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逾矩

这种感觉甚是奇妙,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和温热,宁拂衣手抬了抬,用力压下躁动的心。

一只手用衣袖将她护住,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颚,让她因为惊吓而瞳孔扩张的眼睛能够直视自己口型。

“它在哪。”宁拂衣平心静气地问,丝毫没有慌乱,这让苏陌发麻的手缓和了一些。

她咽了咽口水,抬手指向右侧,被青苔杂草覆盖的石桥。

“它过来了。”苏陌幅度极小地打着手势,身体继续瑟缩,只把后背对着石桥。

苏陌脸色煞白,手势越发慌乱,“它又到我对面了。”

“它在吃自己的手。”

“它冲我笑,它嘴里全是血,它……”

若是苏陌能说话,此时的语气定是已然带了哭腔,宁拂衣不忍再让她恐惧,护着她的那只手将她按入自己怀抱,随后在她背后张开五指,滋滋作响的粉色仙力于修长的指尖交换,周围阴风骤然淡了些。

“现在呢?”宁拂衣开口。

苏陌惊慌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紧紧缩在女子怀中,她将两手搭在宁拂衣肩头,慢慢往那侧看去。

“它停下了?”苏陌抬手比划,眼中满是惊讶,恐惧也淡了些。

“它好像在害怕什么,又很愠怒。”苏陌深深呼出口气,随后下意识看向宁拂衣,心中有了些疑惑。

“它是在怕你吗?”苏陌柳眉微竖。

“许是。”宁拂衣回答得模棱两可,随后岔开话题,“这种灵体力量实在不足,然并未入土为安,亦或是有心结未了,所以才能在世间游荡。”

“你往常看到的鬼并不攻击你,只因其不过是飘荡的几片破碎魂魄,对常人无碍,也浑浑噩噩没有思想。”宁拂衣耐心地讲着,“但这片魂魄显然不同,要比那些小鬼强大,但其力量也并不能够影响到人。”

“所以它即便跟着你,却也不能触碰于你,只是恰好你惧怕此物,这才受其困扰罢了。”宁拂衣声音如同半空飘过的柳絮,撩动心尖。

她说话的时候,那鬼就已然不再吃手了,而是垂着半截袖管子,血肉模糊的脸还能看出些表情,歪头愣愣瞪着她们,畏缩不敢上前。

虽然模样依旧骇人,但是原本的惊悚感随着宁拂衣一本正经的讲解而变了味,苏陌有一瞬觉得自己正站在药坊中,听爹爹描述一只被捏得肚皮发白的蟾蜍。

她点点头。

“那它为何一直跟着我?”苏陌问。

“作为灵体,除你之外再无人能看见它,故而我猜它跟着你并非恐吓,而是求助。”宁拂衣轻轻道,“要么,你问问它?”

女子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苏陌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对她竟已是这般信任,转头看向那鬼。

一人一鬼对视之时,苏陌还是颤抖起来,不过女子藏在袖中的手一直拦在她身前,就好像替她立下层屏障。

苏陌这回没有躲闪,坚定地盯着那双腐烂发臭的双眼。

过了许久,它忽然动了,沾满黑色血痂的布衣在地上拖动,无神地往内院飘去。

苏陌见状急忙拉拉宁拂衣,手翩跹一番,漂亮的食指往血迹拖曳的地方戳了戳。

宁拂衣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示意苏陌带路,苏陌虽是怕,但她骨子里还是硬气,直着颈子便要往内院走,不曾想身后忽然伸出只手,甩了一半宽袖给她。

瞧不起谁呢。苏陌咬着唇瓣,但眼睛往黑黝黝的廊桥内一瞥,却还是接过了那半宽袖,捏手里攥着。

宁拂衣的嘴角已然压抑不住。

她二人循走廊而行,今日本就没什么天光,加之头上顶棚又遮住一些,显得四周更为阴暗鬼祟。

宁拂衣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跟着苏陌,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砸在瓦片上沙沙作响,她二人的脚步声因为水雾而闷闷的,一个怯怯而行,一个泰然信步。

不对,宁拂衣忽然抬眼,因为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串足音,听着身高应有八尺,步子时快时慢。

宁拂衣拉住苏陌,随后站定在原地,回头望向空荡荡的沾水的石板路面。

“出来吧。”她垂眸用指尖掸去裙上水渍,湿润的裙摆蹭过脚踝,冰冰凉。

过了许久,盯梢之人才从走廊外翻了进来,高大的身子看见宁拂衣后变得畏缩,华绦环佩被雨坠得黏了一身,活像只浸水的锦绣鸟。

正是这宅子的主人,秦啸然。

“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何?”宁拂衣早猜到了是他,故而也不惊讶,但却并没有什么好语气。

秦啸然用手抹掉脸上水滴,挺直腰板壮势道:“可笑,此处是小爷的地界,你私自闯进来小爷还没找你麻烦,你反倒来质疑小爷?”

“昨日之事是我冤枉了你,我同你道歉。”宁拂衣说,随后话锋一转,“我瞧你这宅院颇为老旧,想必许久不曾住人了?”

秦啸然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被女子凤目凝视之时总觉手脚发紧,不自觉就回答:“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乃是我秦家旧宅,往常也盛极一时过,不过后来祖父进京做了官,便举家搬迁了。”

他回答完便意识到不对,反手从腰间抽出把匕首对着宁拂衣,结巴道:“你,你问这话是何意?擅闯人府邸不说,还想夺人宅院么!我告诉你,你若乱来我便去报官,定将你捉拿归案!”

苏陌见他刀锋相向,下意识往宁拂衣身前站了一步,面纱拂过宁拂衣脖颈,如柳絮般瘙痒。

宁拂衣心如雨中积水般波澜,伸手拉住她衣袖扯了扯,示意无妨。

“就算举家搬迁,但祖宅乃寄托先祖英灵之地,寻常人都会定期差人修缮,但我看你这祖宅杂草丛生,阴风阵阵,瞧不出半分修缮过的痕迹。”

“想必这其中还有缘由。”宁拂衣笑笑,“不瞒你说,我曾向过路仙长学了几招镇鬼之术,这才能瞧得出你府中异样,随异样而来。”

“既然你十分不愿,那我们便告辞了。”说罢她便拉着苏陌离开,却见男子“诶”了几声,抬手挡在她们面前,神情已是松动。

他愁眉苦脸思索片刻,小心道:“你真能看出这宅院有异?不是诓我?”

“我框你做何?这破宅院就是送我我都不见得看上一眼。”宁拂衣抱着手臂嗤笑。

秦啸然在县里见过不少千金,京中那些名门贵女也偶有交集,如今看眼前女子虽衣衫朴素,但双手纤细白嫩,唇红肤白气度不凡,似乎骨子里透着股矜贵,确实不像寻常百姓。

更别提昨日打架时的干脆利落,说不准还真同传闻中的仙门有点干系,若是真能替他解了这鬼患之难,到时候传入爹爹耳中,他的名声还能好一些。

想到此处,他脸上顿时堆起了笑意,抖抖衣袂道:“姑娘既早说如此,我怎会苛责姑娘,请,请!”

苏陌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二人口型,所以将对话听得七零八落的,如今见宁拂衣三言两语就说得秦啸然这般恭维,顿时不解。

“无妨,他看不懂手语,我们继续便是。”宁拂衣低头冲她比划。

她们继续往前,秦啸然屁颠颠地跟在苏陌身后,正想同她说什么,一旁的宁拂衣就已然拽了苏陌一把,二人顿时换了位置,让秦啸然扑了个空。

苏陌踉跄站稳,不明所以地抬头,蹙眉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则抬眼望着房梁,摸了摸高挺的鼻尖。

“无礼。”苏陌心里道,捏着衣袖加快了脚步。

这宅子确实大,三人又走了半炷香的时辰,苏陌才停下脚步,暗中冲宁拂衣打了手势。

“不见了。”

如今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比外面更为杂乱的小院,铺地用的石砖已经裂缝交错,无数杂草从积年累月的尘土中冒出头,泥土的气息满溢在湿润的风中。

地上丢着生锈断裂的锄头斧子,一堆没有劈完的柴火沤烂发黑,上面长出了模样狰狞的蘑菇。

“怎么走到此处来了?这儿就是个劈柴烧炭的地界,应当没什么吧?”秦啸然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摸着手臂说。

“哦?既没什么,你又为何瑟缩?”宁拂衣似乎总对他有意见,张口便毫不留情。

秦啸然本想还嘴,但还是忍住了,闷闷道:“我年幼时随着爹娘回镇上探亲,在祖宅住了一阵,到处跑着玩,就从前院偷跑到此处了。往后便没了记忆,只知晓带我的奶娘说我倒在角落里,回去便发了三日的高烧。”

“后来我爹就找人用符咒封了这个院子,只是如今年岁久了,长辈们也就淡忘了此事,当初的符咒也不知被风吹去了哪儿。”

苏陌盯着他的嘴唇看完后,转向宁拂衣:“应当就是这里,我虽看不见那东西了,但气味还在。”

“很重的血腥味。”她右手指尖放于左手手背,做出血液滴落的动作。

宁拂衣点点头,示意苏陌在原地站着,自己在院中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堆放箩筐的角落,随后拿起靠在墙上的钉耙,扬手把杂物都掀翻。

随着泥水四溅,一个沉重的覆满锈迹的铁板出现在眼前,雨丝滴滴答答落于板上,将灰尘冲干净,斑斑铁锈看得人头皮发麻。

“过来。”宁拂衣回头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秦啸然去揭开那铁板,秦啸然虽极为不乐意,但碍于宁拂衣的压迫,还是弯腰哼哧哼哧做了。

很快,一个仿若深不见底的黝黑大洞见了天日,揭开遮挡的那一刻,磅礴的臭气便从洞中冒出,三人齐齐后退,连忙捂住口鼻。

“臭死了臭死了!早知道便叫手下跟着,省得如今还得小爷亲自面对这腌臜!”娇生惯养的秦啸然此时用衣袖堵着鼻口,破口大骂。

“闭嘴。”宁拂衣张口道,她低头往洞中看了看,没察觉什么危险,便又摸出个火折子点燃扔进去,见火折子也没灭,便偏头示意秦啸然。

“下去。”她道。

“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多请些道士啊半仙的再来,这万一下面真有什么,你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娇娥,也帮不得我不是……”秦啸然讪笑着往后退。

宁拂衣没多说,低头捡起团麻绳便往他面前去,吓得秦啸然连忙伸手:“你这是何意?”

女娇娥朝他笑笑:“姑娘我平日不出山,一出山便不想让旁人碍事,你既不愿意下去也罢,我就捆了你让你在此处等。”

“我下。”秦啸然指着宁拂衣,改口得爽快,“我这就下。”

说罢他往不知深浅的洞口看了眼,捏紧拳头欲哭无泪,他本就惧怕此处,要是真要他一人在院中等,还不如跟在这女子身旁,想来还安全些。

何况苏陌姑娘还在呢,他不能太像个怂包不是?若是坏了苏陌姑娘的印象更得不偿失。

这么想罢,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胆量,于是背对苏陌大喊:“苏陌姑娘,在,在下这就下去了,你当……”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觉得屁股被重重踏了一脚,剩下的话语顿时转为惨叫,跃入洞口,惨叫声戛然而止。

苏陌被吓得手顿时一缩,正要上前查看,却被宁拂衣抬手拦住,回眸看见女子的表情似乎颇为畅快。

“放心,死不了。”宁拂衣慢慢将衣袖卷起,待露出藕白的手臂了,才轻跳跃下,稳稳落地。

秦啸然正吓得满头大汗,半蹲在一旁潮湿的角落擦汗,心道此女的心比外表看着还要狠毒。

抬头,狠毒的女子正张开双手对着头顶天光,柔声道:“莫怕,跳下来便好。”

真是咄咄怪事,这女人到底和苏陌姑娘什么关系,怎么一到了苏陌姑娘身上,不仅语气温柔似水,连神情都变了?

“她又听不见,你白费什么力气。”秦啸然用脚在地上奋力画着圈圈。

苏陌看着犹如深渊巨口一般的洞口,心里十分忐忑,但想起这些年的折磨,终于还是眼睛一闭,纵身跃下。

裙摆被风卷起,衣袖和发丝缠绕在半空,又被她身体拉着坠下,她刚想发出尖叫,却觉得脚尖碰到柔软的掌心,那掌心随着她的坠落迅速从她身体滑过,最后停留在腰侧,将下落中的她稳稳抱住。

她许多年未曾与人这样接触,摩擦的触感鲜明得好像刻入心里,本就浸水的面纱如今受了热,黏在脸上又湿又烫。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连忙将宁拂衣推开,白嫩的喉咙不由翻滚。

宁拂衣怀里还残留着盈盈腰肢的握感,她将手缩回袖子,转身拉了愣住的秦啸然一把,将火折子递给他:“走。”

地上湿哒哒的全是淤泥,南面本就雨水多,这种地窖压根儿派不上用场,早就被荒废了,随着走到地窖深处,那股恶臭也越发浓重。

秦啸然几次被熏得翻白眼,不断低头干呕。

宁拂衣回头看向苏陌,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半路,直直盯着地窖深处,脸色惨白,裙摆随着她身体的颤动而摇摆,腿一软便能倒下。

宁拂衣连忙回到她身边,单手揽住她肩膀,还好她没有挣脱,而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缩在了宁拂衣身边,死死攥着她手臂。

宁拂衣看她吓成这般,心中郁气也重了些,于是背对秦啸然道:“我有个法子,能让我看到你所看的,但你可能要吃些苦头,你可愿意。”

苏陌呼吸短促,连连点头。

于是宁拂衣也没磨蹭,摸出小刀对着苏陌指尖轻轻一划,伤口顿时渗血,苏陌手瑟缩一瞬,却不曾收回。

宁拂衣小心地取了点血,然后走到秦啸然身边,抬手将血抹在了他眼皮上,秦啸然刚想质问这是做何,却登时瞳孔放大,僵死了一般不动了。

安静了半刻后,地窖中响起他撕心裂肺的惨叫,此时他也不顾着什么面子了,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被宁拂衣抬手勾住领子,强行拖了回来。

她将剩下的血点在眼上,再睁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猩红色的纱,透过这层薄纱,她看见一个浑身腐烂的“人”,正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几乎同她脸贴着脸。

饶是宁拂衣,都稍微闭了闭眼睛,以示惊吓。

“我的亲娘欸,老天爷,阎王,玉皇大帝,阿弥陀佛……”秦啸然吓得屁滚尿流,锦衣华服上沾满泥泞,一时分不清是地上的水,还是他真的失了禁。

这样可怖的东西,苏陌居然看了这么久,宁拂衣心中戾气丛生,她再次睁眼,同样冷然瞪着那“人”。

过了许久,它似是眼睛的两个血洞中爬出两条蛆虫,随后身子一转,往更深处去了。

那“人”离去后,宁拂衣眼尖地看见脚下落了个小小的铜锁,于是低头捡起,借着地上火折子的光,看清上面刻着的是“淑美”二字。

“冷静些。”宁拂衣伸手拽起地上打滚的秦啸然,将铜锁塞到他提泪横流的脸前,“你可知这是何人?”

秦啸然还在张着嘴嚎叫,叫着叫着看见了上面的字,叫声低哑下去。

“啊啊啊……淑美?”秦啸然抹着眼泪鼻涕接过那铜锁,惊魂未定地喘气,“这,这名字甚是耳熟。”

此时苏陌也克服惊恐,慢慢走到宁拂衣身边,宁拂衣看向她后,她便抬手:“我没事。”

宁拂衣点点头,又看向秦啸然,他曾拧眉思索着,一时忘了害怕。

“我记起来了!”秦啸然扒拉着掉灰的墙站起,“往前我被罚跪在祠堂之时曾在牌位上见过,那时我还疑惑,这宗祠牌位向来唯有族中男子能入,为何却有个女人之名。且那牌位上还挂了三层锁链,好像既供着她,又防着她。”

“后面同家中老下人打听到,此人是我早夭的姑祖母,便是姑姥姥。”

宁拂衣看了眼苏陌,苏陌也正瞧着她,二人对视后,宁拂衣便起身往那东西消失之处走去。

那里便是地窖尽头,“人”已经消失了,只留地上一滩血迹,久久不散。

宁拂衣抬手抽出秦啸然腰间挂着的匕首,用刀柄朝那沾血之处挖去,腐臭之气越发浓重,翻上来的泥土都沾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宁拂衣不得不闭气挖掘,过了许久,她终于挖到了东西。

那是一方粗布方巾,方巾中团团包裹什么,宁拂衣用刀尖将其挑出,方巾落地散开,露出里面的一顿骨头残渣。

秦啸然这下直接跑到一旁,大口呕吐。

宁拂衣用手捂着口鼻,转头看向苏陌,眼中神色复杂,她丢掉匕首起身,缓缓后退。

她忽然很想念褚清秋身上的栀子花香,仿佛能够驱散时间所有污浊的香气。

苏陌看着她眼中的恍惚神色,心不知为何沉了沉。

不过更为奇怪的是,当她看到那堆骨头时,心中那股原本想要将她碾碎的恐惧忽然少了,被对这堆枯骨来历的好奇压过了恐惧。

于是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帕遮着手,去摸那几片碎掉的骨头,摸着摸着,柳眉微敛。

“是人骨,熟的。”她转向宁拂衣。

“熟的?”宁拂衣惊讶地重复,旁边刚站起来的秦啸然顿时躬身,继续干呕,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蹒跚靠近两人。

许是医者的责任感此时已经盖过了对鬼的惧怕,苏陌索性拿起破裂的方巾,示意宁拂衣抬高火折,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眼中流露出气愤和不忍,抬眼却见那恐怖的东西又出现了,它正蹲在角落,垂着腐败的头颅。

苏陌这回看向它的眼神恐惧淡去,更多的是阵阵怜意。

“怎么了?”宁拂衣弯腰问。

苏陌手上的动作重了许多。

“它,是被人吃掉的。”

这话一出,宁拂衣从头到脚起了阵阵鸡皮疙瘩,她拉过秦啸然,将苏陌的话复述一遍。

秦啸然已经快晕了。

“此人骨骼纤细,大小匀称,摸着应是年少,盆骨如桶,应是女童。”苏陌手语带了情绪,她终于看向秦啸然,倏地起身。

宁拂衣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褚清秋。

苏陌逼着秦啸然步步后退:“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与兽何异!”

秦啸然此时满脸懵懂,脸上已经半点血色不见,他求助地看向宁拂衣:“她说什么?”

“她问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宁拂衣也冷脸道。

“煮食女童……”秦啸然断断续续道,“我,我哪里知晓,这骨头一看便不知多久以前了,怕是我祖父那辈……”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孔青黑,愣愣道:“祖父……我记起了!”

“我往常听到过传言,说祖父年少时曾遇过饥荒,那时的阳春镇还是个村子,彼时三年大旱,好不容易种出来些粮食却又赶上蝗灾,田地颗粒无收,朝廷又不管。村里一天天地饿死人,饿,饿到最后,竟也有吃人的。”

“那时听着只当是人们瞎说,如今看来……”秦啸然唯诺道,他看向“它”蹲在的地方,一时如鲠在喉。

宁拂衣用力闭了闭眼,问:“你可是秦淑美?”

那团“人”缓缓点头。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能如此!”苏陌飞快地打着手势,做到最后,指尖都在颤抖。

“人”又摇了摇头。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宁拂衣忽然开口:“易子而食。”

感受到苏陌的目光后,她低声解释:“凡间困苦之时,饿极了连树桩子都啃,实在快要饿死了,又吃不下自己孩子,有人便会易子而食。”

那“人”缓缓点动头颅,血口微张:“阿,娘。”

“你爹娘送走了你,但你娘实在不忍,便将你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却又不敢违抗其他人为你安坟立碑,只能将你埋在这地窖之中。”宁拂衣推断。

它便点头。

她看向秦啸然,目光如刀刃在他背脊划过,秦啸然顿时腿一软跪下,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你祖父那辈有兄妹几人?”宁拂衣问。

“三人,我祖父是唯一的男丁,大姑祖母我年幼时见过,那这位便是,二姑祖母。”秦啸然浑身发抖,愣然道。

宁拂衣沉默半晌,只觉得叹息悲凉,又或者这么多年的大喜大悲将她磨炼得真的冷心冷情了,于是伸手拉过眼眶湿红的苏陌,道:“这便是他秦家的事了,我们走罢。”

秦啸然忽然匍匐在地,将额头砸在泥水中,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苏陌被宁拂衣拉着,一步三回头,忽然她定住脚步,怔怔望着地窖深处,只见那东西忽然站了起来,垂着狰狞丑陋的脸,僵硬地抬起只剩骨头的双手。

笨拙地比划了个“谢谢”。

苏陌忽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抬手:“不谢。”

“愿你早入轮回,来生圆满。”

————

宁拂衣先将苏陌托上地面,自己也翻身上去,斜斜雨丝打落在脸,日头藏于云后,天光淡淡。

经过了这一遭,苏陌对她似乎已经卸下防备,也不反对同她共撑伞,二人穿过人影寥寥的烟雨长街,走向镇外。

“你在想什么?”宁拂衣转头看她侧脸,虽有面纱遮挡,但宁拂衣却能透过面纱,想象出她比烟雨还美的侧颜。

苏陌本想和宁拂衣说谢谢,但心里又担忧秦啸然会不会将尸骨好好安葬,于是手势打出来便成了:“秦公子。”

宁拂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转为蚀骨的冰冷,她脑中忽然闪过褚清秋不肯面对她的背影,于是心头一躁,竟伸手攥住苏陌手腕,将她整个人扯得转了个圈,手里的伞也啪嗒掉入水中,溅了二人一身。

苏陌轻叫一声,抬头撞进宁拂衣眼神,顿觉周身刺骨,方才便湿润的眼尾再次沾了水滴,咿咿呀呀地拼命挣扎起来。

“你喜欢他?”宁拂衣语气冷冽,如腊月寒冰,偏偏带了质问,听得苏陌又急又气。

她挣脱不得,便低头在宁拂衣手上咬了一口,宁拂衣吃痛松开,她便如受惊的猫一样连连后退。

“你这是做何。我对他无意。”苏陌从未像如今一样痛恨自己不能说话,只能通过丑陋的咿咿呀呀表达愤怒。

“你帮我我自是万分感激,但此举实在逾矩,你为何要这般质问!”苏陌重重地敲自己手背,随后一把扯下面纱,好让宁拂衣看清自己的愤怒。

当那沾水的艳丽骷髅花出现在面前时,宁拂衣仿佛被冷水浇了一头,恍然清醒,周围落下的雨丝声声如擂鼓。

她现在是苏陌,不是褚清秋,褚清秋做过的事她没做过,褚清秋知晓自己这卑微的心思,可苏陌不知道。

宁拂衣低下头,轻轻道了声抱歉,然后低头捡起地上的伞,塞进了苏陌手中。

随后揩了揩红了的眼角,发丝甩到身后,转身往雨幕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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