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婚后1(有前世)

晨光爬出檐, 韩运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外面“扑簌”的声音, 像是有烈风吹打在窗纸上。

他伸手撩开一点床檐的帐幔, 眯着眼睛, 朦胧地瞅见窗隔扇外面亮堂堂的,亮得雪白。

那种光和往日金灿灿的晨光截然不同,透着冷意。韩运揉了两下眼睛, 回头看床榻上的伏渊,见他呼吸均稳, 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光着脚拿了牙刷和杯子, 抽开门闩走出去。

当他一推开门, 风和雪便扑面而来,韩运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感觉不到有多冷, 倒是这么一吹,他就清醒了几分。

这是今年的初雪。

兴许是下了一整夜的缘故,雪覆盖着院子里的草地、石阶与植被, 八角亭也戴上了一顶松软洁白的帽子,大雪遍野, 墙外的苍松在雪中隐隐透出了几分苍翠。

韩运站在屋檐下, 展眼望着这个白雪皑皑的干净世界, 风钻进他的袖袍, 惹得他一个哆嗦。韩运立刻地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子, 转身进了宫殿。

把门掩上,韩运洗净手,去了天禄阁,天禄阁原本是宫里一处宫殿的名字,里面藏书万卷,设有陈书格、多宝格以及炕案,是他的憩息之所。

现在的天禄阁,就是一间不过百来个平方的偏殿,但韩运很喜欢来这里,闻着书卷气息,嗅着墨香,很能沉下心来。

屋内烤着炭,还烧了地龙,一夜过去也没有熄灭,灯火很亮,很温暖。旁边细长瓶颈的汝窑天青釉梅瓶中插着几枝半枝莲,这种花没有香味,韩运不爱闻浓郁花香,但家中又缺不了颜色来点缀。

他坐在案前,双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在案桌前东摸摸西找找,最后终于翻找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卷卷的画轴,插在白釉描金开光如意瓶中。

韩运把这些画轴全部拿出来,一卷一卷地平铺开来,这些画都是平日里伏渊的画作,韩运本是不感兴趣的,但好几次,他一出现伏渊就开始收画,久而久之,他也就注意到了这点。

他偷偷地爬起来,就是想看一看伏渊到底在画什么,为什么不给他看。

当他摊开其中一幅画作时,发现手臂长的画上,画的不是别的——正是自己。

画中,是韩运枕着书睡觉的模样,睡颜安然,唇角微勾。

韩运不算很喜欢看书,但有时候无聊了,就会拿起一本来,但他现在无人管束,所以总是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把书压在脸颊下,睡得很香甜。

他盯着这幅画看了良久,又展开另外一副,这又是另一个他,韩运把这些画全部铺开来看了一遍,安静的天禄阁中回想着纸张翻动的簌簌声,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他,或醒或睡,或动或静,或慵懒活泼,每一幅都花了心思,笔法细腻,栩栩如生。

韩运犹记得,伏渊画这些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不在场,这说明他不需要看着,抬笔蘸墨就能描绘他的模样,说明自己的长相,已经刻到了伏渊的骨子里、刻在他最深刻的记忆里,诚然他没有心,可不妨碍他“用心”。

他心中一动,把伏渊画的那些画全部放到了一旁,同时铺平了一张上好的宣纸,磨了墨,提起袖子蘸了点浓黑的磨在笔尖,沉着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了极细的一笔。

韩运画工只能说的一般般,临摹可以做到和原画差别极小,但他毕竟没有那样的技艺,没办法把伏渊的模样一模一样地默画出来。

他勾勒了十分钟,提笔一看,是有几分神似的,心中不免自得。但是一对比伏渊绘的自己,简直是天壤之别。

韩运安慰着自己,他不擅长画人像,喜欢画点花草树木四季之景,而伏渊那么大岁数了,画得比自己好,也是应当的。

就在这时,韩运听见了隔壁的一点动静,他连忙把画卷起来,但因为手忙脚乱,手上还沾了墨汁。

“陛下。”伏渊走到了天禄阁的月洞门外,黑发垂在后背,站得挺直孤拔,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明净雪光下,半明半暗,轮廓深邃。

韩运还有一幅画来不及收,被现场抓包,他也不见尴尬,摸了摸鼻子,慢条斯理地收起来道:“嗯,皇后好画技,画出了朕九五至尊的气势。”

伏渊比他平静,嘴角含笑,往案前走来:“陛下在画什么?”

“我没画,我随便看看。”韩运说着又抹了把鼻子,低头瞥见自己手里都是黑色的墨,吓得立刻把手背到了背后,而且一脸的理直气壮,指责他:“倒是伏大人你,背着我偷偷画了这么多幅画,都不给我说,也不给我看。”

伏渊走到他面前,抬手用拇指蹭了蹭他的鼻尖,低声道:“想小九的时候就画一点,不知不觉就画了这么多了。”

韩运想到去年,他常常有工作,所以经常把伏渊丢在家里,他工作的时候会想到伏渊,而伏渊在家中,是否也会经常地想到他?

他又内疚又心疼,嘴唇动了动,心想自己爱玩是天性,他又不能像伏渊那样活千年万年,总得找点事情干,总得多出去看看。

韩运很豁达,他不为自己短暂的寿命哀叹,毕竟他这条命,已经是捡回来的了。短暂百年于伏渊弹指间一挥而过,于他是一辈子,人生苦短,自然要好好享受。

可转念一想,自己就这么一辈子,如果不好好陪着伏渊,或许今后都没有机会了。

这么想着,韩运拥抱住他,他能感觉到伏渊身上散发的那种温度和气息,侵蚀性很强。韩运靠着他说:“我有点冷,外面下雪了。”

伏渊看见他光着的脚,知道他有个毛病,就是不爱惜身体。或许是因为从前身体差,现在身体好了,就变着法地干以前干不了也不能干的事。

他略一弯身把韩运打横抱起来,道:“小九想出去看雪吗?”

“想啊……”韩运怕冷是和身体有关,他现在身体素质还算不错,自然是想的。他想在雪中漫步,甚至坐下来玩雪。

“那饭后再出去看吧。”伏渊抱着他,把他抱到了床上,用蚕丝被把他盖住,免得韩运觉得冷。

他撩开帐幔,把帐幔束在床头柱上。

伏渊低头凝视着他,又用手在他鼻子上抹了把。

韩运纳闷:“你干嘛老摸我鼻子。”正当他抬手想蹭蹭自己的鼻子上是不是有东西,就被伏渊按了下来:“别动,脸上花了。”

“花了?”

伏渊“嗯”了声,把他脸颊鼻尖上的墨迹都擦干了,再执起他的手,一点一点把他手上的墨擦干净了,低声道:“以后纸上的墨没有干时,不要去碰,弄得满脸都是……”

韩运也“噢”了声,低下头说知道了。

“知道就好,”伏渊把他的两只手都放在手掌里,紧紧握着,“还冷吗?”

韩运摇头又点头,抿着唇,最后道:“脚冷。”

伏渊便把手伸进了被窝,捞过他有些冰凉的脚抱在怀里捂着:“小九可还记得那一次。”

“哪一次?”韩运靠着明黄的龙纹迎枕,低头看着他。

伏渊嘴唇勾起来,眼睛深黑:“是陛下六七岁的时候,那一年陛下去宗庙祭祖,但是陛下贪玩,滚下了山,在山里迷路了,误入了山壁上的窄小山洞。”

“你……”韩运当然记得,但是伏渊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才对,他没有说出去过。

“玄著怎么知道?”

“陛下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韩运说记得。

但又很模糊,毕竟那时候年龄小,他依稀记得的是,他的确是贪玩,但是那次却是被人故意推下了山,从山坡滚了下去,有人想让他命丧于此。

韩运那时候,身体还没有那么差,生的冰雪可爱,小小年纪便能言善道,会哄人开心,所以很受先皇宠爱。

他滚下山后,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腿也瘸了,也不知怎地找到了那个山洞,他摘了点不知道有没有毒的野果子,抱着那些野果子误打误撞进去,才发现山洞里原来有一只非常巨大的野狼匍匐在内。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韩运实际上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非常大,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怪物,野兽满身是血,气息微弱,像是死了一样。

韩运怕冷,但那野兽皮毛暖和,韩运年纪小,竟然不知害怕,就那么凑了上去取暖。

后来他脱险了,跟下人描述自己遇见的那个怪物,旁人说:“听殿下的话,那约莫是一只野狼,我们殿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至于他口里所说的“巨大的怪物”,“巨大”这个形容词,则被人误以为是他人小,所以看见野兽时心生畏惧,自然变得“巨大无比”。

打那之后,韩运身体就变得非常差了,走路走不了几步就得气喘吁吁,就仿佛是元气被人吸走了一般,变得孱弱不已。

韩运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山里受了伤又受了凉的缘故。

钦天监为他批命,说他命不久矣,连太医也说,他这个身子骨,活不过成年。

正因为此,韩运便越发受宠,他的父皇加倍地对他好,弥补他。

而且自打那之后,他因为身体缘故便失去了皇位的竞争之力,于是再也没有遇过险,没有人会去加害一个被批命说活不过十八的皇子。

韩运模糊地想起来,抬头看着伏渊幽深的目光,忽然被点通了似的,眼睛亮起来道:“啊!那只野兽,不会是玄著你吧?”

伏渊颔首,摸了摸他的头发道:“陛下想起来了?”

韩运点头,笑模样道:“原来我们在那时候就结缘了。”

他低下头去,挨着他的脖颈深深呼吸伏渊的味道,很庆幸地道:“你那时候也不知是死还是重伤了,我才大着胆子靠着你睡觉。现在想来,如果你那时候没有重伤,可能我都沦为你的腹中餐了。”

伏渊也笑。

他没有告诉韩运的是,其实韩运那时候的确快沦为他的腹中餐,可伏渊那时候太过凄惨,是任人宰割的状态,那时候的他,也没有任何记忆,仿佛自降生起,就在此处山洞之中了。

他堪堪咬破了韩运的皮肉,喝了他的血,吸走他的元气,靠着他取暖,这才活了下来。

他是睚眦,生来天性便是“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哪怕他没有记忆,还是这性格。而韩运对他,是救命之恩。

伏渊斩除他身旁所有的阻碍,助当时不过十二岁的韩运登基,却发现他当这个皇帝,却并不是那么高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心事越来越重。

伏渊单纯想了解他在想什么,只是越了解,越发陷进去,到最后把心也赔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