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弗里茨像是在浑水中游泳一样度日。大多数的日子里,天气都阴沉沉的;太阳似乎从未在黄昏来临前升起过,接下来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在盏盏小灯照射不到的地方,是浓重而又危险的黑暗。他把土地分给了丹·莱亚伯和阿洛伊斯·鲍姆。有他俩帮忙,再加上他当兵的收入,他的家人也许不会挨饿。银行还在考虑该如何处理那些与他的土地有关的款项。(“我们乐意帮助我们的士兵们,沃格尔先生。你也拥有公民身份吗?”)阿洛伊斯的孙子——只比自己的儿子们大几岁,弗里茨想着不禁直打哆嗦——到时候会搬来与格尔达和孩子们做伴。他、格尔达以及家里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可以及时把挤奶的活儿干完。格尔达先前便照顾起那些小鸡来了,至于那些她干不了的活儿,凯蒂已经长大,可以学着去做。雷已经六岁,也该丢下幼稚和愚蠢,可以帮妈妈不少忙了。虽然弗兰克比雷大,可他管教起来很费劲,若是没有人监督,他很难把活儿干好。雷似乎生来就老成,像是小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人。

弗里茨带着雷去了地里。他给雷示范如何在清除马蹄铁上的脏东西时让马抬起脚。他指了指马蹄上那块柔软的蹄楔[1],那个部分需要保持健康,也需要仔细清理。雷弯下身子,凑到马蹄跟前,仔细看着父亲指给他看的地方。他伸出手去触摸马蹄上的“皮革垫”,弗里茨发现那孩子的手还没有马蹄子大,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他让马放下蹄子,带着男孩绕到马的另一条腿跟前,那条腿上有一块还没有愈合的伤疤,泛着光泽。他让雷留意那处伤疤,还告诉他,如果出现了异样,要立即去请阿洛伊斯过来看一眼。

“别让那里化脓了,听见没?”他对男孩说道,甚至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语气粗暴、愤怒。雷原本因为好奇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黯淡了下来,那张圆圆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面具。弗里茨想抓着这个男孩,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我要走了!”他想大声喊出来,“你得照顾你妈妈,照顾全家人!”他匆匆扭头看向别处,免得那孩子看到他红了眼眶。

他带着雷去了挂挽具的地方。他给雷看了看他专门给他做的凳子,这样一来,雷可以拿着那把凳子走遍牲口棚,去取那些他够不着的东西。他提醒雷,凳子的四条腿必须放在平坦的地面上,否则它有可能翻倒。“你干活儿时一定得小心点儿。”他说,“你妈妈可没工夫担心你。”

“就你一个人去吗?”雷问。弗里茨转过身来朝他走去,男孩却躲开了,但弗里茨并没有随之转身,而是伸出手,紧紧地将男孩抱在怀中,动作很迅速,以至于两人都倒在了稻草堆里。虽然雷努力地想要挣脱,可弗里茨并不愿意放手。他抱着儿子,把他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到最后,男孩不再踢腿反抗,两人躺在十月初的朦胧夜色中,一起哭着,却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泪。

玉米可以掰了,黑麦也可以割了。绝大多数作物已经收割完毕,只有土豆还待人收割。土豆是根茎类作物,如今,成排的褐色藤蔓缠绕在一起,足以应付寒冷的夜晚。

“我打算从早上开始挖土豆。”弗里茨告诉格尔达,“到周末我就能把这活儿干完。”

如今,他俩就是这样交流的。聊的都是当天做了什么、第二天会做什么之类的事情,仿佛时间在两个方向上只延伸到这么远,而他们也不再拥有真实的过去或未来。

夜里,格尔达会把头发散开,她取下发卡,深色的头发像一股粗绳沿着她的脊背垂下来。睡觉前,弗里茨伸出手,将格尔达的头发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如同一条将他和她整夜绑在一起的手链。

那年秋天,悲伤与恐惧化作一种有形的存在,住到了沃格尔家的农场上。屋子里的每个房间都知道它长什么样,它则潜伏在牲口棚的隐蔽处。在果园里,它如影子一般,从一棵树上移动到另一棵树上。学校停课之后,孩子们待在家中和父母一起干活儿,他们出奇地安静,仿佛悲伤与恐惧所带来的无形而巨大的压力让他们陷入了一种停滞状态。一家人似乎发现他们被困在了一个陌生且无人居住的国度之中。

鲍姆夫妇顺路来拜访时,沃格尔夫妇觉得,他们的声音仿佛被困在了体内的某个幽深之处,也没什么话要对自己的邻居兼朋友说。阿洛伊斯转告完镇上的消息以后,弗里茨和格尔达一起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那些消息就像是远方某个土著部落的故事。

“全都关门了,”阿洛伊斯说,“就像一座鬼镇。”在场的每一个大人都不自觉地四处张望起来,仿佛“鬼”这个字眼让他们想到了某种他们还不了解抑或不愿意记起的东西。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我看到查尔斯·伯克被人抬下了火车。”阿洛伊斯继续说道,“他在赖利堡生病了,所以他们就把他送回来了。”

“送回来等死吗?”玛格丽特问。她很快便用手捂住了嘴,仿佛想要收回这个问题,想要阻挡问题中暗含的恶意。格尔达看着朋友的脸,注意到她的眼袋很厚重,嘴唇也下垂得厉害。慢慢地,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对她产生了某种新的意义。阿洛伊斯谈到的危险并非来自战争。她突然意识到,另一只怪兽已经侵入了他们的生活。以前,她脑子里只有弗里茨要离开这件事,这种病只存在于传闻中,只存在于阿洛伊斯热衷讲述的故事中。

“什么病?”格尔达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连命都快没了?”

见她如此好奇,阿洛伊斯和玛格丽特一起向她谈起了这种病毒,也谈起了德国摧毁美国的阴谋。对她来说,这些话都是无稽之谈。

“可是,德国人也会得这种病的,难道不是吗?”她想起了还没有痊愈的凯瑟琳,她的婆婆还在照顾着她,“他们也会死掉的,对不对?”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些所谓的阴谋都是胡说八道。”阿洛伊斯说,“我只不过是把我听到的那些话复述给你听。”

“不管是怎么回事,情况都很糟糕。”玛格丽特补充道,“在事态平息之前,你可得离镇子远一点,弗里茨。可别跑到镇上去,再把病传给格尔达。”

“他们说,如果情况一直恶化下去的话,他们就会封闭军营。”阿洛伊斯说,“按照医生的说法,那个叫伯克的小伙子也许是最后一个得了病、让回家的人了。”

弗里茨和格尔达一同把鲍姆夫妇送到马车跟前,看着这对老夫妻缓慢地爬上马车。玛格丽特大声对格尔达说道:“你要是觉得马上要生了,就派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来接我,好吗?到时候,我来之前会给医生和神父打电话。”

沃格尔夫妇挥手送别了鲍姆夫妇。格尔达转身看向西边,此时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抹深深的粉色。她深吸了一口夜晚凉爽的空气,觉得胸口疼得很厉害。她没把这当回事,走进屋子开始准备晚餐,然后走出屋子帮忙挤奶。她注意到,一时间,弗里茨似乎有些迷茫。他先是走向了放机器的棚屋,又停下脚步,改变方向,朝奶牛所在的牲口棚走去。她想走到他面前,让他抱着她,可她实在太累了,而且莫名其妙地觉得浑身疼痛。她还有活儿要干,没空去做其他事情。

[1]马、驴等动物蹄底的角质三角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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