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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天第一次见罗睺,还是在很久以前。
那时佛陀尚在他座下,童天听闻其子一日成佛,按理本该召至跟前聊表贺意。还没来得及,罗睺已经主动找上门了。
像所有刚刚得道的小神小仙一样,罗睺似乎也急着造些功德出来证明自己,在天界脚跟尚未站稳,便飞来蓬莱找他借往生镜一用,说是故国妖孽作祟,要去降魔。他那时觉得此人后生可畏,二话不说便借了,一借一还,此后再没有联系。
直到佛陀与天尊联手偷袭,他败于斗法,又被祖神软禁蓬莱,没过多久,罗睺便找上了他。
失手于偷袭之后他怒火攻心,再动手时只差毫厘便能将天尊与佛陀置于死地,若不是祖神赶到阻止了他,只怕事后天界追责,他也难逃一死。
祖神是偏爱他的,说是将他软禁蓬莱,实则知道他能靠着九九八十一个分魂,天涯海角,依旧如从前一般万事可为。天尊与佛陀再是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是他不甘,他怎么能甘心?自祖神座下修习起,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而今才道当时错,任三教九流享誉三界,他咽不下这口气。
冷眼看着罗睺来访,面上走着过场,他在心里早已把这仇敌之子千刀万剐了数遍。
岂料对方带来的消息是:愿与君共手,诛宵小之辈。
童天无不讥讽地哼笑:你要杀父弑君?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你与你爹又有何怨何仇?
罗睺以笑置之,袈裟一挥,同青岭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地呈在童天眼前。
故事放完,罗睺也不笑了,只说他要是还不愿相信,自入往生镜去看,多年前他对外宣称伏诛秋水镇的那只山灵,其实一直以来被他藏在镜中。佛陀不死,他心爱之人永远难见天日。
童天入镜,果真看到了冰天雪地里沉睡的青岭。
走出镜子第一步,他问罗睺有什么计划。
彼时罗睺吞食了夫诸兽,只告诉他经年之后世间将生一妖族,名曰幻妖,数万年后复仇之机将诞于幻妖一族之中,此时先要他放出篱幽天下的玄凌一脉,给出往生镜,让其投诚天族。待时候到了,罗睺会让他去一分身过到轮回,投生幻族,此后再静候佳音便可。
幻妖成型不易,千百年来世间或许才能修出一只,为幻妖者,初初化形时多数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是何身份,有什么力量,半数以上在历天劫这一关时就丢了性命。紫禾只是幻族能知晓的年岁最大的长老,在她之前,究竟有多少先人不明不白地活过又寂寂无声地死去,早已不可考。
她之所以如此为幻族所敬重,只因其是第一个为幻妖立族著谱之人。数万年间游历天下的同时也不断寻集散落的同族,于神魔交界之地立了烟寒宫,定百条族规,寻先人遗迹,再收于祠堂,而后渐设一族之主,林林总总,非数万年精力不可成。最终让世间幻族有根可溯,得枝可依。若没有她,只怕天下无数幻妖至今也是飘飘荡荡,身如浮萍,孑然一人。
如此,在童天收到罗睺消息,投生幻族之时,族内也早有了一个族规。
凡已成形入族的幻妖,若遇未入族谱、刚刚化形的同类,有义务将其收养身边,纳作亲族,直至其能自保为止。
罗睺告诉他,恪守族规,时机就在他收养的幻族之中。
这许多年,童天只遇见过一个长决。在长决化形当日,他替他挡了三道天雷,这个弟弟,自此就算收入手中。
罗睺极少同他联络,几万年来才找他一次,他便一直以为所谓的时机,就是长决,因此也对他严苛了一些。上天入地,捉魔斗鬼,样样手把手地教。教不会就打,打不听就罚,罚到长决样样都会为止。
长决贪玩,烟寒宫上上下下,凡他所过之处,无不是被闹得乌烟瘴气一团乱麻,就像数万年后的容苍。偏偏嘴巴讨人喜欢,总能逗得那时的老幻君拿他没有办法。只有看到自家大哥来了,才会收敛一些。
但其实心里总是不服气他的。
最大的表现就是从不叫他一声大哥。
老是长亭长亭地叫,还要问他:“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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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往一鞭子就给人挥过去,把正练功的长决打得吃痛,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刚刚化形的妖怪能有多大,嘴一瘪,瞪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心里想:等我再大些,你就管不了我了。
长决是什么性子?屁股一翘,他就知道他要拉屎撒尿。还能不知道那小子打什么腹语?他才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留给长决一个飘飘然的背影。
长决这一生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
分身不能离主太久,往往在外待个百把年童天就要回蓬莱的。可他安插了玄凌在天界作眼线,骊龙一族踏不得蓬莱,即便有往生镜护身也无法做到常去。于是在长决自小到大的印象中,自家大哥惯是不沾家的,一旦回来,总是要和东海那位挚友在房内呆上许久。等到他出来,就是检查自己功法修习成果的时候。
后来长决就不爱长亭长亭地唤他了,像是慢慢长大了似的,脾性虽没有收敛,却学会了尊卑礼仪,总是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哥。
他有次难得同长决月下对酌,两人都喝得微醺,醉眼朦胧间,童天看着跟前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大的长决,星目剑眉,恍惚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叫我长亭了?”
长决微怔,笑道:“小时候不懂事,如今大了,总不能一直不懂事。”
他不高兴:“你同我疏远了。”
长决不说话。
他又问:“可是记恨我以往对你严苛了些?”
长决抬眸看着他。他那夜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喝了酒,烟寒宫的月色被酿得醉人,把长决养大的这些年,有些露了点苗头的想法,在这晚倏地就从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心想,若是以后要用长决复仇,长决会恨他吧。若是长决会恨他,这仇……要不就不报了?
长决被他盯得发神,两两对望着,抬手想拿指尖去碰碰他水光潋滟的眸子。
他一眨眼,长决好像醒了,急急收手,咳了一声道:“不是。”
“那是什么?”他还没醒似的,追着长决问。
长决“嗨呀”一声,豪饮一杯道:“还不是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名字?
“不好么?”
“不好。”长决道,“长亭长亭,在这世间活一遭,哪能事事长停呢?做人做妖,最要紧的,还是得往前看。
“长决也起得不好。长决长决,与君长诀。怪不吉利。”长决笑他,“大哥取名字惯是不顺耳的。”
他点头,觉得自己名字确实取得不好。总不能事事长停,那这仇就不报了。
拿一个长决去换那天尊和佛陀,他们配吗?他们没这分量。
他才不想与君长诀。
结果长决捡到了长舒。
这世间有一种人,不管他是何摸样,多大年纪,入哪道轮回,你若是要找他,在遇见他之前,你会有许多的怀疑对象,觉得谁都是他,可等你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只需要看他一眼,你就知道前面那些怀疑,在真正的答案面前,永远只能是怀疑。
长决让他给取个名字,他心里风起云涌,嘴边挂着抹浅笑,说:“那就叫长舒吧。”
长决夸他这次取名有了些长进。夸完就整天扒拉着自家闷葫芦似的三弟,叫着长舒逗他玩儿。
长舒长舒,这名字寓意多好。
是很好。他事了拂衣去,看着门外来找他的玄凌,施施然请人进了房门。
该报的仇,还是得报,一样都少不了-
“你下凡历劫,他叫我回来,说有事同我商议。我从蓬莱赶回家,他又说没事了,后来我才知晓,是玄凌找紫禾求亲,不到七日,又跑去与瑶灵定了亲。既然如此,我便干脆请了玄凌,借赔罪之口,与他商议你历劫之事。”长亭眼神黯淡下去,“若那时,他没有一时好奇,跑到房门外偷听,我也不会……”
“你将他杀了?”
“杀了?”长亭冷笑一声,“我若是杀了他,又何苦天天困在这狗屁篡魂术里,悟不得,参不透,救不了他?!”
长舒默然。长亭将长决魂魄打碎,想篡改记忆,中途却出了错,魂魄无法愈合了。
“话说回来。”长亭,又或者说此刻的童天,将步子慢慢地迈回去,走到那本禁书旁,弯腰捡起那本书,掸了掸,眉眼间一片淡然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长舒静静地看着他拾书的动作,目光凝固在长亭拿书的那只手上:“二哥,惯用的是左手。”
那日他走到长决的朗清苑,在门口明明听见了呻吟,也闻到了腐魂的气味,进门却不见人,只有倒在桌上的琉璃瓶。当即便猜到是房中的人逃得匆忙,没来得及将其带走。乍看那瓶子,他只是觉得眼熟,但还没深想,长决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左边,右手横扫桌边,将琉璃瓶放进了左襟口袋。
“我那时猜到了你不是二哥,可没想通你究竟是谁,为何有如此强的法力。”长舒道,“你先前问我,为何历劫归来,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毫无作为。”
他把被长亭推倒的书架施法扶起:“人间十七载,我一日一日地过,便是几千个日日夜夜。再回来,我得把那几千日从头到尾,一天不落地复盘一遍,才能把里面千丝万缕的东西筛出来,得到我想知道的。”
“于是我就想到了我去蓬莱找你求往生镜那日,想到了玄凌。
“那时我觉得你很熟悉,不是面目,不是气度,而是幻族与生俱来的识魂之力,让我回来后想明白了,我熟悉的,是你的魂魄。”
“还有玄凌,”长舒慢慢走到书桌旁坐下,“他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步步走在刀尖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白玉菩提珠,怎会无缘无故与我的亲大哥如此交好?他这样的人,敢在天界交朋友么?”
“直到刚才,我知道了。”
长亭自捡起书后,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微微佝偻的姿势,一动不动,背对着他。
“若我的大哥就是童天,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长舒两指无意敲打着桌面,“玄凌听命于童天,可他不敢随意踏足蓬莱,若是童天分身在蓬莱之外,以另一个身份与他会晤,情谊二字,便是最好的理由。
“可分身不能长久离体,所以我的大哥才会数万年见不到人,每次回来,也只是小住一些时日。
“至于腐魂,”长舒侧目而视,眼风扫过长亭有些僵硬的双腿,“篡魂术出了岔子,你不愿牺牲旁人,便把自己的分身一个一个地拿来试验,凡是碎了无法愈合的,就装在琉璃瓶中。
“可是大哥,”长舒懒洋洋地笑着,“分魂至多也只有八十一个,你如今试了多少?魂魄久不归体就会腐化,你这身子,还撑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