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成都这座城市,有着超乎寻常的包容力。
有一技之长的人很容易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过上不错的生活。
那天在咖啡馆,斯野说完就起身告辞。
靳重山本能地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
他胸口闷得厉害,却强作冷静,“靳哥,我们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靳重山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也许想说什么。
但他抢先一步:“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以前的我算是,但我已经变了。”
“所以,让我们都体面点吧。”
斯野垂眸,看着那只抓着自己小臂的手。
他曾经那样喜欢这只手。
掌心温暖干燥,有着边疆的粗糙。
他将脸贴上去,轻轻蹭。
靳重山就会扣住他的后颈,摸他泛红的耳垂,和被风吹乱的金发。
但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
他碰触靳重山的手背,将手指从自己小臂上分开。
靳重山确实成全了他想要的体面,任由他分开手指。
可那一刻,心底只有他知晓的角落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收回手臂,没再看靳重山,“我走了,再见。”
靳重山看了很久斯野的背影。
彻底看不见了,才回到座位上,把两人份的饮品喝掉。
他感到迷茫和无措。
斯野并不想继续,他的出现是不被期待和不体面。
回去吗?
这想法刚一出现,就被他否定了。
他此生第一次遵从内心的“自私”,来到成都。
尝过一次“自私”的滋味,就再难回到过去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挽回斯野,但知道一旦体面地回去了,就将永远地失去斯野。
靳重山还是住在斯野家附近的酒店里,没再给斯野发信息,也没去工作室堵人。
他每天背着相机出门,很快找了个摄影兼后期的工作。
不忙,接多少单子全由他定。
拍的多是时尚这一块,有时也去川西做风景拍摄。
川西和帕米尔高原虽然地处南北两地,居住的少数民族也不同。
但靳重山对高原的适应和理解远非普通摄影师能比,并且还能包办后期。
夏秋两季是川西最美的时候,三不五时就有单子。
没用多少时间,靳重山就成了小圈子里很有名气的摄影师。
他就像斯野所期待的,没有死缠烂打。
但也没有远离。
他和斯野当着隔着一条马路的邻居,做时尚拍摄时经常去太古里,每次都会从“旷野”门前经过。
白小也一看见他,就会热情招呼他到店里喝咖啡。
他给其他品牌拍摄时,白小也大模大样走过去。
“勒是我们家御用摄影师,借你们用用。”
他从来不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一下。
“旷野”开业时办的多场活动造足了势,和哪些摄影工作室合作,同行们心里都有数。
有一次,靳重山的客户听不下去白小也的吹嘘,终于扒了他“皇帝的新衣”。
“靳哥从来没接过你们的单子!啥子你们的人,靳哥只是懒得苕你的皮!你个瓜娃子还吹上瘾咯?”
白小也委屈,“靳哥是我们家的豆嘛!靳哥,你不跟我们合作,别个都不信!”
客户:“靳哥,你别理他!你现在身价高了,他就来蹭你!”
靳重山道:“我是他们家的。”
客户:“啥子喃?搞半天老子表错情了?”
靳重山继续拍照,“只是本家还没有给我派任务。”
白小也马上来劲儿,“我这就派!”
斯野扎进工作,尽量不去想靳重山。
但白小也时不时靳哥长靳哥短,他知道靳重山不仅没走,还在成都找到了工作。
每当闲下来,斯野就很焦急。
靳重山就在成都,为了他留在成都,连工作也与他的事业有关。
靳重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摄影和后期?也是因为他吗?
他心里堵得慌,复杂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偏偏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将它们往深处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载,就会彻底爆发。
越是这样,他越是频繁地点开心跳的主页。
没有更新。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会带他看独库公路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吭消失了。
夏天已盛,如果再等,进入九月,独库公路就要关闭了。
他突然很想逃离。
靳重山在成都,那他就要离开成都。
去年没看成独库公路,今年总该去了。
他也会开车,帕米尔高原的山路他都开过,租一辆车上独库公路,一个人穿越天山又有什么不行。
计划成型,斯野打算给自己放个假。
手上的事抓紧时间完成,还未定下的工作暂缓。
但就在他定好机票酒店后,“旷野”遇上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几个月前,星姐就跟他提过,那个合拍的摄影工作室离开成都后,新接触的几个团队磨合得都不太好。
这个行业,如果没有适合的摄影师,出来的效果就要打折扣。
他说不合适就换,有看上的就去谈,不用担心钱。
星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本来大家合作不成交情在,有的摄影师不对“旷野”的味,但“旷野”牵线搭桥,给他们找到了合拍的客户。
但有一家人品不行,合作没谈妥,前期的酬劳拿到了,嘴上一派和气,背地里把“旷野”还未发布的照片流了出去,还造谣“旷野”破坏行业规则,拖欠酬劳。
这事当然得维权。
“旷野”当初还是个小工作室时,斯宇怕斯野被骗,给他的是自己的法务团队。
打官司是小事,麻烦的是本来谈妥接手的摄影师很介意之前的照片流出,也不想风波沾上自己,这事就黄了。
事已至此,好一些的摄影师都不愿意接盘。
愿意接的,水平连星姐那一关都过不去,更别说斯野这一关。
大家开会想办法,白小也开口就是:“我靳哥啊!他才跟我抱怨,本家怎么不约他!”
斯野不做声。
白小也连忙展示靳重山的作品,积极得像个经纪人。
主管设计师们都是斯野的老伙计,谁还不知道靳重山?
只是靳重山去年突然消失,斯野什么都没说,大家暗自猜测,这俩是有什么矛盾。
一位设计师道:“小野,靳哥愿意的话,要不就请他试试?现在确实找不到其他人了,他也熟悉咱们的风格。”
白小也连忙点头,“嗯嗯!”
斯野不想拿私事影响工作,靳重山拍的每一张图,只要白小也有,他都看过。
诚实地说,没有别的摄影师比靳重山更适合。
“小白,你去安排。”
靳重山接到白小也的电话,声音没有意外和惊讶,但眼神突然多了一抹光亮。
“行,我这就来。”
因为法务上的纠纷和临时更换摄影师,斯野不得不将行程延后。
斯宇本来不知道靳重山回来了,来“旷野”只是想看看纠纷解决得怎么样,却看见正在和两名设计师开会的靳重山。
斯宇又惊又气,险些冲进去,被心神不宁四处走动的斯野发现,一把拦住。
斯野以近乎乞求的神情道:“哥,哥,你听我说!”
好在会议室外没什么人,斯宇镇定下来,知道要顾及弟弟的脸面,回到斯野办公室才发作:“你们又在一起了?是谁大过年的被扔下?是谁亲口说翻篇儿了?”
斯野出奇平静,“哥,我和他现在只是普通合作关系。我们急需一位摄影师,他最合适。”
“我最烦你拿工作当借口!”
“没有当借口,不信你可以问星姐,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斯宇暴躁地踱步,“那然后呢?合作完了你们想怎样?他为什么走?现在又为什么回来?”
斯野默不作声。
“你是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斯宇越想越气不过,他弟弟凭什么被一个外人这样欺负,“他不想待了就走,他想回来就回来?”
“哥,不是这样……”斯野头痛不已。
“你还在为他解释!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工作关系!他会哪门子摄影?”
“别说了!”斯野突然吼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斯宇一怔,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
“哥。”斯野静下来,双手抱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别管,好吗?”
斯宇现在冲出去把靳重山揍进医院的心都有了,但斯野这样求他,他能怎么办?
设计师们和摄影师的小会还在继续,斯宇吃了炸药般叮嘱完法务团队,愤愤离开。
拍摄一共三天,不包括后期时间。
斯野一直待在现场,精力却时常不集中。
和斯宇吼的那一回仿佛将他心底积攒的负荷点燃了一个角。它们沉闷地炸响,等待真正的爆发。
最后一天,拍摄顺利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
白小也最开心:“野哥,吃火锅啊!”
靳重山正在收拾镜头,闻声看过来。
斯野道:“我就不去了,要干个工。”
白小也有点遗憾,“懂的懂的,你赶完要出去玩。多拍照啊野哥。”
斯野快步走去车库,拉开车门时,却被一只手挡住。
他猛然转身。
是靳重山。
压下那股不断折磨他的郁结,他平静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要去新疆?”
斯野蹙眉。
靳重山说:“我带你去独库公路。”
去年和今年,零碎的画面没有章法地重叠在一起。
他满怀期待地说:“哥,我们去独库公路吧!”
靳重山却说:“我送你到库车。”
他已经放弃了,不要这段感情了,不稀罕陪伴了,靳重山凭什么又回来对他说:“我带你去独库公路。”
压抑着的东西终于失控,斯野声音很轻,却发抖:“我们这算什么?”
靳重山想揽住他的肩膀,“斯野,我放不下……”
“我也放不下但那能怎样!”斯野用力挥开,情绪完全爆发,“你还不是不要我了?你放不下,那我就该放下吗?我说我放不下的时候你怎么回答我?”
靳重山将斯野抱住,斯野奋力挣扎,他也没松手。
斯野挣扎得累了,渐渐没了动静。
“我陪你留在成都。”靳重山轻拍着他的背,“斯野,我可以当你的模特,你的摄影师。你出差,我也可以跟着你。”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去年我连买什么衣架都不懂,现在我可以帮你了。”
“斯野……”
斯野突然打断,“那我想去喀什呢?”
靳重山一顿。
斯野苦笑着摇头,“你看,你又是这种反应。你有负担。”
“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去了喀什,就是自毁事业?我说那是我找回灵感的地方,我说我在帕米尔重新活了过来,我说我需要那里!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以为我只是在哄你?”
靳重山唇角动了动。
“我没有!我说的就是实话。”
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斯野才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抬手擦掉。
真是太狼狈了。
他想,还叫靳重山体面一点,现在不体面的是他自己。
“靳哥,你当模特,学摄影,学后期,是为了我吗?”他轻声问:“到成都来,也是为了我?”
靳重山点头。
“这对你来说是束缚吗?”
“不是。”
“那我为了你去喀什,你为什么总认为是捆住了我,毁了我?”
斯野深呼吸,半仰起脸,将眼泪忍回去。
“靳哥,我再问你一次。我曾经给开在喀什的店想好了名字,叫‘旷野心电’。将来有一天,如果我想开这个店,你还会有负担吗?”
两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车库,看着彼此的眼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靳重山再次拥住斯野,“我都知道了。”
“斯野,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