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火(9)

时间继续流逝。

英惠闭上了眼睛。她是睡着了吗?她能闻到刚才那些水果的味道吗?

她望着英惠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和双颊。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暗灰色的天空渐渐转晴,四周出现了阳光,祝圣山的树林终于找回了夏日应有的生机。那天晚上发现英惠的地点,应该就是远处山坡的某一处。

英惠打着点滴,躺在床上说:

“我听到了声音,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所以去了那里……但到了那里,声音消失了……所以我才站在那里等。”

“等什么?”

听到她这样问,英惠眼里顿时闪现出了光芒,她伸出没有打针的手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那股握力的强度令她惊讶不已。

“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

熙珠激动的声音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英惠怎么办,听说她会死掉。”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就跟飞机一飞冲天时一样。

她也有一个无法向人倾诉的秘密,也许未来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两年前的四月,也就是他拍下英惠的那年春天,她的阴道出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洗被血浸湿的内裤时,她都会想起几个月前从英惠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她害怕去医院,所以一直拖着不肯就医。她担心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症,那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呢?一年?六个月?或者,只有三个月?那时,她首先回想起了与他共度的漫长岁月。那是一段没有喜悦与激情,彻底靠忍耐和关怀维持的时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时间。

那天上午,她终于决定去生智宇的妇产科看病了。她站在往十里地铁站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换乘地铁,遥望着车站对面临时搭建起的、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和毫无人迹的空地上长满的野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种确信促使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为人老实,任劳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颓废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她竟变成了一个从未活过的孩子。

她隐藏起紧张和羞耻心,躺在了检查床上,中年男医生把冰冷的腹腔镜插入她的阴道,然后切除了像舌头一样黏在阴道壁上的息肉。刺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起了身体。

“原来是息肉引起的出血。现在已经都摘除干净了,未来几天的出血量会变多,但过几天就会止住了。卵巢没有异常,您大可放心。”

那瞬间,她感受到了意外的痛苦。活下来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了,但这一点也没有让她觉得开心。过去一个月里忧心忡忡的不治之症,竟然只是一个无谓的小烦恼。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往十里的站台上,感觉到双腿发软,不仅仅是因为刚才手术部位的疼痛。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轰鸣声地铁驶向站台,她倒退几步躲在了铁质座椅的后面。她很害怕,因为内心总觉得有一个人正要把自己推下站台。

她该如何解释那天之后所经历的四个多月时间呢?出血又持续了两周,直到伤口愈合后才停止。但她始终觉得体内存在着伤口,而且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仿佛比身体还要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了一样。

她默默期待着春去夏来。来买化妆品的女生穿着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单薄了。她跟往常一样笑脸迎客,热情地推荐产品,适当地打些折扣,大方地送客人试用品和赠品。她会把新产品的海报贴在醒目的位置,并且毫无差池地更换顾客评价差的美容师。但是,等到晚上把店交给店员,自己要去接智宇的时候,她就会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即使走在充溢着音乐和情侣的街道,她也始终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正在张着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拖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

闷热的夏天早晚开始转凉了。经常连续数日不回家的他,在某天凌晨跟做贼似的抱住了她,但她推开了他。

“我累了,真的很累。”

但他低声说:

“你就忍一下。”

她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话,所以她觉得只要熬过那一刻,就能换回几日的宁静,而且假装昏睡可以抹去痛苦与耻辱。一觉醒来,吃早餐的时候,她总是冒出想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冲动,或是把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他入睡后,卧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她把侧躺着的孩子放平,黑暗中,她依稀发现这对父子的侧脸相似处竟然少得可怜。

事实上,生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就像现在一样,未来也会这样生活下去的。因为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压迫着颈部的疲惫感。她觉得全身上下的水分已经蒸发掉了,干燥的肉体变得摇摇欲坠。

她走出卧室,望向阳台漆黑的窗户,昨晚智宇玩过的玩具、沙发、电视、厨房的橱柜和煤气灶的油渍。她就跟初次到访的客人一样环顾着四周。突然胸口一阵莫名的痛楚,那种压迫感犹如房子在缩小,渐渐挤压着自己的身体。

她打开衣柜的门,拿出那件在智宇吃奶时期她就很喜欢的紫色棉T恤。由于她在家的时候经常穿那件衣服,所以已经洗得褪了色。她只要觉得身体不舒服,就会找出那件T恤来穿,不管洗了多少次,还是能闻到上面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奶味儿和婴儿的气息。但这次却丝毫没有效果,胸痛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她感到呼气困难,只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她斜坐在沙发上,试图盯着转动的秒针来稳定呼吸。但这也不过是徒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瞬间。这种对于痛苦的确信似乎存在已久,它就像等待着时机一样在此刻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再也无法忍受了。

再也过不下去了。

不想再过下去了。

她再次环视房间里的物品,那些东西都不是她的,正如她的人生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样。

那个春天的午后,当她站在地铁站台误以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时,当体内不断流出的鲜血证明着死亡正在逼近时,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现在不过跟幽灵一样,孤独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戏。死神站在她身旁,那张脸竟然跟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亲戚一样熟悉。

她浑身颤抖,打寒战似的站了起来,然后朝放有玩具的房间走去。她摘下上个礼拜每天晚上跟智宇一起组装的吊饰,解开绑在上面的绳子。因为绑得很紧,指尖略感疼痛,但她还是忍耐着解到了最后一个死结。她把装饰用的星星彩纸和透明纸一张一张整齐地收好放进了篮子里,然后把解下来的绳子卷成一团揣进了裤兜。

她赤脚穿上凉鞋,推开笨重的玄关门走了出去,沿着五楼的楼梯一直走到外面。此时的天还没亮,只见四周的高楼公寓只有两户人家亮了灯。她一直走,穿过社区后门来到后山,然后一直朝阴暗、狭窄的山路走去。

黎明破晓前的黑暗把后山衬托得比以往更加幽深。这个时间,就连那些平日起早上山打泉水的老人都还没有起床。她垂着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擦拭着不知是被汗水还是眼泪润湿的脸。她感受到了一股仿佛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剧烈的恐惧,以及从痛苦与恐惧中渗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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