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开医院,明照回了趟学校。

他把所剩无几的东西挑挑拣拣,将带不走的废纸打包卖掉后,跟宿管退了宿舍。

最后一刻,他站在大门口,看着被夏风吹打地不断颤抖的蓝窗帘,稍许生锈的晾衣绳,和逐渐降温的橘色光线,他的鼻翼有些酸涩,眼前也隐约模糊。

他忍不住拿起手机,将镜头对准窗口,拍了张照片。

照片上,橘光铺满浅灰色阳台,空气中扬起细微灰尘,就如每个寻常的午后一样。

但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午后。

情之所至,明照把这张照片发在了微博上。

【@就是小明:中京戏剧学院的最后一天。[图片]】

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发过微博了,就连操作都变得生涩了。

鼓弄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是真的发出去了。

结果没多久,评论区就被辱骂的声音占领了。

@堂吉诃德战风车:“活着呢?还有勇气发微博?装什么岁月静好啊?有没有想过怎么获得大家的原谅?!有没有想过你伤害了多少人的感情?还我们为你投票的时间精力!”

@麦圈兜兜:“塌房狗死全家,塌房狗死全家,塌房狗死全家,明照你什么时候能死啊,我看见你就恶心!”

【堂吉诃德战风车】和【麦圈兜兜】曾经是支持明照的粉丝,在男团选拔期间号召大家投票,拥有众多追随者,是圈子里的大粉。

但在不雅照传播出来后,这两个粉丝就脱粉回踩了。

大概是前期耗费的精力太多,她们不甘心一走了之,所以连续两年,追着明照侮辱谩骂,乐此不疲。

她们身边聚集了一些回踩粉,评论立刻被赞的很高,推到明照眼前。

@唯爱秦凌凌:“笑死,失业的第一天。”

@秦凌大帅比跟我结婚:“哈哈哈不会以为糊了就没人嘲了吧,绿茶婊我的一生之敌。”

@凌凌的小行星:“同人不同命,活该活该活该,噜噜噜~”

除了回踩的粉丝,秦凌粉丝也持续不断的对他进行嘲讽。

这些粉丝都是在男团选拔期间积累下来的,参与过焦灼的投票和PK,当时明照的人气更高,秦凌粉丝一直被打压,如今明照跌落云端,她们始终不忘狠狠踩一脚。

还有一些势单力薄仍旧相信明照的粉丝,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结局:“拍得真好,是不是专门学习过摄影呀?”

@sweet小照:“毕业啦,又长大了一点,恭喜呀。”

@等下一个晴天:“宝贝,捂住耳朵吧,远离这里吧,真抱歉,没办法帮你挡住这些声音。”

……

明照想给自己为数不多的粉丝回复,却又担心把她们卷进漩涡中央,最后只好作罢。

他很想对她们说,未来还长,他没有放弃,总有一天,他还能站在舞台上。

但这些话只能留在心里,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

又过了一会儿,评论区已经彻底乌烟瘴气,明照闭了下眼,删除了那条微博。

他倒是不惧怕别人的辱骂,只是万一让明婉迎看到了,大概要伤心。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晚。

明婉迎出门去给顾客量体裁衣,厨房里放着用罩子遮好的饭菜。

明照随便吃了两口,刷了碗,然后就坐在钢琴前,手指娴熟地敲在琴键上,口中轻快地哼着调子。

空闲时候,他也会自己写写歌,唱给甜橙FM上的粉丝听。

请不起专业的作词作曲和调音师,一切只能自己来,所以这两年,他也被迫学习了不少表演之外的技能。

不过原创音乐不好做,唱片市场更是惨淡萧条,就连MJC男团最近发行的周年典藏CD销量也很难看。

CD里有一首据称秦凌独自创作的情歌,市场反馈完全不如预期,只在粉丝圈层里打转,并没获得什么大众知名度。

不过夕斓传媒的公关团队确实强悍,出了一轮通稿,大肆惋惜好听的音乐因为过于泛滥沦为口水歌,而小众且精品才是新时代的潮流。

于是秦凌又被吹嘘成了曲高和寡的创作才子,引得粉丝与有荣焉,沾沾自喜。

但明照深知,创作型艺人只是秦凌的人设,秦凌在出道的前一秒,还完全不会创作,就连乐理知识都没掌握。

明照练了两个小时的钢琴,明婉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他听到门口的动静,赶紧合上了琴盖,转身出门给明婉迎倒了杯温水。

明婉迎放下手头的工具,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喝干净,又抽张纸擦了擦鬓角的汗。

明照问:“什么客户要这么晚量体?”

明婉迎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眼神闪烁,低头沉默半晌,才压抑着情绪嘟囔:“嗐,没什么。”

明照一皱眉,脸色变得阴沉:“又是不怀好意的男顾客?”

明婉迎长得温婉动人,哪怕是这个年纪,也有不少倾慕者。

经常有顾客借着做衣服的机会接近她,有的轻佻动手动脚,有的真诚穷追不舍,但明婉迎的态度很坚决,不愿意再踏入一段感情。

可这幅样貌,还是少不了经历这种困扰。

明婉迎多少有些心虚,嘴硬道:“也不是,人家要衣服了。”

不过言语间的骚扰还是免不了。

明照心口一阵泛酸,他缓缓蹲下身,拉住明婉迎愈加粗糙的手,望着那双与他极像的眼睛,低声喃道:“妈,要不别做了,我去当网店模特也能赚钱。”

明婉迎却抽回手,坚定地摇头:“儿子,我做衣服不光是为了你,以前家里人看不起学画画做设计的,所以我听长辈安排报考了医学院,现在有时间有机会了,我想试试。除了是你的母亲,我还是我自己,我并不老,我也可以为梦想拼搏。”

明照欲言又止,只能轻叹一声,心疼地摸了摸明婉迎稍显凌乱的长发。

如果他没有出事,能够顺利出道成名,或许早就能帮明婉迎实现梦想了。

可惜他不愿遵守那些规则,只好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代价。

明婉迎突然想起什么,拍拍明照的胳膊,眼睛亮了几分:“对了,你今天不是去大公司面试了吗,怎么样?老师喜欢你吗?”

回想起白天的种种,明照眼睑低垂,遇到谢沂的事情被他咽了回去,他只能苦笑一声:“估计……”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手机却突然振动了起来。

他话音一顿,没再说下去,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着千灯河岸HR的电话。

明照心口揪紧,掌心发热,他不确定收到的会是什么消息。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屏幕,睫毛颤了颤,迟疑的说了一声:“你好。”

对面是个一本正经的女音:“请问是明照老师吗?”

明照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我是明照。”

女音:“明照老师您好,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只是我们给您发了邮件,三个小时还没收到回复。首先要恭喜您通过了千灯河岸的面试,明天二十六号下午,您有时间来中京酒店洽谈合同吗?”

明照怔忪。

今天的面试明明是放弃他的意思,怎么会这么快就通知他去签合同?

他再次核对了一遍电话号码,确认就是千灯河岸公司打出的。

他又在手机上检查了邮箱,果真有面试通过的邮件。

明照不解地看了明婉迎一眼,在明婉迎的眼神催促下,他只能答道:“好的,谢谢你,我明天会去。”

挂断电话,明照举着手机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墙角。

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明婉迎倒是单纯地开心起来,捧着明照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太好了儿子!你有公司了!”

她整晚的疲惫一扫而空,重新拎起甩在地上的裁衣工具,嘴里还念念叨叨:“大公司就是不一样,员工都这么礼貌。”

明照却深感这件事不对劲。

千灯河岸的招聘实在是太急切了,从放出消息到现在也才五天时间,可最近没听说他们投资了什么急需用人的大剧。

而且他的黑料,他的名声,对方真的不在意吗?

明照一时想不明白,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如约赶往中京酒店。

千灯河岸在京市近郊有一栋办公大厦,就在正南街附近,离明照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但里面还有很浓的装修气味,所以员工也很少会去,很多业务都是在中京酒店完成的,这个要求也没问题。

再次来到中京酒店,他的心境截然不同。

这次接待他的,是千灯河岸的艺人主管,一个穿着很时尚的矮个子男人。

主管对他很热情,亲切的笑出了两道眼纹。

“明老师快坐。”

“您客气了,叫我明照就好。”明照对他的热情不解,两年前,他从万人追捧到无人问津,见过了太多翻脸无情,也习惯了被人撇清关系,敬而远之。

在他看来,主管的热情实在毫无理由。

主管仔细端详着明照,企图从他朴素的穿着和清冷的表情中捕捉到他与幕后BOSS的蛛丝马迹。

可也不知是明照的演技太好,还是其中有别的隐情,主管发现,明照似乎并不知道这回事。

“明照老师,我们公司对您非常满意,您的专业素养有目共睹,相信我们强强联合一定能够共赢,这是我们拟定的艺人合同,您看一下,有不理解或者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

这是主管聊得最轻松的一个合同了,毕竟这家公司都是为了明照开的,那明照想要什么都可以。

明照接过合同,逐字逐句看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又迷惑了。

来签约之前,他特意找老师和学长了解了一些合同中的陷阱,他也知道,影视公司剥削新人是惯例,很多时候,艺人除了忍耐别无选择。

可他无论怎么挑刺,都看不出千灯河岸的合同有任何陷阱,相反,待遇和承诺可以算是行业内的顶级。

除了违约金和其他影视公司一样高昂外,其他项甚至可以说是如沐春风。

但他原本是个极易被抓住黑料剥削的艺人。

明照将合同向前一推,直截了当开口:“我还以为面试官不满意我的表现,没想到贵司这么快就要和我签合同。”

主管望着明照略有戒备的脸,不禁开始心猿意马。

这张脸虽说漂亮的出众,但真就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人意乱情迷到为他开个影视公司保驾护航?

还是说明照还有别的诱惑人的本事?

艺人主管说谎不眨眼,笑呵呵道:“其实海选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你了,所以面试官才随便了一点,你的条件确实很突出。”

明照挑眉,虽然不太相信,但这个回答也算无懈可击。

关于合同的细则,明照与主管商量了一整个下午。

最后,他郑重的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除此之外,他确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舍命赌一把,赌自己的选择没错,赌千灯河岸能够挽救他支离破碎的梦想。

主管接过合同,站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明照老师,为了方便新人培训和剧组面试,我司会给艺人提供市中心的公寓,如果您空闲的话,这两天就可以收拾行李了,住宿环境不错的,公司对艺人部非常重视。”

明照指了指自己:“我和谁一起住?”

他知道很多公司都会让艺人住在一起,尤其是偶像团体的成员,住一起方便工作。

主管笑笑:“公司新签的七位艺人有四位已经是三线,在市内有房,不跟大家一起住,另两位新人是女生,只有你一个男生,所以单独为你安排了地方。”

明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算是意外之喜,毕竟不必和其他人磨合生活习惯了。

主管安抚道:“你放心,公寓的安保系统非常完善,小区绿化环境也是京市顶级的,我给你个地址,你可以先在网上查查。不过签约的消息暂时不要向外透露,公司会有统一的宣发安排。”

主管没有说谎,安排的小区是京市排得上号的高级公寓,价格极高,服务也好。

千灯河岸还派了专门的助理帮助他办理入住。

明照在家收拾了两天行李,打包了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明婉迎帮他检查了三遍,确认生活必需品都带齐了,才安心道:“儿子,好人有好报,这次你进了大公司,一定可以实现理想。”

明照弯眸笑笑不置可否。

他心里的不安,揣测,迷惑并不敢跟明婉迎说,从小到大,明婉迎为他吃了太多苦,他不想再让明婉迎担心。

到了搬家的日子,明照本想自己过去,可艺人主管非要亲自带他认路,帮他把行李一起拉到公寓。

明照推脱不过,只好感谢。

正南街离金畔国际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公寓区仿佛闹市中的一片净土,流水环绕,绿化荫郁。

他的房间在A区十一层,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可以看清京市CBD的全景。

这个房子价格不菲,千灯河岸大概真的财大气粗,才会让他这个新人住这里。

主管帮他扶着行李,刷了门禁卡,乘上电梯。

来到房间门外,明照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钥匙。

直至今日,他仍然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是真的,毕业前夕,他有了公司,有了住处,还有了承诺的未来。

他轻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钥匙口,轻轻一旋,锁眼发出咔吧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明照眼中带着新奇,拘谨的抿了下唇,这才把门拉开,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面积非常大,玄关很长,灯光是柔软的柠檬黄色,墙边鞋柜的门关得严丝合缝。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他记得主管说他不与其他艺人住在一起,但现在屋内分明有沐浴露的味道,还是雨林衫香。

明照没有顾虑太多,他拉着行李箱,换掉鞋子,一边端详身边一边向里走。

走出玄关,视野骤然开阔,可还不等他看清客厅的摆设,书房门一开,一个穿着家居服的身影,捧着本《狄兰·托马斯诗集》走了出来。

艺人主管顿时精神抖擞:“谢总好,明老师我给送过来了,之前乱传消息的郑衣华今早也已经离职了。”

明照根本没听清艺人主管说什么,他被惊得牙齿错咬住舌尖,口中弥漫起铁锈腥气,他忍痛攥紧了行李箱的把手,睁着圆溜溜的杏眼,错愕地僵在原地。

方才柔软的光线仿佛也一瞬间变得尖锐,一寸寸逼近他的皮肤,让他无处遁形。

大阳台开着窗,夏风将纱帘吹得颤抖,潮气迎面扑来,恍惚间,雨杉香气变得更清晰了。

吓人的谢沂却淡定地向玄关瞥了一眼,随后便云淡风轻地走到客厅沙发,坐下,双腿疏懒地交叠搭好,然后悠闲地翻起了书。

明照的反应他挺满意,像只被惊呆后缩着爪子贴墙角的猫。

明照惊吓之余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但这些事纠缠在一起,都不及谢沂和他同处一室来得震撼,况且几天之前,谢沂还装作不认得他。

而他如此失态,谢沂却气定神闲,仿佛掌控一切。

情绪就像喷薄的火山瞬间顶到心头,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灼烧,加之舌尖上的刺痛时刻侵扰着他的神经,他牢牢盯着沙发上的谢沂,从深黑的头发丝到修长的大腿。

和以前很像,又很不像。

分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却总能在他情绪的临界点上蹦迪。

明照深吸一口气,然后紧紧抿唇,眼神降温,冲动之下,他拉着箱子转头就要摔门而走。

拖拉力气过大,行李箱的滚轮划过地板,拉出一道浅白的痕迹。

声音在狭窄的玄关回荡,冲撞,显得更加声势浩大。

主管一脸懵逼,抬起手想抓明照的胳膊,又觉得硬把人拦住有点不合适。

可他完全不懂明照见到谢沂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本以为自己能看一出喜极而泣你侬我侬的香艳场面。

主管连忙紧跟几步追上明照,欲言又止的急道:“哎你…我…不是……谢总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说什么,于是只能一摊手,茫然地看着谢沂。

明照咬紧牙关,眼尾深深折起,眼中满是被隐瞒愚弄的愤怒。

其实他既愤怒又慌乱,虽然明婉迎嘴上说已经不记恨谢闻卓了,但他亲眼见过当初的母亲有多痛苦,他还没做好要和谢沂破冰的准备。

更何况,他彻彻底底地得罪过谢沂,谁知道谢沂是不是回来报复的。

远离谢家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还不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谢沂轻慢懒倦的声音:“想走可以,违约金五千万。”四处贯通的环境里,声音不容拒绝的抵达他的耳膜。

谢沂则连眼睛都没抬,说完还闲适地翻了一页书。

千灯河岸的注册资金为五千万,所以明照的违约金也是五千万,如斯人不在,则一切毫无意义。

他正巧翻到那首明照很喜欢的诗,于是目光落在上面,细细抚摸每一个单词。

——Though they sink through the sea they shall rise again.(出自《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不得不说,谢沂这句五千万的确格外有分量,行李箱一顿,明照也背对着他停下脚步。

屋内雅雀无声,只剩明照清瘦的肩胛骨在轻轻颤抖。

面前就是大门,没有人拦着,他大可以推开门跨步而走,远离谢沂,也远离千灯河岸。

可合同他亲手签了,违约金五千万他也认可了,在法律层面,他说因为七年前跟谢沂是兄弟所以要毁约,根本毫无道理。

谢沂分明也知道,所以根本不拦着。

明照不由加了几分手劲,行李箱的拉杆被他攥得吱吱作响,他的掌心也被勒得生疼。

他挣扎了几分钟,手掌攥了又松,双腿却重若千钧,一寸也挪不开。

雨杉香在他周身弥漫,将他捆绑缠绕得密不透风。

明照忿而转身,眼睛有些发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谢,沂。”

时隔多年,他再次当面喊出谢沂的名字,语调有些颤抖,气恼里又带着些执拗和专注。

这两个字,包含了他太多的感情和数不清的心声,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吐出一个名字,却根本不期待谢沂可以理解一星半点。

听到明照念他的名字,谢沂的指腹擦过锋利的书页,手指微微上挑,书页便扑啦啦扇动作响。

他眼睑一抬,目光终于落在明照脸上。

嘶。

看着那张因为气愤而白里透红的精致小脸,谢沂的语气平淡,心里却好笑,故意板着脸道:“在明少爷拿我发泄怒气之前,友情提醒一下,我现在是你老板。知道毫无人性的老板敢做什么吗,数数你们圈有多少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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