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如何用经济学提振经济

事情在完成之前,看起来都是不可能的。

——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南非前总统

如何“使用”经济学?

我写这本书,目的是向读者呈现思考经济的方式,而不是灌输经济理念。书中涵盖了许多主题,但我并没有期望读者能够记住全部甚至大部分。但是,这毕竟是一本使用手册,因此还是要记住几个要点。

谁获益?经济学是政治争论

经济学是政治争论。它现在不是科学,将来也不会是。经济学没有客观真理:总是夹杂政治判断,还往往涉及道德判断。因此,当我们面对一个经济主张,你必须问一个老问题:“谁获益”(Who benefits)?拉丁文为“Cui bono”,因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西塞罗的提出而广为人知。

有时,一个经济主张的政治意图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其背后的假设一看就有问题,明显偏袒某些群体。“涓滴效应”就是一例,这个论点的关键假设是:当富人拿的国民产出更大,他们就会增加投资。然而,这个假设并没有被证实。

在其他一些情况下,一个主张偏袒某些群体,可能不是有意的。比如,使用“帕累托标准”的某个主张可能看起来并没有偏袒任何人,因为这种标准要求,只有让一些人状态变好但没人状态变差的改变,才能叫社会改进。也就是说,不管一个改变造福多少人,只要有一个人的利益受损,它就不是社会改进。然而,这个标准其实隐秘地偏袒了那些从现状中获益更多的人,因为它阻止了任何有损他们利益的改变。

有些措施看似价值中立,背后依然牵涉到政治和道德判断,比如市场范围就是。决定哪些东西可以在市场上买卖,就是跟政治高度相关的。一旦把某些东西(比如水)划进市场范围,跟其相关的各种决策就要采用“一元一票”制了,这样富人就更容易影响结果。反过来,一旦某种东西(比如童工)被排除出市场范围,这个东西就不会再受金钱左右。

说经济学是政治争论,并不表示“说什么都行”。有时这个理论好一些,有时那个好一些,这取决于当时的形势。但如果有经济学家宣称自己的分析“科学”、价值中立,你就千万别信。

不要成为“拿锤子的人”:“做”经济学的方法众多,各有优劣

我们已经知道,“做”经济学的方法不止一个,虽然大部分经济学家都不告诉你。虽然新古典学派在最近几十年是学界主流,但算上新古典学派,经济学至少有九个学派,他们各有优劣。

经济现实非常复杂,单靠一种理论没法分析透彻。不同理论的基本单位不同(比如,个人vs.阶级),关注不同(宏观经济vs.微观经济),问题不同(比如,在给定资源下如何实现效率最大化vs.如何长期提升生产这些资源的能力),所用的分析工具也不同(超级理性vs.有限理性)。

“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如果只是从一个理论角度看问题,你最终只能问出某些特定问题,并按特定方式回答而已。幸运的话,你面对的问题刚好是最适合你的“锤子”的那颗“钉子”。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你手头得有各种工具才行。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偏爱的理论。有一两种理论用得比其他理论多,也没有什么不对。大家都这么做。但请不要成为手拿锤子的人,更不应该连其他工具都不知道。大家应该手拿瑞士军刀——对不同的任务使用不同的工具。

事实就已经是理论:事实,甚至数据,都不是客观的

德国大作家(《浮士德》)和科学家(色彩理论)歌德曾经说过:“事实就已经是理论。” 1 经济“事实”正是如此。

许多人认为数据最直接、最客观,但其实所有数据都是建构在理论之上的。19世纪,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曾经讽刺道:“世界上有三种谎言:谎言、该死的谎言、统计数字。”(there are lies, damned lies, and statistics.)我的观点没这么极端,但我认为,经济学的数据一定是测量某些概念的结果,而这些概念的定义往往有争议,有时争议还极大。 2

这个问题在学术上并非无足轻重。经济指标如何建立,对如何组织经济、实施哪种政策有巨大的影响,并最终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

就连最理所当然的基本数据如GDP或失业率,也都有其不足,造成的影响也很大。GDP将家务与未付筹的照护都排除在外,必然低估了这些工作的价值。GDP没能考虑地位商品的特性,这样算出来的GDP会误导消费方向,也无法真实反映富国生活水平,因为这类商品在富国更多(见第6章)。失业率的标准定义排除了富国那些不断碰壁而放弃找工作的人,以及发展中国家那些隐性失业者,这使得它低估了失业程度(第10章),而且自然的,这些人也被政策制定者忽视了。

然而,这并不是说经济数据就完全没用,或者一定会误导。我们需要数据,有数据我们才能感知经济规模的大小,并监控其变化。只是说对于数据,我们不能不假思索就接受。

经济不只有市场:还需要考虑生产和工作

今天的经济学都在讲市场。今天大部分经济学家都同意新古典学派的观点,认为经济就是一张交换关系网:个人从许多公司购买各种商品和服务,然后向其中一家公司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公司的买卖对象则是个人及其他公司。但经济不能跟市场画等号。市场只是组织经济的众多方式之一,它实际上只占经济的一小部分。许多经济活动都是通过企业内部指令来组织,此外,大部分经济领域都受到政府的影响,甚至要听政府的命令。政府及国际经济组织如WTO,还给市场划了边界,并制定了市场行为准则。如今,在这些事情上,国际经济组织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行为经济学派创始人之一赫伯特·西蒙曾经估计,美国国内的经济活动其实只有20%是靠市场组织。

由于过于关注市场,大多数经济学家忽视了经济生活的其他大片领域,人民福祉因此大大降低。重视交易的代价就是忽视生产,这使得决策者对自己国家制造业的衰退掉以轻心。将个人看作消费者而非生产者,就看不到工作质量(如有趣程度、安全程度、压力大小,甚至受压迫程度)、工作与生活的平衡问题。对经济生活这些方面的忽视,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大部分富国人民明明消费超过任何历史时期,幸福感却没有增加。

经济远大于市场。假如我们不关注市场之外的广阔领域,便无法建立良好的经济,或良好的社会。

那又怎样:经济太重要,不能只丢给经济学家

你可能会说,这些听起来都有道理,那又怎样呢?或许也会说:专业经济学家提供信息,我只是这些信息的消费者,对于这些新知识,我应该做什么?

你可以做的很多,也应该做很多。下面只列出三件我觉得最重要的。

“所谓专家,就是那种不想学任何新东西的人”:如何不被经济学家“利用”

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讲话言简意赅,他曾经说过:“所谓专家,就是那种不想再学任何新东西的人,因为如果他想,他就不会是专家了。”

社会当然需要专家的知识,但既然叫“专家”,他就只熟悉某一狭窄领域。而如今大多数议题都涉及多个领域,同时必须平衡不同民众的需求、资源约束和道德价值。因此,我们别指望专家能对这些议题做出明智的判断。所学越专,眼界可能越窄。其实,对专家知识的怀疑,不应该仅限于经济学领域,对所有领域都应该这样。只不过经济学是最应该怀疑的,因为它只是政治判断,却常常被包装成科学。

你们应该勇于挑战职业经济学家(没错,也包括我本人)。即使在经济事务上,他们也并没有垄断真理(更不用说“一切事物”了)。首先,大部分时间,经济学家之间无法达成共识。他们的视野通常都很狭窄,且以特定的方式被扭曲——像其他领域的专家一样,经济学家受制于法国人说的“专业扭曲”(déformation professionelle)。一个人就算不是经济学家,只要对重要的经济理论有所涉猎,并了解背后的政治、道德、经济假设,就完全有可能对经济事务做出明智的判断。有时他们的判断甚至比经济学家更准确,因为他们的判断更基于事实,视野也没专家那么狭隘。经济太重要,不能只丢给经济学家。

我甚至认为,敢于挑战各领域的专家,是民主的基础。你想一想,如果所有事情只需要听专家的,那还要民主干什么?除非我们理想中的社会是由一群自选的专家统治,要不然我们就应该学习经济学,然后挑战经济学家。

另一边的话也要听:谦逊和开放思想

荷兰古城豪达(Gouda)的城墙上有这么一句拉丁格言:“Audite et alteram partem”,意思是“另一边的话也要听”。 3 这是讨论经济议题时该有的态度。世界太复杂,加上所有经济理论都有所偏袒,你得保持谦逊,对你所偏爱的理论得有所保留,同时思想保持开放。不是说你就不能有主见,人必须有自己的观点——最好还得是强烈的观点,但这不等于说你应该相信它百分百正确。

不同学派皆有可取之处——从马克思主义学派到奥地利学派。纵观历史,有多少人的生活就毁在那些过度相信自己观点的人手上。

智识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改变很难,但不是不可能

其实这整本书都在告诉我们,改变经济现实很困难。穷国的低工资、超级富豪的避税天堂、过大的企业权力、过度复杂的金融系统,这些都很难改变。事实上,即使大多数人都认为现状只对一小部分人有利,改变现状也非常困难。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的改革最能体现这点。这次危机让新自由主义的缺陷暴露无遗,然而,危机过后针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及其背后的经济理论)的改革却非常有限。

有时候,现状不易改变是因为既得利益者不择手段努力维护自身利益,比如游说、媒体宣传、行贿甚至暴力。然而,就算没人“作恶”,现状往往也获得了民众的拥护。现有的收入和财富分配方式给低收入者的选择都很差,而“一元一票”这个市场规则又大大束缚了低收入者,使他们没能力拒绝那些选择(回忆一下第4章我对克鲁格曼关于低工资看法的批评)。更要命的是,人们还容易受对己不利的信念的影响(见第6章“虚假意识”)。有些人明明是现行制度体系的输家,却还在捍卫它。例如在美国,许多退休老人走上街头,抗议奥巴马医改计划,高举“反对政府插手我的医保”(Government hands off my medicare [12] )的牌子。然而,这些人享有的医保,本来就是政府资助和运营的。

承认经济现状很难改变,并不表示我们要因此放弃去努力创造比过去三十年更有活力、更稳定、更公平、更可持续发展的经济。没错,改变很难,但长期来看,只要有足够多的人为此奋斗,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就会发生。你只要想想,两百年前,许多美国人认为废奴是完全不现实的;一百年前,英国政府还把那些要求行使投票权的女性关进监狱;五十年前,今日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国父都还被英法两国列为“恐怖分子”予以逮捕。

正如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所说的,我们要保持智识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

最后的想法:比你想的要简单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是一次残酷的提醒,提醒我们不能将经济留给经济学家或其他“技术官僚”。我们应该成为积极的经济公民,参与到经济的管理中来。

当然,“应该”和“能够”是两回事。许多人为了生存,每天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而且私事和财务也够烦心了,一想到成为积极经济公民要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可能就会望而却步。

然而,这些投资比你想的要容易得多。经济学其实比许多经济学家要你相信的还要容易得多。只要对经济运行有一些基本了解,要监控当下正发生什么,就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学做积极的经济公民,就像生活中的其他许多事情一样——比如学骑单车、学外语、学会用新电脑等,一旦克服了一开始的困难,并持续练习,就会变得越来越简单。

大家试一试吧!

[12] Medicare,美国老年人医疗保险计划。——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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