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于我而言你重要

祁放再醒来时,夜色还没褪尽,他睁开眼,胸口沉甸甸的,呼吸有些艰难,但当他动了动身体舒展四肢,发闷的感觉好转不少。

四周昏暗,只留了一盏夜灯,他偏头看了看,窗外是茂密黑黢的树影,脑袋发沉,滋味并不好受,但很快,他意识回笼,想起昏迷前发生的状况,祁放登时如临棒击,他紧了紧手腕想起身,攥得狠了才惊觉手上不是空无一物。

祁放转头看向另一侧,一道人影坐在床前。

他陡然惊醒的动作仿似被周越恒察觉,周越恒紧跟着也动了动。

“哥——”

祁放嗓子很哑。

周越恒抽出手,疲惫地按了按侧额。

“对不起。”祁放从床上坐起,两人交握的手似乎抓了很长时间,周越恒陡然抽出,空气灌进指缝,祁放不适地握了握拳。

周越恒摘了眼镜,他没睡实,此刻已经清醒很多,望着祁放的眼沉静且无波澜,祁放摸不准他的心思。

“哥,”祁放哑然,他有满腹的话想说、想问,可面对周越恒,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越恒像是看出他满腹为难,他突然抬手,用手背探了探祁放额头的温度,就这一个动作,激起了祁放开口的勇气,他握住周越恒悬在半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像是抓准了风浪上的浮木,祁放倏地镇定下去。

“哥,你还生气吗?”

周越恒并未立刻作答,长久的沉默后,他反问:“你信任我吗?”

祁放愣了下,脱口便道:“我当然——”

“不,你不信任我。”周越恒的语调平静十足,他看着祁放,眼中的锐利叫祁放无所遁形。

“如果你信任我,认为我可以处理,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用自己涉险的方式,”周越恒道:“你怕我不作为,是吗?”

祁放一哽,说不出话来。

“你还想借此验证什么?你的重要性?”周越恒坐在轮椅上,明明比祁放矮上半头,气势却强压过去。

他问:“祁放,你需要用这种方式来验证吗?”

祁放颤了颤,真实的缘由自然不可能脱口而出,但周越恒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确实有这层心思在……祁放心头升起巨大的惶恐,周越恒不是傻子,他甚至比大多数人精明得多,祁放此前裹在伪装的茧房,一层一层,那不仅是他的伪装,更是他自护的手段,周越恒却顺着他破开的口子直戳内里,叫祁放避无可避。

然后呢?是要推开他吗?

祁放不清楚,他看着周越恒,又不敢直视那冷然的视线。

“哥,我……”祁放佝偻下去,不知所措,他平生第一次察觉语言是如此贫瘠且有限,祁放活似盘旋的无脚鸟,筋疲力尽又找不到一处落点,处处是险象,他乘着风旋在空中,面临一场即将到达的风暴。

时间流逝并不被人察觉,不知过了多久,祁放听到周越恒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有温热覆在了他眼前。

“哭什么。”周越恒问。

祁放眨眨眼,纤长的眼睫触过指节,他并不知道自己落泪。

眼泪从掌缝流到下颌,祁放一动不动。

他的失控是无声的。

“哥,”

周越恒抚着他的泪,感觉那湿濡烫得接不住,“嗯?”

“你别,”

“别什么?”

祁放抓紧他的尾指,低声说:“……别不要我。”

周越恒放下手,眼帘的遮挡挪开,祁放再度看见了周越恒的面容。

周越恒盯着他泛红的眼圈,道:“没说不要你。”

祁放顿了下,倾身张开双臂紧搂住周越恒,抱住他的一瞬,祁放终于有了安稳的实感。

周越恒任由他环着,在祁放的泪水渗进肩上的衣料时,他道:“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我”

他呼吸的节奏被哭泣的弱音打乱,透出几分可怜的意味,周越恒揉了揉他发烫的耳尖,先前的冷漠无处可寻,“好,我知道了。”

扶起祁放低垂的脑袋,周越恒确实不忍继续,他抵到床前在祁放发顶落下一吻,安抚地拍了拍祁放的肩背,周越恒道:“睡吧,这件事翻篇。”

祁放坐在床上,却不想松开。

他环抱着周越恒,凑吻周越恒的下颚和嘴唇,身体贴在一处时,心也好似贴在了一起。

“哥,”

“嗯。”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好。”

凌晨惊醒闹了一通,第二天两人睡到了查房的时刻,张霖敲门进来,与他一道的还有没打通周越恒电话的王东,此时正好看见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二人眼瞳皆闪过促狭的光芒,张霖掩唇咳了咳。

周越恒还未被吵醒,祁放先醒了,他微微起身看向门口,张霖冲他招了招手。

身侧的动静引得周越恒转醒,他睁开眼,没来得及看周遭的场景,先听见祁放同他打招呼。

“哥,早上好。”

被子底下的手指被握了下,周越恒刚想应,忽然听闻一道人声。

“咳,我是不是应该过会儿再来。”

周越恒这才发现门口的张霖和王东,他起身撩开被子,面上倒没有窘迫和尴尬,毕竟两人身上衣服都完完整整,只是躺在一张被子里睡觉,哪怕被撞见也算不得什么难堪的事。

昨晚的祁放实在黏人得有些过分,睡前也不想放他走,周越恒也就没有拒绝,他以为祁放会借机做点儿什么,如同林盂所说,一味的规避不会对他的情况有任何改善,周越恒便没有推拒,但谁承想祁放说睡觉就只是睡觉,手和脚都摆得板板正正,倒是快睡着的时候周越恒感觉祁放动了,他一直抓着周越恒的手腕,攥得很热,早间周越恒模模糊糊醒来过一次,祁放抵在他肩窝,一呼一吸喷薄在他颈侧,周越恒感觉自己像是挨着一个火炉。

“我来看看他的状态。”张霖说。

“嗯。”周越恒应了声,祁放却先行下床。

“诶,不用下来不用下来,你躺着就行。”在张霖还没搞懂他想做什么,正想制止的时候,却见祁放走到另一侧,他伸手搀了周越恒一把,张霖这才明白原来是怕周越恒下床不方便。

“……啧。”张霖感觉自己方才制止的动作像个小丑,待周越恒被安稳地扶着坐好,祁放才转脸看向张霖。

“年轻人就是恢复能力强,”张霖走近后说:“能走能动的,估计没啥问题了。”

话是这样说,但张霖还是给祁放做了一套细致的检查,确认祁放没问题后,张霖松了口气,他也好跟周越恒交代了。

“没事了,要是最近出现四肢发软这种情况都是正常的,好好休息就行,最近就别做剧烈运动了,饮食上也注意一点,没问题的。”

“嗯,”祁放坐在床边,与他说:“谢谢。”

“客气。”张霖转脸看了看周越恒,见大老板没什么要交代的,他颔首离开了病房。

王东是专程来找和周越恒的,还带了两份早饭,周越恒先入浴室洗漱,待他收拾妥当,王东便与他去了隔间,临走前周越恒让祁放把早饭吃了,祁放乖巧地点点头,顺从得不行。

王东瞧了眼两人的相处方式,微微咂舌。

只是待两人快要离开时,祁放想起什么,唤住周越恒,道:“哥,汪周方吸毒。”

周越恒闻言扭头,眉心微蹙,他看向王东,王东也冲他颔首确认。

“好,”周越恒道:“我知道了。”

他和王东离开得匆匆,显然有事要商谈,祁放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盯着桌上的早饭没动。

周越恒刚跟着王东入了隔间,王东便向他交代起来。

“查到了,昨晚汪周方确实动了手脚,他房间外的监控没拍到东西,但拍到同剧组的小演员带着那个女孩进电梯,祁放撞见那小演员了,然后就追着电梯上楼,估计是那时候着了道……”

王东还不知道祁放吃药是自导自演,周越恒也没提这茬,他问:“吸毒又是怎么回事?”

“汪周方手脚不干净,纰漏多得很,前段日子他投资的酒吧被查了,有风声说是玩毒,但火还没烧到他身上——”

“那就再点把火。”周越恒道。

他摸出烟慢慢点上,吸了一口道:“找一找他之前玩过的人,总有不情愿的。”

“是,我一会儿就去办。”

王东眨眨眼,明白周越恒是想动真格了,他在心里叹了句祁放真是好福气,又想了想今早的消息,道:“对了老板,周钦峰的私生子出事了。”

“什么事?”周越恒瞧向他。

“他斗殴闹事,把人打进医院,听说是……”

“是什么?”

“听说被打的那个成了植物人。”

周越恒夹着烟,凝视半空,片刻后将燃到一半的烟碾进了烟灰缸里。

“那就去帮帮忙,”周越恒道。

“帮忙?”王东一时没能领会。

“去找找那个同学的家长,把人转到启越来,医疗帮他保障。”

“老板,那……”

“只有一个条件,他们不能和解。”

王东福至心灵,终于顿悟。

周钦峰一直下落不明,要是他真在乎这私生子会不管他死活?那小子可过了未成年的保护期,咬紧了不和解估计能把人送进牢里好好改造。

端看周钦峰会不会按捺不住,王东看着面色冷峻的周越恒,就差给老板拍手叫好了。

过了会儿,王东忽然道:“那要不直接把人列进辰星计划?”

辰星计划是启越医疗的公益项目,但提案一直还没正式开展,当初的计划是寻找一批贫困待医疗的患者,启越为他们提供医疗保障,但想法提出就被否决了,一是筛选条件不充分容易被钻空子,二是医疗不比其他,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好名声挣不着还容易出事。

王东一提到,周越恒便在脑中将辰星计划过了一遍,倏尔,他道:“行。”

“宣传跟上。”他道。

借着辰星计划的名头,周越恒不仅要让启越赚一波名声,还要让窜逃的周钦峰知道,哪怕他跑了,该藏的也藏不住。

周越恒了解他的小叔,他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周越恒如此明晃晃地针对,周钦峰忍耐不了多久。

隔间两人聊着,而祁放这头正找出手机,他充上电开机,手机屏幕刚亮起,几十通来电显示和无数条短信便跃然在屏幕上,祁放打开看了眼,其中有周越恒的回拨和莫筱筱的电话,但最多的还是赵宇和李想。

他一晚失联,赵宇和李想几乎快要急疯了,要不是怕事情闹大,李想估计片刻都等不及会直接去报警,看最后一条消息是早上发的,赵宇已经快急得喷火,眼看着短信的内容再找不到人就要上派出所,祁放赶紧登上微信在小群里发了条信息报平安,怕他们没看见,祁放又给赵宇打了通电话,赵宇一接到他的来电,没消他多等,两秒的功夫人声便从听筒传了过去。

“祁哥!你在哪儿啊!”赵宇一声凄厉大喊,听上去隐隐有点崩溃的架势。

“我在医院。”祁放如实相告。

“医院?!”赵宇更是大惊,“哥你怎么上医院去了,我我我,你等会!你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和想哥来找你!祁哥你人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一晚上没眯过眼,还以为那姓汪的把你给攥走了——”

“我没事,”祁放报出地址,歉然道:“昨晚忘记知会你了,手机没点关机,早上才打开。”

“没事没事,祁哥你人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你等等,我和想哥一会儿就到!”

“我——”

赵宇火急火燎,祁放原想让人别来,但赵宇已经挂了电话,看样子是非来不可,祁放摇摇头,也随他去了。

他一晚消失,按赵宇和李想那两人的性格不知该愁成什么样了,估计不让他们来看一眼,心得再悬好几天。

跟他们交代完,祁放翻到了莫筱筱的信息,她也在找祁放,打了许多电话发了很多条信息,因为联系不上人,急得弹了好多条语音都在跟他道歉,哭得上气快不接下气了。

祁放给她也回了消息,不多时,莫筱筱的电话就径直打了过来。

她自己对昨晚发生的很多事没太多印象,但谢小勇是亲眼目睹的,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情绪还没平复,声音里夹着哭腔,一通谢谢和对不起从听筒传出,密集得快要把祁放给砸晕了。

待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祁放找准她抽噎的空当,道:“行了,知道你想谢我了,以后记得多请我几顿大餐。”

莫筱筱破涕为笑,她道:“请!我肯定得请!”

“那你现在还好吗?”说完,莫筱筱又问。

剧组庆功宴吃到一半少了好几个人,稍微机灵点儿的都能察觉到不对,但汪周方肯定是不准人多议论的,估计是被他打过招呼,剧组愣是没挑起什么风吹草动,虽说是汪周方的属意,但这于祁放和莫筱筱而言自然是最好。

没人谈论的事儿才好盖。

莫筱筱很是担心,“你惹了汪周方,他不会轻易饶你。”

“没事。”祁放道:“不用管他了。”

祁放想了想,忽而问:“方玲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个名字,莫筱筱吸了口气,片刻,她冷声道:“方玲她来找我道歉了……但我不会原谅她的,她合同有问题,公司那边看她没起色早就想放弃她了,蹦跶不起来。”

莫筱筱虽然人不红,但好歹也在圈里沉浮了多年,旁的不会,动动小手段还是行的,知道她们两人的事自己不方便插手,祁放点点头:“行,你自己处理吧。”

莫筱筱应了声,又郑重说:“祁放,我真的很感激你,没开玩笑,如果不是你,我今天也不能跟你好好打电话了——”

“嗯,我知道。”祁放说:“好好休息吧,等着你的大餐。”

莫筱筱闻言轻松许多,知晓多说无益,她笑了笑,应:“好!”

两通电话打完,祁放把手机放在一边,他伸手摸了摸桌上的早餐,轮椅滑过的响动便从门口传来。

祁放扭头一看,周越恒出现在门前,跟随他离开的王东已经不见了人影。

祁放淡淡笑着,看他走来。

见桌上的早饭未动,周越恒问:“怎么不吃?”

“等哥一起。”

祁放把早饭挪到大桌,待坐下,周越恒问:“你怎么知道汪周方吸毒?”

祁放顿了下,含糊说:“看到他手上的针孔了。”

周越恒点点头,没再问。

祁放也没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祁放在看到针孔之前便察觉到一点,只是不太确定,祁泽成有过一段放肆的年纪,和那群狐朋狗友什么都敢沾,有一段时间祁放嗅到祁泽成身上的味道,还撞见过他和玩得好的兄弟偷偷鼓捣什么,自那之后事情暴露,祁泽成被一顿好打,还消失了一段时间,这其中本该没有祁放什么事,但祁泽成却认定是祁放撞见告密,遂他回到祁家第一件事就是教训祁放,也是在那一次,祁泽成抢走了林婉留下的戒指。

回忆并不总是美好,所以祁放并不爱回忆中的艰涩部分,他钟爱的回忆是甜蜜的。

偶尔是林婉抱着他晒太阳,偶尔是看见襁褓里的小宁玥冲他咧嘴笑,偶尔……是周越恒把衣服披在湿漉漉的他身上,臂膀有力,声调清晰地为他出头。

祁放喜欢攥着甜蜜的糖果,翻来覆去品味,在漫长的、周越恒未出现在他人生的很长一段空白期,祁放也从未将记忆中的人忘却。

而现在,周越恒就在他一拳外的位置坐着,祁放动一动臂膀,两人就会紧挨在一起。

事实上祁放也确实这么做了,他靠着周越恒,像是软了骨头。

“哥,”他开口。

“嗯?”

“我是重要的吗?”

周越恒愣了下,几秒后发觉祁放在问昨晚他那尖锐的问题。

“你不是验证过了?”周越恒道。

祁放垂首未吭声,忽而,周越恒意识到这问题不是在讨要答案,而是小孩儿想听好听话的撒娇。

于是,他放下筷子,道:“于我而言,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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