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正义

莱利是在乔安把自己的母亲轻手轻脚放到地毯上时，才整个人霍然清醒了过来。

这时他的眼里已没有了别人，只有仿佛已经没有生命迹象躺在地上的母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喊了“母妃”，亦或者喊出来的声音十分骇人，导致他身边的人侧头看他。

不过，这个时候，莱利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关注别人了。他拨开挡住他去路的人，猛地冲向了阿丽安娜身边。

阿丽安娜这时已经合上了眼睛，除了嘴角的血渍，但从表情上看，完全看不出她是喝了毒药。

他噗通跪在地上，伸出手指放到阿丽安娜的脖子动脉位置，感受到她血脉还在缓慢跳动的迹象，他狠狠呼出一口气，立刻弯腰抱起阿丽安娜的身体，大叫着将医疗舱送过来，又怕来不及，叫护卫把直升飞行器开过来。

为了争取时间，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朝出口走去，但是走到一半，他忽然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朝被卫兵看守起来的人群。

一张张仓皇的面孔中，只有一个人低着脑袋，没有向他和阿丽安娜离开的身影看一眼，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参与眼前的闹剧中。

这个人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身材瘦削，莱利不用去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谁，他张口想叫出他的名字，把他一起带走。

突然，紧跟着他的侍卫长高声道：“殿下，医疗舱已经到了！”

莱利被这一声徒然叫醒，他转头去看这个中年侍卫长，然而这个侍卫长却只关心他怀里的阿丽安娜，没注意到莱利的神情。

莱利也低头去看母妃苍白、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孔，他顿时心中升起无限愧疚之情，最后硬是扭过头，没有再去看身后那个人的身影，也没有将他从嫌疑犯里叫出来。

刚把阿丽安娜放进医疗舱，埃德加陛下就步履匆匆地赶来了。他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宠妃阿丽安娜。

这位今年才经历丧子之痛、又亲手废后的金发蓝眼皇帝，如今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不再是那个只有眼角有皱纹，看起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人了。

他陪着阿丽安娜一起走进皇宫的医疗室，看着她被医生们包围，又被医生请出了手术室，才不再陪在左右。

他站在医疗室的等候区，好一会儿没有动，接着回过头看向站在身后，同自己一个等待结果的儿子莱利。

“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给我说清楚。”埃德加的声音坚毅沉稳，仿佛刚刚那个担心不已的人已经被他收进了身体里，他现在变成了帝国权力顶端的皇帝，威严而可靠。

莱利微微摇摇头，在父亲的目光下，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埃德加点点头，他示意莱利退到另一边，接着叫出了禁卫军的统领。

就见一位沉默、面部缺乏感情的壮年男子走了进来，径直站到了埃德加面前。

这位禁卫军统领只听埃德加一人的命令，埃德加没有说废话：“查清楚了吗？”

“回陛下，我们已经将所有和阿丽安娜殿下酒水有过接触的人都抓捕了起来，殿下服用的毒素我们也分解出来了，是一种混合性药剂。如果单独服食，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但是一旦它和一种特殊的细菌融合，那么就会变成一种致幻性毒品，平时帝国那些瘾君子追求刺激到最后，都会走向服用这种药剂的地步。”

埃德加听到这儿，眉毛皱起，原来不是特殊的毒药，而是帝国黑市里流传的毒品，他示意自己的心腹继续。

“当这种药剂进入人体后，短时间不会任何反应，但是过了十几分钟后，它作用于人的毛细血管，会让人看起来非常健康，面色红润，然后身体产生应激过度，有的人会直接吐血，接着陷入昏厥。一般瘾君子不会一次服用过量，但是随着次数多了，毒剂存活体内多了，瘾君子就会出现神志不清的现象，而且这是不可逆转的。”

埃德加倒吸一口冷气，急切地追问道：“那，阿丽安娜服食的剂量是？”

这位禁卫军统领低下眼睛，尽量以一种平板的声音道：“皇妃服用的剂量是一般瘾君子的十倍……”

埃德加闻言，身体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两步，莱利赶紧上前扶住他，他转头看向禁卫军统领：“这种药剂一般和什么细菌融合？”

禁卫军统领报了名字，然后道：“这种细菌产自一个小行星，专门用来发酵酒水的，它们发酵出来的葡萄酒最珍贵的一部分就是提供给皇室。”他的语气微微一顿，“今晚，阿丽安娜殿下的宴会全部用的就是这种酒。”

莱利沉默下来，母妃今晚要办晚宴，这件事不是秘密，酒水和菜肴订单也给了宫廷内务官去安排，这里面的每条线每个人都可能将订单泄露出去。

那就只能从今晚接触阿丽安娜人口酒水的人下手，一一排查了。

“有怀疑对象吗？”莱利问道，埃德加陛下也抬起眼看向对方。

禁卫军统领点头，列出了三个名字：“艾洛蒂，阿丽安娜殿下的贴身女侍，她今晚是专门经手阿丽安娜酒水的；玛丽埃尔，今晚给阿丽安娜殿下敬了三次酒的伯爵夫人……最后是，佐伊·李，或者本名是前乔安·李准将，他今晚碰过阿丽安娜殿下的杯子。”

莱利听到前两个名字，都没有动静，听到第三个名字目光徒然变亮，他盯着这位统领，低声道：“最后一个，有明确证据吗？查到他有什么动机了吗？”

埃德加陛下听到这个名字却有了不同的意见，他看了莱利两秒，接着对自己的心腹道：“我想亲自见见他，你把他带过来。”

“父皇？”莱利听到埃德加的话，皱起眉扭头看向他，埃德加却对他摆摆手，让他不要说话。

“把莱利带下去。”这位君王转而开口道。

莱利睁大眼睛，他似乎有一瞬间想辩驳，但是看着埃德加步履缓慢地走到一个椅子上，那身躯疲惫的样子，莱利看得又失去了反抗的想法。

父皇深爱母妃，我刚刚的私心他大概看出来，说不定因此对他伤心了……-

乔安先是被禁卫军抓起来单独询问，他们询问完毕，他以为他会安静半天，却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是禁卫军长官的人物将他又带了出去。

他戴着手铐，被带进一间似乎是休息室的屋子里。屋子布置典雅，却又给人舒适感，不过乔安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里的安保系统是顶级的，只要他有一丝异动，就会立刻被就地射杀。

他在单人椅子上坐着，等候的时间并不长，他刚刚数着地毯上缝制的花朵多少层的时候，有人进了屋内。

他抬起头，看到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男性Alpha走到他的面前，乔安沉默地望着他，目光既不躲闪，也没有退缩，只是平淡的打量着这个帝王。

埃德加陛下坐到了乔安的对面，和他相隔距离不足一米，两个人都彼此打量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不过，埃德加陛下显然低估了乔安的沉着，一般人被埃德加这么气场完全释放的打量，早就受不了了。

可是乔安似乎完全没有感觉一样，表情纹丝不动，埃德加在心里感慨了一声，不愧是在上次审讯中，连审讯官都搞不定的人。

这个人精神已经稳定到可怕的地步，埃德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认知。

他又想到自己拿到的关于这个李乔安的更多资料，越看越是心惊。

他发现如果不是阿丽安娜上次将他从审讯室提出来，那么死亡名单里，他的名字是跑不掉的，违背了军令，导致了埃德蒙的逝世，艾薇拉无论如何都要他陪葬的。

但是他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离开了，还好好活到了现在。

甚至更早以前，他参加边境星域的海盗围剿行动中，如果莱利的援军没有及时赶到，他也早早就死在了第一次的被偷袭里。

一个人在经过那么多磨难，还没有崩溃，还走到了今天，他想要干什么？

埃德加忽然想问他一个清楚，他有一种感觉，毒杀阿丽安娜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人。

因为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不是冷静到极点的人，就是一个内心疯狂的人才能做到出来。

李乔安，李乔安……埃德加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忽地开口道：“……是你下手的吧？”

乔安默然不语地看着他，埃德加用手捂住自己的面孔，使劲揉了一下眼睛，似乎要把自己的眼睛里的红色揉散，接着他才继续看着乔安，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一点眼熟——乔安，乔安·奥利尔，我的记性还不错吧？”

乔安听到这个名字，对他淡淡笑了一下，似乎承认了埃德加陛下的猜测。

埃德加没有因为猜测到真相而兴奋，反而表情越发的困惑，“为什么要对阿丽安娜下手？当年反对你们婚事的，是我才对，你要对付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乔安摇摇头，他这时才有兴致开口道：“陛下，在您心中阿丽安娜是一个美丽的女性Omega，她有着你喜欢一切的品格。可是，对我而言，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冷血的刽子手。她如果不喜欢我，当年可以不同意我和莱利的婚事，而不是在同意之后，才觉得我配不上莱利，先是逼杀我的母亲，然后又制造意外，让我死于一场事故。”

“你说……你说是阿丽安娜杀了你母亲？你也不是死于意外事故？”埃德加问道，他其实心里在猜到乔安身份的时候，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但是乔安这女直接点出来，他又不太确定了。

乔安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睫道：“我母亲的事，可能已经没有确切的证据了，但是……我曾经托李家去调查我母亲生前留下的资料时，找到了一则通话记录，那个记录来源是若拉，来自于皇宫。”

“那也不能证实——”埃德加下意识地想替阿丽安娜辩解。

乔安听到他这句话，却像是被触怒了逆鳞，刚刚漠然的神色立刻一变，眼神凌厉异常：“是啊不能证实，一个皇宫女官随便就能拿到我母亲的私人通讯号码，随便就能让我母亲听话，随便让我母亲听完了对方的话，就决定缓慢自杀，好一个不能证实！”

埃德加的脸色难看了一下，作为皇帝，多久没有人用这种口气逼问他了！

他按捺了一下，朝外摆了一下手，让准备对乔安动手的人都停下。他皱着眉看着乔安，尽量平和语气道：“好，我们不提这个，你说皇妃还杀了你，你这个也有证据吗？”

乔安提到涉及到自己的事，那尖锐的态度反而缓和下来，他沉默地点点头，道：“当年，莱利想逼我自愿离婚，我不同意，但是也没有想要离开若拉的冲动。只是关于莱利出轨，秘密幽会情人的消息总能准确地传到我这里，有些是莱利自己弄出来的，但是真正让我产生离开念头的，却是我在无忧宫听到女官们的谈话……当时我没有怀疑，后来我仔细想想，那么迫切地想逼走我的，反倒不是莱利，他怕我出意外，怎么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陛下……无忧宫是谁的宫殿，这我就不必多说了吧。”

埃德加听完久久坐在那儿，他有心想说，这些都是乔安的一面之词，实质证据是没有的。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反驳有多么苍白，乔安是货真价实地差点死了，他现在还活着纯粹是他的命大。

他的事故也是真实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真的是……阿丽安娜？”埃德加陛下感觉自己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一种荒唐可笑的感觉。

乔安看出埃德加似乎潜意识不肯相信，冷笑出声：“我对她下毒，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让你相信的，陛下。”

“你！”埃德加被乔安屡次出言不逊而激怒了一下，但是乔安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他抬起头看向了四周，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还需要别的审讯吗？”

“你不怕死吗？”埃德加诧异问道，声音里有些不是滋味。

任何人都怕死的，即使是埃德加自己也是。

乔安闻言，认真地看了他的眼睛，慢慢道：“……陛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要怕，也早就怕过了。我还好，我的运气不错，侥幸活了下来，但是我的母亲，是自杀的，主动放弃了生命。”

说这句是，乔安的眼中也有了一点情绪，他吸了口气，眼中聚满了浓重的雾气：“你应该去问她，问她怕不怕死？为什么怕死，还会自杀？这个问题，我每天都会问一遍自己，直到阿丽安娜倒在了我面前，我才有了解脱的感觉。”

埃德加最后让人把乔安带了下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了，乔安已经承认了罪行，也做好被处决的准备。

这类人，即使处决了他，似乎也没有维护正义的感觉。

因为在乔安看来，没有人为他主持正义，于是他为自己主持了正义。

最可怕的是，他成功了。

他已经没什么可怕了的。

摸摸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