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秋儿

听到那四个字后,秋果老方才一直浑浊的眼神凌厉了些,推开棺盖,颤颤巍巍起身,这才看见李菡萏身后乌泱泱的人群。

“秋果老。”唐温书双掌交叠,低头问候。

“原是唐小郎,多年不见,你都已是这般年纪了。”秋果老叹道,复又握上李菡萏的手,“你问那无极鬼火,可是天下遭了什么劫难?”

李菡萏点头,将那双枯槁的手捏紧:“师祖,如今六界岌岌可危,还请师祖明示!”

秋果老微微张开嘴巴,她迈出棺,又从棺材里取出根拐杖,放在身前支撑,苦思片刻,才像从脑海里翻出记忆。

“万物相生相克,无极鬼火随混沌而生,自不会没有法子灭。”她挥挥手命众人围在她身旁。

“世人多知晓盘古开天,却不知娲皇创世,当年盘古开天辟地,躯体消亡,是女娲开世造物,生神化人,以无上清气炼造玉净开云瓶,这才灭掉鬼火,消除邪祟。”秋果老颤颤巍巍道。

“玉净开云瓶?”飞光禅师双掌合十,四顾道,“我师父圆寂前曾提过这瓶子,说其不过是传说,若世上真有此神物,定不会落于凡尘,早便被人打破头地争抢去了!”

“此话有理。”鬼见宗宗主指了指秋果老,“你所言皆是传说,又无人见过这瓶子,怎么能当真。”

秋果老慢悠悠看了他一眼,鬼见宗宗主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连连后退,脸色充血,连忙跪地挥手,表示知错。

秋果老冷笑一声,他脖颈间的束缚感这才消失,咳得整间墓室都是声响,狼狈至极。

李菡萏一脸惋惜地看着鬼见宗宗主,摇摇头:“宗主见识还是少了,莫要看我师祖如今年迈无力,她年轻时可是仙界第一合欢剑修,驭风为剑,最擅杀人于无形。”

鬼见宗宗主还在地上咳嗽,最后双手做鞠躬状,哑声道:“在,在下失礼……”

秋果老咧开没牙的嘴笑笑,随后继续道:“玉净开云瓶起初是娲皇法器,后来娲皇圆寂,便落入诸神手中,被神族当做圣器保护。然而神族覆灭,棠皇和鸿羲深知玉净瓶一旦落入江湖,定会成为众人争夺之物,便将其隐作凡物托付给了人界。”

“至于瓶子如今所在何处,老身便不得而知了。”秋果老说。

宁拂衣能够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手动了动,但她抬眼看向褚清秋时,对方眼中便是如常淡漠了。

许是自己多想,宁拂衣便将眼神收了回来。

“人界?”唐温书扼腕道,“可人界五湖四海,泱泱广博,倒哪里去寻这瓶子?秋果老,可还能再想起什么?”

“是啊,师祖,您要么再想想?”李菡萏摇了摇秋果老手中拐杖。

“老身若能想起,定不会隐瞒,但此事毕竟已有万年之久,老身也不过道听途说,怎么能知道那瓶子具体藏在何处呢?”秋果老缓缓摇头。

“难道除了这不知所踪的瓶子,世上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抵抗得住无极鬼火了吗?”唐温书长叹。

墓中安静许久,最后秋果老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回带了几分无奈。

“倒还有个方法,无极鬼火能够燃烧靠的是邪崇之力,寻常的水奈其不得,但神族的精血天生至清,对其或能有抵抗之效。”

她话说一半,宁拂衣便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捏紧了褚清秋柔软的五指,将其攥得失了血色。

褚清秋却没有半分动静。

“神族精血,不是说蓬莱都是半神么,随便抓来几个灭火便是!”鬼见宗宗主终于停了咳嗽,抬头道。

“如今神族早已覆灭,那些不知辗转了几代的半神早已脱离了神身,都是些噱头罢了。”秋果老摇头。

“唯有存活至今的,真正身负清气的,方才是神。”她又道。

往后他们再说了些什么,宁拂衣没有听见,她的思绪好像被粘连在了那句话上,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待褚清秋拉她走出墓穴,她才意识到秋果老已然回了棺材,众人心事复杂地寒暄道别,各自散去,回门尝试寻常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岛上天光刺眼,灼目得令人想要流泪,宁拂衣一直紧攥着那只柔荑,将其攥得红白相间。

“衣衣。”褚清秋轻轻道,温柔地将她五指拿开,“疼。”

宁拂衣这才恍然松手,反而握住她手腕,侧目望她,眼里神色纷杂而偏执。

褚清秋没有同她对视。

“留存至今的,身负清气的神。”宁拂衣张口,低声道,她又将那腕子握紧了些,拉她到自己身前,“你早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褚清秋摇头,她心里亦是茫然,“我真的不知。”

“我虽活得久,却也不是知晓万物。”褚清秋摇头,“衣衣,你冷静些。”

“我非常冷静。”宁拂衣惨白着脸笑了笑,“你如今知晓了,打算如何,告诉他们你乃神身,要再次以身为祭灭火吗?”

“宁拂衣,你不要迁怒我。”褚清秋道,她反手挣脱宁拂衣的掌心。

“而且你前日还说,要陪我的。”

宁拂衣已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只知心中哀伤与悲恸混于一处,头脑发昏。

“我说陪你,不是要你死,不是要你生作苍生的器具,一旦有什么都要你用命去换!”

“都说时间万物皆有因果,我们到底种下了什么因,才能换来这般恶果,我不懂为什么!”宁拂衣低沉着声音不让旁人注意,但每一声都是愤怒的控诉。

“你这样好的人,为何让你一次次赴死,只因你生来为神,便要承担这许多吗?凭什么!”

她说凭什么的时候,声音已带了哭腔。

褚清秋像是暗夜凉风,拂去她周身浊气,而她逐风两世,却仍是握她不住。

她不要这般,亦痛恨自己没有办法如今就除掉蓬莱,斩断那颗高高立于天上的,作恶多端的头颅。

“可是鬼火不灭,便是如了邪灵之愿,人间将成为炼狱,你所触目所及的所有生灵,皆会化作灰烬。”褚清秋双眸沉寂,“包括那些一心为你之人,柳文竹,容锦,九婴……”

“那也同你无关。”宁拂衣打断她话,偏执感涌上心头,只想拼了命抓紧眼前的人影。

“来人。”她忽然说,随后黑烟涌起,寒鸦落于她身前,黑溜溜的眼睛看看宁拂衣,又看看黛眉攒起的褚清秋,发觉气氛不对,未敢多言。

“去云际山门,告诉平遥长老,就说神尊有要事在身,这几日不回回门了,要他们抓紧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寒鸦低头道了声是,然后挥着翅膀离开。

“宁拂衣,你……”

“同我回憷畏堂。”宁拂衣头一次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言语不容置喙。

憷畏堂安逸祥和,同离开时并无差别,进门的石桥下流水潺潺,时不时闪烁锦鲤鳞片的金光,照亮四周坚硬的石壁。

褚清秋被宁拂衣一路拉着往里走,再然后大门封死,三道结界将地宫与世隔绝。

“宁拂衣,你要囚禁我么!”褚清秋听见结界落地的声响,愤怒地甩开了宁拂衣的手。

白骨自她掌心化作玉棍,如剑般指着宁拂衣面门。

“我没有囚禁。”宁拂衣无畏地望向她,张开双臂,“结界同我命脉相连,你杀了我,自然可以出去。”

“宁拂衣!”褚清秋掌心白光一甩,凌厉寒光擦着宁拂衣身体而过,将石桥炸成碎片,桥下锦鲤将尾巴摇出残影,着急忙慌地躲避。

“你当真是好样的!”褚清秋气得眸尾泛红,胸脯起伏。

“你不是早便知道。”宁拂衣放下双手,眼中冷冽决绝,说罢没再多言,转身回了寝殿。

寝殿一片漆黑,有火烛随她脚步声亮起,照出屋中摆设的轮廓,宁拂衣步伐有些发软,慢慢坐在一张曜石方桌边。

喜鹊端上来一壶茶水放在桌上,轻声道:“堂主,您同神尊……”

“没什么。”宁拂衣道,她接过茶杯,自己倒了杯浓茶,抬头饮尽,企图压下心中的恐惧。

对可能再次失去褚清秋的恐惧。

喜鹊为难地嗯了一声,开口道:“神尊还立在门口呢,整个人魂不守舍。”

“知晓了。”宁拂衣闷闷道,她抬眼,“你去跑一趟魔窟,将能寻到的古籍尽数找来,再传令下去,要商仇告知所有魔窟的妖魔,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一旦有线索,统统有赏。”她心思杂乱道。

“玉净开云瓶?”喜鹊将名字记在心中,颔首,“是。”

喜鹊无声退去后,宁拂衣盯着闪烁的烛火发了会儿呆,随后摸出神魔诀,一遍遍翻看上面意味不明的心法口诀,试图找到些什么。

但并没有任何关于玉净开云瓶的言语,于是她越翻越烦躁,抬手将其掷向墙壁。

书册啪的一声撞于墙壁,又书页翻动,哗哗落下,不慎碰到烛火。

眼看纸张要被烛火烧毁,宁拂衣心下一惊,下意识闪身,从火舌里夺回书册,惊魂未定地放在胸口。

她愣了许久,低头再次翻开书页,幸好没有烧去什么,只在一页留下道焦黄印记。

宁拂衣看着那道印记,黛眉微抬,将书页凑近了些,印记下标记的是几句梵文,被褚清秋一丝不苟地抄录下来。

“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难易相成,长短相形……”她对照梵文慢慢念出,“神魔本源,皆为一念,念之不变,神魔诛天。”

这是何意?似乎只是一段讲经论道的囫囵话,也并非什么修仙心诀。

就算神魔皆源于天地,有丑才有美,有恶才有善,有魔方有神,那又如何呢?

善恶终不两立,美为丽,丑为恶。神为天下,魔为宵小,若能为神,谁愿成魔?

这段话不断于心中缠绕,宁拂衣如同一脚踏入怪圈,寻不出头绪,挣扎思考间,竟有了几分走火入魔之感。

亏得此时敲门声响起,她才从萦绕耳边的古老言语中挣脱,登时如抽身出水,大汗淋漓。

门被打开,殿外冷风吹去一身汗水,宁拂衣恍惚抬头,看见了褚清秋。

她顿时脚下一软,背靠于墙上,收起神魔诀。

“我察觉你气息不稳。”褚清秋疾步走来,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担忧道,“你怎么了?”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摇头,随后用脸寻到她掌心,将脸颊贴于其上。

“褚清秋……”她喃喃道,“褚清秋……”

“我不想让你死。”她说,“我想同你相守到老,我想同你去许多地方,做许多事,那些心愿我一个都未实现。”

“我爱你这么久,真正相伴的几日都不曾有,何其可恨!”她热泪涌出眼眶,“你的大道我成全过一次了,为何还要有第二次?”

“我真的不服,我不服!”她抬手抹泪,像个不管不顾的孩童,“我到底何错之有,你到底何错之有?”

“我说要保护你的……”她呜呜地哭。

“衣衣。”褚清秋满眼心疼,她揽过宁拂衣,在她背上轻拍。

“这人间事,并非对错便可概括的。”她也含了泪,一遍遍抚摸女子颤抖的背脊。

“若没有你,我这一世何其枯槁贫瘠,我从天地生,为天地死,这便是我的一世。”她柔声道,“你已让我体会了人间情暖,甚至要我做了一世真正的人,我已无憾了。”

“衣衣乖,往后没有褚清秋,也只是没有了褚清秋。你还有许多人爱,你不会再入魔,这不是你前世最想要的么,自在逍遥。”

“没了你,还有什么逍遥?”宁拂衣说,“我明日便杀上蓬莱……”

“你知晓不可能。”褚清秋打断她话,将她眼下热泪擦去。

“天瑞帝君身负真神的修为,若他真的被邪灵附身,那么真神的修为加上邪灵之力,饶是千年前的我操纵残月阵,也是歼不灭的了。唯有仙门联合,方有一战的可能。”

“何况他如今还有无极鬼火,鬼火不灭,你如何靠近蓬莱?”褚清秋思绪清晰,一字一句攻破宁拂衣的防线。

褚清秋看着宁拂衣眼中的光芒渐渐堙灭,最后只剩空洞,亦是难过至极。

“衣衣。”她轻轻道,低头含住了她满是泪水的唇,极尽温柔地轻吻。

她主动地探入更深,主动地拥抱宁拂衣,主动将宁拂衣的手围过自己腰间,用自己两世都没有过的温柔,试图止住她的泪水。

即便不习惯,即便羞赧,却还是将她揽至桌边,半靠于桌沿。

用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看她,抬手撩开青丝,露出泛红的脖颈,拎着她腰带将她拽到怀中,示意她抬手。

宁拂衣听从她的指示,抬手解开她衣衫上的结,火苗的尖儿微微颤动,眼前的人颤抖一瞬,被她推上漆黑的桌案。

桌上的茶水被打翻,浓茶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沾湿了褚清秋的衣摆。

“衣衣,你可以唤我声别的吗。”褚清秋呼气般道,她指尖划过宁拂衣肩头,握住她手,慢慢指引。

“你从来只叫神尊。”褚清秋声音如微风,清清冷冷拂动人心尖,凄然笑了,“我不想做神尊了。”

“你想听什么?”宁拂衣泪眼婆娑,吻从额头落到她鼻尖,又划过下巴。

“什么都好,只要没有别人叫过,都好。”她说。

“小褚。”宁拂衣抬眼,手上却没停,便眼看雪白的肌肤一点点染上浓彩。

“不好听。”褚清秋摇头。

“清秋,秋秋,秋儿……”

“随你。”褚清秋说,她张开双臂搂住宁拂衣的脖颈,在她耳垂重重咬了一口,像是报复她的动作。

宁拂衣叫习惯了敬称,如今改叫名字,总有种以下犯上的不真实感,于是多喊了几次。

“秋儿,秋儿……”

“衣衣。”褚清秋打断了她的絮叨,在她耳边说,“若还有来世,换我追随你。”

换我做地上的一粒微尘,随君而起,向君而行。

——————

宁拂衣辗转一夜,一刻都没有放开褚清秋的身体,不是攥着她手腕,就是抱着她腰肢。

她不想放开,仿佛唯有同褚清秋融为一体,使其意乱神迷时,对方才不会放开她的手。

到最后两人都累了,散去仙力昏昏欲睡,她还凭着最后的力气,把人搂进了怀中,八爪鱼一样抱着。

“睡吧。”她轻声道,吻去桃花眼眼角沁出的尽兴的泪滴。

那日过后,宁拂衣没再做那孩子气的幽禁行为,而是化作了褚清秋腰间的荷包,亦或是任何一种挂件,时刻攥着衣袖,寸步不离。

又以这般的形象同她回了云际山门,听平遥长老讲述这几日的情况。

平遥长老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定力,不去看像氅衣一样扒在褚清秋背后的宁拂衣。

“唐掌门派人前去蓬莱商谈,谁料蓬莱将放出一把火,将几名弟子烧作了灰烬,此事已轰动整个仙门乃至六界,如今各方皆群情激奋,闹着要共同对抗蓬莱。”

“看来此事更为复杂,他们真的想毁了苍生。”平遥长老扼腕叹息,随后抬眼,被扰得心乱如麻,忍无可忍。

“宁拂衣,你能否莫要再抱着神尊了?”

“随她去吧。”褚清秋负手立着,出言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