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他方
第二局，广泽之柱持黑，打入左侧白阵后，又将打入的黑子弃掉，为吃死黑子，俞上泉耽搁一手，广泽之柱在右方构成辽阔黑阵。
伪满洲皇帝递下红字条：“广泽之柱在用俞上泉的方法？”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回复：“的确如此，俞上泉得小利，而大局落后。”
伪满洲皇帝询问白棋正确的应法，炎净一行写字：“放打入的黑子出逃，白棋借追击，从容不迫地迈入右方。”
伪满洲皇帝回字条：“符合兵法，追敌比歼敌获利大，敌人能帮我们舒展开自己。”
次日，广泽之柱自补右方黑阵，结构坚实，白棋找不到打入点。之后广泽之柱又出好棋，从一个意外角度进入中腹，黑棋步伐不大，白棋却难以拦阻。
俞上泉硬拦，成为败招，被黑棋打散了阵形。
第三日，广泽之柱攻击次序出错，俞上泉得以整形，虽仍呈败势，棋已可延续。第四日，广泽之柱每一手思考都在三十五分钟以上，却下出缓手，被俞上泉追平。
第五日，广泽之柱认输。俞上泉感慨自己下得不好，道：“我早有心放弃，你为何出错？”
广泽之柱：“此心不明，开始的意气风发，又落入计较区别里。我已试过《大日经》四种修法，还未能知自心。”
“可观《大日经》第六品悉地出现品。”悉地出现——持诵真言，心想事成。
广泽之柱：“是是，我要依靠真言。”
“此品文字，明白写着——真言无效，影响不了众生，持诵面对的诸佛菩萨像没有神力，他们是木偶泥塑。心想事成，是你本身具有的效能。”
广泽之柱：“我？”
“是你。你可在一念间清空地狱，一念间让一切饿鬼吃饱，一念间让一切畜生脱胎为人，一念间让一切人成佛，一念间让一切佛欢悦。”
广泽之柱：“我哪有那么大能力？连一盘想赢的棋都赢不下来。”
“你并不想赢。你觉得自己经验不足、我的技艺令你为难——你给自己的设定，让你出错了。”
广泽之柱闷了会儿，请教该怎么办。俞上泉回答，刚才说的便是最好方法，作意拯救地狱、饿鬼、畜生，造福人与佛。拯救造福他者的心意，让你突破自我限定，你的自我限定对你的伤害如此之深，帮助他人为避免伤害，帮助他人要做广大想，一想便是一切。
“你想帮助一切，一切会先成就你。因为它们都是你。”
广泽之柱：“这样说法，可以安慰人心。是心理学？”
“是真相。你的肤浅之心，是真相的一部分，现实是真相的梦化，万事万物都是真相所生，真相有满足一切的能力与冲动。你从你的肤浅心上进入真相，最终会发现真相是你心的全部，万事万物本在你心里，你能在心里改一切。”
广泽之柱：“帮助万物，为找到大心？”
“帮助万物是大心的特性，你如此想，便等同了大心。”
广泽之柱沉浸在恍然大悟的愉悦中，不多时又面露难色：“帮助众生的愿望，难以持久，我终还是不信自己能救众生。”
“不相信自己，就相信真言吧，此品有‘满足一切真言’，你靠着它完成念想。大日如来真言就是满足一切真言，阿鍐（完）览唅欠（坎）。”
广泽之柱双手合十：“这是我学会的第五种法术，一定可以管用。”
“一切修法，皆是比喻。《大日经》第七品悉地成就品，表示最有效的真言，是自心。将第一品的如实知自心，变个花样又讲了一遍。”
广泽之柱关切：“又讲一遍，是否多说了些？直截了当的知心，让人无从把握。”
“直截了当，还要多说什么？唯一多说的，是让你坐着时，不要仰头，免得脖子血液不通畅。坐久了，真相如铜镜映影、水现山色般自然呈现——如此直截了当。”
广泽之柱：“但是……”
龙椅上的伪满洲皇帝发话：“嘿！我都听懂了。那位棋士，不要再烦俞上泉了。”
广泽之柱叹息。
裁判席上亦有一声叹，是炎净一行。三十年前被赶下本音坊之位，入高野山明王院求学密宗，苦修后仍此心不宁，转去人迹罕至的海岛隐居，三十年持诵真言一亿七千万遍、火供累计烧掉四顷林木，仍未知自心。
＊ ＊ ＊
复盘结束后，离开对局室，炎净一行未参加裁判团的集体晚餐，说想一个人去长春城内走走。走不到一小时，天黑下，又走了半小时，有辆黄包车追上他。
车夫：“老先生，您这么走着不累呀，去哪儿我送您。两角钱，远近都是这价。”竟是日语。
炎净一行：“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车夫：“跟我走吧，我知道日本人去哪儿。”
“你知道？”
“错不了。”
二十分钟后，黄包车入所民宅。是座二层洋楼，约十二间房，窗玻璃外罩八瓣莲花图的铁格，是日本人喜欢的样式。
车夫敲门跟房主说两句，兴奋跑下台阶：“老大哥呀，您好运气，这里晚上出了档事，客人们都走了，否则我还怕您排不上号呢！”
炎净一行已明白是所妓院，掏出一元钱，不用找，叫车夫送自己走。车夫为他惋惜：“这的姑娘品相繁多，本地人外，还有朝鲜、马来西亚、越南、菲律宾、琉球、俄罗斯……”
“有日本姑娘么？”
“哈哈，原来您患了乡愁。有！”
炎净一行还是要走。出胡同时，黑暗里响起一声“救我”的哀求。车夫说今晚上妓院出事，是几个日本军官点一名日本姑娘陪酒跳舞，聚了两小时，开门人竟死了。妓院惯例，如有女子死亡，便剥光衣服装垃圾箱，清晨由垃圾工处理。
妓院签约妓女时有不负责后事的条款，剥光衣服是防止垃圾工剥死者衣服卖钱。那声哀号该是闹鬼，等声停了再走。
炎净一行下车，打开垃圾箱盖子，见一个十六七岁女子两臂护胸蹲在里面。炎净一行：“你活着？”女子点头。
炎净一行：“没有致命伤？”
女子站起，躯干展在外，用手刮掉几块黏着的垃圾，又背身站几秒，重新蹲下。确无伤痕。
女子言，她前夜得观音菩萨梦示，有人将于巷口垃圾箱中搭救自己，醒后想了半日，毅然决然吞下小块鸦片膏，在接客时倒地，显出死状。
女子：“你是菩萨许诺救我的人么？不是，请走。我接着等那人。”
炎净一行：“我是。”
＊ ＊ ＊
黄包车是单人座，女子情人般挤在炎净一行怀中。她披了他外衣，散发着垃圾味。她家在日本广岛，她的本名粗俗难听，她在长春唯一的收获是得到新名字“可爱恰滋蜜”。
女子：“您能送我回广岛么？”
炎净一行：“有一位叫林不忘的棋士去了南美。欧亚大陆开垦三千年，美洲开垦二百年，这样的土地，站上去，脚心的感觉会很不一样。”
＊ ＊ ＊
炎净一行失踪。长春城内进行了彻查，搜到车夫，听到去南美的话，飕团兄喜调动天津、旅顺、上海、香港的华机关人员，均未查到炎净一行的出国记录。
五个月后，俞上泉逝世，参加完葬礼后，飕团兄喜接到一张炎净一行和可爱恰滋蜜的合影。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照相馆拍的，满溢的快乐。是照相馆洗废的照片，搜不到人，追踪线索刀口般切断。
一八八八年，四万日本人移民巴西，一九二一年移民十四万五千，移民聚集区保持日本本土居委会组织。
“他是怎么去的？难道是神通？”
飕团兄喜摘下胸前白花，寻思，俞上泉真的死了么？希望也是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