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已经是审判的第二天了,当时他正站在寂静无声的诊室中。

“那个,医生,我先走了哟。”这句话终于让丹下建生的眼前重新有了色彩。他抬头望去,眼前站着的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助产士。

“哎?啊,辛苦了。那么明天再见了。”

“哎呀真是的,医生您突然发什么呆啊,拜托您可一定要记得锁门哦。”助产士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信不过他似的说道。

丹下冲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转回到刚刚看着的报纸上。即使视线逐渐模糊,他也没有眨一下眼,仿佛忘了眨眼这件事一样,只是紧紧盯着“田中幸乃”这几个字。

那桩纵火杀人案从一开春就是各家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而她正是本案的被告人。通过报纸和电视,案情已经广为人知,丹下自己又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孙子,所以更是感同身受。只不过,当得知死刑这个结果时,一些之前并没有察觉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

报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下面印着“二十四岁”,而旁边照片上的那张脸,逐渐与曾经拜访此处的少女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报道中不但附有对田中幸乃下达的判决,旁边还伴有受害人一家四口之前幸福生活的描述,以及独活下来的丈夫深切的哀痛。作为如此凶残的纵火案嫌疑人,这个女人毋庸置疑是正常人眼中的“恶魔”,不过,下面关于她的一段描述,还是让丹下感觉无法认同。

特别是审判长所陈述的判决依据那一部分。幸乃的母亲——田中晶生下她时只有十七岁,并且还在横滨做陪酒女,这的确没错。然而,如果仅凭这一点就质疑她没有成为一名母亲的“决心”,那么答案绝对是“NO”。一种味道在丹下的鼻腔中复苏,那是只有她和自己才知道的,某个清晨的味道。

丹下静静地闭上了眼。在他眼睑后的黑暗中上演的,并不是阿晶第一次来到医院时的情景,而是自己刚刚踏上产科大夫生涯的时候。

想一想,距今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在丹下的记忆中,成为医生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作为四兄妹中的长兄,只有他被要求去读医科,并且顺利通过了国家考试。从京滨急行线日之出町站徒步走四分钟,在横滨市中部的小巷里有一家“丹下妇产医院”,正是丹下的爸爸所开办的。

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丹下在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回到了老家。如今他已积累了丰富的医学知识,可在他眼中,父亲的技术依然是极为坚实的。不过唯独在一个问题上,父子俩无论如何也无法达成共识——丹下的父亲从来不接受任何女性关于流产手术的请求。

当时拒绝流产手术的妇产科医院不在少数。根据战后不久开始实施的“优生保护法”,法律上好不容易认可了人工终止妊娠手术,但一般人却依然保留着这是违法行为的印象。

考虑到医院的形象和世态炎凉,丹下也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过他还是希望父亲能够更加以一个医生的立场去处理问题。

“至少应该听听她们怎么说的吧。”一天夜里,当父亲像往常一样打发走了前来寻求帮助的女性后,丹下用少有的强硬口气对他说道。

父亲当即呵斥他:“产科医生的使命就是尽可能多地迎接新生命。这种事怎么能草率对待!”

“帮助女性减轻痛苦不也是我们的使命吗?”

“你有这种想法没问题,等你自己独立出去就这么干好了。不过,我是不会认同的。”说完这句,父亲本打算闭口不谈了,却突然又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应该说,我没有那样的决心。”

之后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次次都必定引来父子俩的争吵。每当这种时候,丹下就在心中暗想:等到自己继承医院的时候,一定要有所改变。

就在他们为此不断争执的两年后,父亲突然因为脑淤血去世了。那是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的秋天,丹下二十八岁。

以父亲的死为契机,丹下将医院的方针变革一新。就在他继承院长之位一年后,随着时间流转,再加之地处小巷的位置优势,来这里做人流手术的女性人数暴增。

丹下平等地接待了每一位患者。无论是在一台难产手术后终于将婴儿接生出来的时候,还是在为产床上呜咽的女性插入点滴针时,他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不对患者倾注感情,是保持内心安宁的唯一手段。这种想法,甚至在他亲手接生自己的独生子广志时,也未曾改变。

医院的经营一直很顺利。如果病人有需要,他不仅会取消临时的休假,甚至连周日都继续开门问诊。渐渐地,来访女性已经多到他一个人应接不暇的程度,以至于在独立经营数年后,他不得不对医院进行了翻建,这也算是圆了父亲多年的夙愿。

即便是在诊所崭新的墙壁上被人涂鸦了“水子 [1] 之馆”几个字的时候,丹下的信念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对独自烦恼的病患伸出援手,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

“大夫,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望着面前咬紧嘴唇的女性脸上那双泛红而湿润的眼睛,丹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证明。

让他平静的内心泛起波澜的,是儿子广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的爸爸是杀人犯!”他受到班上几个同学的排挤,被无情嘲笑着。闲言碎语和冷漠无视开始在全班蔓延开来,丹下的妻子小百合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在小百合的追问下,当晚吃饭时,广志第一次讲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到头来那些责难都是因他的父亲而起。广志试探性地抬眼与丹下对视,然后又一脸愧疚地垂下了头。

这个举动令丹下无名火起:“连你也觉得我的工作很丢人吗?”

不知为何,丹下的脑中突然闪过了死去父亲的面容。广志惊讶地仰起脸,接着又马上把头低下,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丹下的心情却没有就此平静。

“现在你能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过得比其他人都还要奢侈,你还想怎么样?知不知道我都是以什么心情来……为了你们,我到底是怎么——”

丹下竟无法控制语言了一般。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在对谁、为了什么而发脾气呢?广志的肩膀抖个不停,只能小声嚅嗫着“对不起”。

当天晚上,广志躺在床上边哭边说:“我也曾经想当个医生的。”不是想当,而是曾经想当。小百合告诉丹下他是这样对自己讲的。

父子俩原本交流就不多,从那以后,彼此之间说话的机会更是锐减。学校的欺凌行为很快便收敛下来,广志却又迅速进入了叛逆期。升入初中后,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抛给丹下了。

因为不愿接受家里给的零花钱,上了高中后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开始自作主张去打零工,就连要考的大学也是一个人决定的。对于他的专业,丹下心中并不抱什么期待,而广志果然也没有丝毫选择医科的意思。只是当广志顺利考中了京都大学法学部并理所当然地搬去住宿舍的那天,丹下还是出乎意料地感到心上开了个小洞。

随后,小百合就检查出了胆管癌。虽然万幸发现时尚在早期,手术也非常成功,然而术前术后的并发症还是导致了自律神经失调,眼见着小百合整个人陷入了抑郁。

广志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下个假期我肯定回家”,以此给小百合打气。然而这也只能让她在接电话后的几天内勉勉强强恢复点精神,之后马上就又陷入黑暗之中,小百合脸上那一点点生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就在升入大学四年级的三个月前,在新学期迫近的时候,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突然造访医院。

“最近我要搬出京都的宿舍,到这边租公寓住了。位置基本已经定下了,没什么问题。”

广志不等丹下问起,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在校期间已经通过了司法考试,经过从明年春天开始为期两年的实习期,接下来就准备在横滨市内找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事还在后面。因为广志找的山手区那边的公寓离自己家非常近,当天晚上他就帮着送了行李过去,结果发现广志带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

“我们俩准备要结婚了。”

小百合脸上绽放的笑容,仿佛在说广志之前已经打过招呼,甚至已经介绍她们认识了一样。

“初次见面,我叫小希香奈子。”香奈子的自我介绍带着京都口音,说话间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她语言简练,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只是表情中尚且残留着一丝孩子气:“我今年二十三岁,也在大学读法律系。我跟广志是从大二开始交往的。”

听着她说话的时候,丹下的视线始终死死盯住一个地方。丹下好容易才慢慢把目光转回到香奈子脸上,还是广志先开口说道:“我们肯定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倒是不觉得他的口气中有什么挑衅的味道。丹下回味着这句话,再次把视线投向了香奈子的肚子。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干什么这么着急呢?这个疑问涌上心头。然而,丹下的反应也只是一声“是吗”而已。

这时候他脑子里转动的,恐怕只剩下如意算盘了。最疼爱的独生子回来了,翘首以盼的孙子也有了。这时候小百合怎么可能还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呢。她作为母亲、作为祖母,现在才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啊。这么一想,丹下就不由得立刻期待小百合能因此而振作起来了。

实际上,小百合真的从那一天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恢复了精神。一直到她去世的半年间,是丹下家最为平稳的时期。如果说丹下还有什么奢望,那就是想让她也看看孙子的脸。可唯独这一点成了未能实现的遗憾。

看着广志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强忍住眼泪的样子,丹下第一次明白了他匆忙回到故乡的理由。他是察觉到了小百合大限将至,为了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才不得已回来面对讨厌的父亲。这么说的证据,就是广志在头七法事结束后,就再没有直视过丹下的眼睛。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靠香奈子维持着。

“我想让公公最先看到宝宝。”

两人已经定好了要在距自己家二十分钟车程的大学医院生产,但香奈子还是提出希望到时丹下能陪着自己。

“要在别的地方生,我觉得真的很对不住公公。”

面对香奈子的坚持,丹下嘴上说着谢谢,却并没有打算真的前往。毕竟这应该不是广志所希望的。

香奈子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也无计可施。然而预产期过去了好几天,正在大家都渐渐担心起来时,九月十四日这天深夜,丹下听到家门前一声刹车响,然后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广志冲进了卧室。

“香奈子的羊水好像破了,她说已经等不到去医院了!不好意思了,父亲。”

“她人呢?”

“在车里。”

“马上把她推到诊疗室去。”

丹下用水洗了把脸,又拍了拍脸颊,打开了荧光灯的诊疗室内,香奈子满头大汗地痛苦扭动着。考虑到是头胎,丹下本以为还有时间不用担心的,可宫口却已经打开超过10厘米了。丹下马上做出指示,立刻把香奈子转移到分娩台上让她开始用力,还让穿好白大褂的广志握住了香奈子的手。

从进入房间到完成生产也就不到十分钟。深夜的诊疗室里回响起男婴气势如虹的哭声。

仔细擦拭过小婴儿的身体,交到他们夫妻怀中,丹下盯着洗漱镜中自己的脸。身后传来的哭声令他有点急不可待。

为了平复心情,丹下再次拍了拍脸颊,然后慢慢转回身去,看到那对包围着小婴儿的年轻夫妻脸上都泛起了红色。

“来吧,父亲。”

丹下很自然地走向眼看就要哭出来的广志。他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眼睛和小百合一模一样。

“我始终……还是想让爸爸来给小孩起名字。”

香奈子怀抱着婴儿小声说道。起名测字算是丹下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他只是偶尔说起过,香奈子当时半开玩笑地说:“那名字就让爷爷来起吧。”她边说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笑起来。

本来丹下也只当是开玩笑地接个话头而已,可是现在,怀抱着小婴儿的香奈子,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丹下回头望向广志,只见他也略微点了点头。于是丹下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个以防万一——真的只是以防万一而藏在心中的名字。

“叫……Syoo,怎么样?”

“Syoo?是哪个字呢?”

“飞翔的翔。也就是在世界中翱翔的意思,觉得如何?可能感觉会有些过时吧。”

这不仅是考虑到字面的意思,更是丹下回顾了自己只在狭小的一片天地中过活的人生后,发自肺腑的祈祷。

望着满脸通红的丹下,香奈子露出了笑容:“不会的,这是个非常棒的名字。丹下翔,我是妈妈哦。”

广志也在旁边不好意思地说着:“什么嘛,自以为是地想那么多。”

“好啦,这是爷爷。”香奈子说着把翔递了过来。察觉到自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小小的翔立刻大声哭起来。

丹下并不想否定自己以往做过的事,对于这份事业的自豪感——当然还有热情,都是从未改变过的。然而即便心中这样强调着,不经意间他的眼角也还是阵阵发热。在无数个见证了生命诞生瞬间的时刻,以及同样的埋葬了生命之种的时刻,丹下可是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一次。

但是当他将翔抱在怀里时,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因什么而产生了动摇。

从那以后,丹下再也没有为堕胎的患者做过手术。很快便有传言四起,就跟他刚刚接替自己的父亲时一样。得益于此,前来堕胎的女性数量一点点减少了,不过也还是有一定数量毫不知情的女性来院就诊。

田中晶初次造访医院,是在翔一岁生日派对的第二天。街面上飘着淡淡的雾霭,明明才刚到九月,清晨却已让人感到了一层寒意。

“我听说您这里是可以做的,那就请帮我打掉吧。”

双眼中毫无感情的少女如此说道。丹下沉默地运作着手上的B超仪,确实有个豆粒大小的生命寄宿在她肚子里。

“您的配偶呢?今天没有一起来吗?”

丹下一边写着病历一边口气平平地问。阿晶只是露出了一点暧昧不清的表情,并没有开口回答。

丹下特意支开了年轻的护士,一个人接待了阿晶。保险卡上显示她的年纪是十七岁,但应该不是在校高中生吧。这个时间是刚下班吗?阿晶身上裹着廉价的迷你裙套装,散发出阵阵酒与香水混杂的味道。

一阵静默之后,阿晶的嘴里才挤出很小声的一句话:“我没有监护人也没有配偶,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她微微点了点头,用更加坚定的口气继续道:“我活到现在这十七年中,没有一次觉得被生下来是件好事。真的一次都没有。”

她盯着催促自己把话讲下去的丹下,自嘲似的歪着头,然后木讷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从自己记事起,养父的性暴力就已经开始了,妈妈美智子则始终装作没有发现阿晶发出的求救信号。阿晶自身患有神经系统的疾病,一旦情绪激动就很可能会失去意识,然而这并没有换来母亲的援手,更没能阻止养父的虐待。

整个家都被养父的暴力支配着,母亲光是为了讨好他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但只要是二人独处的时候,妈妈一定会说着“我爱你”,并好好地给她一个拥抱。然而,当那两个人离婚时,不知为何阿晶却被养父带走了。妈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踪迹,再也没有在阿晶面前出现过。

养父再婚之后折磨依然在继续,甚至还比以往更加频繁了,提出的要求也在逐渐升级。

养母带来的孩子是个与阿晶同岁的男孩。在这个狭小的家中,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两人都长到十岁的时候,那孩子把养父和阿晶的事传到了朋友们中间。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位于群马县的小镇,瞬间便传言四起。

就连原本关系很好的小学朋友也开始对她冷眼相向。升到初中后,周围人的无视变成了残酷的欺凌。第一次拿起小刀割腕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没想到那时附近刚好发生了一场波及到自己家这边的火灾。

明明是打算赴死的,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正握着小刀东躲西藏。阿晶被自己滑稽的样子弄得又哭又笑,混在凑热闹的人群里,一起围观着别人帮自己家救火。就在那时,阿晶第一次感觉到有种侥幸降临到自己的人生中——从早到晚都醉成一摊烂泥的养父没能及时逃出,葬身在了那片火海中。

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了依靠,但是相对的,阿晶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那就是不受任何人束缚的自由,以及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利。

第二天,阿晶逃出了避难所,朝着东京的方向出发了。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憎恶。那个养父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死了,而为了那个禽兽不如的人,自己竟然还会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对于这样的自己,她感到无比憎恨。

“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阿晶淡淡地笑了笑接着说。她在上野被人捡去做了陪酒女,后来就辗转到了横滨。在曙町的一家店里上班时,开始跟一个看场子的男人交往。一起同居之后,男人的暴力行为也开始逐渐显露,后来借着她怀孕的机会,干脆消失不见了。

丹下听完她的叙述,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当然会觉得心疼,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一种看八卦杂志般的无聊感涌上来。大概正如她本人所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只是阿晶那平实的语调,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十七岁年轻人:“可是,大夫,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高兴。验孕试纸有反应的时候,我明知道又要被那个人揍了,却还是很高兴,但我真的没有自信能够养育这个孩子。”

幸亏现在没有其他来看病的患者。丹下默默地用笔写下一行字:“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要打掉,那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请立刻去这家医院吧。”

看着丹下递过来的纸条,阿晶难以置信地歪着头:“大夫您不能帮我做吗?”

“非常抱歉,我是不行的。”

“可是——”

“非常抱歉。”

阿晶看起来还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最终她却没有纠缠不休,反而小声说了句“是吗”,然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临离去时,站在门口的她再一次回过头来:“确实是把这个孩子打掉比较好吧?”

丹下下意识扭过脸去。如果是从前的自己,一定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是需要你来决定的事”吧。这个回答应该是无可挑剔的,他一直相信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说到底也只有每个人自己。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在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来探望小百合的广志的身影。

“如果真让我说的话,哪怕只能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小孩也是可以走上正途的。你真的能够一直爱这个孩子吗?你有这份决心吗?我认为重要的不是自信,而是你的决心。”将自己人生的不顺全部归罪于孩子的母亲实在太多了。不是所有爱意都能直接传达给孩子的,这一点他更是有切身体会。尽管如此,丹下还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阿晶听完思考了一阵,似乎感到很意外,旋即她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所以我比谁都清楚想要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想要一个孩子?”

“是的。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不断地对她说‘我需要你’,不会对她视而不见,我绝对会一刻不停地看着她。虽然我可能没什么责任感,但要说决心,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哎呀,这已经很有妈妈的样子啦。”

“我还给她取了名字。其实我从十岁开始就在想象这件事了。”

“名字?”

“是的,是女孩子的名字。很奇怪我只能想象自己有的是女儿,总觉得我能够守护的必须是个女儿。”

最后,阿晶看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的丹下,小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这样应该就结束了吧,丹下想。去自己介绍的医院里打掉孩子,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夜店上班。他相信,阿晶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然而,自那以后过了三个月,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的老护士敲响了诊疗室的门。

“大夫,您记得一个叫田中晶的人吗?我找不到她的病历了。”

“啊,那个人我记得。没关系,让她进来吧。”

在一脸困惑的护士的引导下,阿晶穿着与那天完全不同的宽松牛仔裤走进了房间。最先吸引丹下目光的,就是她明白无误地鼓起来的肚子。

丹下一下紧张起来,他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又忍住了。阿晶脸上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明艳。

“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在想大夫您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在想,我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最后决定还是要生下来。”似乎是反复斟酌了很久,阿晶一字一顿地说。

“生下来是指……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我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找到了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结婚?”

“是的。不过没关系的,虽然我把所有的事都跟他讲了,但也并没有期待什么。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所以,大夫,能请您帮我检查一下吗?”

仅仅过了三个月,阿晶看起来却成熟了很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谁、经历了什么才会发展到结婚这一步呢?想问的问题多如牛毛,可是看着眼前的她一副摆脱了过去阴霾的样子,俨然已经没有外人再多干涉的余地了。

从那以后,阿晶便会定期造访诊所。丹下曾在医院外面见过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令丹下惊讶的是,那个男人推着的婴儿车里还有一个年龄尚幼的小孩子。当然不会是阿晶跟他生的。

这位丈夫并没有像丹下擅自想象的那样染着满头金发,或是给人年纪非常小的感觉。男人看着比阿晶要大一轮以上,身上总是穿着品质上乘的夹克,笑容温和地看着小孩。如果是嫁给他的话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就是这样一个会让人产生安心感的男人。

“他以前曾经有一段过度饮酒的时期啦,不过现在正努力戒掉呢。”

在阿晶的开朗带动下,不知不觉间丹下也渐渐打消了心中疑虑。只是将姓氏从“田中”改成了“野田”,阿晶就实现了如此成功的转变。预产期在四月,两个人却已经早早地开始翘首以盼了。

而那一天,却比预计的还早到了一个月。

“我叫野田。大夫,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老婆她——”

丹下此时独自一人在家,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丹下立刻向电话中确认了有没有出血,然后判断虽然是早产但问题不大,姑且让他先安下心来,并且指示对方赶紧把产妇送来医院。

阿晶很快便被带过来了,与那位嘴唇发青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倒相当镇静。

“居然就要早产了呢,真是太可怜了。”带着由衷感到抱歉的笑容,阿晶开始自己换产妇服。之后整个生产过程持续了七个小时,这对消瘦的阿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六点二十分,在柔和的晨光与清脆的鸟鸣包围下,体重2480克的小小女婴诞生了。

“你看,长得跟妈妈多像啊。”

丹下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谁知阿晶却一脸认真地否认说:“那可不行啊,绝对不行,长得像我这么讨人嫌那也太可怜了。”

如此过激的反应之后,下一个瞬间,阿晶的眼睛湿润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在怀中,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小婴儿也像被她带动了似的跟着哭起来。

得到许可进入产房的丈夫轻轻抚摸着阿晶的后背。好容易止住了呜咽之后,阿晶将婴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继而用一种祈祷似的语气说:“Yukino,非常感谢你出生到这个世上。”

“Yukino?”

听到丹下重复了一声,阿晶用手指代笔在空中比画着:“是的,幸福的幸字,加上一个乃字。幸乃。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因为我想要给她幸福。虽然这个愿望听起来很傻。”

“不不,没有的事。嗯,是个好名字。”丹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写了下来。

“野田幸乃”。

原来如此,确实不错。从名字的笔画来看,意喻着正直与开朗,应该会督促她成长为一个落落大方的人吧。

丹下暗暗自嘲着自己这个多余的爱好,同时也放宽了心准备撕掉那张纸。但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并且就那样眼睁睁地,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写下了一个不同的名字。

“田中幸乃”。

这次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测算结果。总数十九画的笔画预示着病弱与不和,代表社会性的第十二笔“人画”则显示出孤独与精神上的不稳定。

丹下盯着这个名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这样的。测字这种事不过是人们讨个吉利罢了。只有母亲的爱和决心,才是真实存在的。本来也没必要用旧姓去测字不是吗?都怪自己太不严谨了。

似乎是为了摆脱这件事,丹下将视线投向窗外。漫天飞舞着樱花花瓣,仿佛在庆祝一个无价的生命诞生到这世上。多么美好的春日清晨啊。

丹下默默地撕碎了便签,并且将纸屑扔进了垃圾桶中。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丹下建生反复阅读田中幸乃死刑判决的报道时,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躬身向前,再一次凝视着报纸上的那个女人和死去的那一家人的照片。那是因为自己转变了心意而降生于世的孩子和三条逝去的生命。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听从阿晶的愿望为她做了流产手术,这母女三人如今应该也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一个画面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年轻的母亲朝自己的孩子举起了拳头。命运轮回,阿晶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伤害着弱小的幸乃。

“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

当初听到她这句话,丹下便相信了她的决心,那就相当于是肯定了身为产科医生的自己所秉持的生存方式。

然而,伴随着那天那句“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当时暗含在那个沙哑声音中司空见惯的暴力印象,一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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