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六

他们在沈店度过了无拘无束的下午和夜晚,如同笼中之鸟飞上天空之后,喜悦的翅膀不停扇动,两个人虽然饥肠辘辘,仍在沈店的街道上流连忘返,那是要比溪镇街道宽阔繁华。

其间阿强心血来潮走进一家裁缝铺,要给小美做上一身新衣裳,裁缝用尺子量了小美的尺寸,告诉他们三天后来取,准备付定金的阿强转身窜出了裁缝铺,跑得比兔子还快。裁缝和小美面面相觑,两个都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小美脸色羞红地走出裁缝铺,看见阿强在街道斜对面向她招手,她走到跟前,阿强悄声对她说等不了三天,明天就要去上海,到了上海再去找一家裁缝铺做上一身好衣裳,上海的裁缝一定比沈店的技高一筹。

小美“啊”了一声,轻声说原来是去上海。沈家的顾客里有去过上海的,曾经站在织补铺子前说得口沫横飞,小美因此有了上海的印象,一个大得走不到尽头的地方,有很高的房子,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人里面有洋人。

小美在沈店第一次走进餐馆,第一次走进旅店,虽然她在溪镇见过餐馆和旅店,可是从未进入,只是经过时往里面张望过几眼。

走进餐馆时,她小心翼翼跟在阿强身后,这是一家摆放了十张八仙桌的面馆,他们走到柜台那里,小美跟随阿强,抬头看起两排挂在墙上的竹简,竹简上刻着不同面条的名称和价格,小美没有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种类的面条,她正在惊讶之时,阿强阔气地点了一份猪肝面和一份腰花面,然后小美听见铜钱在阿强手里的碰撞之声。

这样的碰撞之声再次响起已是临近傍晚,他们站在旅店的前台,阿强付完房费之后,小美跟随他走上楼梯,楼梯在昏暗里发出嘎吱的响声,让小美感到楼梯要倒塌似的,她伸手拉住走在上面阿强的衣服,走入房间后才松开手。她问阿强,为什么这里的楼梯比溪镇家里的楼梯响声大了那么多。阿强说家里的楼梯只有四个人走,而且走得小心,这里的楼梯很多人走,乱踩乱踏,楼梯走坏了。

房间不大,有床有桌子有凳子,看上去十分整洁。落日的余晖从窗户照射进来,停留在床角,小美好奇察看房间的眼睛看到这落日的告别之光时,听到阿强的叫声,小美吓了一跳,阿强惊魂未定告诉小美,他的父母也在沈店,他竟然忘记了这个。小美哆嗦了一下,脸色苍白起来。阿强却是变脸似的转瞬间一脸轻松的表情了,他看看窗口夕阳西下的光芒,笑着对小美说,这个时刻父母应该回到溪镇了。小美听后仍然有些忐忑,阿强说:

“我们已经在旅店里了,即使父母还没有回去溪镇,也不会碰见我们。”

话音未落阿强就抱住了小美,同舟共济般地扑到床上。床嘎吱作响了,小美说这床是不是要塌了,阿强说不会塌的,小美说这床比家里的响多了,阿强说家里的床只是他们两个人睡,这床很多人睡过。

阿强用眼花缭乱动作脱光小美的衣服,他脱光自己衣服时的动作则是井然有序。两人赤裸裸躺进被窝,小美再次经历了一个铭心刻骨的夜晚,前一个铭心刻骨的夜晚是她告别沈家前的那个夜晚。

十七

这是小美人生里昙花一现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还在继续。她跟随阿强来到了上海,他们看见两个轮子的人力车过去。小美在溪镇见过轿子,没有见过人力车,她指指人力车悄声问阿强:

“这是什么车?”

阿强在记忆里的旧报纸上寻找名字,他很快找到了,对小美说:“这个叫黄包车。”

他们看见一个高个子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坐上一辆黄包车时,阿强抢在小美提问前就说:

“这个是洋人。”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穿的是西装。”

这是阿强在旧报纸之外第一次见到洋人和西装,他和小美一样好奇地看着那个洋人坐上黄包车远去。

一个手提皮箱穿长衫的男子走到他们身前,向前面的一辆黄包车招手,车夫拉着黄包车快步过来,这个男子坐上去后说了一句:

“沪江旅社。”

阿强学习这个男子的动作,向另一辆黄包车招招手,黄包车过来停下后,他让小美先坐上去,自己再坐上去,他对车夫说:

“沪江旅社。”

车夫响亮地答应一声,拉起黄包车小跑起来。他们静若死水的生活在离开西里村摇往沈店的竹篷小舟上开始晃动,在上海像黄包车那样跑了起来。

他们在沪江旅社里第一次见到电灯,傍晚时阿强在房间里寻找煤油灯,小美抬头看见从屋顶挂下来的灯泡,她问阿强这是什么。阿强也抬头去看,觉得灯泡似曾相识,他继续到记忆的旧报纸里去寻找,又找到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是电灯。”

小美想起来了,那个去过上海的顾客说比煤油灯明亮很多的叫电灯,她“啊”了一声后说:

“这就是电灯。”

接着小美问:“这电灯怎么才能点亮?”

阿强看见有一根绳子在灯泡旁边挂下来,他伸手抓住绳子拉了一下,电灯亮了,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阿强说:

“电灯不用划火柴去点,拉一下就亮了。”

小美问:“再拉一下呢?”

阿强又拉了一下绳子,电灯灭了,他说:“再拉一下就暗了。”

然后阿强让小美试着拉了三次,电灯亮了又灭了,又亮了。阿强在记忆的旧报纸里找到了“触电”,他指着灯泡对小美说:

“这电灯不能去碰,碰了会触电的。”

小美问什么是触电,阿强说就是碰一下会死人的,电死的。小美倒吸一口冷气,此后的日子里阿强每次去拉灯绳时,小美都会关照他:

“小心啊。”

他们在静安寺那里见到了有轨电车,他们看着电车响声隆隆而来,铃声响起后慢慢停下来,一些人从电车里下来,一些人上了电车,铃声再次响起后,电车响声隆隆而去。

小美说:“这是什么车?这么大这么长的两个车连在一起。”

阿强刚好听到身旁有人走过时用上海话说要去坐电车,他说:

“这是电车。”

小美听到车也用电,就问阿强:“坐上去会触电吗?”

阿强不假思索地说:“会触电。”

小美看着驶去的电车继续问:“里面的人怎么没触电?”

阿强马上改口说:“坐电车不会触电。”

他们在上海昼出夜归,有时候坐电车,有时候坐黄包车,有时候坐独轮车,更多的时候是长时间步行,他们在商店橱窗前驻足不前,或者在商店门口往里张望,两者都是琳琅满目,虽然他们的眼睛里闪现出惊奇的颜色,但是他们从不踏入进去,里面的顾客或者西装革履或者长衫旗袍,一个个都是阔气的模样,阿强应该是胆怯,没有踏入商店,小美自然也不会踏入进去。

他们会踏入餐馆,即使是菜肴丰盛的大餐馆,阿强也会带着小美走进去,坐下来点上一些吃的,饥饿克服了阿强的胆怯。

他们去过的餐馆里有一家设有烟房,供客人餐后进去吸鸦片。他们在那里吃着菜和大肉面,阿强正在感叹碗里的肉又大又厚,听到有客人问伙计有什么土药,伙计说刚进了云南烟土,客人吩咐准备好烟泡,过会儿进去烟房试试。然后掌柜走过来与这位客人聊起了烟土,说上个月来过几个上海滩的名人,自带印度产的马蹄土,餐后进了烟房。客人说马蹄土在洋药里是顶级烟土,一两要四两白银。掌柜说他是第一次见着,形状确像马蹄,开眼界了。

阿强也想去尝尝烟土,听说一两马蹄土的价格是四两白银,吓了一跳,随后庆幸自己只是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他们走出这家餐馆后,阿强花了三文铜钱买了一盒强盗牌香烟,他用火柴点燃纸烟后一边吸着吐着一边走着,自我感觉在强盗牌香烟里抽出了印度产马蹄土的味道,他抽烟时呆板的动作和美滋滋的表情,让走在一旁的小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阿强带着小美去大世界游乐场看哈哈镜,看着自己在一面镜子里变得像竹竿那样细长,而且弯曲起来,小美惊叫一声,阿强说:

“这是你的魂魄。”

小美吓得躲到阿强身后,闭上眼睛不敢看,听到阿强哈哈大笑,小美知道阿强是在逗她,她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的阿强也是细长弯曲,与她的细长弯曲不一样,阿强的头下面还有一个头,小美说:

“你的魂魄有两个头。”

阿强说:“另一个是你的头。”

小美问:“我们两个的魂魄在一起了?”

阿强说:“在一起了。”

阿强说着伸手又伸脚,也让小美伸手伸脚,他们看见的魂魄有两个头,四只手和四只脚,在镜子里手舞足蹈。

他们在另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像水缸那样又矮又扁,小美笑着问:“魂魄会变形?”

阿强说:“会变形,变成各种形。”

小美接过来说:“就是变不了人。”

阿强带着小美游玩了城隍庙,吃着梨膏糖,看着卖梨膏糖的人站在凳子上,左手小铜锣,右手小木棍,一边咣咣咣敲出响亮锣声,一边油嘴滑舌唱起小热昏,四周的人嘻嘻哈哈地笑,小热昏里的荤段子阿强一下子没听懂,看见小美低头而笑,轻声问小美:

“你听懂了?”

小美点点头后脸红了,阿强好奇地说:“我怎么听不懂。”

接下来的荤段子阿强听懂了,他放声大笑,夸张的笑声让其他人纷纷扭头来看他。

听完小热昏,阿强去买了两瓶荷兰水,就是汽水,阿强说这是洋人喝的水。他与小美是第一次喝汽水,一口喝下去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甜的味道是一下子品尝出来了,汽的味道让他们惊讶了。这次小美首先反应过来,轻声说道:

“这是汽。”

阿强发现似的叫了起来:“对,这是汽。”

两个人小口品尝汽水了,渐渐地味觉里没有汽了,阿强问小美:

“汽呢?”

小美说:“是不是跑掉了?”

阿强恍然大悟地说:“对,汽是会跑掉的。”

然后阿强说要带小美去吃一次洋人的饭。三天以后,他们坐电车到英租界,走进一家西餐馆,两个人正在小声商量要什么菜时,伙计送上来面包和黄油,阿强和小美互相看看,又看看伙计,心想还没有要菜,吃的就上来了。伙计对他们两人说,这面包和黄油是送的,不要钱。听说不要钱,两人放心了,看到邻桌的人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吃,他们也学着把黄油抹到面包上,先是小心翼翼吃一口,随后大口吃了起来。

阿强说:“好吃。”

小美点点头,阿强刚才听到伙计说了面包,没注意伙计说黄油,他小声问:

“这吃起来滑滑的叫什么油?”

小美也没有注意,她说刚才伙计送过来时自己愣住了,没有听清叫什么油。这时她听到邻桌的人说这黄油味道不错,她低下头笑了,轻声说:

“黄油。”

他们在黄浦滩的公共租界那里站立良久,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气派房子让他们的脚步长时间停顿,阿强发出一声声惊叹之时,小美听到轮船哒哒的响声,随即看见一艘庞大的蒸汽船在江上驶来,船上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飘散时像是一面越拉越长的旗帜。阿强也看见了,他刚才的惊叹变成了惊叫,他说:

“这大船不是划桨的,这大船自己行驶。”

小美问:“这是不是电船?”

阿强又去了记忆里的旧报纸,又找到了,他说:“这是蒸汽船。”

他们路过上海的楼台十二粉黛三千之处,他们在溪镇见过青楼的模样,这里的花街柳巷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气势,面街的门墙雕梁画栋,见到的女子浓妆艳服,二胡琵琶与歌声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一个门口出神站立,见到里面有一间屋子门窗开启,嫖客和妓女相对而坐,一人奏琴一人吹箫,在溪镇的青楼里见不到如此的风雅。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没有。”

他们在另一个门口见到了另一个情景,里面的屋子也是门窗开启,两个男人躺在那里说话,六个妓女三个一组缠绕他们两个,给他们敲背捶腿捏脚,嬉笑之声一浪一浪传过来。

阿强说:“这个溪镇的青楼里有。”

他们离开时,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个年少女子从一处青楼里出来,少女身体微侧坐在男子左侧肩膀上,男子双手抱住少女的两条小腿稳重走去。阿强和小美在路人的议论里得知,少女是雏妓,男子是龟公,这是青楼界的规矩,第一次出台的雏妓是不能独自前去的,要让龟公扛着给人家送上门去。

他们在上海整日游手好闲,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这天阿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叫了一声,他想起了在沈店裁缝铺外说过的话,然后带着小美去了一家衣庄,他说上海真是大地方,裁缝铺叫衣庄。

对上海熟悉起来的阿强不再有胆怯之意,他带着小美走进去时身体摇晃,故意让口袋里的银元发出碰撞之声。他为小美定制了一件碎花面料的旗袍,海派风格的收腰开衩的旗袍。他拿出银元递给衣庄的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把银元往柜台上一掷,觉得声音很纯,就收起了银元。

裁缝师傅的这个动作让阿强走出衣庄后称赞不已,他对小美说,上海的裁缝师傅不仅做衣裳技艺高超,就是鉴别银子纯色也有功夫,掷在柜台上一验就知道。溪镇的裁缝师傅拿了银元后,都是先要用手指去弹,再用牙齿去咬。

三天后的下午,小美在旅社的房间里,穿上这件旗袍后说,开衩高了,到了膝盖上面一点,别人会不会看见自己的大腿?阿强站着看了看,又蹲下去看了看,然后说:

“从上往下看,看见膝盖;从下往上看,看见一点大腿。”

小美说:“在溪镇是穿不出去的。”

“这是你在上海穿的。”阿强说完补充了一句,“我们不会回溪镇了。”

这是小美听到阿强说出来的最后一句美好话语。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个神采飞扬的阿强消失了,那个心不在焉的阿强回来了。

阿强脑袋歪斜着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小美一怔,阿强神情的瞬间变化让小美有了不祥之感,她坐在床上,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阿强迟疑不决的声音开始响起,他告诉她,这些日子开销过大,又是只出不进,他离家时带出来的银元所剩无多了。

小美眼睛里金子般闪亮的颜色逐渐淡去,这样的颜色在离开万亩荡西里村以后每天都在闪耀,现在随着夕阳西下黑夜来临,这样的颜色在小美的眼睛里熄灭了。

不做织补活、不打扫屋子也不做饭的这些日子,让小美忘记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去想,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来临的夜晚戛然而止了。小美看见了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餐风露宿,但是她和阿强不离不弃相依为命。

这天夜里阿强睡着以后,小美想了很多,在上海的这些日子让她见多识广,她知道接下去做什么了。她可以重操织补活,起初自然没有顾客,那就挨家挨户上门揽活;如果织补生意做不下去,她可以去一家商店做店员,在沈家织补铺子接待顾客和管理账簿的经验能够让她成为一个店员;如果做不成店员,她可以去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如果没有大户人家雇用她,她可以去普通人家做女佣,如果连普通人家也没有雇用她……想到在上海花街柳巷的所见所闻之后,她不惜以卖身来养活阿强。

然后,她安静地睡着了。

十八

早上醒来时,小美吃惊地看着站在床前的阿强,阿强又是神采飞扬了。见到小美醒了,阿强兴致勃勃对她说:

“今天动身去京城。”

阿强告诉小美,去京城投奔他的姨夫,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在京城应该是左右逢源,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而且会是一份好差事。小美兴奋之后,想起昨夜自己的各种谋划,尤其是不惜卖身,她不由羞愧,脸色通红了。

小美收好旗袍,穿上土青布衣服,头上包上蓝印花布的头巾,跟随阿强北上京城。他们换乘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到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他们还坐过两次牛车,牛车差不多是以犁田的速度前行,使坐在牛车上的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他们住过一家又一家车店,有大车店也有鸡毛小店,都是一间屋子里睡上多人。小美时常是睡在阿强和一个陌生男人中间,为此她将路边捡到的一块石头放入包袱,夜晚睡觉时拿出来放在她和阿强之间,以防不测。

她提防的事果然发生了,有一个夜里她在梦中惊醒,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裤子,正在她大腿之间摸索,她知道是睡在左侧的那个男人的手,她拿起石头砸向那只手的手臂,一声低沉的惨叫后那只手从她裤子里逃脱了。此后她没再入睡,右手一直握着那块石头。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阿强,她只是住进车店时尽量抢先占到墙壁的铺位,自己贴墙而睡,让阿强睡在她的外侧,如果墙壁的铺位都已被人占据,那么躺在中间铺位的她就会手握石头一夜无眠。

阿强踏上前往京城之路时神采飞扬,可是只是飞扬了三天,然后他又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当时他们坐在拥挤的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上,男女老少南腔北调。坐在车头双手拉住缰绳的车夫时常喊叫,有时是“驾!啪!嗬!”的声音,有时是“唔唔”的声音,有时是“哦哦”的声音,有时是“越越”的声音,有时是“呔呔”的声音,在车夫的叫声里,马车一路向前,往左走,往右走,走在上坡的路,跨过城镇街道上的石头门槛……正在前往的京城给予小美很多遐想,那是皇帝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房屋街道应该比上海的更加气派,在那里阿强会有一份好差事,自己可以重新做起织补生意,在京城安定下来的憧憬让小美异常兴奋。可是小美的兴奋也是只有三天,马车在大路上拐弯向右而去之时,阿强的神情变了,拐弯前还是神采飞扬,拐弯后心不在焉了。小美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她低下了头,她的神情追随阿强的神情,犹如身影追随身体。

傍晚时分,他们站在一家车店门外,阿强告诉小美,他不知道姨夫的尊姓大名,只是听母亲说起过有这么一位显赫的亲戚,年幼时去了京城,成年后回过一次沈店,那次回来是与母亲的一位表姐完婚。这差不多是母亲所说的全部,母亲没有说起他的姓名,母亲说这位姨夫大人曾在恭亲王府上做过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显然他已经离开恭亲王府。

阿强忧心忡忡,对小美说:“京城这么大,何处才能找到姨夫?”

小美看着犹豫不决进退失据的阿强,心想溪镇是回不去了,又无其他去处,只能继续前行,到了京城如果能够找到姨夫大人,他们也就有了依靠。

小美对阿强说,京城是很大,恭亲王府还是容易找到的,府里也会有人知道姨夫大人,只要守在王府的大门外,向里面出来的人一个个打听,打听一位来自江南沈店的人士,总会有人知道姨夫大人的消息。

阿强振作起来,他听从了小美的话。两人继续北上,继续更换不同的马车,继续在一个个车店过夜,两人的话语越来越少,话语的减少不是他们之间有了隔阂,而是他们越是前行,京城的姨夫越是虚无缥缈,两人心照不宣,他们对前往的地方都是忐忑不安。

十九

他们在秋天里渡过黄河,来到一个名叫定川的地方过夜。阿强不知道前往京城仍有漫长路程,以为渡过黄河后,京城很近了,他吩咐小美,明天换上碎花面料旗袍,他也换上宝蓝色长衫,他们要体面地进入京城。

一辆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载上他们两个,还有另外四人,清晨时刻马蹄声声驶出了定川的城门。

在颠簸的马车上,小美右边坐着阿强,左边是一个女人,对面坐着的三个男人同时看着她旗袍的开衩处,她微微脸红了,将右腿贴住阿强的左腿,手里的包袱放到左腿的旗袍开衩处,过了一会儿她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三个男人,他们的目光已经移开,她觉得把自己藏好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家鸡毛小店休息了一个时辰,车夫给三匹马喂了饲料喝了水,他们几个坐在店外的几块石头上吃了自带的干粮。马车出发时,坐在小美左边的女人没有上马车,她手挽包袱站在车店门口,左顾右盼,像是等人来接她。

马车继续前行,小美在单调的马蹄声和单调的车轮滚动声里靠着阿强睡着了,阿强和对面的三个男人说话,互相打听各自的去处,阿强说去京城,三个男人说出了阿强没有听说过的三个地名,阿强才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东拉西扯地说话,他们的声音和马蹄声车轮声一样单调。

马车一路前行,很长时间过去后,一个车轮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嘎吱声,小美醒过来,正在惊讶之时,车轮支离破碎,马车倾斜倒地,小美眼见对面的三个男人滚落下去,她来不及叫出声音也和阿强滚到地上。

使劲抓住缰绳的车夫没有滚落,他歪斜身体“吁吁”叫着,三匹马拖着嘎吱作响的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跳下侧倒在地的马车,先看看撒落在地的破碎车轮,再看看站起来正在拍打身上尘土的五个人,哭丧着脸说,马车不能走了,他一个月的工钱赔进这车轮子里去了。他伸手指了指道路的远方说,往前走十多里路有一个车店,走得快的话天黑前能走到。车夫可怜巴巴拜托他们,到了车店请店主人派人送一个新的车轮子过来。

他们离开伤心的车夫向前走去,那三个男人走在前面,阿强和小美走在后面。小美故意放慢脚步,与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前面走去的三个男人不断回头看看他们。小美前后左右张望,看见一条小河从远处拐过来,与他们走去的道路并行延伸,走到黄昏来临时,小河拐弯后去了远处。

小美站住脚,她害怕与前面的三个男人共同走进黑夜。她拉住阿强的长衫,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路,阿强的目光沿着小路的延伸看见一个村庄,小美说去村里找一户人家借宿一夜。阿强明白小美担心什么,他看了看前面走去的那三个男人,转身和小美走上了小路。

二十

阿强和小美走进村庄,一座砖瓦房的宅院在村口迎接他们,周边都是茅屋,阿强不由轻轻叫了一声,这是面对砖瓦房发出的惊讶之声,他走向围墙与房屋连接的宅院,有两个窗户打开着,他踮脚向里面张望,在一个窗口他看见里面有一个书柜,书柜里整齐放着线装的书籍,他再次轻轻叫了一声,让小美也踮脚向里面张望,小美踮脚后看见书柜最上面一排书籍。

他们顺着窗户走到院门,关闭的院门挡住了他们,他们站在那里说话,阿强说这是一户富裕人家,小美说这户人家知书达理。这时候院门开了,身材高大的林祥福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祥福在与阿强说话的时候,看了几眼容颜秀美的小美,其间好奇地看起小美身上的海派旗袍,见到旗袍的开衩有些高,移开目光后脸红了,随后再去看小美时,小美也是脸色泛红,她对林祥福笑了笑。

这天晚上,小美安静地看着阿强和林祥福,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却是波澜起伏。自从阿强突然来到西里村带走她之后,阿强时有惊人之举,这个夜晚再次让小美吃惊。阿强得知这两排六间的砖瓦房只有林祥福一人居住后,他告诉林祥福,小美是他的妹妹,而且谎说父母双亡。林祥福询问他们家乡在何处,阿强没有说溪镇,而是说出了一个小美不知道的文城。

阿强重又神采飞扬,他说话滔滔不绝,这个名叫林祥福的男人也说了不少话,他们两个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林祥福的目光不时穿过煤油灯的光亮来到小美脸上,小美以微笑回应他时,他慌张地移开目光,直到他开始和小美说话,神情才趋向自然。

看着阿强神采飞扬地说话,小美预感到了什么。有一段时间她没有听到阿强和林祥福的说话声音,她沉浸在关于阿强的记忆里。十岁进入沈家初见这个心不在焉的男孩,随后这个男孩在她的记忆里迅速长大,八年的光阴恍若瞬间,记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停留了一下,又在她回到万亩荡西里村停留了一下,记忆停留最久的是在她忍辱负重之时,阿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男人冒天下之大不将她带上远走他乡,此后两人同甘共苦一路走来。

这天深夜阿强躺在炕上看着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低声细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小美侧身躺在旁边,看着阿强,阿强的脸在月光里有着窗框的影子。

阿强讲述了继续前往京城的不安,阿强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在恭亲王府上做过事的姨夫,母亲没有见过他,不仅没有见过他,就是嫁给他的那个远房表姐也没有见过。阿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等待小美的反应。小美说到了京城,找到恭亲王府就会知道姨夫是否在那里做过事。阿强已经放弃前往京城,小美仍然要去京城。阿强强调,若是姨夫没在恭亲王府上做过事,找到恭亲王府也是打听不到姨夫的消息。小美不为所动,她说即使找不到姨夫,只要吃苦耐劳,应该能够在京城立足。阿强问她怎样在京城立足,小美说织补手艺是不会丢掉的,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织补铺子,就是在京城立足了。

阿强沉默不语了,他再次说话时换了一个话题,讲述了此刻囊中羞涩,再怎么省吃俭用也维持不了多久。小美立即说把她的旗袍送进当铺,应该能够换出一些钱来。阿强叹息一声说当掉衣物只是一时之计,不是长久之计。小美依旧乐观坚定,她说总能找到生计的,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一路讨饭也能讨到京城。

阿强不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开始说起林祥福,说他是个好人,家境也富裕。小美微微点头,她也觉得林祥福是个好人。接下去阿强说话吞吞吐吐,说他明天独自一人离去,他要小美留下来。后面还有很多话,他难以启齿,嘴巴张了又张,始终没有声音。

小美安静地看着月光里阿强的脸,听着阿强说出来的这些话,她知道阿强后面要说的是什么,她等了一会儿,阿强没有声音,她知道那些话阿强说不出口,就安静地问他:

“你在哪里等我?”

阿强一怔,看着小美,然后他说:“在定川的车店。”

小美继续问他:“你会一直等我?”

阿强抱住了小美,抚摸着脱去了小美的衣裤,又脱去了自己的衣裤,他的身体在小美的身体上流连忘返。小美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温柔,她知道这是阿强的回答,她用同样的温柔抚摸阿强。月光看见两个身体在炕上纠缠,两个抱在一起的身体一直在互相寻找,似乎要将身体的每个部分紧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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