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止血贴

高三下学期刚开始,他们换了新住处。

原先那个房间虽然便宜,但室友噪音大,楼上又突然开始装修,导致谈默难以集中精力学习。思来想去,肖嘉映还是租下一个单独的开间,每月3500块。

搬家那天特意选在周末。肖嘉映负责打包,谈默负责搬大件。

没有余钱找帮工,他们自己从物业借来三轮车,一点点往外运,运到大门口再塞进租来的小面包车。

幸好肖嘉映的东西不算多,谈默更是穷得叮当响,完全没有值钱家当。

副驾只能坐一个,于是肖嘉映坐,谈默跟细软一起呆在货厢。

司机闲着无聊,问旁边:“你弟弟多大了?”

“十八。”肖嘉映扭头递矿泉水,“胳膊还疼不疼。”

刚才搬柜子谈默磕破了肘。

谈默:“你喝。”

“我这儿还有。”

他接过水,拧过肘,不过破皮流了点血而已。肖嘉映又找出酒精棉片:“给伤口消下毒。”

“用不着。”

他个子高,头都快碰到车顶了,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随意蹬着。喝水没有空间,他干脆就不喝。

隔一会,肖嘉映转头:“谈默,喝水。”

他抬抬眼皮,没应。

又隔一会,肖嘉映问:“喝了吗。”

谈默眼皮抬一半,见肖嘉映皱了下眉心,终于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

司机说:“我儿子也这样,一点都不让大人省心,冬天穿双拖鞋就出去嘚瑟,夏天汽水当饭吃,教育他两句吧脾气比谁多大,你这个弟弟还算是听话的。”

谈默把头转向窗外。

东西搬进新家,肖嘉映先去整理锅碗瓢盆,留谈默一个人在卧室兼客厅。

等他出来,谈默目光向客厅的灯扫了眼:“坏的。”

肖嘉映试了试开关,还真的是。

“我找人来修吧。”

“不用。”

只是灯管坏了而已。这方面谈默比肖嘉映懂,所以肖嘉映就让他去买灯管。

买回来,家里没有梯子,吃饭用的椅子又不够高。

肖嘉映正想把堆满杂物的桌子拖过来,谈默走到他面前。

“坐我肩上。”

“什么?”

谈默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他没有征求肖嘉映的同意,径直把人架起来。

双脚离地的瞬间肖嘉映心跳加速,紧张地闭上眼睛:“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修灯。”

谈默护着他,双手搂着他的细腰,看似松弛,颈跟肩膀却始终僵硬,表情也有些僵硬。

“快放我下来。”

“谈默!”

僵持了半分钟,谈默终于将他放下来。肖嘉映脸色发白,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背过身去:“下次不要这样了,我恐高。”

越来越强烈的失控感。

直到晚上睡觉他们俩也没再说话。

开间没有能避开的地方,肖嘉映睡床,谈默睡沙发。虽然没人提,但气氛还是很冰。

感觉到沙发的人翻了个身,肖嘉映攥着被子,轻轻转了下视线。

“肖嘉映,睡了没。”

谈默很少主动开口,今晚算是破例。

他转过身,平躺。

“问你个问题。”

“你问。”

“以前谈过恋爱吗。”

肖嘉映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回答:“当然。”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唯一的恋爱经历是跟邓启言,也是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一段。

“普通人而已。”

“比你老?”

“……嗯。”

“所以你喜欢比你大,比你成熟的。”

这叫什么话。肖嘉映不知该怎么回应:“算是吧。”

谈默顿了下,嘲弄似的一笑:“难怪。”

“你说什么?”

空气寂静。

“谈默?”

谈默转过肩去,拒绝再多言。肖嘉映怕他冻感冒,起来给他加毛毯,他手向后一挥直接挡开。

肖嘉映在沙发边僵立:“你不冷吗?”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心绪难平,躺下睡不着,所以翻了几下身。

又过了一会儿,心情还是没有平复下来,肖嘉映只能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就在这种寂静当中,沙发上的人突然低声认错。

“哥,我错了,我向你保证以后不那样了。”

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人,居然会主动叫哥,还会说我错了。肖嘉映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你怎么……”

“怕你哭。”

“我没哭啊?”

“我知道,”谈默说,“我就是不想你难过。”

刚刚还冰凉的心脏骤然回暖,阴霾尽散。肖嘉映温和地放低声音:“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但你能这么说,我……算了,总之我觉得,没有白对你好。”

谈默不再说什么。他把毯子捡起来,老老实实给自己盖上了。

才一个周末的时间,肖嘉映就把房子收拾妥当。

经他的手,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地方变了样,虽然谈不上什么风格不风格,但起码朴素干净。

晚上他在移动小茶几上敲电脑加班,谈默在角落做题,间隙抬头看向他,发现他盘脚而坐的样子格外舒服,神情也很专注。

干完活,肖嘉映把茶几推回原位,又把垃圾袋扎紧扔下楼。回来套新垃圾袋的时候,谈默问他:“你觉得这里很好?”

肖嘉映想了想说:“起码能晒到太阳,也不用听别人半夜连麦打游戏了。怎么,你不喜欢?是不是觉得太小了。”

“嫌小也没办法,你哥我就只有这么大的能力。等你读完大学有了工作,自己换两室一厅住吧。”

谈默皱了下眉:“我什么时候说过它小?”

“喔,好吧,那是我误会了。”

肖嘉映洗好手,经过时忽然突袭他,两只冰凉的手掐住他的脸向两边拉。

谈默蹙着眉甩开:“你还当我小孩?”

“难道你不是?”

不等他说完,谈默双手把他一抱,直接放到洗手台上,吓得肖嘉映惊叫一声:“谈默!”

镜子里那张脸,五官棱角分明,双眼炯炯有神。额头那道疤,非但没有拖后腿,反倒让他显得很特别,没那么千篇一律。

肖嘉映盯着他,他也在盯着肖嘉映,两只手撑在水池两侧,然后慢慢的,脸越来越近。

忽然,肖嘉映抬起指尖轻轻描:“你的这个疤……”

谈默一怔。

肖嘉映问:“要不要祛?”

“什么?”

“我问要不要带你去除疤。”

谈默的两道眉松开又拧紧,眉间出现大大的一个川字,紧接着身体蓦地向后一退,冷声拒绝。

“不去。”

“……好吧。”

谈默扯过毛巾,擦完脸用力扔到地上,扔完就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谈默?”

叫他他也不理。

*

夏天来临,高考也迫在眉睫。

谈默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校不可能,也许发挥得好能读本科。

五月下旬的某天,下晚自习后谈默照常一个人回家。他没有同伴,也不在乎有没有同伴,总是独来独往。

经过某路口,有人朝他打了个响指。

回头,阴影里的中年男人蹲在墙角,似笑非笑的脸上是跟他相似度很高的五官。

谈默慢慢蹙紧眉。

曹世贵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这么快就不认识你爹了?兔崽子,过来,过来仔细看看你爹。”

谈默向后退了一步,左手不着痕迹地去摸兜,曹世贵立马会意地笑了:“兜里有弹簧刀吧。”

手蓦地松开,谈默绷紧下巴。

借着路灯的光曹世贵上下打量他,少顷扬起嘴角:“可以啊混得,人模狗样的,刚才我这个当亲爹的都差点儿不敢认你。”

说着去拎他的书包,被他一把甩开,“别碰我东西。”

曹世贵偏过头,往地上吐痰:“我问你,你妈怎么死的?”

“摔死的。”谈默的声音结着层霜。

“扯淡。我怎么听说是被医院给治死的?”

他霍地抬起头:“跟医院没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得分怎么说。你小子这脑子,自己的妈死在医院里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你不知道去闹?去闹了医院不得赔你个几十上百万的?没看新闻里说的,医闹医闹它就是得闹!”

谈默厉声:“我警告你,少打我妈主意。”

“我打你妈主意……”他爸精明的眼底浮起冷笑,“当年我一坐牢她就带着你跑了,现在我不掘她的坟那都算我仁义,知道吗?我要是真打你妈主意,她那身寿衣我都给她扒下来卖了,臭娘们儿,我让她知道厉害……”

话音未落就被一拳打倒在地,父子俩扭打起来。

谈默有刀,刚开始没有拿。

曹世贵也不想太狠。他刚被放出来,不想这么快就二进宫。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身上又没有趁手的工具,赤手空拳不是谈默的对手。

“你他妈对我下死手是不是?”

鼻腔被打喷血,曹世贵大声骂着“操你妈”,抄起地上的石块就往亲儿子脸上砸。谈默更没有一句废话,掏出弹簧刀狠厉精准抵在他眼珠上方。

“谈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冲过来,不顾一切把他从曹世贵身上拉开。

肖嘉映下班经过这里,正好撞见这一幕,又或许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让他撞见。

如果不是他正好加班,如果谈默真的把刀扎下去,又或许当年谈默早已经扎下去。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死死抱着谈默不撒手:“别去!冷静点,跟我回家!”

曹世贵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们的眼中射出恶毒的光,甚至趁此时机捡起谈默的包,翻出里面的零钱揣进自己兜里,“操你妈的,就这么点儿。”

拿到钱没有理由留下找死。他朝儿子淬了口带血的唾沫,扔掉包扬长而去。

谈默赤红双眼盯着曹世贵离开的方向,握弹簧刀的那只右手青筋暴起,胸口也在剧烈起伏。

肖嘉映箍着他,箍到手都酸了,才放开他去捡地上散落的书和笔。

回到家,一片死寂。

肖嘉映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大致也能猜到。

谈默坐在沙发上,背塌着,手肘垂在膝盖上,左手臂还有道伤口在冒血珠,不知道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到的还是怎么弄的。

拿来碘酒和纱布,肖嘉映蹲在他面前替他消毒,耳边是他沉重压抑的呼吸。

“疼吗?”

他没说话。

猝不及防被他搂进怀里,肖嘉映双膝还是跪在地上的。

谈默的力气很大,全身重量压在肖嘉映身上。肖嘉映下巴被迫仰起来,胸口沉闷,天花板的灯照得他眼涩。

“肖嘉映……”

“不怕。”肖嘉映缓慢地吸了口气,“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只要有我在。

肖嘉映想。

我来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改变谈默既定的人生轨迹。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我知道天意难违,我知道,但我已经在这里了。多值得庆幸,我又发挥了一点作用。

谈默重复叫肖嘉映的名字,身体一直在发抖,像是克制不住愤怒的发泄。

肖嘉映揉他颈后的发:“没事,伤口包起来就好了。以后做事情之前多想想后果,千万不要冲动。过几天你就要高考了,高考是重中之重,知不知道?”

谈默下巴轻微动了动。

“这就对了,很乖。”手轻移,肖嘉映安抚他的背,像顺小动物的毛,“刀呢,拿出来。”

弹簧刀被没收了,谈默离危险又远了一些。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年轻的人生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因为有人陪他面对,尽其所能帮助他,毫无保留地爱护他,他的未来似乎不再那么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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