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留学

第二天一大早, 万敬就从北京飞了过来带她去看医生。

“她的腿伤这个我们没有办法,去北京或者国外的大医院看看吧。”

“抑郁症的话还是要远离刺激源,最好能换个环境生活,病人有自残行为吗?”

“拾安, 把你的胳膊给医生看看。”

谢拾安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连喊了几遍也没什么反应, 医生和万敬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轻轻拿起了她的左手, 摘掉了护腕。

纱布上缠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拾安脑袋嗡了一下, 皱起了眉头,有些想不起来是谁送她回家的, 又是谁给她的伤口包的扎,也许是喝醉了,记忆一片空白。

她再深想, 就头痛欲裂。

“嚯, 这包的还挺仔细啊。”

医生说着,就要拆开来, 谢拾安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抽回手, 扭头就走。

“诶, 拾安,拾安, 病还没看完呢!”

谢拾安充耳不闻,只是不管不顾朝前走。

万敬手刚搭上她肩膀, 就被人甩了开来。

谢妈妈得到消息, 也赶了过来, 走廊上远远地看见她,就小跑了过来,把人拥进了怀里:“拾安,我的好孩子……”

谢拾安怔了一下,好似才从那种魔怔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妈……我想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

万敬把人送到了小区楼下。

“这是拾安的药,一天三次,督促她按时吃,还有……”

他看了谢拾安一眼,把人拉到了一边。

“家里的什么水果刀剪刀美工刀,凡是尖锐物品都收起来,拾安她……”

谢妈妈听他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诶好,这次真是麻烦您了,上去坐会儿吧?”

“不了,我得回北京了,队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万敬摆摆手,又跟谢拾安叮嘱了几句。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谢拾安不痛不痒地点了点头。

“好。”

她嘴上说着“好”,却从来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万敬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上电梯的时候,谢拾安忽然道。

“我不能回自己家吗?”

谢妈妈强笑了一下。

“你爷爷家几年没住人了,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没收拾,你先将就在妈这住几天,等收拾好了再搬过去也来得及。”

这话倒是提醒谢拾安了,她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屋里也不算乱,甚至还井井有条的。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你万教练送你回去的。”

谢拾安“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谢妈妈给她拿出新的拖鞋。

“你睡悠悠那间房,床单被套都是新的,在这啊有什么需要就说,就跟自己家一样。”

“那悠悠睡哪?”

“她和我挤一挤,她爸最近老加班,也不怎么回来住,回来了就让他睡沙发。”

谢拾安还想说什么,谢妈妈把人推进了浴室里:“去去去,风尘仆仆的,去洗个澡,洗完澡啊饭也该好了,妈给你做红烧鱼。”

饭桌上,谢妈妈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给她夹了一块鱼肉:“拾安啊,这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没有?要不去考公吧,稳定……”

“我吃饱了,您慢慢吃。”

谢拾安放下碗,回了房间,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出来。

悠悠放学回家后。

“妈!你把我的房间让给姐姐了,那我睡哪啊?!”

“悠悠这几天先跟妈妈睡,好不好?”

“我不!那是我的房间!”

“悠悠听话,你姐姐难得回来一趟,她住几天就走了。”

……

谢拾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在妈妈家住的这几天,谢拾安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谢妈妈怕她待在家里闷,也带人出去逛过几回,但在超市又遇到了上回说要给她介绍对象的那个阿姨。

“哟,闺女回来了?”

“回来了,难得有空,出来转转。”

大妈眼神在谢拾安身上逡巡过一圈,捂着嘴笑了起来:“这往后啊时间可多的是……”

谢拾安松开了妈妈的臂弯,木着脸直直往前走去:“妈,我先回去了。”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下过楼。

谢妈妈回去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厨房里,偷偷抹着眼泪。

到了晚饭时间,厨房里才又传出了动静,谢拾安拉开了推拉门,谢妈妈一边切菜,见她来了,又跟没事人一样笑道。

“拾安晚上想吃什么?”

谢拾安把目光从她手里的刀上,挪到了旁边的盆子里,泡着两三个土豆,还放了一把削皮刀,她走过去,拿了起来。

“我帮您吧。”

谢妈妈那一瞬间的表情可谓是如临大敌,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土豆,把人推出了厨房,推拉门在眼前阖上。

“没事,你去歇着吧,饭好了我叫你。”

谢拾安看着手上的水渍,怔了片刻。

其实……她真的只是想帮她干活。

到了晚上,连续加班一礼拜的悠悠爸爸也回来了,谢妈妈把人拉进了另一间屋里,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再次出来在客厅指导悠悠写作业的时候,又是拍桌子又是打人的。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脑子被狗吃了吗?!天天在家什么也不干,除了会吃还会什么,饭桶!”

“我让你哭!让你哭!再哭就给我跪到阳台上去!”

男人拿鞋底抽着小女孩的嘴巴。

悠悠妈妈扑了上去拦住他。

“你干什么你?!一回来就打孩子,你要是有什么怨气就冲我发,有本事就打死我们娘俩,一了百了!”

“妈!爸!你们别打了……”

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

谢拾安从床上坐了起来,凝视窗户良久,忽然起身,走了过去,就在她站上飘窗台,打开窗户的那一瞬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外面三个人还在互相埋怨指责,争吵不休,房间门打开了,谢拾安背着包站在门口。

谢妈妈擦了擦眼泪迎上去。

“拾安,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啊?”

谢拾安面无表情:“回北京。”

回到训练基地,万敬听说了她要去留学的事,也很高兴。

“我这几天就在想着,找个机会把你送出国去看看腿,这不赶巧了,你学校有交换生的项目,你去美国也好,我在那边正好有个熟悉的骨科医生,让他帮你看看。”

“就算是……也不能影响正常生活不是。”

谢拾安知道他的好意,但事到如今,好像也没那么在意了。

万敬又道:“去几年啊?”

“先读完研究生,如果后续有深造的机会的话,也会考虑一下。”

万敬知道,她现在无牵无挂,这里发生的一切也都让她伤透了心,出去未必不是个好选择,但他最忧心的并不是她的腿伤。

“那起码也得两三年,换个环境也好,只是在美国无亲无故的,你……”

谢拾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找点事做说不定就能走出来了。”

万敬叹了口气:“行,反正你向来主意大,旁人轻易也劝不住,什么时候走?”

“明天去学校办手续,后天就走了。”

“这么赶,我还说怎么着大家都在一起打球这么久了,弄个欢送会,送送你。”

“别了,您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那也不打算跟她们告个别了吗?”

谢拾安目光闪了一下。

“不了,省得一个两个都来送我,弄的哭哭啼啼的,就让我一个人安静地走吧。”

万敬知道她去意已决,走上前来给了人一个拥抱,松开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你那天说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严教练,如果他泉下有知带出了你这么优秀的徒弟,指不定得乐成什么样子呢。他当初把你们托付给我的时候还说,不管将来你们能不能拿到大满贯,他永远都以你们为荣。”

“拾安,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往后的日子也还长,多念着点身边人的好,别做傻事。”

谢拾安眼眶一热,也微微给人鞠了一躬,告辞:“这几年……也谢谢您。”

她拉开门的时候,简常念正巧站在门外,四目相对,她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来给万教练送材料的。”

谢拾安略点了点头,绕过她往前走,却又被人叫住了。

她本以为知道了她即将远赴海外求学的简常念,会跟以往一样大喊大叫的让她不要走。

谁知道她只是说。

“我送你回去吧。”

坐上她的副驾,谢拾安随口问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简常念目视着前方开车,笑了笑。

“就你……休息的那半年。”

“怎么不买个好一点的?”

“新手嘛,怕撞坏了,再说了,我也就代个步而已,过两年了再换。”

谢拾安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靠在了椅背上,安静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

简常念把人送到了她家楼下,熄火。

“到了。”

谢拾安好似才回过神来,解开了安全带。

“谢谢啊。”

眼看着她即将推门而去,简常念动动唇,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却又觉得没有立场去挽留。

所幸,谢拾安的手从车门上放了下来。

她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希冀:“拾安……”

谢拾安从包里掏出了一串车钥匙递给她。

“要不是你送我回来,险些想不起来这事,我的车停在4S店里做保养,一直没去提,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你拿去开吧。”

简常念以为她要跟自己说什么呢,结果却是这件事,看着她手里的钥匙,慢慢地,眼眶红了,却仍是在强撑着开起了玩笑,以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和不那么难过。

“他们不都说你买车送我,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我再开你的车,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谢拾安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笑。

“反正罪魁祸首已经走了,如果身边有合适的男生,就考虑考虑吧。”

简常念看着她的眼睛良久,确定她这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想让她去谈段恋爱,回归到“正轨”上。

她瘪了一下唇,拿过她手里的钥匙。

“好。”

谢拾安推门下车。

“再见。”

“再见。”

简常念一脚油门踩下去,早已泪流满面。

身后的车子发动了,谢拾安走了两步,进入楼道,突然开始拔足狂奔,一口气跑上了四楼,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靠在门板上,抱着膝盖滑坐了下来,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了地上。

***

谢拾安就这么悄无声息去了美国,简常念有时候想她了,就会去看看她的微博,她的主页已经很久没更新过了,还停留在去年除夕发的那一条“新年快乐”上。

她们不再联络,谢拾安会隔几个月在朋友圈里发条动态,仿佛是在给谁报平安似的,有时候是分享一首歌,有时候则是密歇根大学的一角,图书馆或者是黄昏时的篮球场。

简常念把歌都加进了自己的歌单里,循环听着,照片都保存了下来,至于谢拾安,要想知道她的近况,那可就容易多了,电视新闻,国际羽联官方推/特,杂志封面等。

时光倥偬而过,又是一年夏天。

简常念这次准备了许久,想考清华,却再次落榜,失落遗憾不亚于赛场上没能拿到冠军。

万敬把人叫到了办公室。

“北体招生办刚打电话来说,愿意免试录取你进管理学院,我觉得挺好的,你考虑考虑,我好给人回电。”

简常念动动唇:“我……”

话音未落,万敬敲了敲桌子。

“我知道你想考清华,但几年了,你自己说说,不是人人都能像……”

“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简常念陷入了沉默。

是啊,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认命。

万敬看她不说话了,又道。

“对了,还有件事,队里给你找了个新搭档,人明天就到,先住你宿舍,你们培养培养感情,好冲击一下明年的世锦赛双打金牌。”

简常念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身上有和谢拾安如出一辙的固执。

“我去北体,但您也不用再给我安排新搭档了,我以后不打双打了。”

万敬奇道:“为什么?你不想多拿几块奖牌啊?给你安排的这个人真的不差,是我们从地方队伍上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

“我的搭档,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谢拾安去美国的第一年是在磕磕绊绊学语言和赶课程进度中度过的,她的高度自律和不服输的劲头也带到了学习里,事实证明,人一旦忙起来,真的会无暇顾及别的事。

密歇根州第一场暴雪降临的时候,她看着手机里教授发来的停课消息时,才恍惚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手腕上的疤都变成了淡淡的肉色,只有摸上去时凹凸不平的触感,在提醒着她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刻。

密歇根州下雪了,中国的冬天也到了。

简常念照例在除夕前一天回家。

外婆去车站接她。

“拾安今年,还是不回来吗?”

简常念只能笑笑。

“美国,太远了,回来一趟也折腾。”

“那你跟她联系过没有?”

“联系了,她……一切都好。”

第二年,谢拾安的研究课题有了很大的进展,同组的师姐是个金发碧眼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热情地邀请她共进晚餐。

女孩在平时就对她多加照拂,甚至她不经意的一句想吃中餐,就可以开车带她遍寻安娜堡,直到找到最地道的中餐馆。

谢拾安心细如发,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她知道美国嘛,开放,也不在乎这些,但她也只是说:“我约了心理医生。”

女孩子美丽的面庞笼上了一层忧愁。

“安,你不要再拿这个借口来搪塞我了,你知道的,我希望我们能有更深入的交流。”

谢拾安笑了笑:“抱歉,我今天真的约了心理医生复查。”

“是因为你那个搭档……简吗?”

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下,避开了这个问题,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道。

“我们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

女孩子大方地走上前来,抱了抱她。

“OK,很好很好的朋友,祝你复查一切顺利。”

复查结果果然如她所说的一般,还算顺利,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自残的念头了,也不需要再做别的治疗,医生也只是给她开了一些药,按时服用即可。

从诊所出来后,天气尚好,谢拾安一般都会去街心公园坐坐。

身旁有人在看报纸,街头艺人拉着悠扬动听的小提琴,父母推着婴儿车路过。

不远处的操场上还有一群高中生在打羽毛球,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过去。

“Come on, baby!”

“We can''t lose!”

“Anna,come on, you can''t leave!”

……

任凭红头发的女生如何给队友加油打气,这场团体赛还是输了,她的队友们也都垂头丧气的,背起了包纷纷离去,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坚持要打完最后一场双打。

二对一。

女孩子一次次摔倒又爬了起来。

羽毛球越过界外飞到了她脚边。

谢拾安把球捡了起来,给人还回去。

走近才看到女孩子膝盖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坐在地上,血流不止。

也许是看她年纪小,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又或许是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谢拾安轻声道:“都这样了,还要打吗?”

对面的球员们在叫嚣,满口污言秽语,竖起了中指。

女孩子一抹眼泪,站了起来。

“比赛还没有结束!”

谢拾安回头看了一眼。

“还有球拍吗?给我一支。”

即使她现在腿不行了,竞技水平难以恢复到从前的巅峰状态,但对付几个小毛孩子还是绰绰有余,三两下就结束了比赛,潇洒转身离去。

女孩子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夸张地能塞下一整个鸡蛋,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她即将迈上公交车的时候,追上去拦住了她,气喘吁吁道。

“我……我记得你……你经常在这里看我们打球,能不能……请您当我们校队的教练,我们圣约翰中学从未在密歇根州高校联赛中赢过任何一支队伍,可是我想赢,拜托您了!”

谢拾安回到公寓,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凝视着她从中国随身带到了美国的这支烟斗。

思绪又被牵回了那一年的亚洲杯上。

“我现在教你们一些比赛中常用的技战术,学会了以后受益匪浅。”

严教练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是不是也曾预料到将来会有这么一天。

遗憾吗?遗憾。

不甘吗?不甘。

放的下吗?

她曾以为自己放下了,可今天拿起球拍那一刻,熟悉的悸动涌上心头,谢拾安无比清楚,羽毛球将是她奋斗一生的事业。

她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谢谢您,再一次替我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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