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八蛋也会做梦

孟野伸手拉他起来,替他拍拍背上的雪:“不闹了。”

庄绍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顺便也替他掸了掸围巾上的雪,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三秒。

然后两人默契地往外走。

这段时间谁也没说话。孟野在想怎么开口,毕竟澡都搓完了,该坦白的还没开始呢。庄绍在想往后怎么办,怎么才能在喜欢孟野的同时不影响这个人,学习、生活哪样都不能受影响。

琢磨着琢磨着,铁拐李轻咳了声。

“我爸的事谁告诉你的?”

庄仙姑一言不发。现在把人出卖了,往后谁还给他通风报信?

铁拐李叹息:“不想说就算了,你知道就知道吧。其实我也没想瞒你,就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都过去的事了。”

真过去了?

庄绍想问,但又觉得有点残忍,所以只嗯了一声。

“我爸是找不着了,这事我跟我妈都已经接受,也早就当这个人不存在了。我妈说过,他要是失足就当他命不好,要是自己投的河就当他王八蛋,总之不能让他成为我们俩一辈子的阴影,得好好活着。”

“嗯。”

雪地里沙沙地响,窗楞上的雪片簌簌下落,孟野一直低头看着。

“所以你不用刻意提,但也不用太避讳。我跑步的确是想替我爸弥补遗憾,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喜欢,你既别把我看得太深也别把我看得太弱,尤其别带同情的目光看我,我受不了那个。”

庄绍忽地郑重:“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孟野说,“就是强调一下。”

出事后别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同情他,刻意避开他爸的话题,这让他挺难受的。他就是单纯的热爱,哪怕这份热爱里有他爸的影子,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冲刺中摆脱出来。

他提小筐的手冻得发白,嘴唇也有点失了血色,神情却多了几分解脱。庄绍看着这样的他,喜欢又增加了一层。

不管是英姐还是孟野,他们的日子从来就不算好,但他们过得比谁都认真,不仅没有在生活的磋磨中消沉,反而咬紧牙关,对生活保有乐观跟善意。假如易地而处,庄绍自问做不到。

“想什么呢?”孟野不好意思地撞了下他的肩,借以缓解肉麻的气氛,“想姑娘?”

早恋的事还没审呢!

庄绍说:“哪来的姑娘,你少编排我,自己想就说自己想。”

“真没有?”

“废话。”庄绍挥开他搭上肩膀来的手,“我在想下午吃什么。”

孟野笑了:“你他妈就知道吃。”

庄绍侧目看着他,看着他胡乱支楞着的短发跟上下缓动的喉结,看着他小麦色的皮肤,突然特别想捏捏他,所以就上手了,右手掐住他脸颊肉直接一拽——

“你也没少吃。”

孟野瞪眼:“撒开。”

庄绍笑着捏紧:“还挺有弹性。”

“庄绍你给我撒开!调戏良家妇女呢你,我数一二三,再不撒开我揍你啦!”

……

春节热热闹闹地开场。

大扫除本该腊月二十四搞,但孟野脚伤养了几天,所以拖到了腊月二十八。

那天清早仨倒霉孩子被尤英叫起来分配任务,于娜扫地孟野拖地庄绍爬梯子清理门檐和玻璃。周围街坊邻居也不例外,差不多都在屋里屋外地收拾。

搞到中午仨孩子累得够呛,纷纷嚷嚷着不能再干啦,再干死人了,父母虐待儿童啦。

“明年就他娘的成年了!算什么儿童。”尤英白他们一眼,一人踹一脚,“赶紧的,今天干完明天还要去给你们老师拜年呢。”

孟野说啥?

于娜说哈?

庄绍低声:“英姐,您也要行贿啊。”

雁岭这小地方还保留着家长给老师上供的恶习,但尤英哪是花那个冤枉钱的人,要是她真愿意花,儿子也不至于在最后一排坐了这么久。

“放你大爷的香屁,老娘是让你们给老师说几句吉祥话,送两个咱们家自己做的烧饼去。”

“……”

仨孩子扭头皱眉,怎么感觉在哪听过这故事,特熟悉。

孟野:“要下毒吗?”

尤英:“别逼我扇你。”

翌日三人个个穿新衣戴新帽,兜揣吉祥话,手捧俩芝麻烧饼分头出发了。

到江长吉家,就他老伴儿一个人在,正无聊呢。

“孟野来啦,快进快进,坐,我给你拿糖吃。”

“……”师娘每次都拿他当小孩儿,搞得孟野有点不好意思,思路也乱了,“大郎老师,不是不是,江老师不在?”

“老江耍剑去了。”

“啊?”孟野那尊师重道的小宇宙爆发,“师娘您怎么能这么说师父,好歹他是您亲老伴儿……”

“怎么个意思?”

“我师父平时是有点儿小作,但您也不能说他——”贱呐!

师娘扇他:“想哪儿去了!我是说他耍太极剑去了!”

“喔喔。”孟野揉揉头,献上给大郎的拜年礼,“这我们自己家做的,我妈说拿来你们尝尝。”

江长吉推开门提着剑进来,一眼瞧见俩人各捧一个烧饼吃得津津有味,当时就骂了句没出息。

“孟野来了不知道叫我去?”

当师娘的剜眼:“他是什么稀客啊,一周恨不得来三回,门口的地垫都磨没毛了!”

当师父的想也是,马上提剑转向徒弟,颇有要清理师门的架势:“那八百道题怎么还没拿来我批改,还没做完?”

“……没来得及。”孟野心虚。

那他妈太多了,人家是题海,老江是题海的n次方,好不容易吭哧吭哧做完高一的发现还有高二的,做完物理的发现还有数学的,睁眼是题,闭眼是题,稿纸上写满他的血和泪!

“但高一的我都做完了!”

“人家庄绍都做到高三的了你知不知道?”

孟野两眼一抹黑:“我不知道。”

“你还能知道点啥?”老江恨铁不成钢,“鼓励你跟他搞好关系是让你跟他学,打探消息!不是让你给人家当童养媳!”

这说的都他妈什么话。孟野老脸一红,抻着脖子反驳:“不能全赖我吧,没准儿是人师太教得好。”

“就她?”老江哼哼,“老贼尼。别以为挖着根树苗就发财了,就她那老掉牙的教学方法,赶明儿施的肥不对,师徒俩一起玩儿完。”

孟野急了,说您怎么诅咒人呢?您诅咒同行就算了,您还诅咒祖国的下一代,您其心可诛!

“她老掉牙,您也不见得多高明!就会刷题!”

老江提着剑要削他,他骂骂咧咧地跑了,跑到楼下冲楼上小小声:“诅咒反弹,通通反弹。”

路过隔壁栋教师宿舍,庄绍正在楼下小超市。

孟野过去告小状:“刚老江骂师太‘老贼尼’来着。”

庄绍说喔。

“就喔?那可是你师父!你怎么忍心她受如此辱骂?”

庄绍说我们师门的规矩是与人为善,自我提升,尽量不挑起冲突。

孟野问那贵师门平时怎么称呼我师父?

庄绍说老秃驴。

“……”

庄绍挑了俩灯管去付钱,孟野问干嘛用。

“师太家灯坏了,我给修修。”

“喔。”孟野心说顾家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哈,举手投足都透着稳重,“要不要我帮忙?”

庄绍说别了吧,你丫老帮倒忙,到时候触电了我还得拿晾衣杆拨楞你,你又这么沉,到时候再把晾衣杆杵断了。

孟野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哥们儿标标准准的八块腹肌,身材健美着呢,哪沉了?

庄绍说:“昨天刚抱过,沉不沉我能不知道?”

一语制胜,搞得孟野不吭声了。

这段时间他跟庄绍的关系有点儿变质,但也谈不上好或坏,反正就是有变化。有时候不小心肢体接触,庄绍不太自然,搞得另一位也跟着别扭起来。

孟野自个儿琢磨过,姑且归咎于青春期的男生犯傻逼,身体里荷尔蒙指数异常,连带着行为怪异,没准儿过段时间自动就好了。

由于庄绍还要在师太家干个把小时的家务,他先行回家。路上经过一个二手市场,卡车上卸下几把皮座椅,看上去很舒服。

回到家看见房间里的桌椅,孟野猛地想起这茬。最近庄绍老说坐着背难受,保不齐是椅子的问题。要不然去问问?

他找他妈要钱:“先支我二百压岁钱。”

他妈问:“干嘛?”

他说:“不瞎花,我给庄绍买东西。”

他妈吃飞醋:“我跟你妹都没落着东西,庄绍倒落着了?”

“他能跟你们比吗?他在这儿无亲无故的,我不照顾他谁照顾。”

孟野拿了钱就走,尤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边忽然有点儿不踏实,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小时后皮椅被搬了回来,孟野累得满头是汗。

临近过年生意旺,尤英买替换的床单被罩去了,于娜在前台看店,瞧见哥哥搬着个大件回来就问:“怎么突然买这么个东西,家里有椅子呀?”

“这个坐着舒服。”孟野也不多解释,接着往房间拖。于娜过去帮忙,一使劲才发现特别沉,不禁心惊:“你就这么一路自己拖回来的?”

孟野说是啊:“累死我了,腰都酸得直不起来。”

他停下喘口气,一边捶腰一边擦汗,裤子上全是椅腿蹭的灰。于娜帮着他把椅子拖到106隔壁的杂物间,因为孟野想先不告诉庄绍,打算明天除夕再给他一个惊喜。

毕竟是二手的,担心有小虫子孟野又拿酒精消了遍毒,然后搁那儿晾着。但是坐一坐真的特别舒服,还是真皮的,也不知为什么卖得这么便宜,180就被他拿下了。

晚些时候庄绍回来,倒是两手空空。

孟野有点失望,心说他就没想过给我送点儿什么新年礼物?但是转念一想,庄绍日子过得已经够拮据的了,平时一个馒头都恨不得分两顿吃,就这样还给自己买了部手机,对自己算是好得不能再好,再奢望其他的就是没良心。

当晚做梦孟野都梦见自己给庄绍献宝,庄绍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可喜欢了,动不动就往那把椅子上坐。

“还是我送的东西实用吧?”梦里面的他都那么得意,喜上眉梢。

庄绍说还行。

孟野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庄绍就笑了。

庄绍笑起来无声无息,可效果却总是震撼的,每一处眉眼都分寸正好,不偏不倚地长成,让人移不开眼。孟野看呆了,直到窗外忽然亮起大朵焰火,冷清的夜空被照得流光溢彩。他目睹它们奋力冲到高点,然后银花火树漫天绽放,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但庄绍什么也没看,光看他了。

这个梦代表什么,孟野不知道,只知道梦里的庄绍同样不爱说话,眼神专注且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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