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端王让人送来了伤药,大理寺卿周长月闻讯赶来,却被端王拒之门外。

周长月看端王浑身都是无处发泄的杀气,连连擦着额头的汗。端王见了他那惶恐的模样,少不得要刻薄几句。

“大人若是秉公执法,毫无私心,惶恐些什么?”

周长月被他三言两语逼得又怒又羞,告辞离去了。

端王拿着药回来,先是把药粉在自己的指尖捻了一下,终究是不满意:“明日我把宫里的药带过来。”

“好啊,王爷给我拿了药,再换套被褥,把我用惯了的茶具送来,把这里扫扫干净,再……”

端王掀开他的下摆,没好气道:“本王再让一鸿来伺候你?你以为你这个换了个居所不成?”

又好气又好笑,脸色倒是没那么沉了。

池旭尧往那伤口瞧了几眼,声音更软了几分,“你感觉怎么样?我以为周长月下手不会这么狠的。”

“他虽是查案,却也不该如此!”

说着,那神情越发地怒气了,何明德只好抓着他的手,让他冷静点。

“我这一整日都还糊里糊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问,端王的神情便有些迟疑了。他微微挺直了腰背,无形中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端王道:“昨日有御史上奏弹劾户部,以茶敬、炭敬之名,行受贿实事。父皇本是不信,当场传召了闽南来的官员,他们本是极力辩解,却露出马脚。”

“在他们下榻的驿馆之中,搜查出了账簿,上面清晰记载了给户部大小官员送的茶敬。”

原来如此。

何明德这才明白,为何此事来的如此突然。

只是……

“那账簿上,只记了户部官员?”

端王有些不明白他的疑惑,却还是答道:“还有几个不相关的,好比说带着太常寺卿出去喝酒浪荡之类,也是被父皇狠狠斥责了。”

何明德暗自思忖,看来这太子收的银钱,不在这账簿之上。倒也是,太子这种身份,这种帐,记在两拨人心中就好,落于纸上,终究是不妥。

何明德看端王似有疑惑,忙也岔开了话题。

“这茶敬之说并非一年两年,为何偏偏这回,皇上如此震怒?”

池旭尧的面上也有了几分尴尬,“七年前的户部尚书还不是赵远山,而是徐桂大人。他老人家在位十八年,两袖清风。有一年冬天,天实在是寒冷,有感念徐桂大人恩情的,便给他送了一萝炭,炭里夹了钱。”

“有御史因此弹劾徐桂大人,父皇问明了缘由,心中感怀大人廉洁,也感怀送碳之人回报之心,便说这碳敬不算是受贿。”

说到此处,池旭尧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怒色来。

“这本是父皇体恤,谁知那起小人却把这当做敛财的法子。这六七年间,不知收受了多少银钱。父皇震怒,责令大理寺仔细查看,要把这些年里收了碳敬、茶敬之人都查清了。”

何明德这才弄明白原因。

再想想,皇上这般震怒,一来只怕有人拿皇上说的这话去堵了他的嘴,倒好像皇上支持自己受贿赂似的。二来,只怕皇上也问出来了,这碳敬之风,是从太子接管户部之后才起来的。

池旭尧道:“这起官员实在是可恶,收了钱,还平白地拖累了皇兄,连累他被父皇责骂。”

他这怒意,实在是真心实意。也不知太子这表面功夫是如何做的,这么六七年间,皇上知不知道太子为人,何明德无从猜测。可是这端王,却是当真相信,这位太子兄长风光霁月。

可在这泥潭之中,真正的风光霁月,怎么可能和手段狠辣的大皇子争斗这么久?

何明德又想,若是太子因此被皇上责骂,他更该置身事外才是。那今日何明晟的叮嘱?

何明德这一迟疑,却是让端王误解了。

端王心中也是不舒坦,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你的名字也在那账簿上,说是你收了五千两。”

何明德摇头,却是牵连了伤口,“嘶”一声。端王忙按住他。

“他们确实给我递了银票,但是那银票没有过我的手,是郑彦给我拿来的。我没要,让郑彦退回去了。”

“没想到今日,郑彦在堂上却否认此事,周长月想让我认下此罪名,才让人动刑。”

端王听了,竟是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语气都轻松起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收这笔钱。”

顿了顿,似乎也是觉得太过笃定了,又找补道:“毕竟本王府中家财无数,你才不需要那五千两呢。”

至于今日这动刑的缘由,何明德不知,池旭尧却是了解的。

大理寺虽以酷刑之名广为传扬,但是周长月素来圆滑,只对能动手之人动手。若是往常,他只怕还要顾忌太子,对何明德有几分礼遇。

只是这次,皇上本已是震怒,说此事要严查严惩。等之后再知道账簿上有何明德的名字,皇上却也无法再说出姑息之语,否则此事便要就此草草了结,变做一场笑话。

这周长月却把这当做了一种信号,定要何明德伏法了。

端王一一说清了其中的缘由。

想到此处,端王也有几分心疼了。

端王又问了一次:“那银票你真的是分文未收?”

何明德费力地举着三根手指,道:“发誓。”

端王点点头,“此事关键,就在那个郑彦身上,是不是?本王会救你的。”

“那我可就全靠王爷啦。”

他痛的已经是面色惨白,额头都是密集的汗珠,可他却还是有几分从容的,语调之中,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总是有那么一分不正经。

端王收起了药,笨手笨脚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天色晚了,灯光昏暗,他也该离开了。可他再三看着何明德,却始终是迈不开腿。

何明德也回看着他,他们都感觉到,在这肮脏昏暗的地牢之中,似乎有一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

最后还是何明德安慰似的对他笑笑,“天色晚了,回去吧。”想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外出,身边还是要带些人。”

天色确实是晚了。

端王知道,自己也不该再在这里呆着了,他走得很慢。可是这牢房不过方寸之地,再慢,也走不过片刻。

端王跨出了牢房的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旭尧。”

声音有些犹豫,有些轻,却是瞬间像是一根羽毛挠在心间,痒地恼人。

“怎、怎么了?”

何明德也是脱口叫出了这名字,这么一想起来,认识这么久了,他总是胡闹似的叫着王爷、夫君。这头一回把这名字在舌尖滚了滚,似乎这味道很是对头。

于是就这么留下了。

何明德看着端王又扣上了面具,唯有一双眼中,还有几分光彩。他的心一颤,原来打算说的话在舌尖再三滚了滚,最后还是改了方向。

“何明晟今日来了,暗示我在堂上搬出太子作为靠山。此事若非出于太子授意,只怕别有隐情,你要让太子小心。”

“嗯,我会转告皇兄的。”端王顿了顿。“我要走了,你还有事吗?”

何明德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没有了,我等王爷再来看我。”

……

端王真得离开了。

何明德趴在稻草上,只觉得冷、又硬,身上的伤又麻又痛,连呼吸都是折磨。

睡不着,他只能在心中反复地盘算着,以后要怎么办?

太子的事,要怎么办?

他又在想,被历史湮灭,无史书记载的那一段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端王忽然就开始参与夺嫡?

后世的史学家,包括何明德自己,都有想过,三皇子池旭尧,皇后嫡出,受皇帝宠爱,千娇万宠地长大,绝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之前一心辅佐太子,不过是因为韬光养晦,想做一只黄雀。

但现在何明德不这么想了。他相信,池旭尧是真的对这个皇位无心的。池旭尧对权势的无心,都是因为对兄长的信任。

可太子所为,唉。

徐慧光手中的那份奏折,就是穿透赤子之心的第一支利箭。

何明德闭着眼睛,缓了缓疼痛。

他想,碳敬之事由御史台起,不知背后有没有大皇子的操控。若是有,那他们究竟对于太子户部勾结营私之事知道多少?

不管多少,此事终有被戳穿的一天。

只希望这一天稍微慢一点,能让池旭尧缓一缓。他的世界已经破碎了一部分,剩下的那些,不能太急了。

只希望自己能陪在他身边面对吧。

……

深夜,池旭尧出了大理寺,却没有回侯府,而是转道去了皇宫。

这一夜,整个京城,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端王爷今儿去了天牢,只怕不好再动刑了。”

“趁着他还来不及动作,早些让何明德开口。若他实在是不愿攀扯池则宁,就让闽南那两个开口吧。”

“何明德无用了,也不必让他出大理寺,让他给我的人让路吧。”

多少人看着金乌落地,又旭日东升。

……

巳时。

何明德昏昏沉沉一夜,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直到外头“哐”地一声巨响,他才从那种昏沉中醒来,却感觉五感都炖了许多。

呼吸带着炽热。

何明德知道,这是发烧了。他苦笑地想,也不知在这里还要熬多久啊。

他勉强支撑着身体,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两个衙役拖拽着,出了牢房。这回他只能勉励理清自己的思绪,却不能再如何反抗了。

将入大堂之前,一个衙役却是在他耳边小声道:“大皇子让我转告你,太子收了闽南大笔贿金,你若是在堂上说了此事,他便救你。”

说罢,进了大堂,把何明德丢在了地上。

周长月仍旧是端坐高台,眯着眼看着何明德,问道:“何明德,本官问你,你收钱之事,认不认?”

何明德思绪翻转,到此时几乎是把整条线都串了起来。

说到底,自己仍旧不过是一颗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何明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我没做过的事,不认。”

周长月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有预料,边想着昨日端王的神情,耳边却回想着大皇子的话。

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

都是在朝中混了十几年的老人了,对这京城中的风向最是熟悉了。

太子和大皇子小打小闹这么些年,如今那位龙体欠佳,也该动真格的了。

这回这碳敬之事,只怕不能草草了之。他啊,也该站队了。

终于,周长月还是摩挲着手指下定了决心。这党争之事,哪有两全其美?不如先拿了把这头一件差事做了,做个投名状。

“证据确凿却还是嘴硬,来人,先打二十板。”

那群差役齐喝一声,拿着水火棍就要架住何明德。冷不丁这外头走进来一人,不快不慢地走着,到了近前,却是一脚把衙役踢翻在地。

周长月也冷着脸,端坐堂上,道:“王爷,公堂森严,容不下王爷这般肆意。”

池旭尧却是嗤笑一声,“好一个森严,屈打成招来的森严吗?”

周长月脸一僵。

端王举起右手,众人才看到他手中握着一轴黄色,方才被袖子挡住。周长月见了,慌忙从座位上滚了下来,整肃衣衫,跪在地上。

端王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圣旨,户部茶敬一案,由本王和周长月一同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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