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摸摸头

“蓬莱。”褚清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于她娇憨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这个百里拾七真是半点心眼都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宁拂衣瞧着面色紧绷的褚清秋,连忙岔开了话题,去凑近那厉鬼端详:“这鬼怨气真是厚重,也不知生前遭遇了何事,才让她死后不入地府,反而凝聚出人形来。”

褚清秋闻言,便也没再纠结百里拾七的话,视线落回厉鬼身上,指尖于太阳穴点了点,带出一缕轻丝般的光。

光穿透了结界落入厉鬼眉心,方才惨烈的尖叫便弱化些许,最后奄奄停止,狰狞的脸和破败的衣裳都被白光覆盖,待光芒散去后,它恢复了人的模样。

却并不是秋兰的样貌,而是另一个女人,比起秋兰来还要精致许多,峨眉淡扫,樱唇一点,身着翡色衣裙,戚戚然跪着。

三人见状,皆有几分讶异,因为眼前这女人无论是身上配饰还是周身气度都不像是山村之人,一身书卷气,像个名门闺秀。

女人身上怨气被拂去,如今恢复了神智,她恨恨瞪着褚清秋,飞身想要扑向她,又被结界挡回,青丝落了一地,噙泪嘶嚎。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你们是何人!为何要帮着他们欺凌于我!”

“你这臭鬼!伤了百人还不罢休,明明是你杀害无辜,为什么颠倒黑白!”拾七攒眉。

“我呸,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死!”女人目眦尽裂。

眼看女人情绪难以平复,宁拂衣忽然转身跑回一片狼藉的屋子,伸手去抱还放在床榻上的婴儿。然而手刚刚碰到襁褓边缘,里面的婴孩就没有了呼吸。

宁拂衣忙将婴儿抱起,手在那白皙的脸蛋上摸了把,才发现这居然是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于是心中一惊,她白日里看着婴儿时还没觉得不对,如今怎么……

不过她很快便明白过来,自己白日应当是被尸活术骗了,尸活术是傀儡术的一种,但却是有名的禁术。因为其生效的方式极为苛刻,需要将刚死不久还没有腐烂的尸体做成傀儡,这样便可仿照活人的外形以及动作。

于是她抱起婴儿跑回院中,将襁褓放下,对褚清秋道:“尸活术,这不是她的孩子。”

褚清秋还没开口,地上的女人便停了嘶嚎,幽幽开口:“那是我的孩子。”

“是我从我尸体中,挖出来的孩子。”她道。

宁拂衣顿时一阵恶寒,她看了眼褚清秋,褚清秋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白骨却在她掌心转了一圈,玉笛的头指向满脸惊恐的女人。

“回。”她朱唇微张。

顿时,一段陌生的记忆便出现于在场三人的脑海中。

原来这女人名为崔书兰,家住距离村子千里外的川安城,父亲是城中知府,是个一生清廉的好官,母亲乃京城文官之女,也是个和煦良善之人。

在这样的爹娘的教导下,崔书兰年少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加上天生了一副好皮相,更是惹得无数青年才俊朝思暮想,提亲的队伍踏破门槛。

然而崔书兰却并不是个寻常女子,对那些所谓才俊没有半分心思,倒是一心放在读书上。虽然身为女子不能考取功名,但她极爱做文章,所作诗文常被文人墨客传阅。

久而久之,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所幸其爹娘都是明理之人,并不阻碍她读书,甚至专门从京城请来先生教习于她,一家人十分其乐融融。

这样的故事本能传为佳话,然而一切都在一个雨天戛然而止。

那日崔书兰正在书嗣选书,谁知原本晴朗的天忽降暴雨,书嗣恐雨水沾湿书籍便早早关了门,她只得在随从的保护下往家中跑,结果路上躲避之人太多,数次冲撞她们,竟是将她同随从冲散了,崔书兰只得用手遮着雨幕独自回府。

然而路走一半,她却在路边瞧见个卖野果的妇人,妇人一身雨水,车上的果子散落一地,正狼狈地拾捡,她见状心生善意,便上前帮忙。

却不想这一帮便是将自己帮进了地狱,刚捡起两个野果便后脑剧痛,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她已被五花大绑扔在处黑漆漆的房子里,她恐惧地大喊大叫了许久,才终于喊来了那妇人,妇人笑着将一碗猪糠似的饭搁在她身边,摸了摸她脸:“多俊的丫头,往后给俺大郎生个胖小子,俺们家不会亏待你。”

崔书兰又愤怒又恐惧,挣又挣扎不脱,拼死了都不吃那口饭,却被男人用驴鞭一顿好打,剧痛伴随着深渊般的绝望,为了不被打死,便只得含泪妥协。

从此,川安城的才女崔书兰,成了斧头村张家的媳妇张氏。

在斧头村的日子很是难熬,白日种田犁地,晚上还要被虐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逃。但她体弱无力,四周又全是深山老林,而且整个村子一条心,只要她跑出村便会被几百人围追堵截,每每被捆回村中便又是一次好打。

久而久之,她便连逃跑的心思都没了,只得行尸走肉一样过活,生下一个孩子,却又坏了第二个孩子。她对生下来的孩子毫无半点怜爱,反而充满了厌恶。无论时间门过去多么久,她都始终无法忘记,自己曾经是川安城那个意气风发的崔书兰。

于是积攒数年的恨和怨无处发泄,终于又在一个雨夜,她用锄草的镰刀捅穿了自己的肚子,鲜血喷涌而出,疼痛让她已然麻木的大脑重新焕发生机。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畅快。

记忆的光芒渐渐黯淡,三人僵立在原地,目光再落在女人身上,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她本应是天之骄女,是天上翱翔的雁,只因她是女子,只因着一点善心,便被捆绑在这深不见天日的山村,沦为生育的工具。

何其可悲。

世人总要良善人行善,要单纯人自警,要苦难者大度,却对真正的恶视而不见。在崔书兰面前,宁拂衣再说不出半句责备之语。

若是换作她,恐怕烧了整个村子陪葬都难以解气。

“然后呢。”褚清秋开口,她的指尖肉眼可见地发了白,像是隐忍着怒火。

“然后。”崔书兰眼中愤恨,“我本以为我会投胎,却不曾想成了个不散的孤魂,我不知缘由回了村子,却见自己尸首被随意扔于猪圈!”

“我不过是他们绑来的一头牲畜,连土坟都不愿给一个。既然他们临死都不愿让我安生,那我便如了他们的愿。我要当年毁我前程之人,欺辱我之人,冷眼旁观甚至添柴加瓦之人,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

“所以你化为秋兰,再次被绑入这里,编出那儿歌,让这座村子陷入恐惧。”褚清秋道。

“对。”崔书兰缓缓起身,她倨傲地擦掉脸上的泪,“杀光他们太轻了,我要他们日日煎熬,在极度的恐惧中死亡。”

“你本想将张氏一家留到最后,谁知却引来了地府判官。于是杀掉判官后加快了动作,准备今夜将他们赶尽杀绝。”

崔书兰没再说话,算是默认。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宁拂衣心中如同堵了块巨石,难以排解,她看向褚清秋,却见对方指尖微微一动。

与此同时,猪圈的门被吱呀推开,里面昏迷了许久的妇人迷茫苏醒,手摸着泥泞的地,挣扎起身,这才想起自己儿子的死状,连连喊着大郎冲将出来,却迎面对上了崔书兰的脸。

妇人当即无声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快要飞出去,喉咙里不断发出哈气声,却骇得一句话都讲不出。

最后在月光下,她的面色逐渐变青,最后犹如死尸般发灰,僵直地倒地,面部诡异地扭曲。

旁边的百里拾七连忙跑上前,将手指放在她鼻尖,惊恐道:“她,她断气了!”

不曾想这妇人为非作歹一世,到头来连受了两次惊吓,竟是活活吓死了自己,崔书兰忽然发出刺耳的大笑,仰头看着不知何时露出来的一弯明月,状似疯癫,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一旁那大些的孩童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对着崔书兰的脸嚎啕大哭喊着娘亲。

崔书兰看向他,目光温柔一瞬,随后忽然张开双臂,踉跄着伸手去够那明月,口中低低念着什么。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1]

铃铛声随着她的声音一同响起,好似为她应和,女人在月光下皎洁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为无声的流光,落入褚清秋手中的铜铃铛。

结界破了,鬼气消失了,天边闪烁微弱的星辰,深蓝的天空干净得一如水洗。

褚清秋眼中悲悯,将铃铛收起。

过了不久白日降临,村中村民一觉醒来发现阴霾不再。顿时欢欣鼓舞,将三人当做救世神仙磕头感谢,纷纷去认领尸体,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庄终于有了些人气。

宁拂衣和褚清秋知晓崔书兰的尸体被傻子二郎埋进了猪圈。于是并没急着将尸体挖出,而是书信一封送往川安城,告知崔书兰的爹娘来领,并在信中将崔书兰所受委屈一一言明,至于厉鬼之事,没有提起。

做完这些之后,她们三人这才离开斧头村,离开时正是清晨,站在高山上往下俯瞰,岚烟中冒出一个个房顶,将村子衬得神秘而安逸。

好似向来就是这般,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曾有个名叫崔书兰的女人曾在此处度过了那样至暗的时光。

待再也看不见村庄了,宁拂衣心里的郁结才少了些,也正巧前面出现了条分叉口,百里拾七要从右边的路去往下一个地方历练,于是依依不舍地同她们道别。

“宁姐姐,你乃我历练以来遇到的第一位仙友,只可惜我还要继续行侠仗义,不能陪你多走一段。”百里拾七言语中满是遗憾,她星子般的眼睛闪烁着,忙手忙脚地从腰间门海纳百川的荷包里掏着什么。

“我得送姐姐件见面礼,才能要宁姐姐不忘了我!”

她拿出来的尽是四海八荒难寻的珍宝,不是深海玛瑙便是天山灵玉,甚至还有几把价值连城的神武,全塞进宁拂衣手中,乖巧地笑:“宁姐姐喜欢哪个?拿去便是!”

果然是蓬莱的大小姐,光是一把神武扔进弟子堆里都会被疯抢,她竟一掏便掏出了这么多。

宁拂衣感叹人与人差距的同时,也不禁惊讶世上竟有如此清白之人,心思之纯,不粘一点杂质。

她便也没了笑她的心思,反手将那些宝物全塞回去,声音柔和很多:“不必送我,我我不会忘了你的。”

百里拾七闻言急了:“不行……”

“这个如何?”宁拂衣见她难以说动,忽然记起了那日被她捡起的璎珞。于是从一念珠里取出来,拿了其中一颗散落的宝石,将剩余的递还给她。

百里拾七闻言又扬起笑靥,连连点头,随后将璎珞小心收起。

“宁姐姐,我们有缘再见!”她对宁拂衣道,“也替我向婶婶道别。”

说罢,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宁拂衣一眼,这才转过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幢幢树影中。

宁拂衣捏着那灵石把玩两下,再回身时,发现褚清秋早就不见了踪影,抬头一看,白麟的屁股已经化为个光点了。

“神尊!”她讶异道。

宁拂衣御剑半天才追上褚清秋,将剑收回,气喘吁吁跳到白麟背上,却见褚清秋正侧对她坐在白麟的尾巴上,双脚悬空,向着天际发呆。

白云滚滚,她的侧脸比每一朵云都好看。

宁拂衣呼出口气,慢步走过去,小心地和她并排坐下。

“神尊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在为崔书兰可惜么?”宁拂衣问。

“没有。”

宁拂衣咬了咬嘴唇,和褚清秋一同看向天际:“我本以为神尊是那种冷心冷清,心里自有一套规则,对着芸芸众生生不出半分同情之人。”

上一世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可在面对崔书兰时,她分明看见她动了凡心,有意唤醒了那作恶多端的妇人。

其实妇人就算不被吓死,待那知府知晓女儿遭遇时,她也必然活不成,可那样的结局崔书兰不会看见。

“我失了分寸,回门后自会领罚。”褚清秋淡淡道。

“我在所有人心中,也一直是那冷漠之人么?”褚清秋忽然问,这问题不像是她会在意的,所以宁拂衣恍惚了一瞬。

“没有吧。”她晃了晃双腿,“只是在我心中罢了。”

“那如何才算不得冷漠?”

这问题难住了宁拂衣,宁拂衣抓了抓发丝,才开玩笑般回答:“神尊只要待我有待秋亦半分温和,就算不得冷漠了。”

她正说着,头顶忽然传来舒服的触感,有人摸了摸她发顶,细腻温暖的掌心在她发丝间门停留,她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这样么?”褚清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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