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可以清晰感受到季节流转的清晨。

东京看守所 [1] 南舍房的单间内,透过巡视走廊的磨砂玻璃可隐约看见风和日丽的天空那平和的蓝色。百叶窗漏进了些许阳光将这里照得一片祥和,而聒噪的蝉鸣也被地上的虫子取代了。

田中幸乃跪坐在榻榻米上,微微地叹了口气。

矮桌上摊放着素描本,她在想象外面的景色。然而不知为何,总无法像以往那样集中精神,脑海中始终一片模糊。

刚被移送到这座近代风格的看守所时,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房间的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残留着新装气味的居室中,几乎感觉不到曾经有人停留的痕迹——毕竟被判处死刑的女性本就少之又少,自然也就更没有什么所谓“死亡的气味”。

本来还很期待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透过铁栏杆眺望天空呢。得知并不能欣赏外面的景色时,幸乃才第一次理解了单独关押的意思。

于是她马上找看守要来了素描本,然后盯着窗户上的磨砂玻璃,想象着应季的花草。写写日记,在画纸上画出这个季节的天空,自判决下达直至今日的六年间,这样的习惯一直未曾间断。

然而今天却怎么都没有提笔的心情。不知为何会如此心神不宁,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四叠 [2] 大的房间。

书架下层有一个信封。负责她这件案子的律师时不时会带一些支持者的书信过来,攒到现在也有不下三百封之多。她全都看过了,只是并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内容,更不要说动摇她的决心了。

不过那其中倒是有一个人,曾让她的心有过些许变化。那是个普通的茶色信封,上面的字迹工整得仿佛画了线一般。那个人寄来的信中总是不断重复着“绝对”这个词,幸乃的心正是为此而摇摆着。

倒在书架上的那封信是他早春时写来的。上面说,横滨山手一带的樱花已经盛开,幸乃至今都还记得信中字里行间那令人无法抗拒的怀念之情,以及自己当时强烈的触动。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了回信。回忆着当天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的春日艳阳,幸乃咬紧了嘴唇。

就在此时,她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了重叠的脚步声。抬头看一眼数字时钟,上面显示着“9:07”的字样。当她反应过来那些声音里混着一些陌生的脚步时,全身的肌肉都跟着僵硬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1204号,出房间。”

女狱警的声音决然,眼眶却湿润泛红起来。这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跟她说过话的狱警。望着六年来容貌几乎没有变化的她,幸乃心中首先涌出的却是深深歉意,视线也跟着逃避似的移开,继而被桌上的台历吸引住了。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如此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就是这一天了”的感觉。太漫长了,如此漫长的人生终于就要落下帷幕。六年来她一直翘首以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她准备把那张看完的信纸再装回信封里,没想到竟从里面飘落出来几枚粉色的纸片。她伸手将纸片捡起,举到眼睛的高度。那并不是纸片,而是用蜡封起来的樱花花瓣。

春天的香气搔得鼻尖痒痒。并不是错觉。这是自从进入看守所以来的六年间,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体会到的,外面的气息。

她再次望向磨砂玻璃,此时,另一边的景色已在脑中鲜活起来。那是一个相距此地很远的地方,也是相距此时很远的时间。在被阻隔于仅仅十几米之外的世界中,有一棵被油菜花包围的巨大樱树,满树的樱花正盛开着随风摇曳。

不知不觉间幸乃的呼吸变得异常紊乱,她竭尽全力想将自己调整回正常状态。

拜托了,请让我平静地离去——

她向看不见的某人恳求着,挣扎着不想失去意识,然而在那张信纸上看过的一段话,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因为只有我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

仿佛从远处传来了那个人温柔的声音。

[1] 看守所:与我国法律不同,日本法律规定已判处死刑而未执行的犯人会关押在看守所中。——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约等于1.62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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