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报仇

翌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昨夜清透的月光在破晓时分被乌云遮挡,便也遮挡了朝霞,直到清晨都是一片昏暗之色。

云际山便在这样的晨光中苏醒,鸟叫划过长空,宁拂衣猛然从榻上惊醒,翻身落地时,眼角泪痕都未干。

她脑中还有半刻不清醒,跪在原地停滞了会儿,待到昨日记忆全部涌入脑海,方才惊慌失措地跑向门外。

她连仙力都忘了用,只顾着使唤腿脚,出门时两次险些绊倒。

心中的恐惧在踏出静山宫的那一刻达到顶峰,她不知晓自己会看见什么景象,或许鬼火已经消亡,或许晴光正好,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彻底将她踏入地狱。

“褚清……”

她越过门槛,猝然停下,发丝随她动作甩过脸颊,留下清晰的痛感。

“褚清秋?”宁拂衣屏息上前拉住女人的衣袖,走到她身前。

好闻的香味,熟悉的容颜,褚清秋没有死,宁拂衣好像这时才学会呼吸,大口喘起了气,上前便要将人按进怀里。

但她很快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褚清秋的脸色,青灰枯败,还有隐约的水光沿着眼周打转。

“怎么了?”宁拂衣小心翼翼握住她双肩,见她并不回答,于是扭头朝她盯着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方最是黑压压的一块浓云。

“到底怎么了?”宁拂衣将她目光挡住,又问。

褚清秋这才被她唤醒,眼神望向宁拂衣,眼眶肉眼可见染上猩红之色,好像沾血的栀子花瓣,徒留凄然。

她抬手拉紧宁拂衣的手臂,像在寻求支撑,低声开口。

“秋亦……”

她的声音已经尽量平稳了,可还能从颤抖的尾音中听出听出悲怆:“秋亦呢?”

宁拂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云际山门山巅的那片山崖就在云深殿前不远,立于重峦之上,往下便能俯瞰十八座山峰,曾是弟子们最爱打坐修炼的地界。

但今日却没一个人敢走上前去,所有人都默然围在山崖之后,一言不发,感受越来越大的风,和风中已经隐隐约约夹杂着的雨点。

褚清秋到来后,所有弟子都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于是她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宁拂衣跟在她身后,待重重人影尽数散开后,崖上的一切便印入眼帘。

那景象是给人冲击的,宁拂衣移开了眼神,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

人群中时不时有抽泣声响起,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并不阻碍看到那个单薄的背影后,心生悲凉。

青衣垂曳在身侧,女子面对群山盘膝坐着,从不离手的两把弯刀一把插在地上,一把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顺着从她背后刺出的刀尖流下,染红了一小丛的草叶。

褚清秋一步步走向她身影,双唇抿紧,神情木然。

她走到半路软了腿,顿时踉跄一步,宁拂衣忙挥出一道仙力,仙力风一样绕过她的腰,将人扶稳。

随后宁拂衣才走上前,递了手掌给她,却被褚清秋摇头拒绝。

褚清秋绕到女子身前,女子已经没了气息,脸上也尽数褪去血色,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唇边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褚清秋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手中仙力终于抑制不住,白光从她掌心窜出,登时将远处的山头炸得四分五裂,碎石飞溅。

宁拂衣浑身一震。

她见过一次褚清秋这样的神情,是在她落入虎穴的时候,一向清冷淡漠的女人眼中被狠厉占满,眼角红得刺目。

如今也亦然,她周身的寒气使得其他弟子们纷纷后退,不敢再接近。

此时人群忽然又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女子挤过人群,待看到秋亦的身影后,同她们一样愣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宁拂衣……”她颤然出声,似乎在向宁拂衣求证什么。

宁拂衣朝她摇了摇头,转身不再敢看她神情。

宁拂衣虽不解到底为什么,但此时她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接下去的一切,则验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天空忽然一声雷鸣,随后零星雨滴从乌云中落下,砸得人头皮发凉,再然后雨势变大,雨打山石树叶的哗哗声响起,盖过了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远处山头上的鬼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此时骤然旺盛起来,即便周围并无能够燃烧之物,却还是一瞬火光冲天。

围观的弟子纷纷发出惊叫,拉扯着同伴要赶去,然而却又被崖上的一幕吸引,又纷纷驻足。

只见褚清秋忽然在半空中画出个阵法,大雨淋湿她发丝和衣衫,但她却未曾用仙力去遮雨,而是任由水在她脸上冲刷,只眼神凌然地完成那些冗赘的线条。

“快看,秋亦的身体!”有弟子忽然指着前方大叫,众人投去目光,震惊地发现方才还坐在崖上的女子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然变得透明了。

九婴看得红了眼眶,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宁拂衣拉住手腕。

“她同你说了什么?”宁拂衣开口。

“她说……”九婴望着越来越看不清的秋亦的背影,喃喃道,“她说她是玉净开云瓶。”

宁拂衣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褚清秋掌心的阵法已经全部完成,而秋亦的身体只留下一道虚影,化作栀子花的形状,又吹散在风里。

于是那个由褚清秋一片花叶化成的最后的肉身,连带着曾经满眼赤城喊着神尊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褚清秋眼角落下一滴泪,随后张口,空灵的声音自天外传来,念着少有人听得懂的古老的神语。

话毕那刻,另一道影子从阵法中浮现,是个巴掌大的青羽瓶,瓶身滑腻盈润,瓶口刻了一串古老的铭文,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瓶身出世的那刻,四周狂风忽起,吹得众人左摇右晃,更为肆意的雨滴砸上头脸,咚咚作响,在场之人尽是狼狈。

而褚清秋则换了个手势,双指指向玉净瓶,低低道了声“镇”。

再然后,便见玉瓶忽然升至半空,瓶口璀璨如日月,歪斜冲着鬼火,随后更是长风四起,天地间忽然降下香气,那香气幽然沉静,是所有人都不曾闻过的气味。

急躁的雨滴忽然变唤了,像是三月春雨,细润如酥,被雨洒过的地方皆焕发生机,枯草吐绿,枯树生花。

而远处垂死挣扎的无极鬼火在接触柔润的雨丝后,气焰顿如釜底抽薪,蔫吧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无影无踪。

看着这一切的弟子们目瞪口呆,待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后,几人顿时如释重负,而剩下的人却依旧愣着,直到有人开口。

“方才那便是,玉净开云瓶?”

“秋亦,秋亦便是玉净开云瓶?”

他们话音刚落,头顶的乌云便好似从中间撕开,耀目的日光透过裂缝撒下人间,方才的狂风暴雨一瞬转为风和日丽。

只留众人湿漉漉站于山崖上,面面相觑。

有人想庆祝鬼火的威胁终于被解除,但忽然记起死去的秋亦,笑容就僵在脸上,于是很快,人群中又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撒到褚清秋身上,暖融融的光代替湿寒,褚清秋沉默落地,玉净开云瓶也收去光辉,化作正常形状,打着旋朝她落下。

稳稳落在她掌心。

不需任何契约,便认了主。

褚清秋立于山崖边缘,她视线扫过焕然如洗的山河,扫过已经消失,再构不成威胁的鬼火,最后才落于玉色青翠的瓶身。

瓶子立于她手上,安安静静,褚清秋耳边却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师尊”。

从只有小臂大的奶团子,到后来神采飞扬的少女,再到甘心化作的鸟儿,她一直守在她的师尊身边,从未离去半步。

如今亦是。

“蓬莱。”褚清秋忽然开口,她将瓶子握在掌心,“宁拂衣!”

宁拂衣忙跑上前,手冷不丁被她死死攥住,低头,对上那双忍着泪水,忍到满是血丝的桃花眼。

看着那双眼睛,宁拂衣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承认,在醒来看到褚清秋安然无恙之时,她是怀了满心庆幸的,可是如今褚清秋不用死了,她却无法高兴。

因为她知晓,若不是秋亦代替褚清秋死去,那么如今的她,应当早已疯魔。

“我都听你的。”宁拂衣说。

褚清秋眼下又有几滴泪掉落,但她很快就转身将眼泪洒在风里,颀长的身影穿过散开的人群,大步往云深殿而去。

宁拂衣知晓,褚清秋要不顾一切地对抗蓬莱了。

人群也跟着褚清秋散去,宁拂衣低头,沉默着收起了秋亦留下的两柄弯刀,将上面的血擦干净,小心放进一念珠。

转身正欲跟上人群时,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红色身影。

一向妩媚肆意的身躯此时十分僵直,像是定在了原地,宁拂衣顿生不忍,慢慢走到她身前。

“你怎么了?”宁拂衣轻声道。

“我不知晓。”九婴回答,她仍看着地上未被冲刷干净的血迹,金色的眼瞳中茫然而不解。

“她昨夜除了关于玉净瓶外,就没说些别的?”宁拂衣忍不住问。

“还有她的身世,关于苍云国,是蓬莱为了抢夺玉净开云瓶而屠尽了她的国家。”

宁拂衣讶异颔首,又问:“还有呢?”

“她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九婴垂下蒲扇一样的睫毛,“再无旁的了。”

宁拂衣心里一阵酸涩,包括眼眶,她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九婴的眼神,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你讨厌她么?”

九婴摇头,红唇勾出一丝苦笑,她无力地看向宁拂衣:“她并非第一次在我面前死去,可从前我虽怜悯,但那怜悯终归是高高在上的。”

“但如今不知为何,这里……”她鲜红的指甲敲了敲心口,“闷闷的。”

宁拂衣朝天看去,忍下眼泪,随后张开手,将茫然的女人搂进臂弯。

待到对方枕在她肩上时,轻轻拍她背脊,道:“你不知晓也好。”

拍着拍着,脖颈敏感地察觉了一滴泪。

“我去寻神尊了。”宁拂衣吸了吸鼻子,说。

————

九婴将秋亦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褚清秋,而褚清秋听完只是越发沉默,而后将白骨捏得更紧。

她早就知晓玉净开云瓶流落人间,所以为了寻到此法器,也曾做过一阵子的努力。

她确实知晓玉净开云瓶可能同秋亦有关,当初能够找到并收养秋亦,也是因为寻找玉净开云瓶,但却并不知晓寻而不得的玉净开云瓶,竟就寄生在秋亦魂魄之中。

如今鬼火再无威胁,各派也重振士气,召集仙门大军,准备不日便进攻蓬莱,彻底消灭其气焰,好让六界重归安稳。

仙界战役一触即发,到处都弥漫着紧张气息,因为鬼火事件,无数仙门众人彻底打碎了对蓬莱的崇敬,而转为彻底的厌恶。

更有激进者,恨不得如今就冲到蓬莱大门前,将之打得屁滚尿流。

一连几日褚清秋都在云深殿,同各派掌门商讨对策,宁拂衣则并未参与,而是搬了张藤椅坐在云深殿外,默默陪着褚清秋。

在所有人眼中,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故而也就无人在意。

终于,云深殿的门打开,掌门长老们三三两两从门中走出,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地离开云际山门,赶着回门部署。

就连一向同宁拂衣不对付的李菡萏也没看她,而是拎着裙摆急急掠过,踩着云霞飞了。

待人离去地差不多,宁拂衣才走进殿内,正同褚清秋说着什么的平遥长老看见她来了,低头咳嗽两下,找了个借口,步伐矫健地离去。

褚清秋本身也无需用膳,可在殿内关了几日,看上去就是瘦了,宁拂衣便心疼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腰。

“决定好了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点了点头,她身子一歪,顺势躺在宁拂衣肩头,阖目休息。

她要为秋亦报仇,还有那么多被蓬莱肆意屠杀的生灵。

神仙的眼下都有了青黑色,宁拂衣盯着她侧脸看了半晌,将人圈得更紧:“那个天瑞帝君实在狡诈,我们须得小心行事,何况你……”

“如今得了玉净开云瓶,仙力又恢复两成,你莫要忧虑。”褚清秋出言安抚。

“我不忧虑。”宁拂衣低头吻过她发丝,“我会保护你。”

褚清秋闻言,唇角勾了勾,只当她满腔热血。

宁拂衣感受到了她的笑,于是声音放重了些:“我就是会保护你!”

随后将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褚清秋警惕地抬眼。

“你先说你不生气,否则我怎敢告诉你。”宁拂衣说着般去挠她腰间,褚清秋便像花枝一般在她怀里扭动起来。

“宁拂衣!”褚清秋最终没能抵得过她耍无赖,一连阴云密布几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笑,随后敛去笑意。

“好好好,我应了。你说,什么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