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遗子(二)

金斓公主今天才知道了先德帝在十二年前临幸过一个宫女的事。

之前萧太后以为人没了,故而没向她提及,不想却有眼下这般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

不过金斓公主对此事没什么感觉,她的父亲是天子,后宫佳丽三千是常事,但也有一点点小疑惑,那就是既然后宫都那么多人了,也不差多封一个。

为什么那个宫女还要离宫,肚子里有龙种可是一个能使全家鸡犬升天的大好机会。

都那么多年了,两个公主也早习惯父亲名下只有她们,在这宫里享尽天家的父女宠爱,现在忽然冒出一个弟弟,怎么想怎么不是萧太后喜色未过,问祥公公:“我们的人是怎么找到那孩子的?”

“说起来还是得说一句老天相助呢,我们的眼线日夜埋伏在沈相府四周,那沈相太厉害了,以相府为圈两条街以内我们的人都难以逗留太久,可夜里居然溜出一个小孩,我们的人发现相府的人在找,觉得蹊跷便立刻动手,先下手为强了!”

哪知这一手竟将先帝的遗子找着了!

萧太后连连称好,“底下的人重重有赏!这下好了,人居然一直藏在沈珩府上,哀家就不信了,此时皇帝若是知道,还不定怎么想自己这位肱骨大臣呢。”

按沈珩的行事,早发现的话也轮不到今日人落她们手里,这一回怕是连他也是不知道的,如今人没了,他怎么样都不好向孝帝交待。

曾经期盼过他们有朝一日会君臣离心,这不就来了么,还来得那么巧合。

祥公公点点头,心说那乙王妃真是逃过一劫,本来打算杀母留子的,现在正牌的都有了,他们母子也没用了。

萧太后心有盘算,尔后又问:“银翎那边回信了吗?”

被那么一提,祥公公马上打了自己一嘴巴,“哎哟,瞧奴才这记性,二公主也回信了,说不日带着孩子便回京了。”

金斓公主也想念几年不见的妹妹,“挺好的,到时我们一合计,南部和塞外两边的军队和京城的部署完成,这天下就该回我们手里了。”

可萧太后一听到银翎公主有孩子,无不惋惜,又看了看大女儿,这一个自甘堕落去怀沈珩的孩子,一个心甘情愿给塞王生了一儿一女,顿时有些生气。

她对金斓公主说道:“你给沈珩的三日之期已到,人家因为三丫头有身孕反而告假谢客,也没有丝毫回应你的意思,女儿啊,你该醒了…既然有了身孕,就干脆说到闽都王身上去,回南蛮统权吧,有你小舅在,不成问题。”

金澜公主何尝不是在等待的时间流逝中一点一点心碎,愁红了双眼,“母亲…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见此,萧太后只能哀其不争,交待祥公公一定把张玉藏好。

金斓公主很快回了自己的宫殿,想来想去,对香舒说道:“去把那个张玉的带来,我要见见。”

可香舒说道:“殿下,霍氏在外头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着急忙慌地要见您呢。”

霍氏堂兄弟借巡逻之命追杀国母罪不容诛,幸好霍柔依父亲和其早已分家,只要朝廷没有下令株连九族,她父亲这边还是有一线生机能摆脱危机的。

况且此事她父亲也确实蒙在鼓里,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出什么来,只要那两堂兄弟没供出她这个堂妹。

如今案件受审已有三日,怕是再铁的人也遭不住酷刑,所以霍柔依才那么着急求见。

金斓公主却是不慌不忙的,“人我便不见了,她担心被供出来,我也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圈上疑点,你去告诉她,霍氏兄弟自然有人料理,死人是不会供出任何人来的。”

眼下,不正是用上大理寺卿邵渤了么。

案子他虽不是主审,但有的是机会接近霍氏兄弟,要两个受过刑伤的人的命,不缺手段。

过了不久,张玉被带了过来。

他到处看,从来没见过那么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但看归看,依旧保持着警惕。

纱帘被拉起,主位上的公主冷冷睨着这个小少年,红唇里呵出一声嗤笑。

邋里邋遢,发束凌乱,行为举止毫无贵气,就是一个乡间粗鄙的小子。

无可否认的是长得真的很像先帝,尤其是眼晴和轮廓,何况脖子上戴着元珑玉玦。

都这样明显了,也不需要怎么确定了。

金斓公主揉了揉眉心,并不想去承认眼前这个不堪的小乞丐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张玉虽然害怕警惕,却张口就问:“你是谁,你们是谁,抓我干什么?””你觉得我是谁呢?”金澜公主没好气回道。

“我怎么知道!”张玉气愤别过头。

香舒呵斥:“大胆,你不能无礼,这是我朝的金斓公主!”

张玉微微吓了一跳,可听见对方是公主,面上神色复杂起来,他年纪小,不能和经历过权势斗争的人一样隐藏情绪,金斓公主一下便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那是一种见到陌生亲人的无措。

而她瞧着他,依稀念起父亲,感到十分温情,遗憾。

父亲驾崩时,她赶也赶不回来。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如果那块玉不是你偷来抢来,或者是别人送你的,那么你就是我弟弟…”

唯一的弟弟。

先德帝唯一留存的男嗣血脉。

拥有继承江山的资格。

“我不是你弟弟。”张玉说道。

金斓公主再次深深看他的眉眼轮廓,平静道:“是与不是,不由你说了算,由事实说了算。”

我娘说过,我爹交待过她,我就跟她姓,姓张。”

“荒谬!”金斓公主斥了一声:“你是皇子,该改回帝姓!”

张玉摇摇头,事到如今,好像自己什么也瞒不住了。

“我娘曾经说过,我爹给她讲过的一些事…我爹说,他这辈子有很多身不由已的地方,不管是人或事都无法自己说了算,总有人借着各种名义插手。

他一点都不厉害,护不住最重要的人,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子,他想让一切回到正常的方向,又发现去做的话,事情只会更乱…只能找一个人来接替他把乱掉的地方改回来,而孩子是他的一块心病,我不过是他悄悄想留下的,好好跟我娘生活就好,不在乎其他了。”

本来前几年家中还富裕的,忽然有一天国丧,他娘悲痛欲绝,其他长辈开始为难他们,抢走财产,他娘很快去世,剩下自己孤苦伶仃。

金斓公主听完后,半懂不懂,说的那些都与先帝的做派对不上,先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制订仕者官阶待遇,繁衍廉政风气,减低贪赃枉法之象,获得极高的称颂,还有其他的政绩,个个都是顶好的,哪有什么乱掉的地方。

她便疑心这小子在说谎话,想多观察他。

到了午膳时刻,便一人在主位,一人在殿下,分桌而食。

十一岁还在长身体,特别去交待了厨房做一些小孩子爱吃的佳肴,毕竟以后他还要登基的,站到人前,瘦弱就没不好看了。

这一顿,算是她身为嫡皇姐款待他这个…连庶子都算不上的…弟弟。

张玉正襟危坐,盯着案牍上一道一道上上来的菜,口水差点流出来,旁边的宫女看着他,不到公主先吃,就不准他动筷子。

宫女给他布菜,什么都要吃,唯独不要一样。

“那个蛋羹我不吃。”

蛋羹.?

金斓公主疑惑抬眼,果然看见一碗黄嫩的东西,上头还铺了点鲜香的虾仁和葱花,又记起萧太后那时的反应,皱了皱眉,问:“为什么不吃?乡下人不是稀罕鸡蛋虾肉的吗?”

张玉吃得满嘴米饭,道:“我娘说过,我爹特别恨这种东西,有一回她也做了,被我爹当场倒掉,很生气地说我们以后都不许吃。”

所以他日子再苦,掏的蛋全是煮了吃,没有做成这样的。

此时的金斓公主没了胃口,搁了筷子,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张玉被带了下去,金斓公主对着某一处发着呆,萧太后身边的祥公公来问:“殿下,娘娘说沈相和尤侯总得先解决一个,她知道您还在给沈相机会,那么尤侯那边就她来了。”

金斓公主回神,也知道如今万事俱备,只差先卸了孝帝一双臂膀,便道:“知道了。”

深夜,皇宫长街上。

张玉被装扮成小太监模样,跟着前面一辆泔水车走向宫门。

他尽量低着头,配合检查,然后顺利出宫,在街角处被暗处伸来的大手捉住,带在一辆马车前。

车帘子掀开,露出了凌厉冷峻的脸,淡淡一句:“上车。”

张玉看了看旁边的青杨,也没打算逃跑,乖乖上去。

他尽可能坐在离沈珩最远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一速速配合回来,不要令人担心。

张玉认得这笔迹是萧羡鱼的,如果来接他的人没拿出这纸条来,他绝对打死也不会配合。

“相爷,夫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珩并不看他,只是嗯了一声,车内气氛凝重,让他五脏六腑好生压抑。

“相爷,我逃跑,也只是为了活命…”张玉解释起来,“毕竟在玉州,您的人对我穷追不舍,我实在害怕。”

沈珩道:“张玉,你误会了。对你穷追不舍的是萧太后的人,上了货船找不到你毁船也是萧太后的人,我的人不过是一直在找你,并没有过激的举动。”

张玉得知事情原委,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又问:“您是不是要把我交给皇帝?”

相爷到底是皇帝的人啊,张玉很迷茫,也害怕。

闻言,沈珩终于看向他,那眼神凝聚了审视,气氛凝重更甚,“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夫人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多思操劳,你便回去见她一面,当面说清楚事情,不要让她往后有愧疚,明白吗?”

威严的语气,张玉抖了抖,连应都不敢出声应了,只点头。

神不知鬼不觉回到瀚碧院,沈珩与青杨看着张玉走入房内,里头传来萧羡鱼欣喜的声音。

“主子,为了让张玉逃离安寿宫,我们暴露流失了一个内应,值得吗?”

沈珩听着她的笑声,也跟着有了笑意,可事情明明就是糟糕的…无可否认,他如今的心是被她牵动着的。

沈珩毫不犹豫说道:“迟早都要到这一步的,不如先成全了她。”

“那主子准备什么时候将人交给官家?”

问话的人不是青杨,却是后头过来的蓝既。此时的蓝既既有平日里的尊敬,又有一丝诘问之意。

“蓝既,你无礼!”青杨意外,马上怒斥。

沈珩对青杨摆摆手,往前一步,口气似乎毫不意外的样子:“你是官家的人吧?”

蓝既双手抱拳行礼:“奉天子之命保护相爷左右!”

青杨大骇,孝帝居然会不相信主子,派个那么贴身且隐秘的眼线在他们身边,美其名说是保护!

沈珩依旧从容,转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说道:“等张玉与我夫人谈完过,你自可将人带走。”

蓝既没料到那么容易要到人,心说与官家禀报时,得重申沈相确实是不知情的,交人的时候也十分干脆,至于官家会怎么认为,与他无关。

只是,终究伺候一场,今日暴露身份也是官家授意,自己往后也再不会回到沈相身边了…蓝既走去角落等待。

青杨不能置信,对沈珩说道:“主子,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居然是官家的安排!”

沈珩平静道:“帝王心性乃是多疑,不需那么意外。蓝既本可以继续藏在我们身边,却选择这时候暴露,证明官家很着急张玉,也怀疑起了我,必须派自己的心腹将人带走。”

青杨点头:“他暴露了也好,至少我们以后探听的消息也不会外传出去了。”

以前跑暗桩消息不是他去,便是蓝既去,私下肯定许多转告了孝帝。

底子被掘了一半多了,沈珩还是丝毫不慌,说道:“嗯,我们的暗桩几乎都被知道了,如此,便全部重布,这件事你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他人。”

大约过了一炷香,萧羡鱼由秀月搀着,和张玉一块出来。

她亲眼看见张玉跟着蓝既走了,不由哭了出来。

沈珩叹息,抱她入怀,将她的脸埋入自己胸膛,“羡羡,你别怪我心狠,那是他的命…”

一个命字,道尽了所有。

血脉高贵,出生市井,身份招祸,身不由已。

到底张玉最后何去何从,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没人能知道是什么结局。

萧羡鱼抬头最后看去一眼,看到张玉的衣角消失在院门口,咬咬唇,对沈珩说道:“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沈珩眼底十分温柔,“嗯,你说。”

“在张玉没有见到官家之前,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她祈求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像他那么厉害的人,一定办得到。

沈珩若有所思,然后勾起一抹微笑,温热的唇亲了亲她的额头,“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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