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时明时暗

第二天酒醒,肖嘉映恍惚记起有谁抱过自己。

这家里就他自己和一只熊,要不然就是梦,要不然就是熊,只有这两种可能。

“昨晚——”

熊突然打断:“热死了!不能开开窗?”

热吗?这才三月底。

肖嘉映把窗户打开换气,想了想,又接着问:“昨晚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

“是不是你抱我回房间的。”

肖嘉映声音也不大,而且说着说着还摸了摸颈,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是我又怎么样?”熊理不直气也壮。

“不怎么样,就是谢谢你。”肖嘉映说,“没你我就冻死了。”

熊嘁了一声:“算你识相。”

“但是下回别那样了。”

肖嘉映轻轻拽了下它的耳朵:“你可以直接叫醒我,没必要用抱的。”

熊躲开,瞪着他:“我抱你怎么了?”

“不太合适。”

“哪不合适??”

肖嘉映不想伤它自尊心,所以尽量温和地解释:“那种肢体接触只有亲密关系的人可以做。”

“双标。”熊冷笑,“我抱你不行,别人亲你就可以,肖嘉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跟良心沾得上边吗。

肖嘉映没想到它反应这么大,只好转移话题:“你应该是变成人抱的我吧,你又能变成人了?是因为布料缝得更结实了?”

“懒得跟你啰嗦。”熊板着脸跳下桌。

肖嘉映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加班。

晋升材料还有一大堆要准备的,弄完PPT又要写稿、掐时间找人排练,对他这个社恐来说压力大得要命。

晚上九点,刘惠打过来,肖嘉映顺手按下接听键。

刚一通对面就哽咽地骂道:“还以为你多硬气多厉害!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认我吗?”

肖嘉映静了下,敛紧眉没说话。

“既然不认我还接电话做什么?”

“怕你有急事。”他淡声。

再怎么说也是亲生母亲,如果生病住院需要交费,或者需要家属出面,那他还是有责任在身。

刘惠半天没骂出声,终于先开口认错:“真是生来讨债的……好,算是我的错,我不该乱丢你的东西,行了吧?”

但对于肖嘉映来说,道歉与否都无所谓了。

从小到大该忍的也忍了,该报答的也报答了,未来这副亲情的枷锁他实在背不动了。

“下个月我过去看你,顺便带点家乡的特产给你。”

“不用了。”

“你不想让妈妈过去?”

刘惠明显有彻底缓和关系的意思,但肖嘉映不想领情。他平静地说:“我有情绪病,如果见你病情肯定会加重。就让我先一个人在这边生活,等哪天彻底好了再回去看你。”

“什么情绪病?”

“抑郁症。”

作为一个不常坦白内心的成年人,肖嘉映抑制住难堪的感觉,平声开口:“十几年前就有了,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没当回事。”

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即便刘惠想问他也不想多谈。

“所以这次在老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你不明白那只熊对我的意义,我不怪你,但也不想再和你沟通。就让我们离远一些吧,这样或许对你我都好。”

完整地表达完内心想法,肖嘉映再没留恋,把电话挂断。

拉开卧室的门,门外某只熊差点跟着摔个跟头。

“……你偷听?”

他瞪眼望着门口的它。它转身就走,留下一个颇拽的背影,“老子是在散步。”

行吧。

肖嘉映走进卫生间洗脸,熊调转方向,散漫地跟过去。

“喂肖嘉映。”

“嗯?”

“你刚刚跟你妈吵架,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还说没偷听!

肖嘉映回身弹它一脸冷水:“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妈的老子到底哪儿小?都说了我是成年人。”

“那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啊。这么久了就当我面变过一回身,那真的是你?像个高中生。”

“……”

它气急败坏,肖嘉映转身打开水龙头。结果刚捧起水拍到脸上,卫生间的门突然砰地关上了,灯也啪地熄灭了。

“证明就证明。”

扔下一句话,熊唰地变回了人的模样。

还真是让人搓手不及……

镜子里的男生大约一米八五左右,但眼前湿漉漉的看不太见。肖嘉映错愕过后,还没等看清,就被压制在水池边,并且被一只手强行捂住眼睛。

“不准看。”少年凑近,咬牙威胁。

“?”

不准看你变什么变。

不过说真的,这样的熊颇为陌生。好像还是熊样熟悉一些,幸亏它的嗓音还是那样,要不然真的像陌生人。

肖嘉映眼前漆黑一片,只能缓慢眨了几下眼。

身后的人体温很高,体型也偏高。

对方个头比自己要高大一些,这点肖嘉映早就知道,也有所准备,所以并不惊讶,但眼睛被蒙起来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

简单来说,就是离太近了很没安全感。

“你后退点,我不看就是了。”

“不行。”

黑暗中呼吸有点急,短发的发梢也刺刺的,扎在肖嘉映颈间。掌心很热,捂在软薄脆弱的眼皮上,弄得分不清是水还是体汗。

明明让他退后,他反倒强压更甚,害得肖嘉映双手必须苦撑在水池边。

“我小吗?我哪里小了?!”

“……”

“我能把你举起来。”

“……”

“我能单手做五十个俯卧撑,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

“停!”肖嘉映招架不住,说不清是体力上还是心理上。面对熟悉又陌生的这个男生,他稳重不足,洒脱就更不足了,心态跟年纪一样不上不下。

“够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聊这些了。”

“那你什么意思?”

“你先放开我。”

肖嘉映弯着腰,尽量躲避那具青涩的身体,以至于小腹都凹进去了。

可是身后的人不但不体谅,反而还用力往前抵,同时左手向里摁住他腹部,害得他必须吸气,尽量贴在大理石水池边。

他咬了咬唇:“繁繁,放开我,这样我不舒服。”

对方非但不听,甚至还单手搂着他往上提了提,肖嘉映都快被勒吐了。

“好了,好了!”

“你信不信?”

“信信信。”

放开勒在腰上的手,身后的少年闷声:“肖嘉映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肖嘉映洗耳恭听。

静默半分钟。

“算了。”少年心海底针,他瞬间又气馁,“以后再说吧,等我能长时间不变回去再告诉你。”

下一秒它就被打回熊形。

“这么快?”

“哪,快,了。”

这对话听着脸热,肖嘉映觉得哪里不对,低垂着脸静静地站立,稳住自己心神。熊可能也知道刚才有点过火,一声不吭地杵在那里。

算了,一只熊哪能懂什么叫冒犯。

肖嘉映揉了揉太阳穴。

“到底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有这么见不得人?”

熊一副懒得解释的语气:“你不就是想说我长得丑吗。”

“……这可是你自己的理解。”

熊云淡风轻地撇开脸,破天荒没回嘴。

肖嘉映感觉自己歪打正着了。搞不好,熊真的面目可怖。

不过话说回来,可怖能有多可怖?

刚认识的时候熊也是,自称是个可怕的怪物,可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现在它说自己长得可怕,究竟又是怎么一种可怕法,三只眼睛两个鼻子?或者嘴巴是用线缝起来的??

想着想着肖嘉映打了个冷战,熊已经回到客厅,开始捣鼓它带回来的行李。

“肖嘉映,晚上我要出去一趟。”

嗯?

“去干什么?”

它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拿手掌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它漫不经心地说:“见个朋友。”

原来在裁缝店,熊遇见了同类。一只同样会说话的兔子,是女孩子,年龄跟他差不多。

听完原因,肖嘉映许久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并没有多么为熊开心。

但他还是说:“那很好啊。”

“嗯。”熊闷着点点头,“她说她是两年前变成兔子的,已经决定不变回人了。”

“为什么。”

它侧身踢了踢茶几腿:“我哪知道,我又不关心别人的事。”

“所以你今晚出门就是去找她?”

“她家有电脑。”

这回答莫名其妙。

“咱们家也有电脑,没见你用。”

“我不会。”熊撇开头。

“不会没见你问我。”

熊不吭声了。

当晚它回家很晚,肖嘉映早已休息,但没睡着。

大门落锁,然后是不轻不重的脚步。熊吹着口哨把钥匙撂到桌上,紧接着传来拧瓶盖、倒水的声音。

肖嘉映猜它跟以前比一定有许多变化,比如更轻易就能变成人,可以走更远的路,会感觉口渴,但它还没有告诉自己。

后来接连几天熊回得越来越晚,有一晚甚至直接消失通宵。

第二天肖嘉映担心了一整个白天,下班后紧赶慢赶回到家,看到熊好端端在客厅才松了口气。

熊仿佛累得够呛,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

肖嘉映又是给它盖毯子,又是检查它身上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等确定一切正常后才问:“你昨天去哪儿了?”

“开发区。”熊语气还带着兴奋,“找到产我的工厂了,离这特别远,来回要坐五个多小时的车。”

“你去工厂干什么?”

“找家啊!还是兔子聪明,她说我身上有批号,在网上一查就能查到对应的玩具厂。”

所以你就跟她一起去了?

肖嘉映想了想,还是没这么问,改成:“所以有什么收获?”

“那个地方已经倒闭了。”熊打了个哈欠,“不过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跟那个地方有关系,至少曾经去过。一进去我就觉得特别熟悉。”

玩具厂,熟悉的地方。

肖嘉映无法把它们和熊联系起来,他也确实不如熊口中的兔子聪明。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熊是个人,至少是谁的灵魂,而不是一只从流水线上下来的熊,所以从来没想过去查什么批号。

也难怪熊不把进展告诉他了,他的确帮不上忙。

“繁繁。”

肖嘉映沉默片刻,熊翻过身来盯着他:“有话说?”

“嗯。”

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以后,我们之间好像疏远了些。

“你出门在外自己当心。”

“喔。”熊先是耸肩,然后痞痞地笑了,“我是谁?放心吧肖嘉映,改天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但愿不是惊吓吧。

周末去精神医院复诊。

午后的光透过窗户照进诊疗室,肖嘉映躺在长椅上问医生问题。

“抑郁症会让人产生幻觉吗?”

医生在记档案,头也不抬:“比如。”

“比如突然发现家里的布偶玩具会动,会说话。”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是我,是我朋友。不过听他说是半年前。”

对方推起鼻梁上的眼镜,严肃看向他的脸:“有可能是妄想症,要经过检查才能确诊。尽早跟医生交流吧,别讳疾忌医,哪天幻想崩塌后果就严重了。”

什么叫,幻想崩塌。

“打个比方,你越来越依赖这只布偶玩具,但是某一天它突然不见了,或者突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那你很可能会接受不了。这种病理性的扭曲信念构建在你的心理健康之上,比住在危房里还危险,希望你尽早重视。”

越来越依赖……

好像的确如此。

他能感觉到心理上对熊的在意,尤其在熊回来以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但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扭曲的没错。他不能认为这种关系能长期存在,更不能因此自私地放慢帮熊寻家的步伐。

周一到公司,余妙问他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随口说养的宠物跟自己没以前亲了。余妙就拿细长的手指甲指他:“你就是生活太乏味。30岁还没有性生活,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不变态才怪。”

是这样吗?

很多人30岁都没有另一半,那东西也不是必需品。

“这样吧,我有个学长,留学回来的,在临江混得不错,周末介绍你们认识。”

“你想当红娘?”

余妙呸他:“是治治你的宠物失落病!”

下班回家路上,肖嘉映开始慎重思考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是孤独余生还是摆脱父母的阴影,认认真真找个人活下去。

也许后一种比较轻松。

他同意让余妙给自己牵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不成就不成,再尴尬也就一顿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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