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先的你

仅仅一盒酸奶并没能收买到一个高中男生。

肖嘉映依然整天忙着上班下班加班。隔壁的隔壁,某疑似少年犯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周,秋意渐渐变浓。

赶上个大项目,肖嘉映工作愈发繁重。公司的规定是晚上10点之后可以打车,但他一个新人,不想报销金额太大引人注目,所以一般选择自行坐地铁回家。

那天是个周五,加班到深夜,他整理好东西又被领导拉住布置了一会任务,结果就没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没有地铁还有夜班公交,美中不足的是下车还要走挺远的路。

他们那个小区,说是在医院对面,其实并不临街,七拐八拐的要拐好久才能到大门口。

偏偏那段路是肖嘉映最打怵的。

他倒不是怕黑或怕鬼,鬼哪有人可怕。

路上有精神失常的流浪汉。据说是几年前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外地人,孩子没治好,死在医院里,又欠了院里一大笔医药费,老婆跳楼后人也就跟着疯了。

每每有行人路过,那流浪汉就冲人大喊大叫,还会拿石头乱砸。附近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他的遭遇,所以没有谁报警赶他走,只是小孩晚上回来大人会到路口去接,仅此而已。

小孩有家长接,肖嘉映可没有。

晚上没吃晚饭的他又饿又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经过油迹斑斑的餐馆,看到寿衣寿料店门口摆的花圈,皮肤上的寒毛不受控制通通竖起来。

……更惊悚的是,身后有脚步声逼近。

怕是那个流浪汉要来吓唬自己,肖嘉映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没事,快点走就行。

心里这样想,步子就迈得更急。但他快后面的人也加快脚步,仿佛是想追上他一样。

肖嘉映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正好这个时候,旁边冒出一只野狗,汪的一声惊得他头皮发麻,脚下也没踩实!

“啊——”

一声惊呼还没出口,有只手扶住了他。

“是我。”

是有点熟悉的嗓音。

扭头看到被自己叫作“小谈”的男生,冷冷淡淡地站在自己面前,肖嘉映傻了眼。

肖嘉映是认得他的。倒不是认得他的脸,而是他的个头,或者说是他的身材吧。

他肩膀比同龄人的要宽,身体比例也好,一看就知道未来会出落得很优越。再加上他总是戴着鸭舌帽,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路节奏不紧不慢,一副对其他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小谈,是你啊。”肖嘉映松了口气,“这么晚才回来?”

对方松开手,重新插回裤袋。

都秋天了,他还穿着短袖,帽檐下的利落短寸也一览无余。

他话少,不知道是故意装酷还是性格如此。跟嘉映碰上,既不打招呼也不回答问题,只是继续往前走。

——不过放慢了脚步。

半路肖嘉映悄悄转过头,试图看清他的五官,谁知立刻他发现了,眼神锐利地看过来。嘉映于是收回目光,随便找了个话题尴尬开口。

“说起来,你姓什么?”

“谈。”

还真的姓谈,跟妈妈姓。

“……那个,你好高啊。”

“……”

“呃酸奶好喝吗?”

“酸。”

肖嘉映想笑还得忍着,对自己的影子弯了弯嘴角:“没你送的桔子酸吧。”

“……”

“你多大?”

男生压下帽檐:“你查户口?”

“。”肖嘉映感觉到他并没有发火,于是平心静气地道歉,“我问题太多了?那不好意思……让你反感了,你不想答可以不答。”

一阵沉默过后,男生开口:“十六。”

“比我小十岁。”肖嘉映说,“应该叫我哥。”

男生不屑地冷笑了下。

“……”

肖嘉映觉得很没面子,讪讪地问:“你笑什么。”

“刚才不知道是谁怕。”男生扔下一句。

“我那是——”

不等他申辩,男生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前面路灯明亮,小区的大门近在咫尺,肖嘉映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打从那天起偶遇的次数骤增,并且渐渐形成规律。

每周的一三五,晚上十一点左右,肖嘉映总能在路口碰见小谈。他们互相没约过时间,碰上了也不怎么聊天,只是像半生不熟的“认识的人”那样,安安静静走一段路。

偶尔还真的会碰上流浪汉。

对方拿石头攻击他们,肖嘉映以为身旁的人一定会回击,但小谈并没有。他拉肖嘉映躲开,然后把石头从路中央踢开。如果流浪汉行为过激他也会把石头捡起来,高高举起作势要扔,但实际上只是吓唬吓唬。等流浪汉胆怯地退回纸箱子堆里,他就深深地望一眼,再一言不发地跟肖嘉映一起离开。

十月末的某天,肖嘉映加班加到很晚,已经错过了所有公共交通,又实在累得不成人形,所以就打车回去了。

路上,连出租车司机都在打哈欠。

“现在的年轻人可是够辛苦的啊,我经常在你们公司楼下趴活,半夜都还有生意。”

“不过这附近说实在的不怎么样,这儿吧,对面是个大医院,看病的人多眼杂,治安不行风水也乱套,哎挣了钱还是趁早搬走吧。”

住的地方好不好他自己不知道吗?肖嘉映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月凉如水。

驶到路口附近,车灯把窗外的街一照,肖嘉映忽然瞥见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小谈。

他高高的、匀称的个子,后背松散地靠墙,头微低,两手插在兜里,莫名令人觉得——他等得很无聊。

“师傅……停一下,不进去了,就到这里吧。”

司机回头:“确定啊?”

“嗯。”

等待打发票的间隙,肖嘉映望着路灯下那道身影,心想他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晚。

肖嘉映提着电脑包下车。男生听到关门车,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开。

“小谈?”

他这才动了动肩,站直。

两人一道往回走。

肖嘉映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从兜里拿出手,手里有根橘色的桔子味的棒棒糖。他低头剥糖纸,像没听到刚才的问题一样。

深夜的剥纸声奇妙悦耳。

肖嘉映顿了一小会,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下班。”

他说话不紧不慢的,嗓子哑但不浑浊,跟别人很不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既早熟,又不会给人没礼貌的感觉,仿佛不是嚣张也不是冷淡,只是在组织语言,思考时间比较久。

不过肖嘉映以前没听他说过这事,马上追问:“你在工作啊?”

男生把糖含进嘴里,唇外留出一截白色的小棍,棍子轻微地动了动,“嗯。”

“在哪里工作?你才十六岁,谁敢雇用你啊……”

这合法吗?

“白天在海鲜厂卸货,晚上在玩具厂流水线打零工。”

这不疼不痒的陈述听得肖嘉映倒吸一口气。

“每天?”

“玩具厂是两班倒。”

所以他才会每一、三、五在零点前下班。

“这样怎么行?你还未成年,不读书一辈子就没出息,何况这样日夜颠倒身体也吃不——”

“我需要钱。”男生淡淡地回。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会住在这种地方,谁不是吃苦的命?

肖嘉映听懂了,也无法再说什么。

又走了一段,男生把嘴里的糖咬碎了,肖嘉映能听到。

他走开扔小棍。

看着他年少的背影和破破烂烂的鞋后跟,肖嘉映心里涌起一阵难受,但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同情他。

“小谈你真的很懂事。”

男生扶了扶帽檐,好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旁边有个妈妈领着高中生模样的孩子经过,边走还在边询问补课的情况。他看见了,听见了,收回目光沉默片刻,低头把脚下一颗石子踢远。

“走吧。”嘉映说。

上楼之前听到他肚子在响,肖嘉映问他是不是饿了,他说不饿。肖嘉映让他等等,自己跑到不远处还开着门的小超,买了两桶加量的泡面回来。

“给。”

他看了眼,表情是不想接。

嘉映温声:“我想吃,顺便给你也买了一桶。以后还是多吃饭,少吃糖吧。”

他说不是他买的,是工友给的。

“你工友都很照顾你吧。”

“嗯。”

“那……谈阿姨的病怎么样了?”

他收紧下巴,摇了摇头。

肖嘉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进楼梯,楼道漆黑,扭头看见他在袖子上蹭眼睛,嘉映的心跟着他一起酸。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其实见面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能感觉到他还是16岁的性格,并没有多稳重或者多老成,只是比同龄人藏得深而已。他喜欢球星,爱吃糖,难过时会落泪,睚眦必报却又记别人的好。

就这样算是熟了。

虽然平时还是不讲话,也还是很少见面,但肖嘉映认为他跟小谈算是认识了,熟悉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全名,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后来肖嘉映没那么忙了,不再很晚下班,也就更碰不上对方。

小谈早出晚归,肖嘉映在食堂打饭会刻意多打一些,回到家只吃一半,拿保鲜盒装好另外一半,留在冰箱里给小谈。

小谈没有手机,也没有锁门的习惯,肖嘉映会在桌上给他留纸条。

【冰箱里有饭和鸡翅。】

【可乐一听,记得拿。】

【小番茄几枚,请笑纳^^】

【洗衣机里的衣服是你帮我收的?谢谢!下回不用帮我晾了,放盆里就行,我老忘。】

小谈惜字如金不回复,但饭盒总会洗干净再放到桌上,等候嘉映回收。

甚至肖嘉映会把自己的旧衣服给他,有卫衣也有牛仔外套之类的,他没推辞,转天就挂到简易衣柜里。

冬天来到,肖嘉映的26岁生日也到了。

他骗了小谈,他只大他9岁而已。

下班后他到面包房买了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回家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一半留给小谈和谈阿姨。

塑料罩子罩好,肖嘉映过去拿给他们,推门却发现小谈倒在床上。

“咦,你在家啊,今天没上班?”

房间里没开灯所以光线很暗。

走近才发现小谈颈上身上好多淤青,脸色也很差。肖嘉映赶紧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把脸侧在枕头上,说厂里有几个老油子欺负新人,他看不下去,跟他们动了手。本来那几个人不是他对手,但他昨天刚献过成分血,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这才落了下风。下回再遇见,他下手会更狠。

得知他献成分血是为了那两百块钱的补助,肖嘉映在恻隐之心的驱使下,几乎要主动开口借钱给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躺好,我去拿碘酒。”

拿了碘酒纱布过来,小谈侧躺在床上,脸上压着枕头。清理伤口时他就一直用双手死死压着脸,不让疼痛的闷哼声太明显。

死要面子……

肖嘉映觉得小孩这样很可爱也很幼稚,边消毒边问:“你为什么老捂着脸?平常也是,老戴着个帽子,我到现在还没搞清你长什么样。”

他先是沉默,继而闷声。

“我脸上有疤。”

喔。

原来如此。

“你还真坐过牢啊。”嘉映调侃,“不得了。”

“没有。”

“嗯?”

“我没坐过牢。”

听他语气认真地澄清,肖嘉映收拾东西站起来,微笑着拍了下他脸上的枕头,“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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