线转向桌面,随手拿起一张纸。

但不是许可证,而是自己用来记事的便笺。

「就是它,为了这些字。」

「字……?」

「谁教你字写了那么久都练不好嘛。」

「!」

咱被踩到尾巴般背脊一挺,一把揪起伴侣的胡须。

「会痛会痛啦!别生气、别生气嘛!」

「大笨驴!咱的字可能真的是不好看,但也不至于看不懂啊!」

不管伴侣的字还是别人的字,咱就是无法理解人的文字怎么分优劣。既然伴侣说咱的字丑,咱也不想否认,可是咱怎么写就是写不好。

由于怎么看都是「人手」的错,被伴侣在无可奈何的事上挑毛病,实在教人难以忍气吞声。

「呃,等等、等等!我一开始也觉得你是不习惯读书写字,可是你做其他事的时候手还挺巧,我又看到了瑟莉姆的字,所以开始猜想其实有别的原因。」

「她的字?」

突然冒出瑟莉姆的名字,使咱很是错愕。

「瑟莉姆的字……也很糟。」

「字也读得很慢呗?」

「是啊。还有她犯的那些小错误。」

「……?」

拿错麻绳、装错蜡烛、不时绊脚跌跤、东西没拿好等问题,会有怎样的共通点?

这又和作修道院的人情有何关联?

要跟神祈祷才有救吗?

究竟想说什么?

「那就是,你们的眼睛其实不太好。」

「咦?」

咱听傻了眼。

接著想的是「怎么可能」。

「哪、哪有这种事。咱看得很清楚呀,还能在黑漆漆的森林里自由自在地跑呢。」

「那你描这个字看看。要跟看到的一样喔?」

伴侣指著一个字说。那是咱认识的字,马上就写出来了。扭动手腕画一个圈,向右爬出一条小虫,再往左下稍微一撇。

感觉写得还不错。

「真的是照看到的描了吗?」

「嗯。」

伴侣两肩上下一动。

「你描的是瑟莉姆的字,而且有一点点不一样。」

「啥!」

「你的眼睛没那么糟,所以我不敢确定,可是她就很糟了。我想她经常绊倒,原因就出在眼睛。最近状况好转,是因为她熟悉了这里的摆设吧,或是靠气味记住的。」

这番话让咱想起黑夜的森林。没错,那种时候都是凭藉狼的鼻子和耳朵来奔跑。

惊讶之后,是一阵猛烈的哀凄。想到自己可能从来没看清伴侣的脸,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另一方面,咱不曾感到自己视力不佳也是事实。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疑惑煽动怒火之余,理性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或许是自己本来就是这样,所以始终认为这样才是正常。

可是这种事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怎样?要咱像寇尔小鬼那样,求神把咱的眼睛变好吗?」

「才不是,所以才需要修道院。」

伴侣用食指和拇指围成圈,贴在脸上说:

「要跟他们拿阅读镜。」

「阅读镜?」

「旅行的时候应该有给你看过吧?有时候水珠滴在叶子上,不是会把叶子上的纹路放得很大吗?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再仔细打磨之后就是阅读镜了,可以把字放大来看。有钱的修道院应该有很多品质不错的阅读镜。」

有点难想像,但伴侣不像在说谎。

姑且表示接受地点点头后,伴侣将手指围成的圈摆到咱脸上。

「听说,也有可以戴在脸上的阅读镜。这么一来需要比较大的玻璃,磨起来很困难,价格三级跳,可是能让人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喔。」

然后把看见的事和过去没发现的事,全写成文字保存下来就行。

宛如冰窖堆积的雪,松鼠埋在森林里的树果。

伴侣指头围成的圈另一边,是他得意的笑脸。

不知为何,感觉比平常更近了。

「能戴在脸上的,目前还没有能力买,不过拿在手上放大文字的就买得起了,然后还需要一大堆的纸。东西准备好以后,你再把字练好一点,把想记住的事全写下来就行了。」

不是平白等待永难忘怀的大事,而该纪录每天的小事。毕竟旅馆生活不是令人厌烦,就只是记不住罢了。每天发生的事,都值得珍惜。

原本的问题,就只是害怕记忆会像那滩温泉积水,放著不管只会慢慢扩散,肚子贴地也只能沾湿一点毛而已。

若将记忆写成文字,就能永远保温了。

「我会努力赚钱买纸墨,你就尽管放手去写,读不完也无所谓。如果读到最后就会忘了开头,就永远读不腻了吧?」

听不出来哪里是玩笑话,感觉每个字都很认真。

且不论是否有实际效果,伴侣这么为咱著想,让咱感动得都要哭了。

「可是……如果只顾著写,说不定会错过值得写的事呢。」

「你做事这么容易腻,我还怕你没办法天天写咧。」

咱嘴瘪成一线地瞪,伴侣以微笑从容承受。

「但是,只要有纸有墨,也有阅读镜,你又会写字,就可以安心了吧?会怕的时候,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武装起来就好了。用笔刮开心里那些黑黑的东西,再用纸擦掉就好了。」

说不定伴侣也发现了咱心中那口黑暗的井。

「很久以前,有个修士这么说过。」

比邂逅时稍微老了点的伴侣,以成熟过当时的表情说:

「给人鱼吃,只能让他少捱一天饿;教人捕鱼,可以让他永远不必捱饿。」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对贤狼说教啊。咱对这样的伴侣表示敬意,露齿而笑。

「咱不只想吃鱼,还想吃蜜渍桃呢。」

「我知道,所以每天才忙著工作啊。」

这一刻,咱按捺不住情绪扑了上去,额头右上角撞到了伴侣的颧骨,发出好大一声。伴侣虽然喊疼,但并不介意。

因为这段时间,咱的心一定比他更痛。

「大笨驴。」

从心灵深处挤出的话,就只有这么多。

「大笨驴……」

咱再说一次,尾巴沙沙沙地摇。

伴侣的心意让咱心里满是喜悦,差点就直说不需要昂贵的阅读镜,不过咱这次学乖了。只要有伴侣替咱挑的武器,就一定能战胜井里不断涌出的黑暗念头。

「是需要阅读镜没错,可是买小的就好了。」

「嗯……咦?要买就买大一点嘛?而且瑟莉姆也能用啊。」

若是以前的咱,在这时候听见其他雌性的名字,早就气得咬牙低吼了,但现在完全不同。伴侣被咱牢牢抱在怀里,只注视咱一人。

「买来给她用就行了,咱不需要。」

伴侣表情有些遗憾,表示那一定是他发自内心的关切,希望咱能藉此欣赏更美的景色和各式各样的东西。

然而,咱已经这样过了好几百年。

现在所见的世界,就是咱的世界。

「需要咱告诉汝为什么吗?」

抬起头,伴侣的脸就在一旁。

「烦请赐教。」

咱堆起满满的笑容说:

「因为要是看得太清楚,说不定会发现咱其实没那么喜欢汝的长相嘛。现在失这种望可不好喔~」

伴侣的表情非常难看。

知道这样就足够了。

「再说咱就算没有阅读镜,不还是在这个世界找到汝了吗?」

伴侣睁大眼睛,露出投降的愤恨表情。

「你的眼力再继续好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头痛了。」

心有不甘地说这种话,还真是个可爱的小鬼。

「那除了给瑟莉姆买阅读镜之外,说不定还会再买那种昂贵的眼镜,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就得看用途了。」

「你喔……」

伴侣伤脑筋的脸是那么可爱,使咱脸上泛起大大的微笑。

「真是的……是为了工作啦。买眼镜给瑟莉姆,她应该会更有学习欲,读书能力也会变好。而且她很有毅力,迟早能像寇尔那样替我记帐,或是替客人写信,帮村里的活动写点东西什么的。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咱就不能帮汝吗?」

咱一样能读能写。

而咱当然也知道伴侣为何选择将工作交给瑟莉姆。

但还是故意这么问了。桌上纪录的是肉眼看不见的承诺,应该不时回忆的东西。一旦迷了路,只要还看得见自己与伴侣的联系,就没什么好慌的了。

伴侣看著咱,疲倦了似的叹息。

说不定他是真的很累。

因为──

「要是我闲下来,你却变忙,不就没意义了吗?」

因为伴侣深爱著咱,总是为咱卯足全力。

「呵呵。」

咱为自己倍受宠爱而笑,也为莫名的强烈安心而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笨死了。」

「就是说啊。」

伴侣也一起笑,两人欢笑一会儿后齐声叹气。

真是种并非习惯亦非厌倦的奇妙距离。

「那么,现在可以把剩下的做完了吗?」

伴侣很刻意地作个结尾。

「嗯,赶快收拾掉呗。」

这样的对话,过去也似乎重复了许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会对难以区别每一次而惶恐害怕了。

「话说回来。」

「嗯?」

咱握起笔说:

「寇尔小鬼不是常说书要有书名吗?汝要用自己的名字吗?」

伴侣注视咱片刻,轻笑道:

「这间旅馆叫什么名字呀?」

「嗯?嗯,没错,那个名字最好。」

与伴侣共谱的纪录。难忘的回忆。必须将它们全写下来,挤满每一个角落。

这一定会是一本幸福洋溢,既如春天亦如温泉【Spring Log】的书。

任谁读了都会苦笑,无奈耸肩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