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猫咪的求爱

贺灼还记得那是季庭屿死前一个月。

寒冬腊月的大雪天。

两人的关系也已经恶劣到冰点,根本无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因为季庭屿一看到他就会发脾气,没有理由的勃然大怒,砸烂掀翻手边能够到的任何东西,只有贺灼不在时才稍微正常。

为了迁就他,贺灼常年住在公司,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国外忙生意。

那突然回去是因为临时有事,还特意趁他午睡才敢进门。

但不巧的是,季庭屿提前醒了。

两人在书房前撞个正着。

那一刻季庭屿脸上的表情贺灼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双眼大瞪,耳朵尾巴全都钻出体外,将悬空架上的玻璃饰品一股脑全扫了下去。

贺灼不及反应就愣在那了。

他看着满地狼藉,哑口无言,只觉可笑。

“我是打过你吗?嗯?”

“还是说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色情狂?你不愿意,难道我还会去强奸你?”

季庭屿不住摇头,叫他别过来。

贺灼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让他恨成这样,脾气一上来说话也难听:“你还当我非你不可了?外面大把比你漂亮比你知情识趣的陪着我,我用的着找你消遣!”

奇怪的是,季庭屿明明那么厌恶他,听了这样的话却依旧会难受。

他不自然地抖着唇,眼泪一颗颗滚下来。

贺灼一下子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能转身离开。

季庭屿却突然叫住他:“等等!请问我、我可以出去吗……我想晒晒太阳……”

语气卑微得好像他之前一直被囚禁一样。

贺灼有些奇怪:“下雪了,没太阳。”

季庭屿的声音更小了:“我去等等好吗,或许一会儿就有了…就一小会儿……”

“你等不到的,雪会一直下到晚上。”

贺灼不想他等不到继而更加失望,可这句话却被当成不准出门的信号。

季庭屿眼里仅有的一点光都黯淡下去,空洞的眼窝仿佛两个被挖空的窟窿。

贺灼顿觉不知所措,连忙道:“没不让你出去,你想去随时都去,我来想办法。”

“真的?”季庭屿高兴地朝他笑起来:“谢谢您。”

贺灼受宠若惊,低头碰了碰鼻子,一直看着他走远才拿出手机火速联系开影视公司的堂弟,让他过来帮忙搭一个拍戏用的“假太阳”。

堂弟正在度假,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的。

跋扈的小男孩儿看上了客厅桌上的一瓶石头,非要带走,不给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贺灼被吵得头大,又一心帮季庭屿造景,就随手给了。

直到晚上季庭屿晒完太阳回来,他隐隐有些期待地问对方能不能一起吃晚餐,猫咪却偏过头看向那只空掉的瓶子问:“我的石头呢……”

贺灼满心的期待瞬间僵在脸上。

他脑袋里“嗡”地一下,生平第一次慌成那样,拿过车钥匙撂下一句“等我!”就夺门而出,边给堂弟打电话边赶往机场。

但又怎么可能追得到呢。

一下午都过去了,堂弟一家早已抵达度假的沙滩,小男孩把石头玩够了就扔进了海里。

贺灼迟迟不回来,季庭屿等得心慌,就小心翼翼地叫住一位佣人,举着那只空瓶子问:“请问您见到这里面装的石头了吗?”

佣人说:“见到了,被先生送给小少爷了。”

季庭屿不明白,“可是,那是我的东西,怎么不和我说就——”

佣人嗤笑一声打断他:“季少爷怕不是生病生傻了,您都嫁给先生了,自然连人带东西都是先生的了,哪还有您自己的这一说。”

季庭屿愣了愣,低头小声道:“抱歉……”

他不再找人问,只缩在客厅沙发上紧紧抱着那只空瓶,就像抓着自己最后一缕魂魄。

家里并没有人可怜他,佣人早就受够了这位经常发疯把先生都赶出去的外来者。

季庭屿怎么等都都等不到,只能回到小阁楼,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很多年都没用过的手机,充上电后做了三次深呼吸才敢打给贺灼。

电话一接通,贺灼听到对面的人叫:“先生,我、我听说您借用了我的石头送给小少爷,我可以帮他准备其他的礼物,您能把石头还给我吗?”

他那样笨拙又讨好的语气,让贺灼觉得如鲠在喉,怎么都开不了口。

挣扎半天,还是坦诚道:“小季,对不起,石头被海水冲走了,我买些更漂亮的送你好吗?”

对面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贺灼以为他生气不理自己了。

可季庭屿却像个罪大恶极的重刑犯一样忏悔道:“是因为我今天非要出门吗……”

“对不起先生,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我会乖乖接受治疗,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能不能请您……把它们还给我……”

他的声线颤抖得厉害,贺灼甚至能想象到他在电话对面发抖的样子,只能徒劳地解释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当时就放在客——”

“我不是故意的!”季庭屿激动到打断他。

“我没想把瓶子放在客厅占家里的地方,因为今天下雪了,尼威尔已经很久很久没下雪了,我想带着石头一起去看看雪,但是您回来我很害怕,就把它们忘了。”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求您把它们还给我吧,求求您,别这样……”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像被训练过似的不停道歉。

贺灼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对不起在此刻显得毫无意义,只能认真告诉他:石头找不回来了,它们被水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季庭屿睁着空洞的眼睛,一串串水珠像血一样从眼窝中滚落,连委屈都显得那样卑微。

“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掉我的东西啊……”

“我什么都没了……”

“我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了……”-

从那之后季庭屿再没踏出过阁楼一步。

他的体重在急速下降,瘦到只有薄薄一片,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的尸体,从根系开始腐败。

贺灼知道季庭屿出了问题,可他害怕这种“知道”。

他不愿意深思,更不愿意相信,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因为被小孩拿走几块石头就崩溃呢?

归根结底其实是他的懦弱在作祟——他不敢承担自己将自己的爱人搞“坏了”的事实。

于是他放下工作,花费很多时间来陪季庭屿,态度强硬地把他从非要住的阁楼里搬出来,还为他买来很多石头,让他随意挑选。

季庭屿不理他,他就换成宝石,珍珠,翡翠原石,可季庭屿还是无动于衷。

贺灼也来了脾气,攥着他的肩膀大发雷霆。

“我擅自送了你的石头我和你道歉,但是我帮你追过了也找过了,石头早就被冲走了,我甚至还找人去海里捞了!捞了半个月一块都没找到,可以了吧!闹够了吧!就几块破石头你至于吗!”

季庭屿呆呆地任他摇,不再因被碰到身体而应激。

因为他连恐惧和委屈的能力都消失了。

他身上没有一丝人气儿,崩溃和绝望却那样显而易见。

贺灼这才知道害怕,彻底慌了。

他跪在季庭屿面前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半死不活的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好吗?我陪你去旅游,我会帮你捡很多很多石头的。”

没想到季庭屿居然笑了。

就像曾在雪山上让人惊鸿一瞥的少年那样,他意气风发地撩起唇角,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远山,用一种回忆往事般的叹息语调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战地记者呢……”

之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去了叙斯特。

贺灼从他离开的第一天就感到心慌。

说来可笑,人都走了,他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三年来对这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的人关心太少。

他打开尘封已久的小阁楼的门,企图找到一丝季庭屿快乐过的痕迹。

可别的没找到,却找到了那只空瓶子——放在书架最高层一个小角落里,被几本书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看到又要抢走一样。

瓶子里的石头没有了,全换成了药。

长胶囊,扁药片,有糖衣的,没糖衣的……很多很多药,一颗颗拆出来,放在玻璃瓶子里,和五颜六色的糖混在一起。

贺灼这才知道,他原来要吃这么多药。

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一直在好好吃药,他从来都没有不想活的。

拖着被烧伤的双腿都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歹徒吓退的战士,怎么可能因为抑郁症就放弃求生呢?

他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装着顽强又颓败的意志力,他也曾无数次期待自己有一天会好起来,再去外面看看太阳,看看雪。

是贺灼,连续两次,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扯断了。

第一次,给他赏了一个下午的假太阳,代价是将他最珍贵的东西拱手送人,还要怪他矫情胡闹。

第二次,就是季庭屿去叙斯特之前。

贺灼受不了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故意说要找一帮少爷小姐来家里陪自己消遣,想让他有点反应。

季庭屿麻木地看了他良久,倏地笑了。

“我接受了去往叙斯特的任命,一个月后就回来,等我回来后,我们聊聊好吗?”

贺灼以为他终于恢复正常,忙不迭点头。

季庭屿又露出一个笑。

因为不常笑,所以他仅有的几次笑脸都显得尤其明艳。

贺灼在那一刻久违地想起自己当初真心喜欢的、一心求娶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孩儿,心口蓦地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和不舍。

他突然很想留住季庭屿,让他不要再去战区了。

但季庭屿只是低下头,钻出两只枯黄萎蔫的小毛耳朵,问:“先生,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贺灼……贺灼?醒醒贺灼!”

季庭屿叫到第三遍,贺灼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手里攥着的石头已经将掌心硌得通红。

猫咪长出了一口气。

“我天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贺灼有些恍惚,抬眼看向他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季庭屿发现他眼眸的颜色浅了很多,就这么几秒钟就纵横交错地生出好几道殷红的血丝,像一块被打碎的冰蓝色宝石,毫无生机,痛苦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一个人到底是失去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怎么啦?怎么像丢了魂一样?”

贺灼摇头,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季庭屿的心跳传递进他的胸腔,那么的鲜活有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好地活在我身边,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事。”

“哎呦这么多愁善感啊。”季庭屿从他怀里仰起脸来,笑话他:“要我哄哄你吗?哭包。”

“那就哄哄吧。”贺灼说。

“嗯……”季庭屿想了想,低头将自己的小猫耳朵送上去,“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只这一句,贺灼就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无声地流泪,环在季庭屿腰上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就像抱着一段随时都会散掉的鬼魂。

“为什么……你每次哄我,都要给我摸耳朵……”

季庭屿不知道“每次”是从何而来,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做。

但贺灼哭得这么伤心,让他的心也一同沉没进海里。

他不再口是心非,挠挠脸,很难以启齿地说:“因为这就是猫科老土的求爱方式啊,我们这辈子总要给……喜欢的人,摸一次耳朵的。”

呼吸一滞,贺灼蓦地僵住了。

这是猫科动物的求爱方式……

一辈子总要做一次……

那季庭屿前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他伸出耳朵的呢?

是知道自己这一去会凶多吉少,所以求他帮忙完成最后的遗愿吗?

可贺灼却连这个都没做到。

那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摸季庭屿的耳朵。

他自以为是地想等到季庭屿回来的那天,给他一次爱人之间的拥抱和抚慰。

可他没等到季庭屿。

只等来了小猫被烧焦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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