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夫叫唐远游,八年前父母双亡,茕茕孑立,便开始云游大晏,因此给自己取了表字不归。大约是容貌和肤色的缘故,完全看不出唐不归今年已经三十。

何明德让一鸿把人迎进了书房,煮茶倒水,自己忙回房换了身迎客的衣服,绿浮在一旁小声说明了情况。

“派去陶德的人遇到唐大夫,觉得跟大公子说的很像,请他来京城,唐大夫不愿意,最后只能谎称京城家人得了世间难遇的奇病,才把他哄来。”

“王爷身份特殊,奴婢特地吩咐,一路隐瞒了王爷的身份。唐大夫不大高兴,他嘴巴又厉害,一会儿可能要大公子多包涵了。”

何明德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无所谓道:“只要他有真本事,嘴巴厉害算什么?我给他端茶送水,红袖添香也行。”

绿浮:……

只怕唐大夫也不是很想要呢。

何明德刚要走,忽又听见绿浮道:“有一件事,我听得不是很真切,或许公子用得上。”

“何事?”

“听闻这段时间唐先生红鸾星动,有人追他追得紧,先生不胜其烦。”

果然,何明德刚进了书房,便见唐大夫眉眼一挑,嗤笑道:“得病的是你?我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侯爷罢了,也值得藏这么紧。”

他把腕枕往桌上一放,一瞥,示意何明德把手放上去。

何明德犹豫片刻,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道:“我请先生来,是为另一人看病。”

唐远游看着自己正诊脉的手,凉凉地看了一眼何明德,等他解释。

“不知道先生可知晓端王?”

唐远游流落江湖,还算是消息灵通,自然也听过端王被火焚伤之事。

唐远游顿了顿,收回了手,坦然道:“我于烧伤并无多少心得,听闻宫中太医对端王的伤势束手无策,我自然更是。”

何明德的一颗心忽然就被冷住了。

就算提前找到了唐远游,也无用吗?

不过,何明德只是沉沦了一瞬,想治好这般的伤,必然是要百转千回,他不是早就做好心里准备了么?

他又振作道:“烦请先生先看看端王的伤再做定论吧。先生的医术为人称道,或早或晚,总能想出法子。”

“你这是何意?”唐远游冷下了眼神,“胁迫我可没有用。”

何明德坦然一笑:“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希望先生能赏脸留在我府中,先生一应花费皆由我府中出。平日里先生来去我不问,先生但有所需,无论是宫中医书或是珍贵药材,我都能为先生寻来。”

“唯一希望的,”何明德说得郑重,“希望先生能尽全力,想法子为我夫君治疗。”

听上去条件不错,唐远游有些迟疑了。

何明德想起绿浮的话,模棱两可地道:“侯府偏僻,先生在此居住,绝不会受人侵扰。”

唐远游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了,竟先红了脸,三分怒意之中含着三分羞拍着桌子道:“谁怕那头蛮牛了!”

何明德:……

本来以为是被人纠缠,现在看来是两情相悦啊。

唐远游被何明德看的更心烦了,外强中干道:“哼,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我先应下吧。”

接着便是仔仔细细地说了,自己要朝南的院子,要能辟药圃,饮食要南方风味,软糯甜嫩为主,卧房又该如何地布置……

他说了这许多,何明德没有一点的不耐烦,一一应了。唐远游本是试探主顾,见他这般好说话,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暂时就这些吧。”

京中局势与从前不同,何明德叮嘱道:“给端王治病之事不宜宣扬,若无完全把握,也不必对端王提起。对外,只说先生是我朋友罢。”

何明德把唐远游安排在了最东边的缀锦楼,那边离浮月楼最远,安静,楼被大片的紫竹包围着,平日里少有人去。

夏日竹叶萧萧,冬日雪落翠竹,皆是自然之画,自然之乐,想来唐先生这样的雅人会喜欢的。另想着唐先生毕竟身份特殊,何明德又把一泓拨给了唐远游。一来一泓细心,照顾人是最好的,二来……无论如何,对外人还是要多留个心眼,若是唐远游有何不妥,一泓必然能发现。

安排好了这些,已是日上三竿,想着端王必然醒了,何明德便带着唐远游去见见。路上少不得要再三叮嘱唐远游,端王对外人性情乖张,务必要小心说话。

“唐先生的乖张,在他面前只能称得上乖巧了。”

这神情熟悉。

舌头说着王爷性情乖张,嘴角却是笑得柔情蜜意。

唐远游立刻便想到了神出鬼没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人,他也这么评价过自己。想到这,不知不觉便更觉得要对这对情人更尽心几分了。

端王一大早不见了何明德,等再见时,何明德的身旁便站了个风姿灼灼的大美人。何明德介绍地也不是很详尽,只说是旧时好友,一直在外地,现如今想来京城谋事,暂时寄居在此。

唐远游寒暄的时候,也一直观察着端王裸露在外的肌肤,心里也有了判断。意外的是,端王非但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生气,反而更加地气定神闲,格外有天家风范。

这姿态格外罕见,以至于何明德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正房气派”四字。旋即摇摇头,把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丢了出去。

三两句寒暄之后,唐远游便告辞回缀锦楼去,端王竟不自觉松了口气,谁知何明德又站了起来,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看着二人并肩离开,端王握紧了袖中的手。

院中。

“如何?”

唐远游低声道:“端王伤的太厉害,只能从长计议。我倒是可以配些药膏,先让端王用起来。”

也只能如此,不能着急。

何明德点点头:“需要什么药材,尽吩咐一泓,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说是给我配的药吧。”

唐远游应下了,忽然笑道:“这也不算是假话了。”

“嗯?”

“端王的药膏我还要斟酌一番,倒是侯爷的身子确实是需要调理。”

嗯?

何明德的云淡风轻忽然间都裂掉了。

“侯爷从前流连花丛,身体亏空了,自己也知道吧,不趁着年轻养回去,是打算三十岁便鸣金收兵么?”

何明德:……

何明德压低了声音:“可是前些日子太医开了方子,已经好了。”

唐大夫背着手,嗤笑道:“太医又管不到你三十岁后,你若是想要这种好,我能给你开个方子,夜御十……”

“好了……”何明德连连摆手,拦下了后半截的话,“多谢了。”

这一天天的,都叫什么事啊。

又要开始喝中药,倦了,不然还是废着吧。

到了卯时,太子果真是上门来了,还带来了一车的好东西,什么东珠、鲛人纱、玉雕瓷器、珊瑚香珠、各色皮毛不一而足。虽说与端王送出去的东西比起来不值一提,不过也算是回血了。

见兄长来了,端王这才停了公务,迎了出去。

太子见他勤勉,既是欣喜又是心疼,温和地责备道:“年初一连父皇都封笔,你还忙什么?”

“我从前哪一日不是歇着,”端王也如往常一般,对兄长笑道,“不过是想到将士们为我大晏戎马一生,如今归来,我不敢不尽心。”

几百年来,中原与西北蛮族的关系一直是打三年,和平两年的关系。到了大晏,历代皇帝都铁了心地想斩断这种关系,因此把柳家军放在边关,一放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里,无数人的骨血堆上去,化作血海,几乎要将西北蛮族淹没,打得西北蛮族再也不敢露头了。

仗打完了,大部分兵士拿了军饷与荣誉解甲归田,却也有很多本就无家之人无处可回,且又因为打仗留有残疾,不能再上战场,柳盛就想把这批人都留在京城安置。这些将士的安置与待遇如何拿捏安排,便落在了端王与柳盛的头上。

这事太子知道,却也未曾放在心上,只是道:“将士为国浴血,如今多赏些金银,甚至是宅院便可了。”

端王道:“我与他们交谈过,他们许多人方至弱冠之年,都是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是绝不肯让国家养他们的。赏金赏银,不如给他们挣钱的本事和旁人的尊重。”

“也是,”太子不以为意地应下,忽又问道,“柳将军的脾气怪异,他未曾为难你吧?”

唉,端王自己也不知这算不算为难。

柳将军的脾气实在是不算好,除了军务,莫说是对端王,便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兵士也是一张臭脸。可若不算为难,端王总觉得柳将军对着自己时,那张臭脸中总带着一丝刻薄。

他这么迟疑着,太子似乎已经明白了,无奈笑道:“柳将军的脾气就是那般,你多包容。”

顿了顿又道:“柳家地位特殊,又从不与人交好,你与他共事,机会难得,要多与他亲近才是。”

柳家只效忠皇上,端王明面上仍然属于太子一派,若是能与柳家亲近,自然是多多益善。这本是他该做的事情,只是如今听到这嘱咐,心中总是不得劲。年初一与兄长拜年的兴奋也冷淡了几分。

他面上不显,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太子却已经转开了话题,问起了端王的饮食起居。听到这几日端王爱吃豆沙炸糕,还特地叮嘱水碧,糯米不易克化,不许纵着端王多吃。若是实在喜欢这食材,或可将糯米山药同做,有健胃消脾的功效。

一字一句,皆是关爱之意。池旭尧冷眼看着,无论如何都只能看出兄长的爱护,这爱护将他一颗心是暖了又冷了,冷了又酸了,百感交集找不出一个明白滋味。

太子现如今春风得意,要筹谋之事更多,一日十二个时辰根本不够用。他在端王这处和弟弟说了会儿话,吃了些点心,便告辞了。

“我晚些时候还要去拜会谵台子明大人。”

端王倒是愣了,“好好地找他做什么?谵台大人素来恪守礼法,从不与皇子结交,皇兄去了小心让他撵出来。”

太子笑道:“我不是去找他,我是去找他的长孙,谵台秋高,他得了一副好画,请我去赏。再说了,我年初一去,谵台大人总不能这般不近人情。”

端王心说那可说不准,谵台老大人那是礼法成精,说不与皇子结交,私下那是绝不肯多说一句话。

端王送太子到院子门前就嫌冷不肯送了,太子也没不高兴,反倒是把身上那件黑朔鼠皮的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了。

太子带人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一个眼生的男子,光看背影观其身姿便知是美男子,太子虽见惯美人,对此人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再看,才注意到这男子身后跟着伺候的是何明德的大丫鬟一鸿。

太子心中立刻狐疑起来,何明德的贴身婢女,好好地怎么去伺候这么个美人了?

何明德从前花天酒地,流连烟花之地,这成婚小半年安安分分,本以为他这是改邪归正,现在看来,只怕是外头的变成家里头的了。

太子立刻便让侍从放轻了脚步,站在那影壁之后听着。

一鸿道:“唐大夫,你这才走了一趟就记住路了?”

那男子骄矜地扬了扬下巴,“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闯荡江湖——好了,你快让人将药方拿去抓药。”

药方?

太子皱了皱眉,定国侯府与端王的府邸,平日里有人头疼脑热,都可以叫太医出来。就算太医一时过不来,这般的人家也有来惯了的名医。端王一成婚,太子就问的清清楚楚,定国侯府素来请的都是回春堂的张鹤年张大夫。

现在这从哪儿又出来了个唐大夫,还特地养在府里。

太子回头看了看万木春的方向,身体有着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紧绷。

他低声吩咐身边的人道:“永安,你跟去,弄清楚他抓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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