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望着田中幸乃的身影逐渐消融在法庭的人群之中,八田聪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思念。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她,样貌与从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媒体报道中大肆使用的“整容灰姑娘”这个词,也被那个身影挤出了脑海。无论那病态的苍白皮肤,还是瘦削高挑的身形,都与那时毫无二致。当她垂下眼睛,看上去完全就还是那个孱弱的少女。

一审的第四天,八田聪终于得到了旁听机会。这天法庭上搭起了隔断,裁判长传唤了最后一位证人。

金城好美是作为检方这边的证人出庭的。在这个女人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与幸乃一起在儿童自立支援机构中待过。似乎是使用了变声器,她那毫无生气的声音在气氛肃杀的法庭中回响:

“那个……所以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过就是觉得阿敬挺可怜的,所以——”

面对检方这边的问题,她也就是有问有答,但是等到辩护律师提问时,她的声音却陡然抬高了许多。

“呃,不好意思,我稍微整理一下。你说的阿敬,就是受害者的家属井上敬介先生对吧?然后,你并不十分了解被告人与井上之间的关系?”

“是说关系啊……他们两个人各自的情况我倒是很清楚,而且两个人我都挺喜欢的……不过最近没怎么见过面就是了。”

“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们了?”

“这个嘛,就是说差不多一年……或者两年吧。”

“这一点很关键,到底是一年还是两年?”

“所以说,那个……可能三年左右吧……”

看着就没什么干劲的辩方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每当证人发言时,法庭里总会零零星星听到一些嬉笑声。无论是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还是旁听者,甚至包括身为被告的幸乃自己,在场所有人中看不出有任何人是认真关注这场庭审的。

“不过啊,井上先生不是已经把借的钱都还上了吗?真是可怜呢。她也不是那种会杀人全家的坏人啊。”

证人说得越多,周围的气氛就越冰冷。最后,根本没留下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证词,她就被命令退庭了。

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在八田聪心中扩散开来。就如同自己的存在被认可了一般,八田聪知道那个女人根本讲不出什么幸乃的事,她对敬介也完全不了解。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两人交往直到分手的整个经过的,就只有八田聪自己。

旁听席上开始议论纷纷,审判长看都没有看一眼便取下了眼镜。他面无表情地宣布,明天下午三点半将宣布判决结果,今日到此休庭。

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旁听的审判竟然如此无聊,如同茶余饭后的闲谈一般。让八田聪强烈感受到这一点的,并不是证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语气,而是对审判已经毫无兴趣、一脸大彻大悟的幸乃。

八田聪坐在旁听席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幸乃的笑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昏暗的房间中,幸乃冲着八田聪露出了一个寂寥的微笑。

那一天她应该也露出过笑容吧。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距离现在四年前的夏天。

“对了,阿聪,这个,是我女人。田中幸乃。我们从上个月开始交往的,以后请你多关照啦。”

阿聪被叫到了涩谷的一家咖啡厅里,店内充满了香烟的烟气。井上敬介是他从小学时起的朋友,他把田中幸乃介绍给阿聪的这天,正是七月末,连日大雨终于放晴的一天。

“我是八田,请多关照。你多大了?”

“二十岁,比我小三岁。”明明是问女方的,不知为何却是敬介替她回答。

“这样啊,请多关照。”

八田聪敷衍地重新打了个招呼,也掏出支烟点上。原本打算过了二十岁就绝不再抽的,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依旧一点戒烟的意思都没有。

吞云吐雾间,阿聪抬起眼皮瞥了幸乃一眼。仿佛能透出血管一般的白皙皮肤,配上长长的头发,和剪得很整齐的刘海,眼睛像猫一样细长。幸乃的样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种古老的日本人偶,完全想不到一向喜欢华丽风格的敬介会找个这种类型的女朋友。

“我、我叫田中幸乃。”

她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同,比想象中要低很多。幸乃只在喉咙里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算是打过了招呼,连跟阿聪对视都不敢。她非常自卑地弓着背,嘴唇甚至还有些颤抖。

整个过程中基本都是敬介一个人在说话,所以当他中途因为手机响而招呼都不打地走出去后,突然而至的紧张感横在了剩余的两个人之间。

“看来总算是放晴了啊。”感觉一直等下去对方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阿聪只得无可奈何地先挑起话头。

“哎?”

“梅雨。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的。”

“啊、啊啊,是、是这样吗?”

说完这句幸乃又沉默下来,而且看起来是没打算再说什么了。耳畔传来店内播放的乡村音乐。

“那个……幸乃是吧?你是哪里人啊?”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冰咖啡,阿聪继续问道。

“群、群马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什么啊?”阿聪忍不住笑起来。

“是群马。”

“这样啊。那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具体的我也……因为小时候开始就经常辗转各地……”

“是这样啊。嗯……”

幸乃的头比刚才埋得更深了一些,八田聪感觉自己还从没有被初次见面的人如此拒之千里过。光是自己一个人努力打圆场的感觉也太傻了,于是他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聪整个人都因为无聊而烦躁起来,所以当走回来的敬介笑着问他“怎么样?很阴沉的家伙吧”时,他瞬间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幸乃那边则更加明显,甚至露出了小狗与饲主重逢一般的安心表情。

“我当初也花了好长时间呢,因为她超被动的。有时候她自己倒也想主动找话题,结果反而更让人心累呢。”

说着,敬介摸了摸幸乃的头发,阿聪重又看了她一眼。简单来说,就是个完全让人看不出过去经历的女人。什么出身女子学校的感觉啦,家中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啦,这些在她身上都没有。

“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起来工作应该定下来了吧?”

话题一转,敬介问道。现在还是大白天,他就已经喝起了啤酒。他们这次见面与上一次时隔一个月。自从阿聪重考两年终于考上了横滨市内国立大学,而敬介从护理系的专科学校毕业一直打零工开始,两个人每天都混在一起。所以只是一个月没见,感觉上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已经定了。”阿聪略微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哪家啊?”

“一个叫山县物产的公司。”

“哦吼——厉害啊。虽然不知道他们家是干什么的,不过这精英味道简直扑面而来啊。”

“有吗?说起来,就职定了的事之前我们也聊过的吧,那时候你也是这句话呢,精英味道什么的。”

敬介笑得两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了,中学时代的回忆基本都是共通的。回想一下阿聪自己那个寥寥几条的手机通信录,敬介可以说是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了。

不过,阿聪几乎没有主动给敬介打过电话,每次都必然是敬介约他出来,所以如果敬介不约他,他们之间的见面机会就会急剧减少。

敬介那边联系减少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交到了新女朋友。周期上几乎也都差不多,少则几周,多则几个月。每当阿聪想起最近似乎没怎么联络的时候,对方必定会打来电话,猫一样讨好地说:“阿聪,最近怎么这么冷淡啊?一起出来玩儿吧。”

然后在约好见面的地方,总会有一个新的女朋友跟着敬介一起出现。这种时候大多是敬介对那些女人感到厌倦了。不知道是他想打破千篇一律的僵局,还是单纯就想跟阿聪见面。总之对那些女人来说,阿聪都无疑是个电灯泡,所以从来没有一个给过他好脸色看。

一起多玩几次之后,阿聪好不容易跟那些女人混熟了一点,也就该是敬介跟她们分手的时候了。虽然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可每次听到敬介嬉皮笑脸地说“没办法啊,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嘛”时,阿聪还是经常会怀疑自己这个朋友到底有没有人性。

眼前这个女人一定也是如此吧。按照惯例那样,敬介一直都只跟阿聪说话。可幸乃的态度与此前那些女人都不太一样,她非但没有不高兴地插嘴,甚至连一点无聊的神色都没显露出来——既没有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也没有一个劲儿摆弄头发,反而像被下达了命令似的老老实实低着头坐在位子上。

因为许久不见,他们聊得异常起劲。敬介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同时,也就离开了当时居住的上大冈地区,转而在武藏小杉那个地方租了一间老旧的公寓。取得了资质证书以后,他去了川崎市内的老人院就职,本来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可不到半年他就辞职了。

“看护的活既没什么钱,也没有未来,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我的工作啦。”

这么说着的敬介就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活,只可惜无论是模特星探、净水器推销员,还是类似男公关的陪酒工作,他都没有一件能够干得长。

与此相比,他对弹子机的热忱倒是不断高涨。在快要关店时观察每张台子的胜负比,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去堵门,敬介曾经一脸认真地讲过自己所做的这些努力,然而就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成就。连房租都付不起的窘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跑来找阿聪。至今为止跟他借走的数额,加起来应该不下五十万了。

两人一直闲聊着往事,一旁的幸乃依然没有抱怨什么。梅雨刚过的天气里,太阳明晃晃地晒着,她却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幸乃将冒着热气的杯子举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样子简直如同一幅画。一瞬间,阿聪竟被幸乃的举止迷住了。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敬介突然说。

阿聪下意识“啊?”了一声,敬介看着他点了点头,笑得肩膀直抖。

“我跟她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有种在跟你聊天的错觉呢。”

“什么意思啊?”

“我也说不清呢,不过真的会有这种时候哦。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总会觉得很踏实。”

说完这种令人脸红的台词,敬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账单还是像往常一样留在桌子上,阿聪略微叹了口气,伸手准备去拿时,幸乃却抢先一步把账单拿走了。

“哎?没关系的,我来付吧。”

阿聪下意识地看了眼幸乃的衣服,就是一般超市里常见的那种大众服装,长袖的白色针织衫配上卡其色的紧身裤,怎么看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

“那样我会为难的,请让我来付。没关系的。”幸乃一边说,一边夸张地使劲摇头。

“那怎么行呢?”

“真的没关系,拜托了,就让我来付吧。”

在此之前真是没有想过她还能口气如此强硬地说话,阿聪仿佛被幸乃的气势压倒了似的。远处传来敬介的声音:“喂,快点走吧。电影可要开始了。”

这时候,阿聪才第一次与幸乃四目相对,而她马上便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真是可怜。不管这孩子多么拼命努力,马上就会被甩也是已成定局的事了。无论阿聪觉得她多么的好,幸乃毕竟不合敬介的口味。

刚才那句“挺像的吧”回响在阿聪耳畔。为什么敬介总要如此不厌其烦地伤害别人呢?

即使做了十多年的朋友,阿聪依然无法理解,这让他由衷感到自己的无能。

或许他本人已经忘了,但敬介第一次跟自己搭讪时说的话,阿聪到现在依然记得。

“你是想死吗?”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秋天,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放学后的小号声。自以为空无一人的学校天台上,突然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话。阿聪吓得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同班同学敬介站在那里。

“你是不是傻?死了就全完了,你知道吗?舍弃自己的命,是最蠢的事了。”

“为、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你可怜,而且马上就会把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用自己的死来复仇,都是骗人的鬼话啦。”

阿聪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真的正在思考,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能不能死在这里。

敬介拍拍屁股走到他旁边。这个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的同班同学,露出了阿聪未曾见过的严肃表情。

“死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被人笑话而已。”

一股热意从搭在肩膀上的手中传过来。老实说,阿聪非常不擅长面对这种同学,他们总是几个人聚在教室后方,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的事,跟朋友们大声地说笑着。

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没事,阿聪向他点了点头,敬介这才松开了手。

“不管多么痛苦,也不可以把痛苦挂在脸上,只能给别人看到自己的毅力。”

说完,敬介那热忱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同情的神色。他紧紧盯着阿聪的眼睛,仿佛是打算从中看出些什么。

“你的爸爸死了,是吧?”

阿聪被如此唐突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他并没有含糊其词地糊弄过去,反而挺起了胸膛。

“是啊。我爸爸干了件蠢事,自己一个人痛苦着,然后一个人死去了,也让留下的我们吃尽了苦头。”

敬介满脸意外,阿聪却没有半点移开视线的意思。大概是在给他看自己的毅力吧。

直到小学五年级为止,阿聪都住在静冈,那时候他的姓氏也不是八田,而是小坂。他的家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过着随处可见的普通生活,然而这些全被警察的一通电话打碎了。爸爸瞒着家人借了一大笔钱,最后不堪压力选择了自杀。

父亲选择了集体尾气自杀作为自己离世的手段,而且他是通过一种叫“轮盘Q2”的服务,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叫上一起自杀的。生活环境、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四个人,先在沼津集合,然后坐上租来的汽车,向富士山出发。最后他们各自怀揣着宝贵的遗书,死在了停于林荫道旁的汽车里。

如此令人震惊的自杀方式,当然是媒体最喜欢的饵料。阿聪清楚地记得,那些连续几日挤在自家门口的大人丑陋的嘴脸。

从急急忙忙赶往警局的那一刻开始,再经过混杂着眼泪与好奇心的葬礼,与朋友们草草告别之后,他们一家人就逃跑似的搬到了横滨,还把姓氏都换了。如此令人应接不暇甚至记忆都有些混乱的时期,其实也才不过一个月而已。

痛苦并没有因为换了新环境而消失,阿聪在新学校能够受到大家无条件欢迎的时间,也就只有最开始的一周左右,之后他的周围再次充满了好奇的目光。一定是什么地方漏了消息出来。那些远远地围着他冷眼旁观的同学们,目光中尽是卑劣,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那些记者还要过分。他一直以为敬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冰冷的风从两人中间吹过。阿聪已将这些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和盘托出,而对象竟然是最有可能嘲笑他的人。

“事先声明,我是不会同情你的。”这是敬介听完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慢慢地站起来,回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阿聪。

“我的亲生父亲也死了,不过并没有上新闻,就是很普通地死了。”

阿聪倒不觉得惊讶,虽然敬介还什么都没说,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他的爸爸也是自杀的。父亲确实受到了嘲笑。被那些记者,被那些大人,甚至不说别人,就连阿聪自己也笑话过他。敬介所说的“死了只会被人笑话”,他深有感触。

阿聪觉得敬介也一定有过相似的体验,只是对方没有像他一样苦着一张脸。想到这里,阿聪下意识地说道:“喂,以后你能不能叫我阿聪啊。”

敬介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然后他大喊着说道:“那你也叫我敬介吧!”并且好像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一个人如果不被别人需要,就会死。我老爸留下的信上是这么写的,是不是超不要脸的?怎么可能会没有人需要他呢?”敬介回味般地说完,重新换上一脸认真,“就让我来需要你吧,所以你也来需要我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不会让阿聪死掉的。”

他的话语慢慢渗透进阿聪心里,阿聪记得自己当时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如果故事到此结束的话,那必定会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两人之间。

可是,敬介还在继续。他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伸手在书包里掏来掏去。“所以说呢,”敬介一边念叨着,一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盒子,“抽一根吧?友谊的香烟。”

阿聪被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但他马上回答:“嗯,我抽。”他拼命吸进那些只觉得很呛的香烟,从那一天开始,阿聪便与敬介一起活了下来。初中毕业前他们就干过触犯法律的事,也有不少次让阿聪感觉自己单纯是被利用了。成年之后这种关系依然被生拉硬拽地持续着,偶尔也会有敬介因为得意忘形而尝到苦头的时候。

可是,那天的那句话至今仍然残留在阿聪耳畔:就让我来需要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朋友的眼神。虽然嘴上没有讲过,但是对于阿聪来说,他也确实一直需要着敬介。

从他将幸乃介绍给自己的那天开始,阿聪又经常与敬介一起玩了。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个比往年都更热的夏天,听过了寒蝉的鸣叫,等到枯叶落尽的冬天到来时,敬介依然与幸乃保持着男女朋友的关系。

虽然跟幸乃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她也逐渐开始对阿聪敞开了心扉。她比以前更爱笑了,也能主动打招呼,阿聪被招待去敬介的公寓时,她还特意做了饭,而且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可是,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幸乃的表情看起来无疑是幸福的,但她苍白的皮肤上却时常有显眼的瘀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聪也开始留意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数年前已经再婚的妈妈现在跟新丈夫过着平静的生活,姐姐也一直是不怎么联系的状态。大学四年级年末到年初的那段时间,无家可归的阿聪待在公寓里看电视,打算就这样过年。

距离新年只剩三天的时候,应该回老家探亲去了的敬介突然打来电话。

“你在干吗呢?”

“没干吗,就是看看电视什么的。”

“玩老虎机去吧。”

“啊?又去啊?”

明明年底前才跟敬介一起去过弹子机房的。那一天敬介输得一塌糊涂,总共借了两万日元。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有钱吗?”

“今天的足够了,不用担心。”

“你哪儿来的钱啊?”

“压岁钱!哎呀烦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总之我就在平时的那家店,你赶紧过来。”

说完,敬介就自作主张地挂断了电话,阿聪忍不住叹了口气。并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自从他跟幸乃交往以后,敬介的手头就明显变得宽裕起来,不但向阿聪借的钱骤然减少,甚至有时候还反过来请阿聪吃饭。

赶到川崎那家弹子机房后,阿聪立刻发现了敬介的身影。阿聪的视线首先投向了他面前的那个烟灰缸——如果一直在输钱,敬介抽烟的量就会异常增多。现在那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个烟头都没有,这令阿聪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慢?你玩什么?”

意料之中,敬介的声音很轻快。阿聪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往兑币机里塞了一千日元的纸币。

“手气怎么样啊?”

虽然没什么兴趣,但阿聪还是问了一句。话音落下时,他突然想起就快过年了,赶紧又加了句:“啊,新年快乐。”

敬介直接把新年问候省掉了,得意扬扬地耸了耸肩膀。

“非常不错哦。投了两千以后一直特别顺,不过现在也都赔进去了,但是西瓜和樱桃的中奖概率极高,而且看样子现在的设定已经到5以上了 [4] 。”

敬介兴致勃勃地转动着画面,却怎么都没能中奖,千元纸币就像溶化了一般消失。他给香烟点火和捻灭烟头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奏响着吵闹音乐的机器,仿佛是为了吞掉那些游戏币而存在。大概是他今天运气不好吧。阿聪以为他就要不玩了,可敬介似乎并没有那个打算。“赔率很好,肯定很好。”他像呓语似的不断重复,接着就和往常一样,从开始的“借我根烟抽”,变成了最后的“借我点钱”。

全部的两万日元都输进去了,敬介用光了来路不明的钱,双目血红,完全是一副输得血本无归的标准赌徒模样。虽然阿聪明知如此,但劝阻也是无济于事的。

阿聪默默交给敬介的一万日元也瞬间消失了,然后他在敬介的要求下交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一万纸钞,最终连阿聪的钱包也空了。

“阿聪,再借我一万,已经见底了,肯定会还你的,今天之内我就能还给你。”

敬介这么说的时候,脸上连一丁点的不好意思也没有,只有单纯的怒气。

“我也已经没有了啊。”今天确实太过分了,阿聪说着把钱包打开给敬介看。敬介眼神突然发直,这是他发火前必然出现的征兆。

“那你就快去自动取款机取啊!”

敬介狠狠地踹了老虎机下面一脚,幸亏是在充满噪声的店内,坐在周围的几个人往这边看了看,却也没有通知店员。

“知道了,我这就去。”

阿聪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利店在正月里也能提款 [5] ,他顺便买了罐装的冰咖啡和给敬介的烟。

回到店内,阿聪把一万日元和烟一起交给了敬介,但敬介一直盯着机器,连句谢谢都没说。

最终,这一天他们也一直待到了关店时间。令人吃惊的是敬介随后就一直在赢,直到关店为止那台机器都不停地往外吐着硬币。

凭着这样的惊天大逆转,不但借的四万元都还上了,他手里还剩下了四万。这么一来,应该也能把过去借的钱还上一些了吧,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开口破坏他的心情呢。反正本来也没想着能要回来。

“不好意思呀,阿聪。”敬介边说,边大大方方把钱塞回了口袋。太久没听过这句话了,愣住的阿聪下意识问:“什么事?”敬介这回倒是笑得不好意思了:“就是……怎么说呢,我刚才态度不太好。我在这方面尤其不行啦,很容易就会上头。”说着他的脸都红了起来。

虽然敬介的朋友很多,但那个眼角皱起细纹的笑容,就只让阿聪看到过。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敬介总是格外神经紧张——冒失、顽固、不服输,他身上保留了太多当小混混时的毛病,经常因为得意忘形而导致失败,但又打死都不肯认错。唯独面对阿聪的时候,会像这样不好意思地道歉。

这种时候的敬介总是显得特别可爱。归根到底,他们能相处这么多年,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表情吧。阿聪有时会这么想。

“没事啦。别说这个了,我都饿坏了。”

“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那还用说吗?”

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他们蜷缩着身子走向卖牛肉盖饭的店铺,这时敬介突然站住了:“啊,坏了。”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敬介背对着阿聪,不知跟谁打起了电话。寒冷和饥饿让阿聪不免有些焦躁,但他依然默默等待着。意想不到的是,挂断电话的敬介突然对他说:

“今天幸乃要来家里的,那家伙说要做饭。”

“不是吧?那我回去了。”

“正好啊,你也过来呗。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可是,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那你住下来不就好了。”

“就你家那么小的地方?”

“今天可是吃火锅哦。”

敬介挑衅地说道。一瞬间,温暖的晚餐画面从阿聪头脑中闪过。他对家常菜毫无抵抗力这一点,敬介当然是知道的。

“反正平时我没少受你关照,偶尔也让我报答一下嘛。”

满脸堆笑的敬介,看来是真的心情很好。他们在超市装了满满一购物车的啤酒和烧酒后,敬介也理所当然地付了钱。

过了十二点两个人才到家,幸乃已经在公寓里等着迎接他们了。一看到阿聪的脸,她立刻鞠躬说道:“新年快乐。”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让阿聪瞬间愣住了,甚至没能当场还礼。

六叠大的一居室小屋内,飘荡着味噌与辣白菜的味道,小小的被炉桌上有火锅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锅子周围摆满了各种食物。“好像做得有点多了。”幸乃虽然这么说,但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土豆炖肉。一般来说这道菜并不会跟火锅一起吃,不过味道实在是好得没话说。

“这是什么啊,太好吃了吧。”阿聪自言自语似的不断重复。幸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土豆炖肉谁做都一样啦。”难得她用如此坚定的口气说话,说着还拿起杯子喝了口梅酒。

深夜的宴席真的很快乐。阿聪的话比往常多了很多,幸乃也时常用手挡在嘴边咯咯地笑。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

已经喝了三罐啤酒的敬介则在旁边一个劲儿鼓动幸乃:“怎么啦幸乃,再多喝点儿啊。可别让阿聪觉得扫兴啊。”

敬介的脸已经因为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也只有当他的声音响起时,屋里才会充满紧张感。这也是他的坏毛病之一——越是心情好的时候,他说话就越难听。再加上今天晚上又打老虎机大胜而归,他的情绪比以往还要亢奋许多。

“我喝不了那么多的……”

就算幸乃委婉地拒绝了,敬介也还是毫不客气地继续说:“你挺能喝的吧,别那么不给面子啊。”

“可是我……喝多了的话就会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就是……那个老毛病……”

“管那个干什么,拿出你的毅力来,毅力。”

敬介斟了满满一杯酒,硬把杯子举到幸乃嘴边。

“拜托你,别这样。”幸乃说着别过脸去。并非打算帮她说话,阿聪只是忍不住好奇才插嘴问道:“是什么老毛病?”

话一出口,幸乃立刻脸上泛青,敬介那边也啧了一声。他白了幸乃几眼,十分嫌弃地开口说:“这家伙,动不动就会晕倒。好像是种什么病,一兴奋整个人就厥过去了。其实就是太娇气了。”

“才不是因为娇气呢……”幸乃苦笑着,用一种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你他妈还敢顶嘴了。”敬介说着整个人都要冲过去似的,为了拦住他,阿聪连忙说:“算了算了,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了。”这回他是真的想帮幸乃解围。敬介有些惊讶地来回看着他和幸乃,然后口气不善地嘟囔着:“你们俩怎么回事?看着就来气。”

那之后敬介的情绪也一直高涨着,尽情地恶言恶语,尽情地一个人傻笑,等阿聪注意到的时候,他又独自睡着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不好意思啊,幸乃你也赶紧睡吧,我找个网咖之类的地方凑合一下。”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一边帮忙收拾碗筷,一边就这么跟幸乃说了。幸乃却怯懦地摇了摇头:“不行,那样我会为难的,他醒了以后一定会对我发脾气。”

幸乃说的也是事实。低头看了看睡着的敬介,阿聪只好重新提议:“那至少让我来洗碗吧,光是受你照顾我也觉得怪别扭的。”

“那样我也会为难的。八田先生请去洗澡吧,毛巾和寝具已经都给您拿出来了。不好意思,都是敬介用过的。我现在就去给您铺床。”

“不不,这个实在……”

“拜托您了,这样是最稳妥的,拜托了。”被幸乃这样深深地鞠躬请求,阿聪也只能服从了。

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被子里,阿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盖过了敬介睡眠中的鼻息。一种紧张感仿佛在心中筑了巢,阿聪一心想在幸乃出来之前睡着,却反而越来越清醒。

花了很长时间,幸乃才从浴室出来,耳边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阿聪的身体正面冲着敬介睡觉的那张床,迷蒙间微睁开眼,看到了幸乃钻进被窝的身影。贴身圆领衫的剪影突出了她的身体曲线,这种纤细感更加强调了她原本就很显眼的高挑身材。

过了一阵,幸乃也传出了熟睡的鼻息声。那之后阿聪继续翻来覆去了一段时间,终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不行,别这样,求你了。”压抑的声音一下撕开了小屋中的寂静。眼前的床铺微微摇晃起来,一时间阿聪甚至有点不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不要紧啦,他已经睡了。好啦你别出声。”

阿聪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所在,并且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回家。他明白那两个人一定会竖起耳朵听他这里的动静,所以他全身绷紧,一动都不敢动,连咽口水也小心翼翼的。

“可是……”

“烦死了,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不行。”

“闭嘴,不然我揍你了啊。”

钢管床发出“哐”的一声,紧接着是“好疼”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细弱的哭泣声,在哭声之间还能听到敬介压低的声音。

“不许哭。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每当床铺吱嘎作响时,就会听到幸乃痛苦的喘息。抑制不住的冲动让阿聪慢慢睁开了眼睛——幸乃的右脚从床边滑了下来,月光照耀下,那条小腿苍白得如同假肢一般,却又如此美丽。

幸乃的脚随着一定节奏不停摇晃,渐渐地,两人的呼吸变得逐步一致。床铺机械性的晃动并没有什么色情的感觉,但也不会令人不快。

只是不知为何,阿聪一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撕扯着,仿佛他所重视的某样东西正在遭受蹂躏。如同只剩下自己被遗弃在这世间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包围了他全身。

大气不敢出地忍了不知多久,阿聪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行为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是不知不觉中裹在被子里的动静消失了,房间重又回归寂静。听着耳边仅剩的冰箱压缩机的低鸣,阿聪突然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

“对不起啊,幸乃。我……真的很抱歉。”

一段平静之后,传来了敬介的声音,那是阿聪从未听过的音色。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敬介哭了。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也不好,总是说些任性的话。”

应该是习以为常了吧,幸乃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哄小孩一样。两人的关系居然如此自然地逆转了过来。

“你才没有说任性的话呢。我心里明明很清楚的,可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住。”

“不要紧,没关系的。不要哭了。”

“对不起啊,幸乃。我会努力的,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嗯,我不会丢下你的。加油吧,我们两个一起努力。”

“真的对不起啊,幸乃。谢谢你。”

“没有,我才是呢。谢谢你。”

确实应该分手了。感觉到幸乃拥抱着敬介的气息,阿聪如此确信地想到。幸乃对于跟敬介继续交往这件事,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对于这种毫无防身之计的女人,敬介可是半点都不会留情的。他会闯进你内心最深处,毫无自觉地随意使用糖与鞭子,随意践踏别人的温柔,而且还不带丝毫恶意。正是因为没有恶意,所以才尤其恶劣。

只有敬介能拯救自己,但是与敬介待在一起,有时又会感觉到无药可救的寂寞。如果被这家伙遗弃,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因为那个能够理解自己并且需要自己的人不在了。阿聪有这样的自觉,同时也有相应的觉悟。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第一次见到幸乃那天,敬介好像是这么说的。阿聪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否定他这个说法。怎么可能会像呢?不过是刚刚认识几天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自己这样的觉悟呢?反正她肯定会误以为有了恋人这个立场就算安稳了,关系就算确立了,可以尽情地撒娇了。所以才说他们必须要分手啊。在被敬介弄得体无完肤之前,还是赶紧撤退吧。

第二天早上,幸乃起得比阿聪还早,而且一脸幸福的样子。她在厨房里手持着平底锅忙活,鼻子里还哼着歌。

“啊,早上好。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看到阿聪,幸乃吓得浑身一震。昨晚的事在阿聪头脑中闪过。大概幸乃也是如此吧,所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马上给您倒咖啡。”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缺乏自信的表情。

“啊,没关系。我这就要回去了。”

“哎?不不,我已经把早饭……”

“不用了,我跟人约了有事。不好意思,敬介醒了以后帮我跟他说一声吧。”

说完这句,阿聪飞快地走出了房间。刚出玄关,他就点起一支烟。虽然听到背后传来开门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敬介在床上发的誓阿聪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就好像这回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敬介的生活一成不变。

没有工作,每天都在弹子机房里自甘堕落。为不值一提的输赢或喜或忧,唯独暴躁的脾气与日俱增。即使一段时间没见,阿聪也完全能想象他跟幸乃是怎样的状态,这令他感觉非常丧气。

自从四月阿聪开始正式上班以后,敬介对他的依赖更胜以往。无论工作时间还是深更半夜,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打来电话,所说话语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只不过从敬介的抱怨中依稀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一个人持续同一种生活这么久,就算是敬介也会感到不安的。

黄金周假期里,阿聪几乎每天都陪着他打弹子机,可是敬介粗暴的情绪却完全没有平复的迹象。虽然阿聪也想要帮他,但他自己刚到一个新环境,还没有完全适应,实在很难照顾周全。

快要进入梅雨季的时候,阿聪突然察觉到敬介有段时间没跟自己联系过了。因为不久前他才刚说过“我也差不多该去找个活儿干了吧”,所以阿聪满心以为那个人是忙着找工作去了,然而事实与他的期待大相径庭。八月第一个周六,敬介久违地打来一通电话,把他叫到了涩谷的咖啡厅。一碰面,阿聪就发现敬介身边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叫美香,我们不久前开始交往的,多多关照啦。”

敬介说话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个叫美香的女人也没有半点友好相处的架势,只是懒洋洋地说了句:“初次见面。”

阿聪一阵哑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敬介。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此之前敬介已经不知多少次介绍自己的劈腿对象给阿聪了,但是这次的意义完全不同。阿聪与幸乃之间的关系,比他与敬介之前所有女朋友的关系都要深。

他与幸乃之间有着确实无误的友情,阿聪甚至认真地为她的幸福考虑过。当然,敬介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的,可是他却一心只想让百无聊赖的美香开心起来。

“阿聪是哪种类型的人啊?”美香用手摆弄着金色的发梢,兴致缺缺地问道。她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一岁,无论是那双看着好胜心极强的大眼睛,还是试图掩盖廉价本质的夸张服饰,浑身上下无一不与敬介的口味完美契合,让人心服口服。

阿聪满心失望,几乎没怎么开口。当然,这场可以说是完全话不投机的会面,也并没有持续很久便草草结束了。

简单与两人道别之后,阿聪向车站走去,在即将过检票机前,他的手机响了。按下接通按钮,敬介的怒吼立刻传了出来。什么你也太不像话了,什么这是朋友该干的事吗,阿聪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无波澜,不过为了让敬介平静下来,他还是道了歉。

“算了算了,你给我在那儿等着别动!”

喊完这句,敬介一个人跑来了车站。“那个人呢?”阿聪问他时故意没有用“女朋友”这个称呼。“我怎么知道!”敬介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通向东横线的楼梯上走去。因为不能丢下他不管,阿聪无可奈何地追在后面。

坐在电车中,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敬介直接塞上了耳机,而阿聪也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一直到武藏小杉站都是如此,最后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又走了二十分钟,一直从车站走到了敬介的公寓。

敬介没掏钥匙直接打开了屋门,“你回来啦”的欢迎声立刻从屋中传了出来。此时是下午五点左右。

“啊,八田先生,好久不见。”

看清了阿聪的脸以后,幸乃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为什么她会在敬介家里呢?初次见面的人叫自己“阿聪”,幸乃却还是叫自己“八田先生”呢。

敬介不高兴地臭着一张脸,高声呵斥:“喂,幸乃,啤酒没有了!赶紧去买!”幸乃左眼周围有一大块瘀青,嘴唇也是肿的,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好”,放下熨斗走出了家门。

“怎么回事啊,敬介?她那个伤,不管因为什么也太过了吧……”

阿聪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可敬介并没有回答,只是烦躁不已地点上了一支烟,捻灭之后马上又点上了第二支。

过了一会儿,幸乃回来了,敬介直接从她手上抢过啤酒,打开一罐就喝。幸乃一言不发地走去做菜,矮桌上很快摆上了一道又一道下酒菜。

外面太阳还没落山,这顿晚餐无论是季节、时间,还是气氛,都跟之前那一次大相径庭。一样的只有在场的三人,以及桌上的土豆炖肉。

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老旧的空调传出些响动。敬介抽光的香烟数量和他一罐罐往下灌啤酒的速度,都明显不正常起来。幸乃却只是坐在旁边,嘴唇发白,甚至看都不看敬介一眼。

阿聪在脑内寻找着话头。他拼命思考着有什么话题是可以让敬介恢复正常的,有什么事是可以保护幸乃的。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件事他很早以前就想问了。

“问个比较过时的问题,你们两个是在哪里认识的?我之前一直挺好奇的。”

阿聪觉得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回想起以前的热恋时光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房间里的空气果然有了细微变化,只是与阿聪期待的发展并不相同,敬介干巴巴地抛出一句话,连幸乃都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抬起了头。

“怎么,阿聪?你是认真问的吗?”敬介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幸乃的脸。

“别这样。”幸乃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声音说。

“怎么啦,不是你喜欢的阿聪想听的吗?有什么好隐瞒的。”

“好了别说了。”

“你闭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啊?”

“不要!求你了不要说!”

“所以我不是问你为什么不能说吗!少给我蹬鼻子上脸!你只要闭上嘴讨好我们就行了!”

敬介的眼神一下就直了,下一个瞬间,他猛然踹了柜子一脚。巨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幸乃有些夸张地用双手抱住脑袋,阿聪则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必须阻止他们……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卑鄙的好奇心却席卷了全身。

“喂,阿聪,你还记得金城优子吗?牧中跟我们同年级的那个。”

“啊?啊,记得。当然记得,怎么了?”

意想不到的时刻被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名字,阿聪一时反应不过来。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所本地中学里,优子可算得上是个显眼的女人。

大概是同为不良少年,所以很对口味吧,敬介与优子总是出双入对,好像也确实交往过一段时间。优子这个女人的特点就是强势且夸张,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敬介喜欢的类型。

敬介依旧用那种冰冷的目光俯视着幸乃,继续说下去:“那家伙有个叫好美的妹妹,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不良少女,我还挺宠她的,结果她跟这家伙进了同一个地方。”

“什么?”

“就是说跟幸乃啊。”

“我是问你说的那地方,是哪里?”

“谁知道呢,少年院还是教养院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那种地方。好美在里面对这家伙可关照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啊。”

幸乃的呼吸越来越慌乱,敬介却仍然不依不饶:“喂,幸乃,你也解释解释啊。为什么你会在少年院里?”

“对不起,请原谅我,敬介……”

“说啊。你最喜欢的阿聪可等着听呢。”

“所以说,我、我……”

幸乃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很痛苦地喘着气。阿聪回过神来,连忙说:“算了,别说了。”可是他的话还没出口,敬介的手已经抢先一步伸向了幸乃。

他把幸乃拽到自己身边,一把揪住她额前的头发,强行让她仰起了脸。幸乃痛苦地紧闭双眼,敬介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要是敢晕过去我真的会揍死你。拿出你的毅力来,毅力。”

直到刚才,幸乃的表情还不甚痛苦,此时却完全变了样,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垂着眼睛,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然后不知为何就那样静静地睡着了,甚至可以听到她睡梦中的鼻息。

阿聪根本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由得“哎”了一声,与敬介不屑的“嘁”重叠在一起。后者郁闷地望着睡在怀中的幸乃,然后将她扔在了地上。

敬介翻出幸乃的钱包,从里面拿走了几张纸币,看都没看阿聪一眼,就那么走出了家门。

“等、等一下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啊?”阿聪用尽全力撕开干涸的嘴唇,然而敬介并没有回头。

“我不是说了吗?她一兴奋就会晕过去。超搞笑的吧?不要紧的啦,这是常有的事。”

“还说什么常有,真的不用送去医院看看什么的吗?”

“都跟你说没事啦!既然那么担心,那你就留下看着她吧,想去医院你就自己带她去吧。”

敬介脸色通红,快速地离开了房间。猛烈的关门声响过之后,耳畔又只剩下空调的噪声。

夕阳终于开始下坠,房间里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暗影。

阿聪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把幸乃抱到了床上。街灯刚好打在枕边,映出幸乃雪白的皮肤。

幸乃的睡相非常安稳,就好像在回味着幸福时光一般。真是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病。第一次看到幸乃如此安逸的表情,令阿聪的内心震荡不已。他一直看着她,感觉像是在凝视某种神圣的事物。

阿聪一直静静地看着幸乃,手指像被吸附住了似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拇指滑过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如此冰凉。见幸乃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的样子,阿聪又在她的头发上摸了一阵。

屋中只亮着一点间接照明,他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中等待幸乃醒来。过了三十分钟左右,阿聪终于听到一点被子摩擦的声音。

慢慢苏醒的幸乃惊奇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辨认着自己身在何处。“你还好吧?”阿聪满怀内疚地问道。一听到他的声音,幸乃慢慢回过头来,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把灯打开吧?”

“不开也没事,毕竟我现在还有点头晕目眩的。说起来,敬介呢?”

“抱歉,他好像出去了。”

“是吗?不不,这事不该由八田先生来道歉。”

“喂,不可以太让他由着性子胡来啊,幸乃。”

说完,阿聪又觉得以自己的立场讲这种话实在是没有说服力。幸乃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是稍微停顿一下又不知为何好像很开心地笑了。

“并没有让他由着性子胡来,由着性子胡来的其实是我。”

“可是,这样下去你真的会遍体鳞伤的。”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自己也很清楚吧?还是分手比较好啊。或者说,我觉得你们现在也必须分手了。不要再被敬介玩弄了,以你的条件来说太浪费了。”

阿聪说得满脸诚恳,然而一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的幸乃,此时脸上却浮现出了怒意。那种激烈的情绪就仿佛要与阿聪势不两立,让阿聪直打退堂鼓。

最后先扭过脸去的还是幸乃,她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说:“我一直是孤单一人,而他肯向这样的我伸出手,是我一直依赖着他。”这算是对她刚才那个说法的解释吧。

尽管阿聪依然满脸不解,幸乃却没有理他,只是转而盯着天花板。随后,在略显昏暗的房间中,幸乃平静地说:“我真的就只有他了,只有他还需要这样的我。”

“需要?”

“是啊,只有他还肯与我保持着关联。”

“没这种事啦,为什么你会那么没自信呢?”

“可是,一直以来我依赖过很多人,又都被他们抛弃了;我也相信过很多人,结果只是重复着遭受背叛。无论是童年,还是中学,又或者在机构里面,甚至出来以后。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心中了……可是,敬介却强行将封闭的门打开了。”

幸乃笑着低下了头:“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就把心交给了他。”

“什么意思?”

“如果连那个人都抛下我不管了,我就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了。”

她的话语没有半点犹豫,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幸乃吗?阿聪心中惊讶不已。但是这些话却没有打动他的心,幸乃的话说得实在太过毅然决然,让人不禁觉得这只是她自己的武断。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是她爱着敬介的理由啊。如果被需要就是她生存下去的理由,那么即使对方不是敬介也没关系,不是吗?

阿聪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幸乃的怜爱,想要再次触碰她双唇的冲动在体内翻涌,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做。他无法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幸乃,对于缺乏幸乃那般强烈意志的自己,阿聪只觉得无比焦躁。

“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一心只想缓解气氛的阿聪脱口而出。

“那种事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你没有这样的梦想吗?”

“一想到梦想和未来什么的,我就会变得非常恐惧。我无法想象几年以后的事情。现在,只要这个瞬间敬介还是看着我的,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阿聪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他突然感觉任何语言在如今这个场面下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不会跟敬介分手的,绝对不会分手的。”

幸乃自言自语似的反复念叨这句话时,阿聪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要与眼前的她同化了。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话又会怎么做呢?如果自己被敬介简简单单抛弃掉了呢?如果自己的满腔热忱被对方像踩死一只虫子般随意践踏呢?应该会杀了他。不,不对。是会杀死自己吧?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脑袋不由分说地作出了这个决定。

“喂,幸乃,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哎?可是,这个……”

“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主动联系你的。就当是平安符吧,实在太痛苦的时候,就想一想还是有人可以听自己倾诉的。”

阿聪拿起矮桌上的手机,硬塞进幸乃手中。

一边用蓝牙与完全愣住的幸乃交换着数据,阿聪一边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不可以随便死哦。”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话了。所以阿聪没有去确认幸乃的反应,而是一口气全部说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随随便便去死。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是最愚蠢的事了。我也不会原谅你哦。”

慢慢抬头望向他的幸乃,这次没有了目空一切的微笑,只是傻呆呆地盯着阿聪,然后回答了一声“好”。

尽管幸乃并没有联络过自己,阿聪也不是很担心。因为他知道,虽然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敬介的心还是会逐渐回到幸乃身边的。

敬介渐渐不再提起美香的事了,反而再三表示很后悔对幸乃的所作所为,不但不再玩弹子机,更为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比阿聪更早地戒了烟。从秋天开始,敬介在另一家带护理服务的老年院入了职,虽然依旧是满腹牢骚,但这次没有很快辞职,反而一直干了下去。

距离最后一次与幸乃见面,就这样过去了半年。直到一月三日那天晚上,许久不曾联系的敬介突然打来了电话。

“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情况啦,我现在还是在跟美香交往。之后要去见幸乃一面,不好意思,你能不能也一起来?”

敬介的话说得含糊其词,阿聪感觉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

“为、为什么要我去?”

“拜托了,阿聪,陪我一下吧。”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我去啊!”

简短沉默之后,敬介回答出的理由,的确是阿聪所无法拒绝的。

“我不是净干了一些对不起她的事吗?所以我有点不敢自己去见她。”

屋外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在这非常有正月气氛的如洗碧空之下,阿聪赶到了约好见面的涩谷车站,他一眼就发现敬介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一问之下,原来是幸乃的事被美香知道了。美香大怒,臭骂了敬介一顿,然而她并没有提出分手,反而要求敬介跟幸乃彻底断绝往来。

他昨天晚上已经给幸乃打过电话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好言相劝,幸乃却根本听不进去,所以约好了今天当面谈谈。但他并没有告诉幸乃阿聪也要来。光是向阿聪解释完这一切,敬介看起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告诉她那个女人的事了吗?”

阿聪怒气冲冲地问。敬介无力地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

“你是打算就不说了吗?”

“这怎么说得出口啊,更何况说这个也没有意义。”

“这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你不能一直逃避啊。”

“可是那家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或许她连美香都不会放过。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有多恐怖啊。”

“我知道。”

阿聪回答得非常干脆,敬介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回想起那天晚上幸乃过于执拗的眼神,阿聪颇有感触地说:“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不是被发现了没办法嘛。”

“所以到底为什么暴露了就一定要跟幸乃分手啊!”

“你烦死了!我也是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结果,阿聪还没来得及让敬介改变主意,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第一次与幸乃见面的那个咖啡厅。幸乃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她带着深深的黑眼圈,脸色比以前还要苍白些。

事到如今,阿聪才突然惊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幸乃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她不仅没有与他打招呼,表现得就仿佛视野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抱歉,我们迟到了。”

敬介佯装平静的声音依然没有令幸乃动容:“昨天也说过了,我就是想分手。”如此薄情寡义的措辞,幸乃只是置若罔闻,如同在讥笑他一般。

“我无法接受。”

这是幸乃说出的第一句话。敬介低垂着脑袋,反复说着“求你了就跟我分手吧”“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你了”之类的话。就敬介而言这确实已经是拿出相当大的诚意了,以往分手的时候,他连时间场合都不管,对恋人向来是说甩就甩。从这一点来说,倒可以看出敬介对幸乃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幸乃无论如何都不肯点头,只是不停说着“不能接受”,并询问敬介理由。

最先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说到一半他开始点啤酒喝,明明已经戒了却又管阿聪要了烟开始抽起来,而且还是那种点上又按灭、又点上又按灭的抽法。慢慢地,他连话都开始变少了。

看着他那无情的样子,幸乃的脸上透出些许以往的温柔。她略带不安的视线向上看了看,然后改变了质问的内容:

“敬介,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聪觉得敬介不如就此坦白算了,这显然已经是幸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她一定是明白了什么,所以故意制造一个让敬介更容易讲出来的气氛。说不定,这是幸乃最后的温柔了。

然而阿聪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估计错了。

“没那回事,我只是想重新开始而已。”

“真的吗?”

“是啊。”

“真的?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是真的,你相信我。”

幸乃沉默地盯着敬介的眼睛,气氛紧张得仿佛随时会绷断那根弦。过了一会儿,幸乃终于点了点头,仿佛叹气似的小声嘟囔着:

“如果敬介是打算舍弃我而保护其他什么人,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要毁了一切,然后自己也去死。”

说完,她马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阿聪觉得那笑容恰恰证明了她这份决心是真的。

“你、你这什么意思啊?你不太正常了吧?”

敬介的眼睛湿润了,嘴里吐出的恶语也没有了往日的迫力。幸乃始终保持着笑容:“我无法接受。”

“你怎么这么烦人?所以说交往本来也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不要,我不能接受。”

各执己见的争论再次开始。这一次先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咬住了嘴唇,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求你闭上嘴从我面前消失吧。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了。”

阿聪的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敬介所说的这些话,从根本上否定了幸乃的存在。她当然也理解了这一层意思,但脸上依然强撑着冰冷的笑容,没有让人看到一滴眼泪或一点怒气。幸乃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无法接受”这句话。

敬介最后丢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了。我的想法是不会变的”,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临走的时候,敬介伸手去拿记账单,阿聪在这个时候瞄到了他的表情。

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的敬介,脸上浮现着不安的神情。即便如此,阿聪还是觉得他很快便会将今天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迟早会把幸乃这个人赶到记忆的角落里。毕竟他就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总是肆无忌惮地践踏那些依靠着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对他说一声不呢?不过,无论自己还是幸乃,确实也都没有这个权利。所有助长了敬介气焰的人都是共犯。

幸乃呆坐在位子上。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看阿聪一眼,而阿聪也始终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如果幸乃真的希望将自己与敬介的关系维持下去的话,就应该先退一步。因为对于那种穷追不舍的女人,敬介只会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敬介主动提出复合的前任,无一不是爽快地同意了分手的人。

然而幸乃根本使不出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她只会持续给敬介打电话,不分昼夜地让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有时甚至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造访武藏小杉那间公寓。

“那个女人完全不正常啊,已经变成跟踪狂了,说不定她真的会弄死我。”

敬介来找阿聪商量这件事时,距离那次见面已经有半年,他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

“不要紧的啦,弄死你是绝对不可能的。”

听到阿聪如此肯定,敬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然而阿聪并没有理他那个眼神,只是问道:“你到现在还不打算跟她说清楚吗?”

“说清楚?是指什么?美香的事吗?”

“是啊。”

“不行的,现在这种局面更不能说了,不然会把美香也拖下水的。”

阿聪觉得肯定是敬介想得太夸张了,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你啊,是不是还跟人家借着钱呢?”看到敬介一脸惊讶似的仰起脸,阿聪点了点头,“至少先拿出点诚意来把钱还上吧,好好地写封道歉信一起交给她。就算以后真有什么事,至少在法律上应该会对你有利一些吧。”

“在法律上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吓唬我啊。再说了,钱的话大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哦?怎么可能还得上?我挣的那点钱光平时拿来过日子还紧巴巴的呢。”

“每月还三万也行,反正要还给人家,实在没有的话我借给你。”

“啊?你什么意思啊?真让人不爽。为什么你对那家伙就那么……”

“行了行了,赶紧闭上嘴照做吧!没钱总比死了强吧。别那么多废话了,老老实实把钱还回去!”

冲敬介嚷嚷的同时,阿聪其实心里也清楚,这样并不能拯救幸乃。她需要的并不是钱。而且跟有没有新的恋人也没关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自己的确应该离开的解释,但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敬介也没力气再争下去了:“如果你来帮我写的话,那就这么办吧。”

“啊?”

“我可没自信能把那封信写到让她接受。你写好了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或者你告诉我该怎么写。”

在感到绝望的同时,阿聪还是先点头答应了他。他十分确信,幸乃所需要的那个念头,也只有自己能够用文字描述给她。这并非是为了敬介,而是为了从此以后依然要生活下去的幸乃。至少用这封信,用敬介偿还借款的行为表达一些诚意,希望她能够接受。

然而就仿佛是在嘲笑阿聪的一厢情愿那般,幸乃的跟踪行为反而逐渐升级。只不过她越是紧追不放,敬介也就越是抱紧了美香这根救命稻草。幸运的是,即使在幸乃的事暴露了之后,面对依赖性日渐变强的敬介,美香也温柔地接受了他。

所以当得知自己怀孕了的时候,美香并没有显得手足无措,而敬介也重新隐藏了自己的慌张,开始努力接受现实。

“我是不是也搬到中山去比较好啊,毕竟美香也有了宝宝。幸乃那边我打算该怎样就怎样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重新开始,那家伙再干什么我都不会搭理她了。”

敬介打来这通充满决心的电话之后不久,便举家搬了过来,新公寓距离阿聪的住处只需步行十五分钟。

令阿聪惊讶的还有美香的变化:长发被剪到了齐肩的长度,颜色也染回了黑色;脸上没有化妆,连穿的衣服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看到阿聪目瞪口呆的样子,美香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这也算是当妈妈的自觉吧。”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阿聪使用敬语。

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胁,还是为了表达诚意,敬介的的确确一直在偿还着借款。尽管偶尔还是会来找阿聪借钱,但次数也少得屈指可数。随着美香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每次见面阿聪都感觉她变得更加稳重了一些,而敬介也毫无怨言地老实工作着,似乎越来越有个当爸爸的样子了。他们的生活就像完美咬合在一起的齿轮,而幸乃的影子也完全消失了。在几个月之后,两个人的小家迎来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生产当天,阿聪被第一个叫了过去。他跟公司请了假,飞奔到医院,一见面敬介就给了他一个沉默的拥抱。“喂喂,我肚子可还疼着呢。”美香在旁边带着笑意假装抱怨道。在这位妈妈旁边,双胞胎面朝同一方向睡着,跟小时候的敬介非常像,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女孩。

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一月,阿聪突然感到一个故事就此落幕了。那就是自己与敬介两小无猜共同长大的故事。

实际上,最近这段时间敬介已经很少跟他联络了。离开敬介后自己就一无所有的问题再次被摆在了眼前,然而阿聪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他认为自己到了该戒断依存症的时候,于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虽然幸乃的事情始终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但阿聪也确确实实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双胞胎的名字分别是彩音和莲音。快到她们一岁生日的某天晚上,敬介来到阿聪的公寓,两个人喝着酒聊了起来。

许久未见,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可敬介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虽然嘴上说的都是和家人一起的幸福时光,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与谈话内容完全不符。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哎?不,没什么。”

“少骗人了,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说完,阿聪喝了口啤酒。敬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绝对是有事要问的样子。在阿聪无言的催促下,敬介终于略微低下头,平静地讲起来:

“其实,今天确实有点不妙。”

“不妙?什么不妙?”

“哎呀,就是说……”讲到这里敬介突然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纠结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欠幸乃钱的事,被美香知道了。”

阿聪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听下去,可敬介却像河口决堤似的一直讲了下去。他按照阿聪的指示,一直通过网上银行向幸乃偿还着借款,可是有一次没留神,在车站前的自动取款机转了账,结果就又被死死缠上了。美香得知后边哭边让敬介交代了其中原委,然后她向娘家借钱还清了幸乃这边的欠款,可幸乃仍然不依不饶,最后终于闹到了警察那里,警察也给予了“警告”……

这已经是阿聪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进展了。敬介话音刚落,他就生气地大喊一声:“你这个大浑蛋!”

他下意识推搡了一把敬介的肩膀,然后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手机。阿聪从通信录里找到了“田中幸乃”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等待接听的铃音一直在响,却没有等来幸乃的应答。

“你现在有她的住址吗?”反复拨打着电话的阿聪向敬介问道。“不过,这个……”见敬介犹犹豫豫地不肯说,阿聪又催促道:“我也不是现在就要过去,只是以防万一,快告诉我吧。”

敬介郁闷地打开手机,把地址写到了桌子上的记事本中。阿聪站在旁边看着,无意中瞥见了“东京都大田区——”几个字,但他并没特别关注这个,而是在心中反复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话会怎么做呢?然而现实已经朝着他的想象力所不可及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阿聪的脑海中画不出任何清晰的图像。

意想不到的是,幸乃真的给他回过电话。那是三月二十九日,在他与敬介会面的两个多月以后。未接来电显示的时间是二十点十四分。

季度末工作总是特别多,阿聪整整一天都在忙着应付客户,等他发现幸乃曾经打来过电话时,已经称得上是深夜了,他正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中。

“司机先生,麻烦在那边的便利店前面停车。”

距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可阿聪实在坐立难安,只得在中山站附近下了车。他盯着来电显示的列表看了好一会儿,始终觉得再怎么样这个点打回去也太晚了。还是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吧。阿聪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将手机收进口袋,走进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家和敬介住的公寓之间,正好有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休息日这里挤满了带孩子来玩儿的人,非常热闹,洋溢着温暖的氛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里路过此处,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惨白的街灯洒下一片寒光。

前面有五六个少年,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吧,一直看着阿聪这边。“喂,叫你呢,大叔!”这样的喊声也随之而来。阿聪没去搭理,他们也就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公园出口那里了。

阿聪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天的疲惫在此时仿佛正随着寒夜的湿气一点点渗入心里。他掏出一支烟,静静地点上后抽起来。这样还嫌不够,他又打开了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啤酒,几罐啤酒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喝光了。终于,阿聪疲惫不堪地想要站起身来,但是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猛然抬头看去,眼前是一棵樱树。春寒料峭的夜风吹拂,刚刚结出花苞的樱树随着摇曳发出阵阵响动。即将开满花的粗壮大树,与强劲的北风形成了一种异样的不协调感。

阿聪没有站起来,而是再次靠回椅背,并且拿出了手机。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回拨键。他有种预感,这一次幸乃绝对会接的。

然而与他的预料相反,电话里传出的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挂上电话,阿聪突然回过神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事到如今他才因为这个点给别人打电话而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独自在无人的公园里苦笑起来。

可是他的心情与打这通电话前已截然不同。这一次阿聪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公园。

工作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走在路上,阿聪一直在想幸乃的事。她是不可能就这样完全原谅并接纳一切的,但就算不为别人而是为她自己,也不应该再跟敬介扯上任何关系了。

幸乃给阿聪打了电话,说明也许还有一线希望。现在该是她停手的时候了,阿聪由衷地盼望着,她能够走出去、活下去。要把这些传达给她。这世间不是只有敬介,自己也是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不是用电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当面告诉她。

他从外套的怀兜里取出了香烟的盒子。压抑住抽烟的冲动,阿聪将剩余大半盒的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突然有种身体变轻的错觉,仿佛是终于从一个长久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当手机响起,看到是敬介打来的电话时,阿聪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笑容。

警笛声渐渐由远及近,他的意识已经扔下电话铃声飞往了别处,阿聪拿着手机转过身去。

如同太阳一般燃烧的冲天火柱,耸立在漆黑的街道另一头。

八田聪也被警察找上门过几次。由于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出庭作证,阿聪一直都是坚定拒绝的。出乎意料的是,警察也没有使用什么强硬的手段。面对摇头的阿聪,他们最后也只是突然没什么兴趣了似的简单作罢。

媒体这边的采访请求他当然也没有回应。阿聪自己就切身体会过,说出的事情如何被他们随意曲解然后擅自刊登出来。他并不打算帮任何一边说话。他既无法说出对井上敬介有力的发言,也无法原谅用纵火这种残忍手段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田中幸乃。

庭审进行到第四天时,阿聪终于获得了旁听资格,而在宣布审判结果那天,他向公司请了假。

人头攒动的法院门口与前日的状况大相径庭,阿聪只觉得失落。这么多的人里,只要能有一个人真正为幸乃考虑过,就一定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警察收走了她的日记,那里面频繁地出现了“需要”这个词。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阿聪就感觉自己背负上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他抽中了判决当日的旁听券。阿聪觉得这是必然的。他甚至觉得,见证那两人的命运,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随后开始的审判,也只是像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一样,空洞无物,完全没有面对一个人的生死时所应有的热忱,有的只是人们那种好奇的目光。所有人都深信,田中幸乃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就连曾经称她为“随处可见的普通女性”的那位新闻讲解员,都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审判长宣读判决理由时如同爬山一般缓慢,尔后又从某一刻开始急转直下地加速起来。

幸乃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那个仿佛忍耐着什么似的握紧拳头的姿态,与阿聪记忆中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她时的样子重叠到了一起。

自宣读判决理由开始,阿聪就基本已经预想到了大概的结果,然而当他凝视着幸乃的背影时,还是不自觉地眼角发热。明明他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做的,明明他并没有想要伸出援手。如此伪善的眼泪,令阿聪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幸乃的人生轨迹被法庭一一镌刻下来。真是配得上如此残酷案件的,一场凄惨人生。

开庭约一小时后,审判长慢慢垂下眼睛。似乎是确认过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了,他点点头,然后朗声道:“主文!”

“判处被告人死刑!”

接近怒吼的声音响起,身穿西装的男人们一齐飞奔出去。这景象只占据了阿聪余光中的一角,他始终固执地盯着幸乃,没有把视线移开半分。

阿聪的两只手如同祈祷般握在一起。实际上他也的确在祈祷,祈祷着幸乃能够看向这边。一切并非就此结束,之后还要进行二审。只要不是这一两天内就行刑,那么就必须让她回头。

如他所愿的,幸乃慢慢地回过了头。阿聪激动得呼吸一滞,但随即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幸乃冲着旁听席微笑,尽管那微笑是真实的,她微笑的对象却不是阿聪。幸乃朝向与他完全不同的方位,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阿聪此时才第一次将目光从幸乃身上移开,去追寻她视线所指。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似乎是为了遮挡容貌,他脸上戴了口罩。男人在幸乃回头的瞬间便转过脸去,逃跑似的离开了法庭。

你这家伙是谁啊?

阿聪在心中疑惑道。

还有其他男人与幸乃的人生有关联吗?

阿聪打算立刻就追上去,然而幸乃离开法庭时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个男人则在喧闹的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果然是这样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将阿聪的意识猛地拉回现实中。那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播,正跟一个看起来是她上司的男人感叹着。

男人百无聊赖地揉着肩膀。

“希望这样能让家属觉得安慰一些吧。那边还是卧床不起吗?要是能采访一下那家男主人就好了。”

就算自己不想听,那些无孔不入的报道也还是避无可避,阿聪始终无法全盘接受上面所说的内容,有些在他看来根本是歪曲事实。比如他们把敬介说得好像全无过错一样。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每当听到他们这样称呼自己的好友,阿聪就觉得难以释怀。

可是,即便是为了复仇,也并不存在迫不得已的谋杀。幸乃夺去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只有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即便无数次在脑海中为自己申辩,阿聪依然无法令自己振奋起来。案件发生的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夜里,自己没有察觉到幸乃打来的那通电话,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救信号,阿聪至今为此懊悔不已。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幸乃选择的并不是杀死自己,而是把刀刃伸向了对方。阿聪始终痛恨着到最后都没能看清这一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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