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上)我配不上你

浓夜稠黑,朗月清晖。

纪真宜仿佛置身于某种夜晚催生的成分不明的迷雾,这团无名迷雾同样将谢桥笼罩其中,丰神俊采的清癯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腔真情送到他面前。

纪真宜很难判断出自己这一刻是为情所动还是为色所迷,或者说两者兼有。他看着谢桥,破罐破摔地想,不管了,不管了。

他也不确定自己此时清不清醒,脑子里权衡的天平还是否理智,他只是忽然鬼使神差地觉得,他和谢桥会有以后的,他或许可以走出来,谢桥给了他逃出生天的曙光。

“好。”

翌日清早,瘦猴颧骨一块青,捂着眼圈东躲西藏地闪进了教室。

好死不死,让晃着椅子眼神不断往门口梭巡的马盛淇撞个正着,瘦猴偏过头不驯地“嘁”了声,带着满身火气挤开后座坐下。

小马腾得起身,扣着肩膀硬把瘦猴拧过来,往日的沉静全然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谁弄的!”

瘦猴不领情,“关你屁事?滚蛋!”

“告诉我,谁弄的?”

两人在那僵持不下,纪真宜正好背着包磨磨蹭蹭地踱进来。

小马迅速将战火引到他身上,直起身,面容沉肃,眼风冷厉,“他谁弄的?”

纪真宜眼珠乱转,喉头攒动,“我俩昨晚被堵了,孙文栋叫的人吧……”

小马阴着脸挤开他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好久才通身戾气地回来。

早自习下课,有人敲响了教室后门,孙文栋脸上有个明显的鞋印,鼻子通红还沾着血痂,跟着两人,“马盛淇,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后排体育生全数起立,课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乌泱泱的个个魁硕,“小马,怎么回事?”

马盛淇倚着椅背,微微掀起眼帘,阴黑的一双眸子,“他找我茬。”

男生齐刷刷起身,队长拍他肩膀,“等着,哥哥给你做主。”

孙文栋带了三个人来,三十几个人把他们连打带踹轰回去。

两个艺体班从来相处和乐,但欺负到班门口了,不出来跟怕了似的,因此两个人在那对峙。文科班男生人数不敌理科班,但这届实在卧虎藏龙,田径和校篮队长都在文科。

他来找谁的茬知道吗?我们小马!

昨晚找人堵了谁知道吗?我们猴儿!

弄清事情全尾的班长插进人马中间,“还有我们纤纤和小宜。”

纪真宜:不必给我长辈分。

班长,“先说好,注意文明,我耳朵里听不得脏。”

“我知道虽然我们班明显占理,但总有人要袒护自家乱撒尿的狗,知道大家都认识人,打电话叫人吧!要不我来联系,反正那些个瘪三我都认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哪个不识相的敢动一下。”

对面摸摸鼻子,没人说话了。

他亲自上去被孙文栋提拎出来,照他脖子上啪地抽了一棱子,“孙文栋你这个狗杂种,真的让我很难做,老子第一回当班长,工作安排得是井井有条,班级管理得是蒸蒸日上,哪个不说我们班人杰地灵,人才辈出?!”

在场文科艺体班的各位纷纷放下椅腿棍子,清清嗓子,正正衣领,可谓人模狗样。

反手又是一棱子,“他妈你呢,你这个鸡掰烂龟头的鳖孙,真是坏到根子上了!”

贾程附耳,“班长,别说脏话。”

他缓缓转过身来,“我他妈说他妈脏他妈话了?”

全班头摇得上下一心,没有没有。

事情解决得很快,散前班长拐了下孙文栋膝盖,“找你们班主任请个长点的假。”

当天中午,小马来找人示好,瘦猴恃宠而骄,“你先不理我的,凭什么你说和好就和好啊,你算老几?”

“我错了。”

这一句话让瘦猴当即破功,圆溜溜的眼涨得发红,“你这个该死的马盛淇,你竟敢不理我!你竟敢不理我!”

“真的错了。”

马盛淇少时有些轻微自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和瘦猴讲话,两人从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锯都锯不开,纪真宜虽说不清楚他们闹别扭的缘由,但如今的大团圆也喜闻乐见。

瘦猴忿忿,“那好吧,今天午饭你请客吃大餐,捎上纪真宜。”

小马蓦地噤了声,沉吟两秒,“好。”

“好,好,我好你妈,你有个屁的钱!我早发现了,你昨天也没吃饭,午饭晚饭都没吃,你要成仙啊!没钱了你说一声啊!”又纨绔派头十足地把自己钱包摔小马怀里,眼神凶狠,“拿着,不准还给我!”

小马错愕接住他的钱包,低着头认命似的笑了笑。

事后纪真宜问小马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马盛淇家里不算特别富裕,但也跟拮据扯不上关系,怎么能吃饭的钱都没了呢?

小马缄口,纪真宜用圣诞那事胁迫,他才羞于启齿地坦白,瘦猴视频点击太低,他怕他难过,花钱给他买播放量了。

“播放高了,他拍得越来越勤,就……”

纪真宜都不知如何反应,竟然因为这个没钱吃饭。

多傻呀。

枝虬叶茂,花茵团团,今年的春天催着万物发芽了。

说是清明节,事实上是清明后一天,没办法学校的假期总卡得那么好。

谢桥说他叫了杨昊申一起,去城东的“霓虹”春日美食嘉年。

谁知纪真宜一听杨昊申就说,“我知道这人。”

谢桥立马看向他。

“上回模考数学他不满分吗?我听广播里说他了。”

主要他和瘦猴两人猥琐货淫者见淫,把杨昊申听成了“养好肾”,百无聊赖的周会课靠这个自娱自乐了好一会儿。后续是不知收敛的瘦猴被巡检老师当场抓获,在周会广播里艺体班被点名骂了一通。

谢桥眉头微敛,“我也是满分。”

“哈?”

“上上次也是满分。”又强调说,“只有我一个满分。”

纪真宜明白过来,“不愧是小桥,一中有你,真了不起。”

这该死的胜负欲。

碰面的时候,谢桥介绍杨昊申,“我朋友。”

杨昊申差点迎风泪三尺,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狗叫,这俩字重得跟谢桥授予他的皇冠似的。但他看纪真宜懒洋洋的分外不顺眼,不是说好了只来他一个做样子吗,新添这人怎么回事?

也是谢桥的朋友吗?

他对这个头衔也授给纪真宜十分不满,私下认定,这人就是死活赖着谢桥跟来的!

于是纪真宜说句,“小桥帮我提一下。”

他都要呛,“你没长手啊?”

纪真宜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通抢白,懊恼地问谢桥,“他是你粉丝吗?”

谢桥有些头疼,“朋友。”

杨昊申陪加感动的同时愈感肩上责任重大,谢桥人帅好说话,可他作为朋友不能向恶势力低头,他怕头上的友谊皇冠会掉,一路上和纪真宜见招拆招,闹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到最后和纪真宜勾肩搭背,乐不思蜀已然忘了使命,等他落了单才嚼着丸子琢磨,怎么那女孩儿还没来呢?

长龙一般的彩车,彻夜通明的灯笼,小摊沿街熙攘,除了没有烟火,根本是个浓缩的夏日祭。因为是第一天,客流络绎比肩继踵,谢桥买了根糖壳很硬的苹果糖,不知从何下口。

纪真宜每个小摊都兴致勃勃地探头看一看,带着谢桥在堵滞的人流里游鱼一样自如穿梭,买了烤花枝串边走边吃,问谢桥,小桥去日本玩过吗?

谢桥立在他身后,把他和拥挤的人流隔开,“去过,夏日祭。”

纪真宜好惊羡,笑意盈盈地问,那有穿浴衣吗?

谢桥说有。

他想象一下眉目如画的少年穿着蓼蓝色浴衣站在异国街头,火树银花在天空燃散,清冷贵气自成一景,小姑娘们千万别一眼瞥见他,要不然该是多惨的一场跨国苦恋。

他看着谢桥,谢桥一笑,他也忍不住要跟着笑,心田都是甜甸甸,多好的男孩子啊。

突然身后有个他避之不及的声音怔滞地喊出他的名字,“纪真宜?”

纪真宜仿佛锈住了,整个人顷刻间支离破碎。

丁晃。

他不知道该回头还是该逃跑,地面把他的脚拽住了,身边的情侣仍在打闹,谢桥笑着问他御好烧要不要,满街的繁闹欢乐都在继续,他被按了暂停键。

直到那只手不怎么确定地搭上他的后肩,“纪真宜。”

他像被人扼住了咽喉,惊恐万状,挣脱那只手落荒而逃。

如遇鬼煞般慌不择路,在人群中狠狠趔趄了一下,掌心蹭地,又踉跄着爬起来,惶怕而机械地回过头,穿越人潮与灯火,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映在丁晃锐利的瞳孔里。

一瞬间骨骼都开始疼,所有刻意逃避的回忆纷至沓来,像锋利的碎玻璃扎满他自欺欺人的大脑。

谢桥艰难地挤开人流到他身边,“怎么了?”

纪真宜张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逃出来以后才敢喘气,外面的夜晚要空寂许多,沉沉的,燥意与寒意交织。

瘦猴骑着机车刚到门口,马盛淇坐在后座,无所事事地在吃一根棒棒糖。

瘦猴刚摘下头盔就看见他和谢桥了,心下狐疑,上前把纪真宜拦住,正要盘问他,突然两眼发直,怛然失色,“丁哥……你怎么回……”

纪真宜牙关剧烈磕动,瞠目欲裂,推开瘦猴闻风逃窜。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喉眼涌出淡淡腥甜。

他以为身后追着恶煞魍魉,追着洪水猛兽,追着要一脚将他踹进深渊的过去,追着唾骂他是畜生的丁晃和瘦猴。

其实身后只追着谢桥。

谢桥拽住他,像掬了一捧很淡的云,“怎么了?”

他错了,他忘不掉,他不该抱着痴心妄想拖着谢桥。

他回身过来,疯狂奔跑后仍是惨白的一张脸,黑眼珠仓皇无助地躲闪,“小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合适,真的,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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