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火(2)

公交车转过上坡路后,在岔路口停了下来。前车门打开后,她大步走下台阶,撑起了雨伞。在这里下车的乘客只有她一个人。公交车立刻开走了,远远地消失在雨路中。

沿着岔路口的狭窄小路一直走,然后越过一个山坡,再穿过一个五十多米长的小隧道,就能看到那家坐落在山中的小医院了。雨势虽然转小,但雨丝依然力道十足。她弯腰卷起裤脚时,看到了倒在柏油马路上的小蓬草。她重新背好沉甸甸的包,撑着伞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现在,她每逢周三都会来看英惠。在那个英惠失踪的雨天以前,她一般都会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带上水果、年糕和豆皮寿司等食物。通往医院的这条路既偏僻又寂静,几乎看不到过往的人和车辆。抵达院务科旁边的会客室,她与英惠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然后把带来的食物摆在桌子上,接着英惠会像做作业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地吞噬下这些食物。当她把英惠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时,英惠还会抬眼看着她,静静地露出笑容。每当这时,她都不由得觉得妹妹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无妨吧?英惠在这里想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想吃肉就不吃,这都没有问题吧?像这样偶尔来探望妹妹也很好吧?

英惠比她小四岁,或许是年龄差距大,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们之间并没有出现过普通姐妹间常有的争吵与矛盾。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身为姐姐的她看着这个从小赤脚玩耍、一到夏天鼻梁子上就会生痱子的妹妹长大成人、嫁为人妻,不禁感到既新奇又很欣慰。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虽说自己也是谨慎小心的性格,但还是会根据气氛和场合表现出开朗、活泼的一面。但与自己相反,不论何时大家都很难读懂英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有时她甚至觉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样。

比如,智宇出生的那天,英惠到医院来看小外甥,她非但没有说什么祝福的话,反而自言自语地嘟囔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刚出生的孩子都长这样吗?”

“虽说是姐夫开车,可你一个人能抱着孩子到妈那里吗?……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虽然英惠会替人着想,但那时挂在她嘴角的微笑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很陌生。正如她觉得英惠很陌生一样,英惠也同样觉得姐姐很陌生。在面对英惠那副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凄凉的表情时,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虽然这跟丈夫犹豫不决的态度完全不同,但却在某方面让她感受到了同样的挫败感。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少言寡语吗?

她走进隧道,由于天气关系,隧道里显得比平时更暗了。她收起伞,向前走去,四周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一只带有斑纹的大飞蛾从仿佛渗透出湿漉漉的黑暗的墙壁里飞了出来。她停下脚步,观赏起了那只飞蛾,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飞蛾种类。只见它拍打着翅膀,飞到漆黑的隧道顶端,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观察自己一样,贴在墙壁上再也不动了。

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总是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在坍塌的大桥和悲痛欲绝的葬礼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了约两秒钟的鸟影。于是她问丈夫,为什么这里要加入这个场面。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就是喜欢加入这些场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 说完,又是一阵熟悉的沉默。

在这似乎无法习惯的沉默中,她是否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她曾想过,或许可以借由丈夫的作品来了解一下他。他创作并展出过短则两分钟,长则一个小时的影像作品,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作品。事实上,在认识丈夫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还存在着这样的美术领域。

她记得初识他是在一个下午,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他,有着跟高粱秆一样骨瘦如柴的身材。那天他背着看起来很重的摄像包走进了她的店里,他把胳膊架在玻璃柜台上,寻找着须后乳。他浑身散发出疲惫不堪的气息,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和柜台都快要被压垮了。对于没谈过恋爱的她而言,能开口问他一句“你吃过午饭了吗?”简直就是奇迹。他略显惊讶,却没有丝毫的余力表现出来,所以只是以疲惫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她关上店门跟他一起去吃了午饭。她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举动,一来是那天错过了午饭的时间,二来是他特有的无防备状态让她放松了警惕。

那天之后,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他得以休息。但不管她付出多少努力,婚后的他看起来仍旧疲惫不堪。他始终忙于自己的工作,偶尔回到家的时候也像投宿的旅客一样让人感到陌生。特别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他的沉默就跟橡胶一样韧性十足,又沉重无比得像岩石一样。

没过多久,她便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从疲惫中拯救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难道说,她是通过疲惫的他看到了十九岁背井离乡、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自闯荡首尔讨生活的自己吗?

正如她无法确信自己的感情一样,也无法确信他对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在生活中总是笨手笨脚,所以她偶尔可以感觉到他在依赖自己。他是一个性格耿直、看上去很死板的人,从来不会夸大其词、阿谀奉承。他对她总是很亲切,从没说过半句粗话,偶尔望着她的眼神里还会充满敬意。

“我配不上你。”

结婚前,他曾说过这句话。

“你的善良、稳重、沉着和面对生活的态度……都很让我感动。”

他这么说多少出于对她的敬畏,所以听起来像煞有介事,但这样的真情表白难道不是证明了他并没有坠入爱河吗?

或许他真正爱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画面,抑或是尚未拍摄过的画面。婚后,她第一次去看他的作品展时,感到惊讶不已。她难以相信这个疲惫不堪、看起来马上就要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带着摄像机去过这么多地方。她无法想象他会在敏感的拍摄地点与人进行协商,以及有时必须展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执着的忍耐。换句话说,她难以相信他的这种热情。在他充满热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一样的生活之间,明显存在着不能视为同一个人的隔阂。

她只见过一次他在家里眼神发亮时的样子,那是智宇刚过完周岁生日,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取出摄像机,拍下了智宇摇摇晃晃走在阳光明媚的客厅里的样子,以及智宇一把扑进妈妈怀里和她亲吻孩子头顶的场面。那时,他用散发着一闪一闪生命之光的眼神说:

“不如像宫崎骏的电影那样加入动画效果,智宇每走一步,就在他的小脚印上开出一朵花?不,还是加入飞翔的蝴蝶群更好。啊,既然这样,不如去草地重拍一下。”

他教她摄像机的使用方法,还播放了刚刚拍摄的画面,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说:

“你和孩子最好都穿白色的衣服。不,不好,还是衣衫褴褛些更自然。嗯,这样比较好。”贫穷母子的郊游,孩子每迈出笨拙的一步便会奇迹般地飞出五颜六色的蝴蝶……

但是他们没有去草地,智宇很快便学会了走路。从孩子的脚印上飞出蝴蝶的画面也只留在了她的想象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更加疲惫不堪了。虽然他连周末也不让自己休息,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甚至有时整天徘徊在大街小巷,走得运动鞋都脏了,但却始终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好几次她在凌晨醒来,开灯走进浴室时都吓了一跳。因为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连衣服也没换就蜷缩着身体睡在了没有放水的浴缸里。

“我们家有爸爸吗?”

他搬出这个家以后,智宇问了她这个问题。事实上,在他尚未搬离这个家以前,每天早上孩子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没有爸爸。”她简单地回了一句,然后喃喃地说:

“没有爸爸,永远也没有,这个家只有你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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