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劫火(4)

天花板垂下三个巨茧般的物体,怪模怪样吓我们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绷带将床单捆得如同埃及木乃伊。顶端露出黑色的发丝,里面是人,而且胸部微微起伏,还有呼吸。

「放他们下来吧。」

我们联手让木乃伊飘起来,然后切断绷带,缓缓降在地上。

打开床单后,里面果然有人,三人分别是为我看过病的野口医师,以及护士与清洁工,名牌上印著关与樫村,三人双手被反绑,朦住双眼。我们马上解开他们身上的绷带,但三人眼神涣散,还像小动物般不停颤抖。

「你们没事吧?」觉问,但三人毫无反应。

「这些人可能受伤了,撞伤头之类的。」

冈野说著,检查三个人的身体,但只发现轻微擦伤。

「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药?」觉依序看著三个人的眼睛,倾首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幅景象让我寒毛直竖,若病房中仅剩下被千刀万剐的三具尸体,我不会这么害怕,但现在感到哪里很不对劲,很不正常。

可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

「请问……我们在底下看到萤火虫之类的光,是他们之中哪个人做的吗?」冈野疑惑地问。

「应该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如果他们还可以使用咒力,应该能自行切断这些束缚吧?」

「不行吧……这些人被绑得非常巧妙,眼睛又被朦住,看不见目标,这样很难使用咒力。而且被吊在半空中会产生不安感,害怕掉落,更不敢切断绷带。再说还有化鼠在附近监视。」

「所以才做出那道光?」

「应该是吧。在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下,顶多凭著记忆中的医院光景,套上萤火虫飞舞的影像。他们希望有人看到光而发现自己。」

我听著觉与冈野的对话,突然发现房里状况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觉……你想这些人为什么会被俘虏?」

「咦?不就是因为被化鼠攻其不备吗?这没什么好惊讶吧。野狐丸不已经用诡计杀死很多人了?」

「血肉之躯从背后被偷袭当然是死路一条,不过他们竟被活捉,还被蒙眼……正常来说这不可能发生吧?」

听我一说,觉也愣住了。

「……这根本不可能吧?」冈野惊恐地说。

「无论什么状况,就算被当成人质,都可以用咒力解决问题,更何况这里还有三个人……」

「这说不准吧?搞不好化鼠狠狠殴打他们,让他们失去意识,或用麻醉药。但实际上用了什么把戏我就不知道了……」觉盘著双臂沉思。

「……啊,啊,啊。」此时,野口医师蓦地回过神,发出声音。

「你醒来了吗?我们是来救人的。别担心,这里的化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觉蹲在野口医师的面前告诉他。

「快……快点逃……」野口医师拚命地咳呛出几个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回来了……趁现在,快逃!」

「回来?什么要回来?」

「大内……医院里的病患们都平安吗?」

觉与冈野同时询问野口医师,此时,关护士高声尖叫。

我们根本听不懂她在吼什么,只听见赤裸裸的恐惧,即使方才发生过那么多恐怖的事情,她的叫声依然令我丧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人类发出这样的声音。

「关护士?你振作点!没事了!」

冈野硬是克制心中恐惧,试图安抚关护士,但不仅毫无效果,反而让她更激动,惊悚的尖叫回荡在半废墟化的医院中。

这道声音刺得清洁工樫村回神,猛然坐起身。我们还没来得及对他说话,他看了我们一眼就转身冲出去,而且出乎意料地健步如飞,听得出他是半跑半跳下楼梯。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向觉。

「总之先离开这里。把这两个人放上船,先离开再说。」

「刚才逃掉的人呢?」

「之后再想。」

我们伸手拉起医师与护士。

「快、快、快点逃……」野口医师仅仅清醒片刻,接著又喃喃自语起来,关护士好不容易停止尖叫,却像癫痫发作一样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当我们下楼梯时,外面有人大喊。

「怎么了?」觉跑回三楼往窗外看,我紧跟在他身边。

只见一名男子死命跑往远方,在星光之下看得不甚清楚,但应该是樫村。

「喂!怎么啦?可以不必逃喽!」

声音源自藤田先生,他在船头上大吼,但樫村头也不回。

觉将窗户拉开一半对著藤田先生喊,「藤田先生!他……」

「……住口!你大声喊,就会被发现我们在这里!」野口医师在下楼梯的半途出生警告。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得出大事不妙,我们反射性离开窗边。

「怎么回事?化鼠已经……」

「才不是化鼠!是那家伙……那家伙会回来啊!」

关护士又开始鬼吼鬼叫,声音非常刺耳,好像是邪恶的怪鸟。

「快让她闭嘴!」听野口医师一说,冈野立刻堵住关护士的嘴。野口医师的口气充满魄力。关护士先是疯狂挣扎,然后像断线一般浑身虚脱。

「那家伙是谁?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觉抓著野口医师的肩膀,想问个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是谁,只知道医院员工、病患、所有人都被杀了。」

冈野听了,浑身僵硬。

「只有我们三个人存活,应该是想抓来做人质吧……」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不可能反抗啊。所有想逃的人都被杀了。」

我听见细微的喀喀声响,正感奇怪,顿时发现声音来自野口医师的口中,恐怖的记忆让他的牙齿直打颤。

「快、快点逃,要不然……」野口医师的眼神陷入疯狂。

「觉!我们先逃再说!」危机迫在眉睫,我朝觉大喊。

「好!」

我们不发一语,飞快下楼梯到一楼大厅。

就在那刻。

「救命啊!」

门外传来可怕的叫声,我们透过玄关的大洞看见樫村正往这里跑来,大概还有七、八十公尺远。

「喂──我们在这里!」藤田先生大声回应他。

「太晚了……正门不行,从后门逃!」

野口医师说完后连忙转身,蹒跚地往医院后门去。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愣在原地。

下一秒,往我们跑来的樫村全身迸发出刺眼的火光。

「这……这怎么可能……」

觉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简直像在做一场恶梦,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樫村在火焰中挥舞双手,痛苦挣扎,突然一阵强风吹来,火焰近乎全数吹熄。

我们发现藤田先生正在用咒力灭火。

「快去帮忙!」我打算发动咒力帮忙扑灭剩下的火焰。

「住手!」觉抓住我的肩膀。

「不快点救他怎么行!」

「快逃!」觉硬是拉著我的手走向医院后门,我在途中往外看。

火比刚才烧得更旺,樫村倒地不起,烧成焦炭。

我看见藤田先生下船要往樫村那里走,但随即转身往我们跑来。

倏地,他停住了。

我倒抽一口气,果然……但这不可能发生……

藤田先生飘在半空中,但不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是被咒力吊到半空中。

我呑回冲到嘴边的尖叫。

人类看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会失去行动准则,呆然在地,就像当时的我。

距离我短短四、五十公尺处,有个人被吊在半空,面临即将活生生遭五马分尸的命运。

「别看!」

觉硬把我的脸扳向另一边。

「呃啊啊啊啊啊……!」

我身后响起凄绝的悲鸣,空气骤然变得湿黏,还夹带著血腥味。

觉默默抱著我的肩膀,赶往医院后门。

「快,这里走!」野口医师小声对我们招手。我们最初没发现楼梯后面有一条细细的走廊通往后门,后来才知道这是遗体运送通道。

「那究竟是什么?」觉用颤抖的声音逼问野口医师。

「你们这下懂了吧,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就是……」

野口医师突然闭嘴,作势要所有人安静。

我吓得竖起耳朵,不敢出声。

听见了,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沉重,步伐也不大,正缓缓接近医院玄关。脚步声穿过玄关的大洞进入医院,嘎吱嘎吱地走上楼梯。

我不经意望向关护士,她的那张脸深深震慑了我。关的表情惊悚扭曲,随时开口尖叫。如果她这时候尖叫,一切就完了。但在关护士尖叫前,冈野先发制人地将关护士的头按在胸前,安抚似地拍她的背脊,关护士一时死命挣扎,但还是慢慢放松下来。

其间,脚步声经过楼梯间走向二楼。

野口医师缓缓挥手向前,我们屏气凝神走向医院后门,野口医师握住门把就要开门。

打不开。跟在后面的我们差点吓破胆,门上原来还插著一道小门闩,一拉开,门板发出微微声响。门开了。

我们像从充满腐臭的棺材中,走向一望无垠的地狱。

野口医师关上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医师,不是那里!」

觉出手拉住医师,但医师狠狠甩开他。

「别跟过来,滚远点!」

「请等一下!」

「你们听好,我们要分头逃,虽然最后还是会被杀光,但如果运气够好,或许会有一人活命。」

医院里突然传来怪声,像是人的啜泣,又像野兽的咆哮,实在诡异。想必那家伙在三楼发现化鼠的尸体,又知道俘虏消失。我们得立刻逃走才行。

「分头逃会被干掉,现在应该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这有什么用?」

野口医师微微笑开,露出牙齿。身后的医院正传出从三楼往下跑的脚步声,没时间了。

「你也看到刚刚那两个人被杀吧?不管五个人还是一百个人,都一样。」

「可是……」

「你打算怎么跟恶鬼打?少废话,滚一边去!」野口医师往觉的胸口推一把。

恶鬼……光听到这两个字,我就吓得浑身血液结冰。

理性与常识告诉我这不可能发生,为什么化鼠攻击的同时,碰巧又有恶鬼现身呢?

但我亲眼见到证据,人类被咒力放火燃烧,五马分尸,除了恶鬼外没人办得到这种事。

「没办法,我们往反方向逃。」

觉看著野口医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准备动身。

「等等!」我拉住觉的袖子。

「怎么了?」

「来了……我们绕到医院另一边!」

我听见风中发出细微声响,连忙竖起耳朵。不会错,虽然声音不如在医院里那么清楚,但确实有什么正在踩踏砂石,拨开草丛,靠近这里。觉默默作势要我们回头,悄悄打开刚才的门。

他不知何时脱下吵人的木屐拿在手上,我和冈野连忙照办,左右围著关护士回到死寂的医院,觉等我们都进门才进来,接著小心关上门。

真是千钧一发,当我们停住不动时,就听见脚步声来到门外,距离我们应该只有两、三公尺。同时,我们听见诡异的呻吟,那是喉头深处的鼓动声,又是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宛如低沉的诅咒。

恶鬼……就在薄薄一片门板的外头。

如果恶鬼发现这扇门……

我拚命祈祷。

神啊,请保佑我们别被发现。

请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祈祷途中,我惊觉门外悄然无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诡异的呻吟。但之前并没有任何生物离开的声响,代表恶鬼还在门外;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肯定是屏住气息。

恶鬼正在仔细聆听后面的声音,一想到这里,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彷佛度日如年。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我看见恐怖的光景,门把正缓缓转动……

完蛋了,我吓到差点晕过去。

但门并没打开。

「Grrrrr……★$¥°C£▲!」

恶鬼发出异常高亢的恐怖声音,接著像发现猎物的猎犬般快步跑开。我们来不及庆幸自己获救就听见令人丧胆的哀号。

我摀住耳朵。那是野口医师的声音。

「混帐!别过来!该死的恶鬼!」

接著是教人难以忍受的惨叫,恶鬼并没有把野口医师一击毙命,而是徐缓凌迟。

「快!这里!」

觉快步穿越医院回到玄关,他从大洞小心观察外面状况,我们三人紧跟在后。因为脚上没穿鞋,木片刺伤脚底,地上血迹斑斑,但心理状态超出极限,几乎没什么痛楚。

「你……你到底是谁──!」

医院后方传来野口医师的临死悲鸣,我咬紧牙关摇头,自己无能为力,现在别听,别想!只要想怎么活著逃走就好……

「船好像没事,快点!」

觉走出大洞之后向我们招手,我们连忙赶上,却不得不停在大洞前。因为关护士怕得浑身发抖,双腿僵直,死也不肯出去。

「你在干什么?听话!我们得逃走啊!」我心中充满绝望!

「早季!快过来!别管她了!」觉冷酷地吶喊。

「可是……!」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杀光!如果没人回町上警告恶鬼现身,町就完蛋了!」

「请你们两个先走。」冈野静静地说,「我跟她一起躲在这里,请你们之后再来救我们。」

她的声音冷静平稳,早有赴死的准备。

「这怎么行!」

「没其他办法了吧?再说搭船逃走或许还更危险,或许那家伙根本想不到有人还躲在这里……好了,快去吧!」

「早季!我们走!」觉抓著我的手硬往大洞外面拖。

「对不起!」我双眼泛泪,向冈野道歉后转身与觉一起全力跑向小船。我在半路瞥见焦黑的尸体,冒出少许黑烟,更前方是藤田先生四分五裂的尸体,我拼命地冷静心神,却止不住颤抖。

一上船,觉立刻解开缆绳,我俩躺平隐身在船舷之下,慢慢让小船调头,开始航行。鬼屋般的医院耸立在夜幕之中,我害怕恶鬼随时出现,吓得浑身无力。

觉巧妙地操控小船,沿著狭窄水道远离医院,他根本看不见前后左右,怎么还有办法操纵小船?我看著觉,他仰赖星光,持续在小船上方制造小镜子来获得四周资讯。

小船缓缓拐了大弯。

「……已经没事了,从医院看不到这么远。」觉小声说。

「那……快点,全速逃走吧!」我小声哀求,但觉摇摇头。

「暂时还不能发出声音,这附近可能不只有恶鬼,还有化鼠,我们现在离水岸太近,如果被火枪偷袭一定逃不掉。再过一段路上了大运河就全速前进吧。」

我们心惊胆颤地把头探出船舷,小船在阴暗的水道上前进,发出微弱的水声。

「冈野她们……会不会有事?」

觉没有回答,他应该知道怎么安慰都不可信。

「那真的是恶鬼吗?」

觉稍稍倾首,「没其他可能了吧?」

「可是……恶鬼是从哪来的?我们町上应该一个异常人都没有吧?教育委员会盯得那么紧……」

「不知道,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为什么奇狼丸率领的虎头蜂军全军覆没。无论多勇猛,碰上恶鬼也是不堪一击。」

「是啊……」

「还有一件事,野狐丸胆敢开战的原因。虽然我还不知道化鼠跟恶鬼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猜得没错……」

觉突然住嘴。

「怎么了?」

「安静……动作不要大,继续稳稳讲话。」

「你在说什么?」

「语气不要变。」

「好好,这样行了吧?快说究竟怎么了?」我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大概一百公尺后面,有船跟著。」

「咦?难道……」我全身都凉了。

「应该是我们刚才拿来当诱饵的小船,船上一定是恶鬼。」

我偷偷用眼角瞥望,透过水面反射的星光,看见尾随在后的船影。

「怎么办?恶鬼怎么不攻撃呢?而且……」

「语气不要变,如果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了,一定会把整艘船毁掉……恶鬼不马上攻撃我们,应该是想让我们带路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吧。」

真是最糟的情况,如果就这样与町民会合,等于带死神入町,但一时又想不到该怎么甩掉恶鬼。我拚命思考如何逃出困境,但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混乱。

「上了运河……发挥全力逃得掉吗?」

「不,不可能。」觉毫不迟疑地回答,「运河几乎都是直线,视野太好,恶鬼看到我们加速就会用咒力逮住我们,必死无疑。」

这么说来,任何妨碍对方小船的动作也派不上用场,因为我们稍微展现敌意,恶鬼就会发动攻撃。而且我们已经在恶鬼眼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等一下,难道我们已经完了?」

「等等,我正在想,你继续说话,说什么都行。」

现在只能仰赖觉的冷静,我照他说的继续讲话。

「没想过竟然发生这种事,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夏祭之夜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而且就死在我眼前?我一个人也救不了……不只这样,我们还拋下冈野她们……应该说是见死不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究竟我们哪里做错了?」

泪珠不禁沿著脸颊滑下。

「我不想死在这里,绝不能糊里糊涂就结束人生,这不就像是突然被踩扁的虫子吗?至少我要知道为什么非死不可才愿意丧命,否则我一定死不瞑目。」

觉似乎在专心沉思。

「真理亚死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件事情,不想相信,因为我爱真理亚……可是她今晚救了我,你记得吗?我们正要到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她小时候的幻影。我们追上去才没受到化鼠偷袭。如果当时去了广场,可能已经中箭中枪身亡,就像鸟饲宏美女士……我真的很讨厌她,因为她随便就派出可恶的不净猫杀死我们,像杀小白鼠。可是我现在知道,她只是胆小,满脑子想避免像今晚这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还是不会原谅她对真理亚他们做的事。还不只这样,我也不原谅她对我们的好伙伴无脸少年做的事。」

我心头一疼,不得不换口气。

「我爱他,打从心底爱他。绝对不能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死掉……觉,我也好爱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整理好对他的想法,在整理好之前,我没办法更进一步,所以……」

「早季,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都这样的年纪了,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可是因为我的记忆被抢走,所以还放不下他。」

「觉……」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虽然还想不到击倒恶鬼的方法,但应该能骗过恶鬼逃走。」

「怎么做?」

我彷佛见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觉开始说明。

「问题在于怎么上岸,一且进入宽广的运河就麻烦了,我们须在狭窄的水道区找到登陆点。」

我灵机一动提出点子,「……不对,宽广的地方比较好!我知道有个地方,恶鬼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能登陆!」我说出点子,觉听了之后扬起嘴角。

「好,就这么办。我没让人飞过,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一进运河就动手。」

「好的。」我不断思索著自己该做什么,虽然关键在同时完成两件事的觉,但如果我失手也一样完蛋,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小船保持稳定速度前进,我在船上忐忑不安,突然加速会让恶鬼起疑,现在只能静静等候。

前方水道终于开阔,狭窄水道与宽广运河的交会点就在眼前。

我突然意识到,四周景色开始变得鲜明,这不只是因为眼睛习惯黑暗,更因为黎明将至。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比较适合施展障眼法,但现在不能要求太多。

觉不断用眼角往后瞥,目测距离,恶鬼的小船一直紧跟在后,保持一百公尺左右。

我们的小船从水道进入九十度交会的运河,接著往左前进,运河宽达几十公尺,我回想起利根川主流。恶鬼的小船还没进入运河,但眼前毫无遮蔽,我们的船一定也进到对方的视野中。

觉谨慎地计算时机,趁著恶鬼小船驶入运河的一瞬间,他在后方展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几乎与河面一样宽,这是他做过最大的镜子。我们就这么航行两百公尺左右,恶鬼的小船依然紧跟在后,不过恶鬼目前看到的并非我们的小船,而是自己小船的镜像。

「准备好了吗?要冲喽!」

「……好!」

下一秒,我的身体从船上飘起,接著从船舷边飞出去,我紧贴水面,像老鹰一般高速滑翔。我们并没有学会真理亚那样的空中飘浮术,但有办法用咒力搬运彼此的身体。

小船离我愈来愈远,我的身体突然像撞上一张气垫,速度大减,落在运河岸边。一倒在草地上,我立刻匍匐在地,确认小船位置。觉与小船已经前进好一段距离,恶鬼似乎在注意镜中影像,没发现我被飘浮大镜掩护的身影。

这次轮到我了,我用咒力从远远举起觉的身体,小心不要超出镜子范围,一口气往我这边的河岸拉来。觉双手抱膝转一圈,以高速接近岸边,我半途发现操作速度太快,连忙减速,但出手太慢,觉在地上重重摔一下,滚了好几圈。

同时,两艘小船间的镜子粉碎成数不清的小水珠,烟消云散。笼罩在昏暗的天色下,恶鬼分不出我们的小船与自己的小船。

还有事要做,我让无人小船加速,快到船底都飘起,几乎滑行在水面上;操纵远处的船比操纵自己搭乘的船要简单许多,恶鬼的小船追不上,距离愈拉愈远。

觉的猜测成真了。我们的小船骤然闪烁一阵强光,熊熊燃烧。

我抽回操纵小船的咒力,小心不与恶鬼的咒力互撞,燃烧的小船失去动力后靠惯性航行一小段,撞上河岸停住。小船在河岸边烧了一阵子,船头开始进水,慢慢打转沉没。

火光一熄,四周恢复昏暗。

觉压低姿势往我跑来,匍匐前进趴在我身边,他似乎摔到腰而揉个不停,另一只手与我紧紧相握。

恶鬼的船来到沉船点附近,不甘心地徘徊著。恶鬼在做什么?我们焦躁地看著,恶鬼还在,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这次被发现就真的无处可逃。最后恶鬼的小船缓缓调头,当小船经过眼前,我们屏住呼吸,全身寒毛直竖。直到小船驶往来时方向才总算得救,浑身虚脱。

不过不能光是开心,恶鬼的小船又从运河回到通往医院的水道,不禁心头一沉。只能祈求冈野她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如果她们还躲在医院里,那就……

「好了,走吧。」觉起身对我伸出手,「小船没了,只能徒步回去,得赶路才行。」

「那我们互相扔对方怎样?这次就扔到那座山头吧。」

我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哭,死命地开了玩笑。

「饶了我吧。刚才被你狠狠摔了一记。」觉苦笑著。天还没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东方的天空露出曙光,丘陵与地平线染成一片玫瑰色。

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血红黎明。

我们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赶紧与町上的人会合,告诉大家我们的所见所闻,但路上可能有化鼠设下的陷阱,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而且我们两个都是打赤脚,我在医院伤了脚底后就血流不止,觉看了立刻撕开浴衣帮我做一双简单的布鞋,可是双脚疼痛难耐,怎么也赶不了路。我心中百感交集,拚命想清除脑中痛苦不堪的经历,专注眼前的状况,脚上的疼痛或许有助于忘记昨晚的恐怖经验。

但最后我还是开始逃避眼前的痛苦事实。

后来我应该都在思索关于古文明的事情。

听说当时并没有咒力,却还是创造许多奇迹,绝大多数都是现在办不到的事情,而我们的文明在两个层面上与当时望尘莫及。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缺乏通讯手段。据说古文明的机械装置可以透过电波瞬间交换大量资讯,现在我们短距离内还可以用传声管交谈,但当然无法涵盖整个町。除了镝木肆星先生那种在空中写字的特例之外,就只有信鸽、狼烟之类低科技的玩意,古人看了都会笑。这点在平时并没有什么困扰,但直到现在我们才了解通讯手段在紧急状况下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点,我们的移动方式有限。神栖66町是水乡泽国,运河与水道像血管一样四通八达,有效运输人与货,但除了冬天的冰天雪地可使用雪橇,我们缺乏陆地的交通工具。现在我们最恨的也是这一点。

当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野狐丸的巧妙战术就是专攻这一点,让町上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

言归正传,我们两人被迫伤痕累累地急行军,半途发现一间民房,总算能够休息。我觉得找到这间民房,也是真理亚冥冥之中的保佑。真理亚就像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时,会在耳边呢喃、在背后推一把的守护天使,但觉说是我太多心了。总之我们找到这间民房的机率低到可谓奇迹,因为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其他房子。无论这是谁家,我们的伦理道德观都绝对不允许闯空门,但这种时候,紧急避难原则是第一优先。

我俩脱下破破烂烂的浴衣,换上乾净朴素的衣服,但屋里不巧只有男人与男孩的衣服,我只能穿棉布短裤与卡其T恤,觉穿牛仔裤与粗染花衬衫,幸好我们都有找到合脚的鞋子。而且厨房好像准备做面包,放了正在醒的面团,我们把面团放进锅里,随便加些蔬菜与味噌,用咒力瞬间加热,做了面疙瘩来吃。

小屋后门放了用途不明的推车,这是两个木头车轮的普通平板推车,但对于双腿疲软的我们来说,简是顶级的交通工具。抢夺他人财物让我们良心不安,但还是坐上推车,打算日后再道歉。推车轮轴相当坚固,用咒力操控可以跑得很快,不过路面凹凸不平,震得我们东倒西歪,而且只有两个车轮,移动过程左摇右摆,非常不舒服。

「我……不行,忍不住了!」

我下了推车拚命忍住吐意,刚才吃的面疙瘩在胃里猛打转。

「这果然不适合给人坐啊。」觉的脸色也很难看,而且昨晚都没睡,更是一大打击。「没办法,走水道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会到。」

「可是没有船啊。」

「用它就好。浮力不够的话,就用咒力来补。」

我看著推车,漂在水上的话确实也有几分木筏的样子。

「可是如果半途被化鼠攻击怎么办?」

这玩意在水道上航行,从周围来看可是一目瞭然,不知何处会飞来冷箭。

「是有风险,不过现在说这个太迟了……我们有两个人,不碰上恶鬼总有办法应付吧。」

我也不清楚觉这么乐观的论点是经过审慎考虑,还是单纯累过头而懒得想。

我们穿越比人还高的茂密草原通往水道,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

「什么声音?」

觉表情严肃地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时又传来一声,又一声,愈炸愈响亮。

「现在不清楚情况,瞎猜也没用,尽快跟大家会合。」

之后又炸了七、八次。每一次的爆炸都重重敲击我的心,我确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至少人类攻击化鼠时不会使用炸药。

我们总算见到通往町中心的运河,觉轻轻将推车放在水面,我们两人和推车一起在水中载浮载沉,水淹到车台,相当不稳。我们不得不拆掉木车轮外圈的铁圈试图减轻重量,但波浪一来依然溅得一身湿。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觉专心往前推,我负责不让推车沉没。我们转动车轮,妄想增加一点浮力,可惜毫无效果,而且车轮一转,车台就猛往后倾,差点把我们甩下水,我们连忙抓住前端,结果发现这才是最稳定的状态。稍稍抬起车台前端并且用咒力往前推,部分推力就会成为升力,推车像冲浪板一样乘风破浪。

接下来几公里一帆风顺,幸好正值夏天,淋成落汤鸡没什么大不了。但紧抓车台相当辛苦,又不断使用咒力,脑袋有点晕,而且这个姿势看不到前方,我们很担心会不会撞上什么,更是劳心劳力。不过比起沿路提防敌方埋伏,拖著疼痛的双腿走路,现在真是轻松多了。

在运河干线转入支线前不远处,推车突然在水底撞到什么,顿了一下。

「怎么了?」

觉停下推车,将倾斜的车台放回水平状态,车台贴著水面晃荡。

「……应该是右边车轮撞到什么。」

「石头?」

「运河正中央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石头,这附近水深至少四、五公尺吧。」

我们从车台上探出头来往水里瞧。

一开始,那玩意大到我们看不清全貌,幸好水质清澈,我们隐约看见有东西趴在水底。

「……这什么东西啊?」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东西的颜色跟运河底部的泥沙相同,很难分辨,但长达二、三十公尺,两端较尖,像个梭子。简单来说就像超巨大的海参。

「刚才撞到的就是这个?」

「从位置来看,应该不只是擦到……」

觉把脸贴到水面上仔细端详不明物体,我照著做。一颗岩石从附近的水中浮起,然后缓缓飘来,原来是觉用咒力操作岩石。我连提醒他小心的时间都没有,岩石像生物一样在水里前进,一股脑压在巨大生物的尾端上(我们不知道哪边是头,为了方便起见就把我们前进的方向当成头)。

巨大海参的反应激烈,突然扭动庞大身躯踩踏水底,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游起来。我立刻用咒力抓住它的尾巴,怪物惊觉被抓,头猛然掉转,吐出像墨汁的漆黑液体,黑液多得吓人,附近水面顿时染成一片黑,完全看不清楚。

「糟糕!快上岸!」

我俩从水面抬头,让推车靠往左手边的河岸,水一片漆黑,不知对方从哪里发动攻击,所以我们立刻跳上岸躲在茂密的草丛中,尽量前往高处俯瞰整条运河。

黑水污染了运河前后一百公尺的范围。

「该不会是毒吧?」

觉听我一问,抬起被黑水沾湿的手掌端详。

「不对……这不像乌贼或章鱼墨汁。」

「这黑黑的不是液体……」

我在透明的水中清楚看见黑色颗粒。

「应该是很细的碳粉。」

觉看著漆黑的运河水面,诵念真言。

咒力让黑色碳粉快速沉淀,漆黑水面逐渐恢复清澈。当河水恢复七分清澈,再度看见刚才躲在水底的怪物,怪物似乎发现隐身的黑幕消失,试图游水逃走。但我们这次有备而来,稳稳抓住软趴趴的巨大身躯拉出水面,一时水花四溅。

怪物很认命,完全不挣扎,但开始东张西望,彷佛想找出把自己拉起来的人类。

我们看到怪物的脸就大吃一惊,虽然那身躯大如长须鲸,头部大小却与人类差不多,一双大眼睛像海豹一样又圆又黑;尤其是它的嘴大概两、三公尺长,教人想到鳄鱼嘴或鸟喙,但如果不看尺寸,其实最像蚊子的口器。

「这家伙也是化鼠的变种个体。」觉说。

如果不是看过土蜘蛛创造的丛叶兵和气球狗,肯定无法相信。我们也看过像青蛙一样的士兵从泥浆里现身,但眼前这怪物已经特化为水栖生物。

「……原来这家伙想吐墨汁,染黑运河啊。」

染黑透明的水,就可以掌控町上四通八达的水道。这让我更害怕野狐丸一伙的奸诈。

「可是它的任务真的只有这样吗?」觉看看手掌,「如果要把水染黑,像章鱼或乌贼一样吐墨汁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它要吐碳粉……」

觉说到一半,恍然大悟。

「不对,它有别的目的……对!我知道了!是刚才的爆炸!」

「什么意思?」

这时怪物看见我们,黑亮的眼珠眨都不眨,死盯不放。我们这才发现怪物头顶长了一排细长的突起,像鱼鳍般随风摆动。

「危险!」

觉大喊,接著怪物把细长的嘴对准我们,喷出一大片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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