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回归

她去美国的第三年, 率领圣约翰中学校队拿下了全美高校联赛的冠军,同时获得了美国羽毛球黄金大奖赛的参赛资格,是众多参赛队伍中, 唯一一支来自学校的民间队伍。

次月, 研究生也顺利毕业,准备读博深造,未来不说越来越好, 至少是看见了一丝曙光。

在黄金大奖赛中,圣约翰中学校队爆冷淘汰了亚洲劲旅日本队,卫冕冠军。

赛后, 美国羽协也对她投来了橄榄枝。

“我们想请您担任国家队新任主教练,备战明年开始的东京奥运会, 您可以足够相信我们的诚意,无论是薪资或是您想要签哪一位球员,我们都可以满足您的任何要求。”

“可我是前中国队队员。”

她欲要走。

“仁川亚运会的时候,您在赛后采访中说, 体育没有国界,我想它应该是纯粹的。”

谢拾安脚步一顿。

官员走上前来, 双手把名片递给了她:“羽毛球不是我们的强项, 美国队也从未在国际比赛中取得过较好的成绩, 您今天创造了历史, 我想您选择转职教练,一定是还舍不得这片赛场,那么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再次书写属于谢教练的传奇呢?”

“而且, 我们对LGBT宽容很多, 不会过多干涉您的私生活, 请您务必考虑一下。”

谢拾安手里捏着这张名片,回到了公寓里,电视机还开着。

“据悉,中国羽毛球国家队新一轮的集训已经开始,刚刚获得了世锦赛冠军的简常念也已回到了北京训练基地,为了备战明年开始的东京奥运会,此次集训将为全封闭式,为期三个月,如果简常念能在此次东奥会上夺金,那么将成为羽坛史上最快获得大满贯的选手。”

……

奥运会,大满贯,时间过的真快啊,明明离开赛场才三年,听起来都像是上世纪的产物了,谢拾安苦笑了一下,把名片放在了桌上。

***

“常念,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拾安,这么多年也该回来看看了吧,外婆今天做了红烧肉,还炸了丸子,一会就去车站接你们啊。”

也不怪她会打电话来,简常念一般都是在除夕前一天回家的,今年为了备战奥运会,在集训,走不了又特别忙,忘了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了。

听筒里她的声音还和往常一样,微微带着笑意:“外婆,今年我就不回去了,在集训呢。”

外婆一怔:“喔……集训……集训啊……好好努力……争取明年啊拿个金牌回来。”

“诶,好,教练在叫我呢,那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外婆,新年快乐,您注意身体!”

“常……”外婆还想再多说几句,她已挂掉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老人叹了口气,放下电话,拄着拐杖,慢慢地从里屋挪到了灶房里,锅里的丸子一不留神已经炸焦了。

桌上还摆着许多已经做好的饭菜。

顺财绕着外婆的脚边转来转去的。

老人把丸子捞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语气多少有些难过。

“都不回来,不回来也好,正事要紧,只是做了这么多菜,只能咱俩吃了,旺财。”

简常念是凌晨接到的电话,她从床上翻身而起,顾不得穿上外套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你说什么?!”

“外婆在医院抢救,你赶紧回来吧!”

除夕夜,春运大潮,火车票已经售罄,最近一班飞机在第二天下午。

简常念只好连夜驱车数千公里风尘仆仆赶回了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外婆身上盖着白布,静静躺在那里。

“我们尽力了,病人脑溢血,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节哀。”

是村干部把人送到的医院。

“顺财跑了几里山路,到卫生室叫的人,你外婆走的时候还在织毛衣……很安详,没受什么罪,你……唉,节哀顺变吧。”

“老人年纪大了,算是喜丧,赶快处理后事吧。”

她第一次面对这些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牵着去派出所给外婆开了死亡证明,然后就是送到了火葬场火化,买墓地,带着骨灰盒回家,下葬,摆席,请全村人吃饭,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去悲伤。

直到送走了所有宾客。

她才颓然坐在了外婆生前曾坐过的椅子上,旁边的矮凳上还放着一团毛线和织了一半的毛衣,大红色,红的刺眼。

“外婆,怎么又是红色啊,我想要个别的颜色。”

“傻孩子,本命年就要穿红的,才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百邪不侵。”

简常念拿起毛衣凑在鼻端闻了闻,有外婆身上那种熟悉的沉木香味,仿佛她还在自己身边似的,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恍惚中,她也就真的看见了外婆,逆着光正往屋外走去。

她瞬间就红了眼眶,起身往灶房追去。

“外婆!”

推开门,桌上摆着饭菜,有鱼有虾,还烧了肉,炸了丸子,屋里飘着一丝淡淡的饭菜香味,一切如旧,只是外婆不见了。

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跌坐在了椅子上,看着眼前放了好几天的饭菜,突然端了起来,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

“常念,什么时候回来啊?外婆做了红烧肉,还炸了丸子,一会就去车站接你们啊?”

“外婆,我今年过年不回来了。”

“上次你说辣椒酱好吃,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做,外婆腌了些咸菜,里面还放了肉丝,我多给你装点,也给你那些同学们尝尝。”

“来,拿着,下礼拜的生活费,要是不够了,你就打电话来,外婆给你送。”

“等我以后赚钱了,您就不用再每天熬夜纳鞋底把眼睛都熬坏了,我们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大房子,我要给您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再买辆车,休假的时候就带着您到处去玩,您什么都不用操心,享清福就成……”

“好好好,外婆啊,等着那一天。”

“老年人基础病多,又是高血压高血脂的,之前是不是还动过血管瘤的手术?你们要有条件的话,还是要把人接到身边来照顾。”

“外婆,要不您就别回去了吧,我想在北京租个房子,这样也方便照顾您。”

“我在这你们还能安心训练学习吗?再说了,我也住不惯城里,电梯都不会按,哪有乡下自由自在的。”

“大孩子了,别哭,你啊就安安心心地训练,和拾安一起,替咱们国家多拿几块金牌回来。”

从小相依为命,无微不至关心照顾着她的外婆,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支持着她的外婆,就连去世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想着本命年到了,要为她织红色毛衣的外婆。

就是这么疼爱她的外婆,而她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是她今年过年不回来了。

她甚至都没有听她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准备这满满一桌子丰盛饭菜时,外婆有多希望她能回来过年,就有多失望吧。

迟钝了好几天的悲伤终于姗姗来迟,也就在这一刻,简常念才真的意识到,外婆,不在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在了。

心底的大树轰然倒塌,她再一次成了没根的孩子,从此人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

眼泪大颗大颗掉进了碗里,简常念一边吃一边哽咽着,终是忍不住,弯下腰嚎啕大哭。

严教练的去世没打倒她,谢拾安的离去也没能打倒她,外婆的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简常念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无心训练,就连周沐去劝她,也吃了闭门羹。

她使劲拍着门板:“简常念,你开开门,我知道外婆不在了,你难过,但把自己关在家里,这算是怎么回事?!”

门被反锁了,里面的锁孔上还插着钥匙,在周沐的动作下,微微晃动着。

她气不过,使劲踹了一脚房门。

“行,你不出来是吧,那我就不走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简常念出现在门口,刘海长的能遮住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一言不发往回走。

周沐跟进去,又捏着鼻子退了出来,房间里简直无处下脚,满地乱扔的衣服,垃圾桶都满了往出来溢,桌上散落的泡面桶和空酒瓶,还有洗碗池里堆积如山的脏碗,在空气中混合成了一种难闻的气味。

她一件件把衣服给她捡了起来扔到了床上,冲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通风换气。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简常念坐在沙发上,微眯了眼睛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了一下,周沐看见她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闹够了没有?!还要这么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奥运会马上……今天要不是万教练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你……”

简常念打开了电视,手里举着一罐啤酒,往后靠去:“不打了,谁爱打谁打。”

周沐一把将啤酒夺了过来,放在桌上。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严教练不在了,拾安也退役了,现在能完成大满贯这个梦想的人,只有你了!”

一听她提起严教练和谢拾安,简常念就红了眼眶,嘴里嘟嘟囔囔的:“是啊……都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没意思……”

“简常念,你从小就喜欢羽毛球,没人和你打,就把球吊在树上一个人打,现在距离奥运会开幕也只剩最后的半年了,要不要努力拼一把,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沐也被气的不轻,扭头就走,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又实在气不过,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拿起那瓶啤酒就朝她泼了过去。

“我看你真是醉的不轻!”

周沐走后,万敬也来了。

简常念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你起来!跟我去训练!”

简常念躺着,无动于衷。

“我不舒服。”

“那就让队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睡一觉就好。”

万敬气不过,冲进来一把掀开了被子。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无故缺勤,按照规章制度,是要被开除的!”

“那就开除我好了,反正也没意思。”简常念说着,又扯过被子,盖在了身上。

“你……”万敬指着她,气的浑身哆嗦,恨不得上去给人两下。

“要不是看在我师兄的份上,你以为我不会开除你吗?!我告诉你,上级的调令下来了,我马上也要走了,今后将不再担任女队的主教练,你爱怎样就怎样,没人管你!”

简常念闭上眼,脸上滑过了一行清泪:“走吧……都走……”

万敬怒气冲冲从她房间出来,回到了办公室,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良久,抽完了一包烟后,站在窗前,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谢拾安看着手机上跃动的数字,怔了一下,才接起来:“喂,万教练。”

距离两个人上一次通电话已是三年前了。

万敬苦笑了一下。

“拾安,三年了,你有想过回来吗?”

谢拾安沉默片刻:“我……”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真的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

听筒里万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沉重,谢拾安心里紧了一下。

“是队里出什么事了吗?”

“国家队总教练老蒋病退了,我得过去接他的班,女队这边群龙无首,奥运会又快开幕了,我真是……分/身乏术。”

“女队主教练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总不能让她们就这么上赛场,我想着,你专业对口,要资历有资历,要经验又有经验,对国家队这帮孩子们也熟悉,她们也都服你。”

“只要你愿意回来,待遇方面我们可以谈。”

谢拾安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的。

“您说笑了,我只有当队员的经验,哪有当教练的。”

万敬又抽了一口烟,愁眉深锁。

“你就别瞒着我了,前不久刚刚拿下了全美黄金大奖赛的圣约翰中学校队,虽然大名单上没挂着你的名字,但那么明显且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中式打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美国教练带不出这样的队伍。”

他美国队换了多少个教练了,都打不出什么名堂,纵观全世界,也只有谢拾安一个人有这种能力,能把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队伍在短时间内带进了国际大赛里。毕竟她对赛场的敏锐程度超乎想象,本身的技战术水平也非常过硬,即使退役了,她在国际羽联积分排行榜上的成绩至今无人能超越。

这也是他想请她回来的原因之一。

万敬把烟头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当不当教练的另说,你回来看看常念吧,她……”

“她怎么了?!”谢拾安的声音这个时候才透出了一丝焦急。

“外婆去世了。”

谢拾安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

万敬走后,简常念又拉上了窗帘,一个人不知道在黑暗的房间中待了有多久。

直到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谢拾安看着门板,轻声道:“是我。”

简常念猛然睁开了眼睛,以为自己幻听了,想闭上眼继续睡,终是按捺不住,爬了起来,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她犹豫了一下。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

谢拾安也在安静地等待着。

简常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颤抖着手,缓缓拧动了门把手,走廊里的阳光照了进来。

谢拾安背光站着,穿着一袭风衣,发梢也烫卷了,柔顺地垂在肩上,踩着皮靴,身量窈窕,比几年前更成熟,也更漂亮了。

简常念有些不可置信般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眶红了,唇角弯起自嘲的笑容。

“不……不可能……她不会……不会回来的……我喝多了……一定……一定是在做梦。”

她即将关上门的那一刻,谢拾安手撑在了门上,微微卷起来的袖口处露出了一个文身,灿烂燃烧着的烟火遮盖了原本的疤痕。

简常念的目光从她的手上,挪到了脸上,再低头看了看她脚边放着的行李箱。

谢拾安轻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简常念瘪了一下唇,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拾安……”

谢拾安微微笑起来。

“现在该叫谢教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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