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说过,在杨嫂怀上双胞胎之前,她一直不那么喜欢我,准确说,是不那么想看到我。这里面当然是有些原因的。

那是十五或者十六年前——所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应该也不算修辞手法,我和老杨是室友,我在学校食堂外面的公告栏贴出来寻找合租室友的公告,就这么认识了老杨。二十出头从没出过校门的我,打量着一身江湖气的老杨,总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对很多事情的安排——如此说来,好像直到今天,这一点都没什么改变。

我当时在一个生意很好的中餐馆打工,赚一点零花钱——因为功课很重,所以我一周只能去两个全天,外加一个晚上。那年年底,店里人手短缺,我就把老杨带去给老板娘看了看。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老杨应该是在电视剧里听说的,平安夜那天会有很多犹太人来光顾中餐馆,就为了这一个晚上,他提前几周在亚马逊买了一本很旧的《塔木德》,也不知道是否真的为他提供了跟客人之间的谈资,但是他说管用。没过多久老板娘就惊喜地发现:老杨有办法取悦这么多客人。他的英语口语谈不上出色,但是跟谁都有的聊;遇到华人客户更是如鱼得水——作为半个在四川小镇度过童年的上海人,出国之前又在香港人的公司里闯荡过,好几种方言他都能切换自如。于是,一个月后,老板娘一面满怀欣喜地感激我为她带来了老杨这个宝藏,一面毫不犹豫地把我辞了——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不满,主要是有老杨在,我实在没什么用处——号称自己是深圳人,连一句广东话都不会讲。

这不是老杨的错,但是他不这么想,他怀抱着的厚重的歉意成了我们俩的友情真正的基础。后来,在中餐馆的熟客里,老杨认识了一位做得很成功的房产经纪。当时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过来置办房产,这位ABC房产经纪需要一位普通话流利的助理,那是老杨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会。其实我们都觉得,老杨会顺利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然后考取房产经纪人的执照,再然后一步步成为那个ABC的合伙人,甚至自己单飞,再再然后就是日进斗金并且认识三教九流的朋友乃至成为当地华人圈的码头之一……可是他遇到了杨嫂。

比较尴尬的一个事实是,杨嫂的前夫也姓杨,当然这是小事,我的意思是说,我还真的——一直都这么叫她。大学期间的某个暑假,老熊先生托了很多关系,把我塞进北京一家很著名的券商总部去实习,杨总当时是那里最年轻的高层。在任何一家大机构里,实习生都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很多活儿确实是他们干的,很多人他们也确实认识了,很多或复杂或激烈或狗血的剧情真的在他们眼前发生,但是说到底,他们并不是真的观众。他们不过是给所有进场的观众剪完票之后,随便捡了个空位子坐下而已。所以当我收到杨总的邮件,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杨总只是说,想来想去,他在这个州好像没什么朋友,只能问我或者我的父母认不认得什么可靠的房产经纪人推荐给他太太。我又看了一遍,应该是杨总本人的邮箱地址,语气也不像是他的秘书——直说了吧,就是我把老杨介绍给了杨嫂,我偏偏还认识杨嫂的前夫,这就是有一阵子杨嫂不太想看见我的原因。

起初我有绝对的信心,把杨总的太太交给老杨去招待,一定错不了。两周里,老杨带着她看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不看房子的时候就带着她去城里转,要么博物馆,要么购物,要么去码头,以及带她去吃了因为店面狭窄所以其实不那么好找的龙虾汉堡。有一天杨嫂要请老杨吃晚饭表示感谢,并且顺便邀请了我。整顿饭我都很沉默,实在是他们俩一来一往聊得过于默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问房子究竟买到了没有——对于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完全不想假装那个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杨嫂总算注意到了我,她笑盈盈地说:“大熊,你怎么这么内向?”

对于绝大部分人,远离故土,再加上酒过三巡,一定可以开始跟别人聊自己的人生。我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听杨嫂讲那个三块五的发夹的故事。

杨嫂嫁给杨总,算得上是一个传说中的政治联姻。当然,彼时的我只是鹦鹉学舌,并不真的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杨嫂说,她起初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最俗套的故事——她找人拍到了杨总跟另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酒店大堂、在机场、在餐厅的照片。她获得了准确的情报,知道了他们预定的酒店的名字。当她踩着厚厚的地毯寻找正确的房号的时候,心里也在嘲笑自己,明明已经是如此烂大街的情节了,可是她的心依然“怦怦”地跳,她觉得自己无论怎样也做不出一个耳光打在某个陌生人脸上的事,虽然电视剧里好像都是这么演的……门开了,心跳声似乎消失,事实上,世界万籁俱寂——出来开门的姑娘,并不是照片上的那张脸。

果然,杨嫂本能地说了句:“对不起,我找错了。”但是女孩微微一笑,非常得体地说了句:“杨太,该我说对不起。”

那天杨嫂从酒店走出来,沿着东三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望京。她脑子里时时刻刻盘旋着女孩的一句话,那个女孩说:“您照片上的这个人我也见过的,除了我,和她,还有……一些别人。”杨嫂先是沉默了片刻,觉得再沉默下去就真的冷场了,于是杨嫂脱口而出:“你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杨嫂喝干了自己的杯子,看着我笑了笑,我知道我已经安静得有点不礼貌了,杨嫂说:“看把大熊吓的。其实,我应该也是吓坏了,只有吓坏了的人,才会跟和自己老公上床的姑娘说——你应该好好学习。”

也许她希望我也跟着笑笑,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啊——”她又是很认真地笑笑,“后来我不就到这儿来了吗?他跟我说——去买房子吧,买在豪宅区,顺便出去玩玩,你要是不放心,这个房子写你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好,全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你是不是就安心了……”

“操!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谁啊!”老杨的吼声震得我耳膜里“嗡”的一声,然后他摔掉刀叉站了起来,眼睛里红丝迸出来,但是听声音却也没醉到那个程度,“欺人太甚!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motherfucker,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配!不!上!”

杨嫂和我都吓呆了。老杨似乎也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倒退了几步,视线似乎搜寻着滚落在地上的那把叉子。我非常尴尬地跟靠近我们这桌的服务生道了个歉,他说去给我们拿一副新的,他那副慢吞吞的样子——如果在我们店里,是会被老板娘骂的。等我调转过头,老杨仍旧呆呆地站在那儿,杨嫂仍旧看着他——她似乎是想笑,接着眨眨眼睛,视线不好意思地转向了窗外,杨嫂说:“再喝点儿,好不好?”

如果不是第二天有门课要考试,我不会在十点的时候站起来告辞。我也舍不得走,可是那些年,无法毕业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回家以后我复习到凌晨四点,然后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直到入睡,也没听到老杨回来的那一声门响。考试的时间是次日下午,我感觉还行,傍晚到家的时候,发现老杨在厨房里,清洗着积压了好几天的杯碟。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不过还是算了。这时候老杨并没有回头,但是我听见了他缓慢的声音,他说:“中午的时候,我把她送去了机场。”

我发了片刻的呆,才说:“这就回去啦?那……房子不是还没买?”

老杨还是不回头:“等会儿我来做饭吧,我把那块牛肉解冻了,我们吃萝卜牛腩。”然后他用力地撕了一条黑色的防水胶带,在水龙头上用力地缠了好几圈。太用力了,肩膀和上臂都在微微地发颤。

我说:“老杨?”

他说:“回头你跟房东说一声,这个水龙头又不行了。”

我转身打开了门,下楼到路口的小超市买了一提啤酒。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开始下雨了。是那种蒙蒙的细雨,不打紧,我把卫衣的兜帽套在头上,一路跑回去,空气清冽得有些悲凉,我用力地呼吸了几下。

直到那间狭小的房间充满了牛肉的香气,我和老杨都没再交谈什么。我们把啤酒打开,一人一罐,老杨说牛肉再慢慢烧一会儿会更好吃,于是两个人都没站起来,喝完了一罐,再开新的。然后一阵敲门声就急促地响起来,雨珠打在玻璃上面,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

我打开门,看到杨嫂就站在门边,我其实没有很意外,但是回头一看,老杨的脸色顿时惨白。杨嫂径直走了进来,她那件薄薄的黑色大衣上滚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张嘴说话,吐出来的先是雾气。那是我的记忆中,杨嫂最漂亮的时刻。

“我在机场给他打电话了,”杨嫂盯着老杨,“我跟他说好了,我非离婚不可,我放他自由,我可以瞒我爸一两年,等他最关键的这段时间过去,再告诉我爸。我什么都可以商量——只要你跟我回北京去。”

老杨缓缓地从沙发里站起来,那张沙发到了晚上要打开,就是他的床。他转身去到厨房的水槽——没错,从客厅的沙发,走到我们的水槽,只需要三步。他用力地把水龙头上的黑胶带撕下来,一圈一圈,咬牙切齿。然后他把水龙头打开,之前被胶带缠住的地方冒出一股细细的水柱,像是喷泉一样,瞬间就把水喷溅到了老杨的领口。

他转过身看着她,他说:“你都看到了,就连这样一个水龙头,都不是我自己的。我拿什么跟你在一起?你不过是一时糊涂,等你回去,冷静下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不管!”杨嫂走过来,一把抱紧老杨,如痴如醉地亲吻他。

他们拥抱彼此的样子,不太像是人体,而像是两株缠在一起的植物。我已经缩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只恨自己不是哈利·波特,没有穿墙而过走到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本事。他们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我绝望地想,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水龙头上的水还没关,爱情这个东西,太浪费水了。

我跟随着医院门口的人群走进去,杨嫂手术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她。这些天我总是想起那个老公寓里的水槽,还有窗外下雨的声音。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每一次穿过医院的挂号大厅,我都会被里面的熙熙攘攘吓呆。那个人流密集的程度就像春节前的仓储超市。我甚至不能骗自己说虽然人一样多可是氛围大相径庭——不是的,任何地方,只要开始人流拥挤,随之而来的势必就是热闹。不管是热闹地等着过年,还是热闹地等着死。只要一热闹起来,可能很多的惨绝人寰就没那么惨了。而问题的核心是——我要去的原本是病房,我不应该跑到挂号大厅里来乱转,可是我走错了路。

病房的那栋楼倒是安静,杨嫂独自半躺在床上,见到我来了,身体懒得动,只是笑笑——笑得也潦草。“老杨没在啊?我听他说了,”我自己搬了椅子在床边坐下,主动省去所有寒暄,“应该是早期,没多大事儿,接下来你就踏实等其他的报告吧,一切遵医嘱……”

“老杨今天得先把小饱和小眠送去我爸那儿,等会儿就来……”杨嫂倒是继续笑,笑意开始认真,“戒指买了没啊?”

“还惦记着这个呢——”我大惊失色,“买啦,放心吧,你现在疼不疼……”

“几克拉?”杨嫂的眼睛顿时亮了。

“我看——你离痊愈不远了……”

“我那天就直接到莲一他们公司附近,告诉她我得癌症了,我需要有人陪我逛街聊天,给她吓得——几分钟就冲了出来,我说干吗她就干吗,所以戒指试戴得特别顺,我们去的是国贸那家蒂凡尼……你就说吧,你怎么谢我?”她突然安静了下来,笑意从嘴角缓缓丧失,“跟你说正经的,我把小饱和小眠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和老杨是最好的兄弟,可是只要你今天答应我,你从此就是两个孩子的舅舅,你明白我意思,如果我真的……”

“你在胡说什么!”我站起身的时候椅子在地面上拖拽出刺耳的声音,“早期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懂吧,你自己百度一下看看,卵巢癌第一期第二期的五年生存率是百分之八十……”

“现在只能说也许是早期,我真的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不知道……而且,就算你说得对,我也不能因为我有八成的机会不会死,就完全不替孩子计算那剩下的两成……”

“死什么死!”我觉得站着过于尴尬,只好颓然地坐回去,“我外婆还活着呢,你死什么?”

“你没听过什么叫黄泉路上无老少?”若是平日,当杨嫂做出这个柳眉倒竖的表情,配合着的一定是——大声喧哗,至少也是一声断喝,可是今天她的声音居然更微弱了,“大熊,我走了,老杨会再娶的,你别跟我杠。你心里也清楚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儿,我还不如莲一,我的小饱和小眠没有一个能替他们出头的姥姥家——所以你得答应我,如果孩子们真的受了委屈,你就算是跟老杨翻脸,也得站他们这边,能不能做到?”

“做得到做得到……”我举手投降,“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能不能认真配合治疗不要整天想这么多剧情?”

杨嫂的脸上也有点讪讪的,她放松了一些,靠回枕头上:“今天早上你猜谁来看我了?”

我不用猜,其实我一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床头那两簇蓝紫色的绣球花,我就知道是谁送的。于是我只好笑笑:“不就是李绡。都多少年的事了,你无聊不?”

杨嫂伸了个懒腰:“我真的好想把蜂蜜的照片拿给她看看,告诉她这是你闺女,你现在过得特别好,好好气气她——不过一想,我一个癌症患者,康复期间,还是慈祥一点比较好。”

“蜂蜜长得一点都不像我,你也骗不了人……”

“就是因为长得不像你啊……”杨嫂终于开始眉飞色舞起来,“谁都知道单凭你自己你肯定生不出来蜂蜜这么好看的孩子,所以才能刺激她嘛,就让她猜你是不是娶了个大美女……我过去对她也是不错的吧?你们离婚以后第二个星期,真的,也就过了四五天,我到他们诊所去洗个牙,前台的小女孩就跟我说我的VIP折扣没有了,没有了!我跟你说大熊,这件事我记一辈子。反正我这辈子估计也没几天了……”

门开了,崔莲一站在一位护士身后,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什么东西要记一辈子?”

护士是来给杨嫂输液的。虽说杨嫂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是格外地狭窄。为了不影响护士操作,我和莲一只能并排站在病床与墙之间的那道缝隙里。于是我索性拉着莲一来到了走廊上。我们目送着又一个护士走进了病房,她们交谈的片段隐约传出来,似乎医生等会儿要过来见她。

崔莲一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刚刚其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都听见了。”然后她笑了,“欸,你前妻真的好美。”

我像是被自己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呛住了:“等一下——你怎么会——”

崔莲一咬住下嘴唇的样子像个高中女生:“是杨嫂给我看的照片——你想想看,两个女人一起逛街喝茶,她们不聊点八卦像什么话……”——嗯,真行。即使其中有一个女人已经确诊癌症。崔莲一认真地解释着:“杨嫂给我翻出来的还是他们牙科诊所的网页,穿工作服的照片都那么美,熊漠北,我之前是不是小看你了?”

我知道此刻任何转移话题的办法都是拙劣的,但是也只能如此了,于是我硬着头皮说:“那两个护士怎么还不出来,杨嫂不会有什么事吧?”

崔莲一只是礼节性地往门口看了一眼,随后立即把视线挪回来:“那你当初是怎么能娶到李大夫的?”

“我本来就是备胎,你满意了?”

“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卑才选我的吧?”崔莲一的眼神里顿时充满真挚的同情。

“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卑才问这种蠢问题的吧?”

“熊漠北,你好像真的变聪明了。”她歪着脑袋。

“都是被成蜂蜜锻炼出来的。”这句话倒是绝无半点虚假。

走廊的尽头,缓缓靠近我们这个方向的人影似乎是杨嫂的主治医生。崔莲一的语气终于开始紧张起来:“还是给老杨打个电话吧,催他一下,医生万一是来通知最终的报告结果呢?”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像是心有灵犀,微信提示音就传送了过来。是老杨的信息。我把屏幕凑过去让崔莲一看:“老杨在停车了,立刻上来。”

崔莲一的手放在胸口上深呼吸了一下:“之前你说的,应该是早期?那为什么还有最终报告?”随即她紧张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会不会,不可能是坏消息的。”

“我理解的是,根据手术时候看到的情况,医生大体可以判定是早期,可是真正的结论要等详细的病理报告出来才能判定……”

“哦——”她缓缓点头,“医生的前夫,果然不一样呢。”

“牙医……”这两个字像是从我的牙缝中挣扎出去的。

主治医生终于在门口站定了:“您二位也是——家属?”

我迅速地站起来:“是的。不过,她先生马上就上来了,如果您要说报告结论的话,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主治医生没有说话,她甚至没什么表情,淡然地点点头,推门走进了病房里。

“我们需要跟着进去吗?”崔莲一问我。

“不然,等老杨来了一起?”我的心开始在胸腔里用力地跳动。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抓住了崔莲一的手,她的手指居然在微微发颤。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会是杨嫂?真的是人生无常。”

“对,人生无常,”我抓紧了她的手指,“所以,不然你就嫁给我吧。”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看了几秒钟,随后她像是惊魂未定似的问我:“嫁给你,人生就不无常了?那才是最大的变数吧。”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也可以拒绝——总之我愿意和你一起照顾蜂蜜,我也愿意永远做蜂蜜的朋友。这一年来跟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我笨拙地从外套里面的那个兜里把那个丝绒小盒子拿了出来,“要不你先打开看看。”

不远处有个人正在朝我们走过来,应该是老杨没错了。

崔莲一打开了盒子,一脸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天杨嫂叫我陪她去试戴戒指,其实……”

我看着她的脸,顺便祈祷老杨能走得稍微慢一点。

“不好意思,”我压低了声音,“我也知道这个场合不那么合适,不过打死我,我也做不出来那种买一堆气球然后当众下跪什么的……”

“千万不要,”她拍了拍额头,“我也丢不起那个人。”

“所以你看,这又是一个理由,证明你和我挺合适的。”

她再度咬了咬嘴唇,然后很逞强地笑了笑。她把那个戒指从盒子里抠出来,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如果杨嫂的病理报告是好消息,我……我再做决定……”

我们站了起来,老杨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迎接他。我推开了病房的门。

医生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所以起初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正确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说杨嫂的肿瘤精确的分期应该属于1b,我听起来似乎是属于第一期中间的某一个档位,应该是不坏的,可是她一脸的不苟言笑让我不好意思提问题——似乎只要她说话被打断了,杨嫂的病情就有可能加重——果然,医生说到“但是”了,我心里一紧,“但是”后面接着的就是一串我们不太可能明白的术语,还好她最终翻译成了普通话——虽然手术做得非常及时,但是根据杨嫂肿瘤的某些特殊性,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建议做几次化疗——老杨就在此刻突然激动地握住了拳头:“大夫,您说怎么治就怎么治,多少钱都行,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实在看不下去,拉了他一把。

医生终于笑了笑,她说:“我马上就要说到该怎么化疗了,您别急,但总体而言,我们的情况是乐观的,一定要……”我终于明白也许这个医生并不是冷峻,她只是比较容易尴尬。当她终于转身走出病房的时候,莲一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了杨嫂一下:“没事了没事了……”杨嫂的声音从她的双臂之间沉闷地传出来:“怎么就没事了,还有化疗那关要过呢。”“你相信我,”崔莲一在开心的时候从来都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化疗早就不是电视剧演的那么可怕的事儿了,而且你没听见吗,你只需要做很少的几次而已,你就放心吧,你没听大夫都用了乐观这个词——”

老杨瘫坐在墙角的椅子里面,呆坐几秒以后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这就算是过去了吧?这就算是都过去了吧?别再吓我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狭窄的空间里装作没看见也不太合适,还好杨嫂那声熟悉的怒吼及时赶到了:“你想气死我啊,莲一、大熊你们俩都看看这个丢人玩意儿——”崔莲一迅速地走到老杨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后笑着对杨嫂转过脸:“老杨这是高兴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哎?莲一!”杨嫂突然兴奋了起来,“那是什么让我看看……”

她的左手中指间多了一点闪闪的亮光,我是用了一秒钟才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杨嫂敏捷地抓住了崔莲一的手腕:“老杨你快看啊,一年啦,咱们这次是真的喝得上喜酒了……”

莲一为难地说:“没那么快!还有好多事没计划没安排呢……”

老杨胡乱地用袖子在脸上蹭了一把,还带着哭音:“这戒指是在哪儿买的,怎么不问问我啊,钻石这个东西不能图品牌,我这边有特别好的渠道,还能帮忙镶嵌……哎,大熊你人呢?”

我就在老杨抬起胳膊抹脸的那个瞬间,顺势躲进了洗手间。我不知道崔莲一是在哪一刻把戒指戴上的,也许是在和杨嫂拥抱的时候。这个场面我也不是不会应付,只不过,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我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出来,原本是手指那么粗的一簇,到了水池里就散开了。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偷偷打开水龙头看它们,它们终于自由了,然后就消逝了,外婆看到了就会说这样玩水是作孽的。认识成蜂蜜的这一年来,我经常能回想起我小时候的很多连“事情”都称不上的片段。

我知道我不能总在这个洗手间待着,那扇门总是要开的。我得出去,和这几个我最亲近的人一起庆祝,庆祝劫后余生,庆祝爱情胜利,庆祝我自己又一次成了未婚夫。但其实,如果这扇门一定要被什么人推开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蜂蜜。只有成蜂蜜不会嘲笑熊漠北,至少在她长大之前不会。

但是成蜂蜜终归是要长大的,杨嫂用了大半个夏天熬完了化疗,蜂蜜就四岁了。四岁生日过得很简单,就是跟老杨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依旧选了去年我过生日时候的那家餐厅。只不过这一次,是杨嫂牵着蜂蜜的手,带着她去看鱼。不让看鱼就不同意洗手——这一点上,无论三岁还是四岁,成蜂蜜都没有丝毫改变。

杨嫂瘦了很多,从背影看上去尤其明显。只不过我们几人都像是刻意地不聊这个。

“莲一,”老杨的笑容略显无奈,“你是不是也太宠着蜂蜜了?”

“有吗?”崔莲一满脸真诚的疑惑。

“我是觉得啊……”老杨脸上有种不由自主的歉意,“饭前洗手这种事是原则,这种事上你不能接受孩子跟你讲条件。”

崔莲一更加错愕而无辜:“是吗?我是觉得——没那么多原则,反正我只是需要她把洗手这个事儿完成。”

“你也没错啦,只不过……”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老杨,他瞬间表情狰狞地吼出来:“出门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双胞胎不知为何决定把桌上那一大瓶白水里面的柠檬片取出来,那个宽口水瓶估计从没经历过两只手臂一起争抢着伸进去,非常争气地应声而倒。服务生立即赶上来给我们换桌布……小饱和小眠像是心有灵犀那样立正站好,看着老杨铁青的脸,毫无惧色,同时将食指指向对方:“爸,是他干的。”

老杨的日常生活里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原则,我其实也能理解。

后来他们就把这两片拼死拿到的青柠片送给了蜂蜜——其实原本要送的是三片,但其中的一片已经被小眠放在嘴里含过了,因此被杨嫂强行夺走扔掉了。蜂蜜非常惊喜地把两片绿色柠檬摆在自己吃蛋糕的盘子里。杨嫂摸了摸蜂蜜浑圆的后脑勺,问她:“蜂蜜,你是怎么分得清楚他们俩的?”

蜂蜜茫然抬头,不太明白这个问题。

杨嫂继续耐心解释:“你不觉得小饱和小眠长得一模一样吗?”

蜂蜜努力嚼了嚼蛋糕,再努力吞咽:“他们是一个人呀。”

四个大人全体面面相觑。而双胞胎在一心一意地啃乳鸽,身边发生的对话似乎毫无意义。

“怎么会是一个人,他们是哥哥和弟弟,只不过不小心长得完全一样。”杨嫂试图努力地解释。

“宝贝,”崔莲一来了真正的兴致,“你看啊,你也知道他们一个人的名字是小饱,另一个人的名字是小眠,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两个不一样的名字指的是同一个人呢?”

蜂蜜用力地用叉子逮住一块猕猴桃,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小饱有镜子。”

“所以蜂蜜,”一片死寂中,我难以置信地问,“你从小跟他们俩一起玩,可是你一直都觉得,其实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人是镜子里的?”

蜂蜜微微扬起苹果脸,满意地点点头,眼神里全是宽慰,总算遇上了一个明白人。

“那你看看他们俩,谁是真的?谁又在镜子里?”杨嫂饶有兴致地冲着双胞胎的方向比画了一下。恰好此时,小饱带来的乐高小人掉到地上了,他立即爬到桌子底下去捡,而小眠还在专注地吃——当然,也许钻下桌子的是小眠,留在那里吃的是小饱,我分不清。

她似乎被这群大人弄得有点烦躁,但还是勉强维持着修养,这一次头也没抬,只是静静地说:“不确定。小饱进去镜子里的时候小眠就出来了,小眠回去镜子里,换小饱出来。”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有种嘲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简直是科幻片啊!”老杨叹口气,然后大笑了起来,“蜂蜜这个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宝贝我跟你说啊,不是那样的,双胞胎是这么回事……”

崔莲一和杨嫂异口同声地阻止他,杨嫂的音量依然轻松获胜:“明年的今天她应该就明白了,你何必现在告诉她?”

满桌的笑声已经毫无节制,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蜂蜜愤怒地环顾四周,教导主任的怒气充满了她的眼睛。然后她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对着我的胳膊打了一拳。“喂,为什么打我?”我问她,“你看我没有笑啊,你不能欺软怕硬……”

我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开始振动,屏幕也跟着亮了起来。来电显示的名字居然是我的老板,我心里顿时一紧——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通常是深夜,很少在周末的午饭时间。我对莲一做了个手势,她立即点点头,我拿着电话走出了包间。

走廊上相对安静,所有笑声都隔了一堵墙,我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电话接通了。

我只能说,如果我没有认识过崔莲一和成蜂蜜,那就是我成年以来接过的最重要的一个电话。只是,“如果”是不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