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屋里没人说话。

时间和空气像是都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明德感觉自己掌心握着的那只手轻轻一动,抽了出去。端王站起身,吩咐道:“陈良,你去把别院里,那个卖人的奴才叫过来,也不必避着人,被人知道了也无妨。”

光从门口照进来,何明德坐在端王的背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猜测不出,他低声果决说出这句吩咐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复杂。

不必避着人,指的就是太子吧?

太子如果知道端王把这个人带进了定国公府问话,大约也就知道,端王猜测出暗寮子失火的真相了。

陈良答应了一声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领着另一个男人进来了。

楚才四十上下,瘦削爱笑,说话的时候爱挑着眼看人,贼眉鼠眼的。

“奴才给王爷请安。”

“请什么安?你跟皇兄做的好事,倒叫我受罪。”

端王没让他起来,只是冷哼一声,好似不高兴,这不高兴又并不像是生气,反倒像是有几分亲近。

楚才轻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笑道:“哎哟,王爷说的是那些妓女的事儿吧?这真是怨不得奴才,王爷不高兴,只找太子去,太子殿下心疼王爷,还不任由王爷说?”

端王道:“本王自然是要去找皇兄,你先把你做的事儿说了。你干什么把那些妓女都藏匿了?”

楚才还是笑嘻嘻地。

“哎哟王爷,那一开始大家也不知道暗寮子是大皇子安排的,故而除了大皇子想拉拢的人,太子的人也去玩过。奴才听说,也有闹出人命的呢。直到前些日子,顾为之大人见到了胡氏,认出了她的身份,大家伙才知道大皇子还经营了这地方呢。”

“王爷是耿直的脾气,那些女人自然是不能给王爷的。太子让奴才等着把那些女人都带到别院,是怕万一大皇子那边死不认账,那下下策只能把这些女人送出去指认了。”

“幸好幸好,那个胡氏什么都招了,大皇子也被贬,奴才可要恭贺太子殿下和王爷了。”

他边说,便对着端王挤眉弄眼 ,仿佛沾了主子的喜气。

端王没理他这份欣喜,只是问道:“那些女人呢?”

楚才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大事已定,那些女人留着也无用,太子便吩咐奴才……”

说着,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比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虽然还有许多不明白的细节,但是……这些已经足够端王推测出整件事的轮廓了。

他闭了闭眼,想要压住心中那翻涌的感情。那浪潮太过猛烈,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去一一辨认其中的情绪了。

他还要再问,但是张口好几次,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何明德拉着他,轻声道:“算了,旭尧。”

池旭尧抬眼看他,何明德看着那漆黑的瞳孔,看着那其中的痛苦,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满心愤怒。

因为有人,伤害到了池旭尧。

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太奇怪了,楚才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种不对劲,在一个婢女的回话中达到了最高点:“王爷,大公子,太子来了。”

太子跟在一鸿身后,进来看了看屋里这气氛,笑道:“这是怎么了?”

那翻涌的浪潮,在这云淡风轻的一句中,把端王彻底淹没了。他一把提起了楚才,对着外面叫道:“备马!”

边说边往外走,何明德都没拉住。

经过太子身边,被太子一把抱住,连连道:“尧儿,怎的我一来,你就要走?这么不想见皇兄?”

“我去进宫面圣,皇兄不陪我一起吗?”

端王死死盯着太子,看着,期待着,可最后太子还是轻声叹了口气,“尧儿,事已至此,大局已定,你又何必徒生波澜。”

太子转开了视线,没敢直视端王。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几近于承认。

太荒唐、太可笑,也太没有真实感了。

端王嘴唇翕动,众人都等着,许久,他才说出一句,“皇兄利用我。”

一切都清晰明了了。

大皇子开了暗寮子,供朝廷大臣玩乐虐待女子,他借此或是掌控或是拉拢。到了后面,这暗寮子的名声越来越大,连太子的人也去取乐,想来也被套走了不少消息。

直到不久前,顾为之意外看到了胡氏,认出了她是跟随大皇子出宫的嬷嬷,才意识到这暗寮子的真正主人是谁。顾为之和太子商议之后,大约是觉得只告诉皇帝大皇子开了这暗寮子,也不能动摇大皇子的根基,唯有下一狠招才行。

于是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一把火烧了一条街,直烧地京中天怒人怨。案子交给了端王,必然是追查到底。太子慢慢引导,诱导端王,让他知道这场火的背后,有个胡氏,有个大皇子。

胡氏一个女人,只要是去过的客人,自然是都招认了。

到了这一步,太子煽风点火,按照端王的性子必然不能忍耐,因此有了御前顶撞那一幕,逼着皇上处置了大皇子。

太子赢了。

一旦确定胡氏是受大皇子指使,那么她招供出的无数太子党的可信度就降低了——谁知胡氏是不是临死前反咬,拖太子下水呢?

太子比别人更了解皇上,他不爱管这些小事,何况死的只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妓女。若是为此事,杀了无数大臣,他是不愿意的。太子有信心保住这些人,他救了这些人的命,自然是换来了他们的死心塌地。

大局已定,那些女子便没有了用处,太子吩咐楚才把人都清理了。事到临头,楚才起了贪欲,把那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又转手卖了——反正她们年岁小,什么都不知道,应该不会坏了事。

这是一个绝妙的计策。

任谁听了,都会赞叹太子殿下算计地清楚。

除了池旭尧。

除了……那群死掉的无辜女子。

池旭尧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太子:“我要去面圣。”

太子看着池旭尧,像是在看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旭尧,案子已经了结了。况且,池维竹本就是逼良为娼勾结朝臣,他被剥夺了爵位,也是罪有应得。”

“是!他是罪有应得,那皇兄呢!那些女子,我本已许诺,她们可以有新的身份重新生活,皇兄又为何要断她们活路?她们也不过十几岁,皇兄又如何忍心?”

太子沉默许久,慢慢地道:“只有池维竹彻底起不来了,这天下才能安定。这条路上,总要有人牺牲。”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为的是天下。旭尧,你若是不肯放下这件事,才是要更多人去死。”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坚持己见,寸步不让。

何明德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道:“殿下,该死的人死了,该活的人活着,才是公平。若不能做到,所谓大局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太子本就不喜他,听了呵斥:“与你何干!”

池旭尧眼睛瞪得比他还大:“他也是你口中的万民口中的天下,为何与他无关!”

他挣开了太子的手,一字一顿陈述:“皇兄,父皇如何决定,我管不了,我只做我该做的。”

太子也不再劝说了,只是问:“他也只是藏匿了那些女子,人也是他杀的,你去了父皇跟前,是想得到什么结果?”

池旭尧心里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但他还是犟着,不肯退步:“那是父皇的事情。”

太子长叹一声,“你啊。”

太子退后一步,似乎不再劝说了。池旭尧踢了楚才一脚,“走。”

楚才听了这兄弟二人争吵,哪里还敢走。皇帝罚不罚儿子他不知道,但是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肯定是没活路了。

他吓得不行,膝行抱着太子,对着他连连磕头。

“太子,奴才可是听从您的吩咐呐,求您饶了奴才一命,奴才不能去面圣呐。”

“你不想去面圣?”

楚才连连点头。

端王看着太子。

太子看着楚才那涕泗横流的脸,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笑了笑,楚才的心一松,端王皱起了眉头。

谁知就在此时,太子忽然反手抽出了陈良的剑,只是一下,抹了楚才的脖子。鲜血喷溅,全渗透进了太子的衣袍。

这变故来的又快又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太子看着端王的眼睛,道:“他是我的奴才,用不着劳驾父皇处置他。”

他把剑往后一丢,陈良接了,那血还顺着剑尖往下滴。

太子走向端王,一步一步,就在快靠近时,却被人挡住了。

何明德没说话,但是那伸直的胳膊和眼神,却是坚定极了——他不许太子再靠近身后之人了。

太子也没有坚持。

隔着何明德,这兄弟二人又对视了。只是一个人无奈,一个人却是脸色苍白。

太子的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心痛。

“尧儿,我从来不想你知道这些事的,所以从前也不让你争权夺利,你开开心心地便好。”

“可是从你为了何明德,掺和进这浑水,就躲不开了。你要记住,成大事,必然要牺牲小节。哥哥不要求你现在就能懂这些,但是你不要生哥哥气太久。”

他还要说,何明德拦住了,“太子殿下,够了。”

“殿下有殿下的行事准则,旭尧有旭尧的行事准则。”

太子张张嘴,改了话:“今日不是个好时间,等你想好了,来太子府,哥哥给你准备了许多好玩意儿。”

说完,告辞了。

楚才仍是血糊糊躺在原地。何明德一边吩咐人来处理,一边要去看池旭尧。

“旭尧……”

话未说完,端王已经推开他,吐了出来。

一直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还是控制不住。伏着身体,肩膀颤抖,开始咳嗽。何明德转身刚接过一杯茶,就见那地上有一抹红色。

他手中的杯子几乎要端不住了,他把杯子给了一鸿,自己就要去掺池旭尧。

“旭尧,你冷静些。”

池旭尧抬起头,眼泪落了一脸,嘴角还有血痕。他又哭又笑,对着何明德道:“成大事,牺牲小节,我也是他的小节吗?”

“我也是……哥哥的小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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