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空湿漉漉的,会众走下圣·博尼费斯宽阔的台阶,很快便四散开去。有关这种怪病的消息已经传开,恶劣的天气和疾病让大家提心吊胆,甚至在做礼拜的时候,邻居们也彼此离得远远的。在正常时期,去教堂做礼拜是许多农民家庭唯一喜爱的社交活动。可现在并不是什么正常时期。

人群散去后,只有约翰·考普还在那里逗留。他的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很多年。每一次弥撒结束时,约翰都会把教堂走个遍,检查教堂里的长凳,确保跪垫放回了原处,同时确保人们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围巾、帽子,甚至是诵经用的念珠——他将这件事视为己任。如果发现得足够及时,大多数被落下的东西都能立刻归还给失主。教堂后面的箱子里连一件失物也没有,约翰对此感到特别自豪。

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他胸怀宽阔。他早就习惯了在任何一场聚会结束后留下来,给别人先离开的机会,尽可能避免别人走在他身后。他曾经见过那些年轻人模仿他走路的姿势,先是伸出右脚,再踉踉跄跄猛地向前迈一步。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因此,他很早便知道,他没办法改变自己有一只脚畸形的事实,也没办法改变周围的人对自己的看法。他能尽力做到的便是,调整自己的日常习惯,不给别人留下嘲笑自己的机会。(感谢上帝,克里斯蒂娜没有只看到他那条畸形的腿,而是看到了他的本性。每一天,他都对这件事心存感激。)

“谢谢你,约翰尼。”荣格尔斯神父大声对他说道,随后便消失在了更衣室后面。约翰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唯一陪伴他的是熏香味。克里斯蒂娜应该带着孩子们回到家了,这时候,她应该正在做晚餐,孩子们应该正在玩游戏。他的脑海中会清晰地浮现出家中的场景,想到这儿,他便微笑了起来。他希望荣格尔斯神父能够停下来,跟他聊一会儿,这样他就可以说:“哎呀,我得回家了,我的家人正在等我呢。”他很喜欢自己“顾家男子”的形象。他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有这个命,不可能有家室。遇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他年近三十岁,可她比他要小十岁,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相信——害怕——家庭生活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家庭,离他越来越远了。

完成了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之后,约翰戴上帽子,走出教堂,走到了空荡荡的台阶上,一心想着克里斯蒂娜为他准备、等他回家吃的那顿晚餐。一辆马车还停在街上,那匹套着挽具的骟马正伸长了脖子去够路边长出来的虎尾草。约翰认出那是加诺威医生的车。他猜医生可能在等荣格尔斯神父。弥撒结束之后,医生和神父经常站在门厅或是台阶上讨论着不同的事,所以他也没太注意那辆马车,而是转身朝家中走去。

“考普先生。”约翰还没走远,医生便冲他喊道。后来,约翰想起来,医生当时叫他“考普先生”,而不是“约翰”或“约翰尼”。“考普先生。”约翰惊讶地转过身来,面向医生。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医生轻轻地走下台阶,走向约翰,这让约翰感到更加惊讶了。过去,都是他走向别人。医生的大衣迎风敞开,约翰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只准备展翅高飞的大鸟。他后退一步,稳住身体,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见医生。

“考普先生,”医生又叫了一遍,然后伸出手来,“我想你现在可能有空,能帮我个忙。”约翰摘下帽子,用双手拿着它,接着才意识到医生想要跟他握手。

“什么都行,加诺威医生,只要我能帮得上,什么忙我都乐意帮。”他热情地握着加诺威的手,猛地晃动了几下,话音刚落,他便提高了嗓门儿,不过,他并非有意听起来不自信的,他是真的想帮忙。如果能帮助像加诺威这样的人,他会觉得非常荣幸。约翰觉得,他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并不只是因为加诺威的医术高超,虽然这一点就够了,还因为他对待约翰和他家人的态度。医生去过他们家好几次,第一次是去接生,后来又去治好了克里斯蒂娜的一些妇科疾病。每次来,他对约翰和克里斯蒂娜总是以礼相待,约翰见过他是怎么对待社区里的其他人的,所以知道他并未区别对待他们。虽然医生从来没让他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约翰从未忘记过,两人在生活中的地位有着巨大的差距。在医生面前,他挺直了腰板,有些担心自己会做错什么事或说错什么话,每次跟医生讲话,他都觉得很紧张。

加诺威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有些不安。

“我需要一个帮我驾车的人。”加诺威说,“我遇到了一些挑战,很难跟上事态的发展。”他清了清嗓子,“我指的是这种新的疾病。它正在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麻烦。”

约翰知道那种疾病。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店铺缩短了营业时间,因为帮忙看店的人病得太重,没办法来店里。他刚参加完的那场弥撒就没有多少人参加。似乎每个人都染上了什么病。不过,他倒是没有为此感到担心。他和克里斯蒂娜不喜欢与别人来往,而且他的孩子们年纪太小,用不着去上学。他们一家都很健康。对他们来说,这场流感似乎是个有趣的话题,用不着他们担心。

到家时,约翰觉得自己足足有十英尺高。克里斯蒂娜在等他吃晚餐,孩子们如他所料,正在做游戏,可他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如今,有人给了他一份工作,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薪水还不错——他再也不需要排队去找一份临时工作,或是在镇上到处求人给他一份零工做了。他把家人全叫到了厨房,执意要求克里斯蒂娜坐下来,然后才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他叫我‘考普先生’。”约翰对那一张张仰着朝他微笑的脸说道,“他说他得找一个他靠得住的人,然后问了我行不行。”他觉得衬衣变紧了,大概是心底的自豪让身体膨胀起来了吧。孩子们大声笑着,拍着手,围着他跳起舞来。他们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对像约翰这样的人来说,得到某个体面人的尊重意味着什么,可他们显然读懂了他们父亲脸上愉悦的表情,他们也觉得快乐。克里斯蒂娜有些沉默,不过约翰没太在意,孩子们也没注意到。晚餐期间,以及晚餐过后,约翰和两个孩子实在是太过吵闹了。

过了整整一天,她才再次张嘴说话。她很爱丈夫,这一点毫无疑问,可她也很爱孩子们。他们上床睡觉以后,她才说出了她要说的话。

“你很需要这份驾车送那个医生挨家挨户上门给人看病的工作吧?”黑暗中,她在他身旁轻声对他说道。

“是的,我很需要!”约翰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让你和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我想赚更多钱。我知道,你对许多漂亮东西都不感兴趣,可孩子们马上就要上学了,等到那时,他们可不能看起来像小叫花子一样。”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为他们设想的美好未来,他说了些之前没跟她说过的话,说到了好多好多他想送给她的东西。他还说,这只是个开始而已。“一旦像加诺威这样的人站在了你这一边,嗯,你可能就前途无量了。”

她打断他的时候,他还在微笑着。

“我们家可不欢迎那种疾病。”她平静地说道,“约翰,为了孩子们好,你开始为医生工作之后,我希望你能离孩子们远一点。”她告诉他,明天以后,他就不能进孩子们的卧室,给他们晚安吻了。一旦他开始做这份工作,他就不能抱着他的小宝贝玛丽,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也不能像普通父子那样,和杰克摔跤了。

他没有回答她,面对她提出的要求,他该说些什么呢?他需要那份工作。她很清楚这一点,他也一样;可是还有别的,一种他难以言表的东西。医生也需要他。由于一只脚畸形,他没办法和他的弟弟以及邻居一起参军,也没办法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为国家效力。他负责红十字会的训练,可是,在教堂西边的训练场上跟着他训练的那些小伙子知道他是个瘸子,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在战场上领兵打仗。他曾亲眼见到那个叫范诺伊斯的小伙子模仿他走路。尽管他假装没注意到或者不在乎,可这种行为还是让他感到很恼怒。真的。

医生走近约翰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迫切。“我需要你的帮助,考普先生。”加诺威医生说道。他都叫他考普先生了,他怎么可能拒绝他呢?他想告诉克里斯蒂娜,他要做的事情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他很懂马,也知道如何驾着马车穿越大多数地形。

“没问题,医生。”约翰说道,“你需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随叫随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知道这是自己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他想做个有用的人。从美国参战的那一刻起,他便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可是,他并不适合参军,看样子,没有任何一项工作适合他。他的申请登记表上被盖上了“残疾人”的字样,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他。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为这场战争做出了牺牲,甚至他的兄弟也是一名战士,可他却落在了别人之后。而现在,有人拜托他帮助自己的同胞。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必须做出什么样的牺牲,但他很愿意做出牺牲。从教堂走路回家的时候,他便下定了决心:从那一刻起,他会把自己视为一名战士。

在黑暗中,他躺在妻子的身边,心想,原来这就是做战士的感觉。这仅仅是他做出的第一次牺牲,也许是最艰难的一次。到了早上,他吻别了克里斯蒂娜和孩子们,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房子后面的柴火棚里。医生打来电话时,他给家人行了个军礼,接着便离开了。

他对工作以及对加诺威医生的热爱丝毫没有减弱,与此同时,他对加诺威的钦佩也与日俱增。加诺威工作起来就像某种停不下来的机器,不论何时,只要有病人或是垂死之人需要他,他便会随叫随到。

约翰开始睡在马车后面,甚至都懒得回到柴火棚,回到他给自己做的简陋小床上去。他希望医生每次叫他的时候他都做好了准备。医生似乎从来不睡觉。在路途中,他闭着眼睛,然而,他们驶过的道路被夏末的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崎岖无比,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可他还要继续出诊。他无须跟约翰说太多的话,毕竟约翰看得到医生苍白的面容,以及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有好几次,他都得扶着医生上马车。

约翰想,是呀,这位好心的医生需要一个帮他驾车的人,可是,不仅仅是为他驾车而已。他领悟到:“医生需要我。”这个想法在他内心深处扎了根,将改变他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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