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犹如蕃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麦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还有青草和树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他开设的木器社遐迩闻名,生产的木器林林总总,床桌椅凳衣橱箱匣条案木盆马桶遍布方圆百里人家,还有迎亲的花轿和出殡的棺材,在唢呐队和坐班戏的吹奏鼓乐里跃然而出。

溪镇通往沈店的陆路上和水路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叫林祥福的人,他们都说他是一个大富户。可是有关他的身世来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外乡口音里有着浓重的北方腔调,这是他身世的唯一线索,人们由此断定他是由北向南来到溪镇。很多人认为他是十七年前的那场雪冻时来到的,当时他怀抱不满周岁的女儿经常在雪中出现,挨家挨户乞讨奶水。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

那时候的溪镇,那些哺乳中的女人几乎都见过林祥福,这些当时还年轻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的记忆:总是在自己的孩子啼哭之时,他来敲门了。她们还记得他当初敲门的情景,仿佛他是在用指甲敲门,轻微响了一声后,就会停顿片刻,然后才是轻微的另一声。她们还能够清晰回忆起这个神态疲惫的男人是如何走进门来的,她们说他的右手总是伸在前面,在张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他的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令人难忘,他总是声音沙哑地说:

“可怜可怜我的女儿,给她几口奶水。”

他的嘴唇因为干裂像是翻起的土豆皮,而他伸出的手冻裂以后布满了一条一条暗红的伤痕。他站在他们屋中的时候一动不动,木讷的表情仿佛他远离人间。如果有人递过去一碗热水,他似乎才回到人间,感激的神色从他眼中流露出来。当有人询问他来自何方时,他立刻变得神态迟疑,嘴里轻轻说出“沈店”这两个字。那是溪镇以北六十里路的另一个城镇,那里是水陆交通枢纽,那里的繁华胜过溪镇。

他们很难相信他的话,他的口音让他们觉得他来自更为遥远的北方。他不愿意吐露自己从何而来,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世。与男人们不同,溪镇的女人关心的是婴儿的母亲,当她们询问起孩子的母亲时,他的脸上便会出现茫然的神情,就像是雪冻时的溪镇景色,他的嘴唇合到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仿佛她们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这就是林祥福留给他们的最初印象,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有一人知道他不是在那场雪冻时来到的,这个人确信林祥福是在更早之前的龙卷风后出现在溪镇的。这个人名叫陈永良,那时候他在溪镇的西山金矿上当工头,他记得龙卷风过去后的那个早晨,在凄凉的街道上走来这个外乡人,当时陈永良正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看看龙卷风过后金矿的损坏情况。他是从自己失去屋顶的家中走出来的,然后他看到整个溪镇没有屋顶了;可能是街道的狭窄和房屋的密集,溪镇的树木部分得以幸存下来,饱受摧残之后它们东倒西歪,可是树木都失去了树叶,树叶在龙卷风里追随溪镇的瓦片飞走了,溪镇被剃度了似的成为一个秃顶的城镇。

林祥福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溪镇的,他迎着日出的光芒走来,双眼眯缝怀抱一个婴儿,与陈永良迎面而过。当时的林祥福给陈永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脸上没有那种灾难之后的沮丧表情,反而洋溢着欣慰之色。当陈永良走近了,他站住脚,用浓重的北方口音问:

“这里是文城吗?”

这是陈永良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地名,他摇摇头说:

“这里是溪镇。”

然后陈永良看见了一双婴儿的眼睛。这个外乡男人表情若有所思,嘴里重复着“溪镇”时,陈永良看见了他怀抱里的女儿,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她的嘴唇紧紧咬合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使劲,她才能和父亲在一起。

林祥福留给陈永良的背影是一个庞大的包袱。这是在北方吱哑作响的织布机上织出来的白色粗布,不是南方印上蓝色图案的细布包袱,白色粗布裹起的包袱已经泛黄,而且上面满是污渍。这样庞大的包袱是陈永良从未见过的,在这个北方人魁梧的身后左右摇晃,他仿佛把一个家装在了里面。

这个背井离乡的北方人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河北边,那里的土地上种植着大片的高粱、玉米和麦子,冬天的时候黄色的泥土一望无际。他的童年和少年是从茂盛的青纱帐里奔跑出来的,他成长的天空里布满了高粱叶子;当他坐到煤油灯前,手指拨弄算盘,计算起一年收成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

林祥福出生在一户富裕人家,他的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母亲则是邻县的一位举人之女,虽然出生时家道中落,可她饱读诗书心灵手敏。林祥福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去世。当时酷好木工活的父亲刚刚给他做完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凳子,放下工具喊叫他的名字,喊到最后几声时不再是他的名字,变成了啊啊的叫声,他双手捂住胸口倒在地上。年仅五岁的林祥福来到木工间的门槛前,父亲在地上挣扎的样子让他咯咯笑个不停,直到母亲奔跑过来跪在地上发出连串惊叫,他才止住笑声,然后害怕让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这可能是林祥福最初的记忆。几天以后他看见父亲躺在门板上面一动不动,一块白布盖住父亲的身体,白布短了一截,父亲的双脚露在外面,这双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脚,让童年的林祥福端详很久,他看见有一道划破的伤痕在父亲的脚底张开。

母亲穿上他从未见过的衣裳,披麻服丧的母亲双手端着一碗水从他身前走过,走到宅院门口,跨过门槛将水放在地上,然后母亲坐在门槛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黑夜来临。

父亲死后给他留下四百多亩田地和有六间房的宅院,还有一百多册线装的书籍。母亲饱读诗书和勤俭持家的品行也传给了他,从他学习认字起,就搬起父亲最后的手艺——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声响里和母亲温和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

他十三岁那年开始跟随管家田大下地视察,像他家的佃农一样一双泥腿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时会与田大一起跨入水田,当他回到家中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继续自己的学业时,仍然是一双泥腿。他继承了父亲的木工活酷好,小小年纪就与斧子、刨子和锯子打起交道,而且废寝忘食,进了木工间半天不出来。于是在农闲时,母亲就会领着他去邻村邻乡的木匠师傅那里拜师学艺,他常常在木匠师傅家里吃住一两月,传授过他技艺的木匠师傅个个称赞他聪慧手灵,称赞他吃苦耐劳,一点不像富裕人家的少爷。

他十九岁的时候,母亲病倒了。当时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多年的操劳之累和守寡之苦使她头发灰白,皱纹也刻满了她的脸。这时候母亲开始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端详自己的儿子,看到儿子已经像他父亲生前一样强壮,欣慰的神色从她眼中流出。儿子从田间视察回来或者从木工间出来,就把小桌子和小凳子搬到母亲躺着的炕前,备好笔墨纸砚打开书籍,继续接受母亲的指点。那时候他的木工手艺已经小有名气,他做的桌子和凳子有买家了,但是在母亲面前继续学业时,他仍旧使用父亲留给他的小桌子和小凳子。

行将离世的母亲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这些画面显示儿子的身体在小小的凳子和桌子之间越来越大,而书写的毛笔在儿子的手中越来越小。她的脸上因此露出一丝安宁的微笑,似乎是艰辛一生终得酬谢。

十月里最后的一天,已经不能动的母亲突然回光返照地侧过身来,长时间望着敞开的屋门,她是在期待儿子的出现,可是目光在她期待的眼睛里逐渐熄灭,她留给儿子的遗言是两滴挂在眼角的泪珠,仿佛是不放心儿子独自一人走在人世的路途上。

然后,林祥福五岁时见过的情景重现了,母亲躺在门板上,一块自己生前织出的白布盖住身体。披麻戴孝的林祥福端着一碗水走到宅院门口,他将水放在门前地上,他像十四年前的母亲一样,在门槛上坐下来,坐到黄昏来临,他看着从门口出发的小路曲折向前,进入远处的大路,大路在空旷和飘扬着炊烟的土地上继续前行,一直伸向天边燃烧的晚霞。

三天后,林祥福将母亲埋葬在父亲身旁,这位十九岁的男子双手撑住铲子在那里站立良久,站在他身后的管家田大和他的四个弟弟默不做声,直到黑夜降临,田大提醒他一声,他才在迟缓的脚步里回到家中,然后抹去脸上的泪水,继续重复过去的生活。

他像往常一样,每日清晨与田大一起走上田埂,去查看田地里庄稼的长势,与在地里劳作的佃农们聊天说话,有时候他会卷起裤管下到地里与佃农一起劳作,他做农活的熟练不输佃农。空闲的时候他长时间坐在门槛上,没有母亲织布的声响,他也就不再去翻阅那些线装的书籍。他独自一人生活了五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只有田氏兄弟从宅院的后门进来,与他说些与田地庄稼有关的话时,这个宅院里才有了他的声音。

每年的深秋,林祥福都会牵着毛驴,带上一年收成所积余的银元,走进城里的聚和钱庄,换成一根小金条,同时买上一两段彩缎带回家中。金条藏在家中墙壁隔层的木盒里,彩缎放进里屋的衣橱。

这是他母亲生前的习惯。积攒金条是林家祖上开始的,彩缎是为儿子相亲时用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这位疾病缠身的女人,总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将一段彩缎放入包袱,疲惫地坐上毛驴,田大牵着毛驴,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摇摇晃晃远去。

在林祥福的记忆里,母亲这样的出门差不多有十来次,每次回来时包袱里都没有了彩缎,林祥福知道母亲没有看中女方,她将彩缎留下是为了给女方家眷压惊,这是多年来的风俗。她回到家中,将毛驴交给迎上来的林祥福时,总会疲惫地笑着说:

“我没有留下吃饭。”

林祥福知道这就是相亲的答案,如果母亲留下吃饭,就是她看上女方了。母亲死后,林祥福继承母亲的习惯,进城时顺便买来一两段彩缎,为自己相亲时备用。

这期间有媒婆数次找上门来,为他介绍未来的新娘,他也跟随媒婆风尘仆仆去女方家中相亲,在那些与他门当户对的人的家里,他显得迟疑不决。

习惯了母亲为自己做主的林祥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且母亲十来次相亲的空手而归,使林祥福在迟疑不决的同时,增添了不知所措。每一次看见女方时他就会在心里想: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喜欢这个女子?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没有留下吃饭,留下了带去的彩缎。

曾经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让他心动,那是在三十里路以外的刘庄,这户人家的深宅大院让林祥福为之动容,他在厅堂里坐下来以后,那位女子的父亲递给他旱烟,林祥福正要推托说自己不会抽烟时,看到媒婆的眼色,于是他就接过旱烟,这时候那位漂亮的女子低头从里屋出来,款款地走向林祥福,她给林祥福装上一袋烟,随后又低头回房。

林祥福知道这位女子便是他相亲的对象,她给他装烟时双手哆嗦,媒婆问了她几句话,她也没有回答。不过她和林祥福倒是四目相望一下,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一亮,林祥福则是感到自己热血沸腾起来。在接下去的寒暄里,林祥福心猿意马词不达意,当女方的父亲问他是不是留下来吃饭时,他显然是想留下来,可是媒婆的眼色改变了他的想法,他迟疑一会儿后,从包袱中取出彩缎,放在桌上,女方父亲吃惊的眼神让他羞愧,他满脸通红,匆匆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林祥福眼前充满了那位女子漂亮的容颜和她父亲吃惊的神态,林祥福心里堵住似的难受。媒婆在路上告诉他,之所以使眼色让他回绝这门亲事,是她担心刘家的那位姑娘可能聋哑,媒婆说姑娘给他装烟的时候,她几次用言语去逗引姑娘,姑娘就是不应答,像是没有听见。林祥福觉得媒婆说得有理,可是心里就是放不下刘庄这个名叫刘凤美的女子,直到快走完三十多里的路程,望到自己家的宅院,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就这样,成亲的机遇与林祥福失之交臂,他二十四岁了,然后一对年轻的男女来到他的宅院前,女的身穿碎花旗袍,男的是宝蓝长衫,女的头上包着一块蓝印花布的头巾,他们的身后都背着包袱,两个人站在他家的大门外说话,他们的语速很快,仿佛每个字都在飞。

那是黄昏时刻,院子里的林祥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可是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开门出去,那个年轻男子改用林祥福能够听懂的腔调说话了,这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告诉林祥福,他们乘坐的马车一个轮子突然散架,马车不能走,前面的车店有十多里路,天色又在黑下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小心询问林祥福,能不能让他们在他家借宿一夜。

那个年轻女子站在男子的身后,正在取下她蓝白分明的头巾,同时用羞怯含笑的目光打量林祥福,林祥福看见了一张晚霞映照下柔和秀美的脸,这张脸在取下头巾时往右边歪斜了一下,这个瞬间动作让林祥福心里为之一动。

这天晚上,三个人围坐在一盏煤油灯前,谈话中,林祥福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在他们互相的称呼中,他知道了妹妹叫小美,哥哥叫阿强。林祥福仔细端详他们,觉得他们长得不像兄妹。那位叫阿强的哥哥看出林祥福的心思,说妹妹长得像母亲,他长得像父亲。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之所以不像兄妹,是因为他们的父母长得不像。林祥福听后笑了起来,接下去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文城的城镇,在遥远的南方,渡过长江以后还要走六百多里路,那里是江南水乡。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是出门就遇河,抬脚得用船。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世,兄妹北上是要去京城投奔姨夫,他们的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阿强相信他那有权有势的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

说话间屋外传来牲口嘹亮的叫声,林祥福看见兄妹两人显出吃惊的神色,告诉他们那是毛驴的叫声。他们两人惊奇地说,原来毛驴的叫声是这样的。林祥福由此知道他们生活的南方水乡没有毛驴。

这天晚上林祥福冗长地讲述起自己,讲到记忆中模糊的父亲,讲到记忆中清晰的母亲,讲到线装的书籍和母亲的织布机,讲到童年时的青纱帐,最后告诉他们,在方圆百里之内他算得上富裕之户,他看见这句话让阿强的眼睛闪亮了,他又去看小美,小美的微笑仍然有些羞怯。

林祥福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晚上,母亲去世以后,这间屋子沉寂下来,这个晚上有了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音。他喜欢这个名叫小美的女子,很少说话的小美一直眼含笑意,她侧身坐在对面,双手不停摆弄蓝印花布的头巾,林祥福见到上面凤凰和牡丹穿插在一起的图案,好奇地探头过去,赞叹这块头巾的精美,他说他们这里的都是白布头巾。他听到了小美甜美的声音,小美说这叫凤穿牡丹,是富贵的图案。小美说完话,明净的眼睛透过煤油灯的光亮望着林祥福。正是她的眼睛,使平日里很少说话的林祥福变得滔滔不绝,他感到小美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那是在南方青山和绿水之间成长起来的湿润面容,长途跋涉之后依然娇嫩和生动。

这个娇嫩和生动的女子第二天病倒了,躺在林祥福家的炕上,额头上放着一块浸湿的手帕,长发从炕沿上披落下来,如同南方水边的柳丝。她的哥哥愁眉不展,坐在炕沿上用那种很快的语调与她交谈一会儿后,走到林祥福面前,忧虑地说妹妹生病了。他描述妹妹的病情,说她早晨起来时感到一阵一阵发晕,下地后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摔倒了。他说摸过妹妹的额头,那地方烫得就像刚刚烤熟的红薯。他的声音无可奈何,自言自语说只能一个人上路了。他小心询问林祥福,能否暂时收留他妹妹?他说到了京城找到姨夫以后就会回来接她。林祥福点了点头,这位哥哥走到炕前,再次用林祥福无法听懂的飞快话语与妹妹说了几句话,然后背起包袱,撩起长衫跨出院子的门槛,从小路走上了大路,在日出的光芒里向北而去。

林祥福想起昨晚似睡非睡之时,小美的微笑始终在眼前浮现,清秀的容颜在他的睡眠里轻微波动,仿佛漂浮在水上。后来,一条黄色大道向他滑行过来,他看到清秀的容颜正在大路上远去。他突然清醒过来,不安和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伴随他度过漫漫长夜。黎明来到以后,小美留下来了,林祥福心里的白天也来到了。

林祥福走到小美跟前,看见小美闭着的眼睛张开来,翘起的嘴唇也同时张开,小美说:

“给我一碗水。”

这一天的下午,小美从炕上下来,取出包袱里的木屐穿在脚上,做起了家务,黄昏时她坐在门槛上,在夕阳通红的光芒里,微笑看着从田地里察看庄稼回来的林祥福。

林祥福走到跟前,她起身与林祥福一起进屋,将桌上准备好的一碗水递给他,又转身走去。林祥福听到屋内有异样的声响,接着看见小美脚上的木屐,她在屋内走动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林祥福惊奇的样子使小美笑起来,她说这叫木屐。林祥福说他从未见过木屐。小美说她们家乡的姑娘都穿木屐,尤其是夏天傍晚的时候,在河边洗干净脚以后,穿上木屐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行走,木屐响成一片,就像是木琴的声音。林祥福问什么是木琴的声音,小美一时答不上来,她低头想一想,就在屋内走了一圈,等木屐清脆的响声消失后,她说:

“这就像木琴的声音。”

林祥福看见屋子已经收拾过,桌上也摆好饭菜,小美含笑站立一旁,像是在等待什么。林祥福似乎来到别人家中,眼前的一切使他局促不安,他感到站在对面的小美也有着同样的局促不安,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小美也坐下来,他拿起筷子,小美也拿起筷子。小美脸上洋溢起红晕,林祥福心想她已经从清晨的疾病里康复了,为此他有些吃惊,小美的康复突如其来,如同她突如其来的病倒。

此后流光易逝,有几次林祥福沿着田埂走回家中时,见到小美坐在门槛上,她双手托住脸颊陷入沉思,迷离的眼睛眺望远处。林祥福心想她是在期待哥哥的来到,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的男子应该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了。

他们在饭桌旁坐下以后,那个名叫阿强的哥哥成为经常的话题。林祥福为了安慰小美,总是说阿强应该到京城了,很快就会来接她。说完这话,林祥福眼前出现这样的画面,身穿碎花旗袍的小美跟随她的哥哥,在日出的大路上慢慢远去,她小巧的脚上是一双乌头袜和一双木屐鞋。随后林祥福惆怅满怀,这个和自己相处多时的南方女子,这个为他煮饭为他洗衣的小美一旦离他而去,他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的一天,小美在林祥福母亲留下的织布机前坐下来,她吱哑吱哑摆弄了很长时间,这是她第一次摆弄织布机,到黄昏的时候,终于能够掌握这架织布机。从田地里回来的林祥福走进院子时听到织布机的声响,产生了瞬间的幻觉,以为母亲正在屋中,随即他猜想到是小美。他跨过屋子的门槛,看见坐在织布机前的小美满脸通红,额上挂满汗珠。小美看见林祥福进来,立刻起身迎上去,一遍遍告诉他,这架织布机的声音比她家乡的织布机响亮很多,就像驴的叫声比羊的叫声响亮很多一样,她说刚开始吓一跳,以为织布机被她弄坏了,然后说她学会织布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林祥福第一次见到小美这样的神态。一个在屋子里走动时只有木屐声响的女子,一个不会笑出声音而是将笑意含在嘴角的女子,此刻容光焕发了。

林祥福感到母亲的织布机让小美安心下来,此后他不再看到坐在门槛上的小美,而是听到织布的声响持续不断。母亲去世后沉寂五年的织布机,在另一个女人的手里响了起来。林祥福不再提起阿强,这个名字正在远去。小美似乎也忘记了哥哥,她在做饭洗衣操持家务之余,就会沉浸到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声响里。林祥福开始从架子上取下线装的书籍,用袖管擦去上面的灰尘,空闲时阅读它们。他在小桌子和小凳子之间坐下来,会看到小美掩嘴而笑,他知道是自己的身体和太小的桌凳很不协调,也会嘿嘿笑上几声。小美在木工间见到有适应林祥福身体的桌凳,不知道他为什么使用儿童的桌凳。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温暖,只是有时候林祥福会有焦虑,看着小美在织布机前的身影,心想为什么没有媒婆来为她提亲?

入冬后的一个夜晚,雨雹来到,在林祥福入睡之际铺天盖地击打下来。林祥福被爆竹般的响声惊醒,他支起身体看见窗户已被风吹开,白如蚕茧的雨雹倾泻下来,如同一张摇动的帘子,让黑暗中的屋子闪闪发光。

林祥福看见了小美,她双手抱住身体站在林祥福的炕前,雨雹的光亮显示了她脸上的惊慌。这时候一块形大如盆的雨雹击穿屋顶,砸在小美身旁的地上,小美惊叫地爬到林祥福的炕上,钻进了林祥福的被窝。刚才屋顶被砸出的洞口纷纷落下来碗大的雨雹,砸到地上后犹如花开花谢。

林祥福感到小美蜷缩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打抖,接下去像是用手抚平一张柔软的宣纸,林祥福的身体慢慢将小美蜷缩的身体铺平。他感到小美的身体正在舒展,两人的衣服紧紧贴在一起,小美的体温被点燃了,变得灼热起来,透过衣服温暖了林祥福。接下去林祥福再也听不到雨雹的响声,虽然两人只有耳鬓厮磨,没有肌肤相亲,小美灼热的体温和紧张的喘息也让林祥福沦陷了进去,其间林祥福惊醒似的感受到一次巨大的震动,仿佛房屋快要倒塌,他吓了一跳,随即他就返回到小美的体温和喘息之中。直到第二天打开屋门,看见一块石臼一样巨大的雨雹横在屋前,他才重新记起昨夜的那一声巨响。

雨雹过后是一片苍茫的景象,冬天坚硬的土地铺上一层冰碴,如同结了冰的湖泊那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村里不少茅屋在昨夜的雨雹里倒塌,那些受伤和受惊的人站在白天的寒风里,他们的身影像是原野上的枯树散落在那里。

林祥福去村里走了一圈,流着眼泪的女人和裹着被子的孩子可怜巴巴看着林祥福,周围零乱摆着从倒塌的茅屋里捡出来的物件,一些男人正在试图重新支起茅屋,于是屋顶的茅草散落开来,飘扬在寒风里,悬挂在树枝上,沾在人们的头发和衣服上。一些被雨雹砸死的牲口横倒在地,它们身上看不到一丝的血迹,它们从茅棚里被拖出来时身上沾满茅草和冰碴子。牲口的死使那些女人哭声凄厉,她们坐在地上对着苍天喊叫着:

“这日子怎么过呀?”

那些脸上冻出裂口的男人们则是眼泪汪汪,他们的声音低沉可是更加绝望:

“这日子没法过了。”

在村南几座坟墓旁,一个被雨雹砸死的老人躺在一块木板上,与失去牲口后哭天嚎地的悲哀不同,失去一位亲人的悲哀显得平静,一块已经破烂的白布盖住死者的脸,他直挺挺躺在那里。

没有人为他哭泣,只有五个为他掘坟的男人在旁边挥动锄头,他们是田氏五兄弟,他们身上冒着热气,锄头砸在冬天坚硬的泥土里,他们的手掌震出血丝。林祥福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撑着锄头看着林祥福,田大对林祥福说:

“少爷,是我们爹死啦,被冰雹砸死的,一块木盆那么大的冰雹,砸在他的脸上,那冰雹还不碎。”

林祥福眼前浮现出死者生前的模样,一个干瘦的蹲在茅屋墙角的老人,他的双手插在袖管里,咳嗽不止。

二十二年前,这个人带着他的五个儿子来到林祥福家的大门前,说他的名字叫田东贵,他指着五个儿子像是数数一样,他们叫田大、田二、田三、田四、田五。他和儿子们逃荒来到这里,只是问一下,能不能租给他们田地,当时田大十六岁,田五只有四岁,趴在大哥的背上睡着了。

林祥福的父亲站在门外与田东贵说了很多话,然后田东贵和儿子们住进了与林家宅院后门相连的两间茅屋。后来田氏五兄弟相继成家后,那里又新盖十间茅屋。林祥福父亲去世之后,母亲觉得田大忠厚,让他做了管家,他的四个弟弟一个一个长大后,就负责收租和做一些杂活。田氏五兄弟与父亲田东贵初来时,林祥福只有两岁,村里人经常看见田大驮着林祥福在村里和田间走动。

现在田大揭开那块破烂白布,林祥福看见一张破碎的脸,身上沾着茅草和冰碴子,他蹲下去,将破烂白布盖住田东贵,站起身对田大说:

“先抬回家去,用井水清洗,换上干净衣服,我去做一具棺材,再下葬。”

田大点头说:“是,少爷。”

在家中的小美听着村里飘来的这些悲伤声音,心里忐忑不安,听到林祥福回来的脚步声,她走出屋子想要问些什么,见到林祥福神情肃穆,她欲言又止。林祥福让她去里屋衣橱里找一块白布出来,小美点头回到屋里,林祥福去了木工间。过了一会儿小美捧着一块白布进来木工间,林祥福正在木料里挑选出长而宽的杉木,小美把手里的白布放在一只凳子上,看着林祥福把杉木整齐堆到地上,蹲下去画线,小美小心翼翼问他:

“是不是砸死人了?”

林祥福说:“砸死一个人。”

小美说:“这么多人在哭,我还以为砸死不少人。”

林祥福说:“砸死不少牲口。”

林祥福停顿一下又说:“牲口可是庄稼户的一半家当。”

小美问:“这是做棺材?”

林祥福点点头,随后认真看了看聪慧的小美。小美看着蹲在地上的林祥福,心想这是一个善良的男人。林祥福锯起了杉木,小美看着锯出来的杉木长度,问林祥福死者是不是个子很高,林祥福摇摇头说个子不高,说棺材的尺寸是定死的,他说了一句老话:

“天下棺材七尺三。”

田氏兄弟安置好父亲的遗体,过来给林祥福打下手,小美离开木工间去准备午饭。这时林祥福已经净料了,正在打眼开榫,田氏兄弟帮着林祥福截榫塑形,又帮着林祥福组装校准,净面打磨的活田氏兄弟做了,他们不让林祥福做,他们搬来椅子,请林祥福坐上去歇着,在一边看着指导他们就行。

田氏兄弟打磨棺材时,说少爷的木工手艺了不得,没用一根钉子,一天就做出了一副棺材,方圆百里之内找不出第二个了。

林祥福说方圆百里内的木匠都会做棺材,他说他的第一个师父说过,是个媳妇会做鞋,是个木匠会做材。林祥福又说一天做出一副棺材全靠他们兄弟五个帮忙,棺材又重又大,一个人做起来十分吃力,如果是他一个人做,别说一天,三五天也做不出来。

接近傍晚时,田氏兄弟抬起棺材从后门出去,林祥福拿着那块小美织出的白布跟在后面。在田家没有倒塌的一间茅屋里,田氏兄弟把清洗后换上干净衣服的父亲抬进棺材,接过林祥福手里的全新白布盖到父亲身上,合上棺材盖,田氏兄弟和家人向林祥福鞠躬,田大叫了一声“少爷”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林祥福眼睛也湿润了,他对他们说:

“节哀顺变。”

这是凄凉的一天,哭声和叹息声此起彼伏,还有一阵一阵寒风在呼啸。林祥福和小美被这凄凉之声所笼罩,也被昨夜的突发之事所迷乱,两人沉默不语,小美的织布机响了起来,林祥福呆坐在那里。后来林祥福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到炕上,小美的织布机仍在响着,这似乎是她源源不断的言语,过了一会儿响声戛然终止,林祥福听到小美起身时凳子挪动的声响,小美的脚步声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走出屋门,走向另外的房间。

这个夜晚林祥福焦灼不安,屋顶上被雨雹砸出的窟窿向下流淌着月光,仿佛水柱似的晶莹闪耀。悲伤的村庄在黑夜里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擦着屋檐飞翔在夜空里,这些嗖嗖远去的声响仿佛是鞭策之声,使林祥福起身走向小美的房间,他在穿过水柱般的月光时,抬头看到屋顶的窟窿上有着一片幽深的黑暗,丝丝的寒风向他袭来。他走出屋门,走到另一间屋子,来到小美炕前,借助月光看到裹着被子的小美侧身而睡,蜷缩的身体一动不动。林祥福迟疑片刻,在小美的身旁悄声躺下来,听着小美轻微均称的呼吸,他一点点扯过来小美身上的被子,盖到自己身上,这时候小美转过身来,一条鱼似的游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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