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卫士

一九四五年五月,欧洲休战才几个星期,我就换防回国,此后至大战结束的这段日子,我是在密苏里州的克罗德军营与训练连一起度过的。冬春之交我曾随同第九集团军的余部火速穿越德境东征,因此,当我登上飞机时竟不敢相信这是往西飞的班机,我或许会有其他想法,但思维的惯性告诉我,现在我们正飞赴新的战线,并将在那儿集结后继续东进——直至东进到绕地球一周,我们将列队沿着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大街,在成群结队的敌军的睽睽众目之下,穿村越寨去攻占敌人至今还认为属于他们的阵地。这两年中我的变化真够大的,老人的颤抖,小孩的哭叫,乃至昔日骄横的敌人那犹豫恐惧的眼神,都不再使我动情。我这个幸运者练就了一颗步兵的心,它如同他那一双脚一样,刚开始行军时打泡肿疼,但终于长满老茧,行军在最崎岖的道路上如履平地。

保罗·巴雷特上尉是我在克罗德营地时的指挥官。我报到那天,他走出办公室同我握手。他身材矮小,性情乖戾暴躁,无论在室内还是户外,总头戴着擦得发亮的钢盔,盔衬低拉到他的小眼睛旁。在欧洲战场参战时,他曾胸负重伤,数月之前刚刚回国。他同我寒暄了一番,傍晚列队时又把我介绍给他的部属。“先生们,”他说,“大家知道,瑟斯顿中士已离开本连。这位是你们的新任军士长内森·马克斯中士。他是欧洲战区的一位老兵,他希望能在这儿看到的是一连士兵,而不是一群孩子。”

那晚我在文书室里熬到深夜,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各种值岗名册、人事表格和阵中日记。军营主管在地板上的褥垫上张嘴鼾睡着,一个新兵正站在纱门内侧的布告栏前看贴在上面的第二天值勤表。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耳边响着军营中传来的收音机里播放的舞蹈音乐。那士兵不住地打量我,希望我会注意他,他终于抬步朝我走来。

“嗨,中士,明天晚上要大扫除吗?”他问道。大扫除是指军营大扫除。

“你们通常安排在星期五吗?”我问他。

“是的,”他说着又神秘地加了一句,“就这事。”

“那你们得大扫除。”

他转过身,但我听到他在嘟囔。他的肩头抖动着,我不知他是否在哭。

“你叫什么名字,士兵?”我问。

他转回头,可没在哭。他那双碧眼又长又细,像阳光下的鱼儿那样闪着光。他走到我面前,坐在我的桌边上,并朝我伸出手。“谢尔登。”他自我介绍说。

“站好,谢尔登。”

他离开桌子站直了说:“谢尔登·格罗斯巴特。”然后随便地朝着我微笑,这使我也变得随和起来。

“你们不喜欢星期五晚上在军营大扫除吗,格罗斯巴特?”我说,“或许我们不应该大扫除,或许我们该雇个女仆。”我的语调使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我感到自己像在发号施令,如同我见过的每一位军士长一样。

“不,中士。”他变得严肃起来,但这种严肃仅仅是收敛一些笑容而已,“一星期七个夜晚,偏偏星期五晚上搞大扫除。”

他再次斜倚在桌角上,既非全坐着,也非全站着。他瞧着我,一双碧眼炯炯发亮,并接着用手打了个手势。这几乎称不上手势,只不过手腕前后动了一下,却将文书室内的一切全排除在外,而使我俩成为世界的中心。事实上,它似乎将我俩也排除在外,留下的只是我们的两颗心。

“瑟斯顿中士有他的一套规矩,”他悄声说着,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鼾睡着的军营主管,“但我们想,你来这儿任职,可能会带来些变化。”

“我们?”

“都是犹太士兵。”

“为什么?”我严厉地问,“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在对谁发火,对谢尔登还是对别的什么事情,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确实在发火。

“我们认为你——马克斯,一定同卡尔·马克思一样,卡尔·马克思也是犹太后裔。马克斯兄弟(1)。那些人都叫M-a-r-x。难道你的名字不是这样拼写的吗,中士?”

“M-a-r-x。”

“菲希拜因说——”他顿住了,“我是说,中士——”他的脸颈涨得通红,他的嘴动了动,但没出声,忽然间,他起身立正,眼睛朝下盯着我看,似乎突然明白我不会比瑟斯顿更同情他们,因为我的信仰与瑟斯顿相同,与他的不同。那青年对我究竟信仰什么感到困惑,而我又不想加以澄清。很简单,我不喜欢他。

于是我不加掩饰地用凝视作为回报,这时,他改变了语调,“噢,中士,”他向我解释说,“星期五晚上,犹太人都要去做礼拜。”

“瑟斯顿中士告诉你们碰到大扫除就不能去做礼拜吗?”

“不。”

“他说你们必须留下擦地板吗?”

“不,中士。”

“是上尉说你们必须留下擦地板吗?”

“也不是,中士。是军营中的其他人。”他把身子探向我,“他们认为我们游手好闲,但实际并非如此。星期五晚上是犹太人做礼拜的时间。我们必须去。”

“那就去吧。”

“可那帮人会责备我们。他们没权利这样做。”

“那与军队毫不相干,格罗斯巴特。那是个人问题,你们得靠自己解决。”

“这不公平。”

我起身准备离开。“对此我爱莫能助。”我说。

格罗斯巴特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但此事有关宗教信仰,长官。”

“说‘中士’。”我说。

“我是想说‘中士’。”他几乎咆哮着说。

“好,那你去见牧师。你要见巴雷特上尉,我可以给你安排个时间。”

“不,不。我不想惹出麻烦,中士。他们向你唠叨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我只想得到我的权利!”

“见鬼,格罗斯巴特,别再唠叨了。你有你的权利。你可以留下擦地板,也可以去shul(2)——”

他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唾沫星儿在嘴角边闪亮。“你是说教堂,中士。”

“我是说shul,格罗斯巴特!”

我越过他走到室外。在附近,我听到有位士兵的靴子踏在沙砾上嘎吱作响。在军营中灯光照亮着的窗户那边,身穿汗衫工作裤的年轻士兵们正坐在床铺上擦步枪。突然我觉察到背后有低低的瑟瑟声,回头正瞧见格罗斯巴特黑色的身影朝军营遁去,他正跑着去告诉那些犹太朋友,他们是对的——同卡尔和哈普(3)一样,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第二天早晨在同巴雷特上尉闲谈时,我把昨晚的事讲述了一遍。不过在讲述中,上尉一定以为我不是在解释格罗斯巴特的见解,而是在为他辩护。“马克斯,我愿同一个黑鬼并肩战斗,只要他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引以自豪的是,”他说着朝窗外看去,“我没有偏见。因此,中士,在这儿,是好是坏,我都一视同仁。每个人必须去证明他自己。士兵上靶场打靶打得好,我就发给他周末通行证。他在点射项目中得分高,也能得到周末通行证。这是他挣得的荣誉。”他从窗户转回头来,用一根手指点着我说,“你是犹太人,对吗,马克斯?”

“是的,先生。”

“我赞赏你。我赞赏你,因为你胸前挂着绶带。我凭战场上的表现判断一个人,中士。要看他身体里的这个,”他说,尽管我认为他会将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但他将拇指猛地指向紧紧绷在他肚子上的军装上的一排扣子,“要看胆量。”他说。

“是的,先生。但我只想把他们的感受告诉你。”

“马克斯先生,如果你为士兵们的感受担忧,那你必定未老先衰。把那事情留给牧师吧——那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们的责任是训练他们准确地射击。如果犹太士兵感到别人指责他们拈轻怕重——噢,我可以只当不知。真好笑,突然间上帝竟会对着士兵格罗斯曼的耳朵大声说,他必须跑着去教堂。”

“是犹太会堂。”我说。

“对的,是犹太会堂,中士。我把它写下,以备参考。谢谢你的来访。”

那天晚上,全连在文书室外集合站队之前几分钟,我命军营管事罗伯特·莱希尔下士进来见我。莱希尔长得又黑又结实,周身毛发卷曲,连衣服也难以遮蔽。他双目中的眼翳令人联想到洞穴和恐龙。“莱希尔,”我对他说,“站队时请你提醒士兵们,他们随时可出席教堂举行的礼拜,但离开军营前得先上文书室报告。”

莱希尔搔了下手腕,但没有听懂或理解的表示。

“莱希尔,”我说,“是教堂。记住了吗?教堂,神父,弥撒,忏悔。”

他噘起一片嘴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我只把这当作刹那间他又重新变成凡人的信号。

“今晚要做礼拜的犹太士兵,七点在文书室前就地解散,”我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巴雷特上尉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当最后一抹残阳——今年我所见过的最柔和的日光——渐渐在克罗德军营的上空消失时,我听到窗外传来莱希尔沙浊无调的声音:“注意了,士兵们。军士长要我转告,七点整所有犹太士兵在这房前就地解散,如果他们想做犹太弥撒的话。”

七点钟,我透过文书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上了浆的军装的士兵站在尘土飞扬的四方院内。他们瞧着自己的手表,显得焦急不安,并且不时低声交谈。天更昏暗了,空旷的操场上孤零零的三个身影变得茕茕渺小。我打开门,耳边传来军营四周的士兵们大扫除时发出的嘈杂声——床铺推撞在墙上,水龙注水入桶,扫把触及地板。他们正在扫除污垢,准备接受星期六的检查。大团的抹布在窗框内团团转动着。我走到屋外,脚刚踏地,就仿佛听到格罗斯巴特向另外两人喊道,“立正!”或许,在他们三人一起急忙起立时,我是在想象听到了这一口令。

格罗斯巴特向前跨了一步。“谢谢,长官。”他说。

“该说‘中士’,格罗斯巴特,”我提醒他,“你应当称军官为‘长官’。可我不是军官。你参军已经三星期了——你该明白。”

他在两侧摊开手掌,表示和我十分相熟,可以不拘俗套。“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

“是的,”站在他身后的高个青年说,“是得好好感谢您。”这时,另一个年轻人也低声说,“谢谢。”但他的嘴仅微微一动,因此,除嘴唇动了动外,他全身仍保持立正姿势。

“谢什么?”我问。

格罗斯巴特愉快地笑了起来。“为这命令,下士传达的命令。它很起作用。这使它——”

“更上档次。”高个青年忙给格罗斯巴特作了补充。

格罗斯巴特微微一笑,“他是说更符合规定,先生,更为众所周知。”他对我说,“现在看来,我们做弥撒再不会被当作偷懒、拈轻怕重了,因为这道命令已经生效。”

“这是巴雷特上尉的命令。”我说。

“啊,可是你也帮了点忙,”格罗斯巴特说,“我们感谢你。”然后他转向同伴们,“马克斯中士,我想请你认识一下拉里·菲希拜因。”

高个青年朝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来。我握了下他的手。

“您是纽约人?”他问。

“是的。”

“我也是。”他面色苍白,从颧骨到脸颌整个部位都凹陷着,微笑时——在得知我们之间的宗教联系后,他曾笑过——就露出满嘴坏牙。他不住地眨眼,像在竭力抑制眼泪。

“您住哪个区?”他问。

我把脸转向格罗斯巴特。“现在是七点零五分。弥撒什么时候开始?”

“shul,”他笑着说,“还有十分钟。我还想请你见见米基·哈尔佩恩,这位是内森·马克斯,我们的中士。”

第三个青年朝前蹦了一步。“二等兵迈克尔·哈尔佩恩。”他敬了个礼。

“向军官敬礼,哈尔佩恩。”我说。那青年放下手去,但一面还紧张地查看自己的衬衣口袋是否扣上纽扣。

“就我和他们一起去,先生?”格罗斯巴特问,“或许您也会来吧?”

菲希拜因在格罗斯巴特背后尖声说:“结束后,还供应点心和饮料。拉比上星期告诉我们,要从圣路易斯来一支妇女后援团。”

“是牧师。”哈尔佩恩低声说。

“欢迎你来。”格罗斯巴特说。

我不愿回答他的请求,就转过目光,不料却看到军营的窗户里人头攒动,正紧盯着我们四人。“快走吧,格罗斯巴特。”我说。

“是,遵命,”他说,然后转向其他两人,“跑步,前进!”

他们出发了,但刚跑出十步,格罗斯巴特就转身跑了回来,向我喊道:“安息日见,长官!”不一会儿,三人消失在密苏里的异乡暮色中。

绿色的军装渐渐变成深蓝,甚至当他们消失在操场上后,我仍能听到格罗斯巴特有节奏的跑步口令,随着口令声逐渐减弱,它突然勾起了我深沉的回忆——就像有道电光一闪——我仿佛听到了布隆克斯操场尖锐的哨声,多年前,我曾在那儿,纽约中央广场的附近,操练着同样的步伐,度过漫漫春夜。对一个远离和平与家乡的青年,这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于是往事接踵而来,自我变得无比亲切。实际上,我已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梦幻之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伸向我心灵的深处。但它要伸得很远才能触及我!它必须伸过在比利时密林中度过的日子,伸过无暇泣悼的殉难者,伸过在德国农舍中焚书取暖的夜晚,伸过永无休止的残酷战争。它使我失去对战友应有的柔情,我甚至无意摆出征服者的姿态——而作为犹太人,当自己的军靴踩在韦瑟尔、明斯特和不伦瑞克(4)的废墟上时,我原本应当昂首阔步,趾高气扬的。

但那一阵夜晚嘈杂,一丝对家乡及往事的思绪和回忆骤然涌入我麻木的脑海,使我突然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毫不足怪,受发掘自我的心理驱使,我竟随着格罗斯巴特的足迹来到三号教堂,犹太礼拜正进行着。

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在我前面两排的位子上坐着格罗斯巴特、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每人手中拿着一只装着饮料的白色纸杯。教堂中每排座位比它前一排座位高,因此我能清楚地看到进行着的一切。菲希拜因正将他杯中的饮料倒入格罗斯巴特杯内,而格罗斯巴特则兴高采烈地看着饮料在菲希拜因的手与他的手之间闪烁出的一道紫色的虹。在炫目的黄色灯光中,我看到牧师站在前面的讲坛上,吟诵着应答祷文的首行。格罗斯巴特的祈祷书仍在他兜里合着,却把自己的纸杯四下挥动,弄得嗖嗖作响。只有哈尔佩恩随着吟诵声做祈祷。他右手的手指大张着按在他那本打开的祈祷书上。他把帽子低低地拉到额头上,弄的像顶圆顶小帽。格罗斯巴特不时在杯沿上润着嘴唇;菲希拜因那张长得像只快熄灭的灯泡般的长黄脸不住地东张西望,引颈伸脖打量着左右前后的脸。他发现了我,眼皮像敲归营鼓般眨了一阵。他用胳膊肘碰了下格罗斯巴特的腰,脖子转向他的朋友低声嘀咕了几句。于是,当人们再次跟着吟诵时,中间夹杂着格罗斯巴特的声音。连菲希拜因也开始看着他的书本,不过嘴唇没动。

终于到了饮酒的时候。牧师朝大家微笑着,格罗斯巴特大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尔佩恩却边呷边沉思,菲希拜因则举着空杯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今晚在祈祷者中间,”牧师咧嘴笑着说,“我看到许多新鲜的面孔,欢迎你们大伙来这儿参加克罗德军营星期五晚上的礼拜。本人是利奥·本·伊兹拉少校,你们的牧师。”尽管他也是美国人,但牧师有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讲着,几乎像与在座的唇读者交流。“我先讲几句,讲完后就去茶点室,来自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西奈圣殿的那些和蔼的女士们已摆好餐具,等候你们光临。”

掌声、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牧师又咧嘴笑了起来,笑了会儿,他举起双手,掌心朝外,两眼迅速向上扫视一周,仿佛是在提醒士兵们,他们还没离开教堂,而且教堂里还有其他人在场。全场骤然安静下来,我似乎听到格罗斯巴特在嘀咕:“让异教徒去打扫地板!”究竟是不是那几个字?我没听清楚,但菲希拜因咧嘴笑着用肘推了哈尔佩恩一下。哈尔佩恩木然地看了看他,眼光又回到他那本祈祷书上,直到拉比讲完,他的头连抬也没抬。他的一只手扯着钻出帽檐的黑色鬈发,嘴唇喃喃嚅动。

拉比接着说,“现在我跟你们谈谈伙食。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疲惫地拖着长调说,“在你们多数人的嘴里,军营食物就同灰末一般。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看到它就会恶心,我也知道你们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吃不清洁不合口味的食物感到痛苦。我能告诉你们什么呢?我只能对你们说,闭上眼睛,能吞多少吞多少。吞食维持生命的必需量,扔掉其余的。我真想能多给你们提供帮助。你若认为这行不通,还是请先尝试一下,再私下来找我。倘若实在吃不下,那只好求助于高高在上的人。”

喃喃私语声四起,继而又趋平息,接着人人唱起“Ain Kelohainu(5)”。尽管过了那么多年,但这些我仍听得懂。唱完,礼拜式结束了,格罗斯巴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高高在上?他是说将军?”

“嘿,谢利(6),”菲希拜因说,“他是指上帝。”他用手掌拍着脸,眼睛瞧着哈尔佩恩,“你能到多高?”

“嘘——嘘——嘘!”格罗斯巴特说,“您是什么看法,中士?”

“我不知道,”我说,“你最好去问牧师本人。”

“我是想去。我想约个时间单独见见他。米基也想见他。”

哈尔佩恩摇摇头。“不,不,谢尔登——”

“你有权利,米基,”格罗斯巴特说,“我们不能任凭他人摆布。”

“是的,”哈尔佩恩说,“它使我母亲担忧,而不是我本人。”

格罗斯巴特看着我。“昨天他吐了。从餐馆出来就吐开了。吐的全是火腿和上帝才知道的鬼东西。”

“我患了感冒——那就是吐的原因。”哈尔佩恩说着,把圆顶小帽往上一推,于是它又变回一顶普通的帽子。

“你呢,菲希拜因?”我问,“你也吐了吗?”

他脸红了。“有点儿。但我让它顺肠而下。我的胃很强,但吃得不多。”我继续瞧着他,他为强调他的话而举起手腕,因为手腕瘦,那表带收紧到最里面的一个孔。他向我指明了这一点。

“不过礼拜对你很重要吧?”我问他。

他看着格罗斯巴特。“当然,长官。”

“应当称‘中士’。”

“在家并不感到怎样,”格罗斯巴特说着,跨步站到我俩中间,“但离开了家后,这就能使自己感到是个犹太人。”

“我们必须抱成一团。”菲希拜因说。

我抬步走向大门,哈尔佩恩后退了一步,给我让道。

“那就是在德国所发生的,”格罗斯巴特高声说着,他在说给我听,“他们不抱成一团,活该受人摆布。”

我转过身。“注意,格罗斯巴特。这是军队,不是夏令营。”

他微微一笑。“是吗?”

哈尔佩恩想悄悄溜走,但格罗斯巴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格罗斯巴特,你多大岁数?”我问。

“十九了。”

“你呢?”我问菲希拜因。

“和他同年。而且同月。”

“那他呢?”我指了指哈尔佩恩,他这时已溜到门边。

“十八,”格罗斯巴特低声说,“可他连鞋带也不会系,牙也不会刷。我真替他难为情。”

“我替我们大家难为情,格罗斯巴特,”我说,“要像个男子汉,但别太过分。”

“什么叫过分,长官?”

“称‘长官’就是其中之一,在那方面别过分。”我说。

我离开怔怔站在那儿的格罗斯巴特。我经过哈尔佩恩,可他没敢瞧我。我走出门外,身后传来格罗斯巴特的喊声:“嘿,米基,我的leben(7),回去吧。去吃点心吧!”

“心肝!”我祖母才这样叫我!

一星期后的一天早晨,我正在伏案工作,巴雷特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走进室内,见他把钢盔衬布拉得很低,连眼睛也遮没了。他正在打电话,同我讲话时,就用一只手捂住话筒。“究竟谁是格罗斯巴特?”

“在三排,上尉,”我说,“是个新兵。”

“抱怨伙食,怎么回事?他母亲为伙食的事给一个该死的议员打了电话。”他放开话筒,向上托了托他的钢盔,直到我可以看到他的下眼睫毛,“是,长官,”他对着话筒说,“是,长官。我还在这儿,长官。我正在问马克斯,在这儿,就现在——”

他再次用手捂住话筒,回头转向我。“赖特福特·哈里打的电话,”他低声说,“这个议员打电话给莱曼将军,将军打电话给索萨上校,上校打电话给少校,少校又打电话给我。他们想把这件事安在我头上就算万事大吉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把话筒朝我直摇晃,“我让士兵饿肚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格罗斯巴特是个怪——”巴雷特听到这里,略带嘲弄的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我改变了口吻,“上尉,他是个很正统的犹太人,因此忌食。”

“他常呕吐,那位议员说的。他母亲说,他一吃什么就吐!”

“他有忌食的习惯,上尉。”

“那他母亲为什么还给白宫打电话?”

“犹太父母,先生——你无法想象他们的护卫心理。我是说,犹太人的家庭观念很重。有时连孩子离家母亲也会心神不宁。可能孩子在信中提到了什么,当母亲的误解了。”

“我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上尉说,“这该死的仗还没打完,那小子倒挑剔起伙食来了!”

“我认为这不怪那孩子,先生。问问他,事情肯定弄得清楚。犹太父母总担心——”

“看在上帝的分上,天下父母难道不都这样?但别人怎么从不自以为是,动不动就告状的——”

我打断了他,嗓音比之前高了,严肃了。“家庭观念很重要,上尉——你是对的,有时这种观念重过了头。这听起来很奇怪,上尉,但正因为家庭观念重,所以这类事……”

我试图跟自己以及赖特福特·哈里解释对信的看法,但他再也听不下去,转回身对着话筒。“长官?”他说,“长官——马克斯在这儿,他告诉我犹太人易固执己见。他说他认为这问题可在连里就地解决……是,长官……我会回电告诉你,长官,尽快。”他挂上电话,“他们人在哪儿,中士?”

“在靶场上。”

他在钢盔顶上重重一击,钢盔被压下,又盖住了眼睛。然后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门去。“上车吧。”他说。

上尉驾着车,我坐在他身旁。这是春天里一个闷热的日子,穿着刚上过浆的工作服,我只感到腋窝中的热汗不住地往胸肋流淌。道路被烤得焦干,一路上我连嘴也没张一下,可抵达靶场时,牙中还是沾了不少泥尘。上尉猛地拉上刹车,命我下车去找格罗斯巴特。

我发现他正腹部贴地,猛烈地向五百英尺开外的靶子射击。他身后站着哈尔佩恩和菲希拜因,等待着轮到他们射击。菲希拜因戴着我曾见他戴过的那副钢丝边军人眼镜,俨然像个乐于出售他那支步枪和周身缠挂着的子弹的老生意人。我站在后面的弹药箱旁,等候格罗斯巴特结束他的远靶散射。菲希拜因朝后退了退,站到我身旁。

“你好,马克斯中士。”他说。

“你好吗?”我含糊地说。

“很好,谢谢。谢尔登真是个好射手。”

“我没注意。”

“我不如他打得好,但我想,我正在逐步地掌握射击的诀窍。中士,你知道,我并不想问我不该知道——”他停住嘴。他想用熟悉的口吻和我说话,但射击声使他只能对我喊着说。

“你说什么?”我问。靶场的尽头,我看见巴雷特上尉站在吉普车上,眼睛竭力在队列中搜寻我和格罗斯巴特。

“我父母一再询问我们的去向如何,”菲希拜因说,“人人都说去太平洋。我不在乎,可我父母——如果我能使他们定下心来,我在打靶时就能更集中思想。”

“我不知道去哪儿,菲希拜因。不过你打靶还得集中思想。”

“谢尔登说你能打听到。”

“我真的一点不知道,菲希拜因。你别紧张,不要让谢尔登——”

“我不紧张,中士。可家里——”

格罗斯巴特打完了靶站在队列里,正用一只手掸着工作服上的尘土。我向他喊道:“格罗斯巴特,上尉要见你。”

他朝我们走来。他双眼放光,闪闪发亮。“嗨!”

“甭举着那杆该死的枪!”我说。

“我不会朝你开的,中士。”他趾高气扬地对我一笑,把枪筒转向一边。

“该死,格罗斯巴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我来。”

我在他头里走,心里却犯疑,也许格罗斯巴特正肩扛步枪在我身后正步走,活像一支单人押遣队。来到吉普车跟前,他给上尉行了个持枪礼。“二等兵谢尔登·格罗斯巴特,长官。”

“稍息,格罗斯曼。”上尉坐下,慢慢挪入空着的座位,随后勾起一只手指,示意格罗斯巴特靠近些。

“巴特,长官。谢尔登·格罗斯巴特。常有人把我名字错叫成格罗斯曼。”格罗斯巴特冲我点点头,意思是说我是明白的。这时刚好餐车驰抵靶场,于是我赶紧把目光转向餐车,车上跳下六个卷着袖子的炊事员,他们摆开餐具准备开饭,炊事班长正朝他们嚷着什么。

“格罗斯巴特,你母亲写信告诉什么众议员,说我们这儿伙食欠佳。这事你可知道?”上尉说。

“是我父亲,长官。他写信给弗兰科尼议员,说我的宗教信仰迫使我拒食某些食物。”

“是什么宗教信仰,格罗斯巴特?”

“犹太教。”

“犹太教,长官。”我对格罗斯巴特说。

“请原谅,长官。犹太教,长官。”

“你平时吃什么?”上尉问,“你在军队里已待了一个月。我看你并没饿垮嘛。”

“我只好吃,这是不得已的,长官。马克斯中士可以证明,除了为了维持生命,我不多吃一口的。”

“是这样吗,马克斯?”巴雷特问。

“我从未看到过他吃饭,长官。”我说。

“但你听拉比说过,”格罗斯巴特说,“他教我们怎么做,而我听他的。”

上尉看着我。“是吗,马克斯?”

“我还是不知道什么他吃,什么他不吃,长官。”

格罗斯巴特抬起双臂,向我恳求,而别人还以为他要伸手把枪递给我。“不过,中士——”

“注意,格罗斯巴特,专心回答上尉的问题。”我严厉地说。

巴雷特对我笑了笑,而我却有些愤愤不平。“好吧,格罗斯巴特,”他说,“你想要什么?一张小纸条?想退伍?”

“不,长官。只要让我生活得像个犹太人。也让别人这样生活。”

“还有谁?”

“菲希拜因,长官,和哈尔佩恩。”

“他们也不喜欢我们这儿的伙食?”

“哈尔佩恩常呕吐,长官。我亲眼看见的。”

“我还以为你呕吐呢?”

“只吐过一次,长官。我不知道吃的是香肠。”

“我们将提供菜单,格罗斯巴特。我们还将放些有关食品的科教片,这样我们企图下毒时,也瞒不过你了。”

格罗斯巴特没回答。这时士兵们已排成两列长队,在其中一列的末尾,我看见了菲希拜因,或许该说是他那副眼镜发现了我,它的镜片朝着我反射阳光。哈尔佩恩排在他身后,正用一块卡其布手帕轻轻揩着脖领内的汗珠。他们随着队伍缓缓地向饭桶移动着脚步。炊事班长仍在对炊事员们嚷着。突然,我感到一阵恐惧,不知为何想到这位炊事班长也许会与格罗斯巴特的捣蛋行为发生干系。

“马克斯,”上尉说,“你是犹太人——对吗?”

我表现得无关痛痒。“是的,长官。”

“在军队待多久了?告诉这小伙子。”

“三年零两个月。”

“整整一年的战争,格罗斯巴特。在欧洲各地征战了整整十二个月。我欣赏这个人。”上尉用手腕猛然朝我胸脯击了一下,“你听到他埋怨伙食吗?听到过吗?回答我,格罗斯巴特。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长官。”

“为什么没有?他也是犹太人。”

“犹太人也各有各的口味。”

巴雷特勃然大怒。“听着,格罗斯巴特。这位马克斯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你念中学时他已经在消灭德国佬了。谁为犹太人作的贡献大——是吃了一片劣质香肠,一片头刀肉就呕吐的你,还是消灭那些纳粹坏蛋的马克斯?假如我是犹太人,格罗斯巴特,我愿意吻这人的脚。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我们这儿有什么他吃什么。我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无事生非!你究竟想怎么着——退役?”

“不,长官。”

“简直是对牛弹琴!中士,让他滚吧。”巴雷特转回到司机座位,“我去找牧师。”发动机一声轰鸣,吉普车调转车头,卷起尘土,上尉驾车回军营去了。

这会儿,格罗斯巴特和我并肩而站,目送吉普离去。随后他瞧着我说:“我不想找麻烦,是他们找到我们头上来的。”

他说话时露出满嘴整齐的白牙,看到它们,我突然意识到格罗斯巴特确实有自己的父母——是他们曾带着小谢尔登上牙科诊所的。他是他父母的儿子。尽管他常提到自己的父母,但我难以相信格罗斯巴特是孩子,是什么人的后嗣——与他人血脉相通,与他母亲、父亲,甚至还有我。这引起了我其他的联想。

“你父亲干什么工作,格罗斯巴特?”我边问边随着队伍往回走。

“他是裁缝。”

“美国人?”

“现在才是。有个儿子在军队服役嘛。”他开玩笑地说。

“你母亲呢?”我问。

他眨眨眼睛。“她是个ballabusta(8),几乎在睡觉时手里还拿着抹布。”

“她也是移民?”

“她还是只会讲意第绪语。”

“你父亲也这样吗?”

“会讲点英语,‘清洗’啦,‘熨烫’啦,‘裤子改小点’啦。就会这点儿。但他们待我很好。”

“好,格罗斯巴特——”我伸手止住他,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当我们四目相遇时,他的目光跳跃似的缩了回去,一对眼珠在眼眶里直颤抖,“格罗斯巴特——写那封信的该是你啰,对吗?”

仅仅一两秒钟的时间,他的双眼重又闪现出欢快的目光。“是的。”他继续走着,而我步步紧随,“如果我父亲能写,那他一定会亲手写那封信的。不过信是用他的名义写的,而且签名是他自己签的。信甚至还是他亲自寄的。我把那封信发到家里,为的是那个纽约的邮戳。”

我大吃一惊,这也被他察觉出了。于是他神情严肃地把右手伸到我面前。“血总归是血,中士。”他说着,捏住手腕上的青筋。

“你究竟想干什么,格罗斯巴特?”我问,“我看到过你吃饭。你知道吗?我告诉上尉说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可我看到你吃起来像条饿狗。”

“我们工作很累,中士。我们正在受训练。要炉子烧得旺,就非得多添煤。”

“那你为什么在信中说自己一直呕吐呢?”

“我其实是说米基。我是在替他说话。他决不肯写信的,中士,尽管我一再恳求他写。我不帮助他,他会饿垮的。中士,我用了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而我关心的是米基,还有菲希拜因。”

“你自以为是弥赛亚,对吗?”

我们现在走到了队伍跟前。

“是才好呢,中士,”他笑着说,“可谁知道?谁能讲得清?或许你是弥赛亚——但又不完全是。米基说弥赛亚是个集合概念。米基他曾在授业座(9)待过一阵。他说我们大家加在一起就是弥赛亚。我是一分子,你也是一分子。他肯讲,你就应当听听他,中士。”

“我是一分子,你也是一分子,”我说,“你愿信这,对吗,格罗斯巴特?那会使你感到一切是那么洁净。”

“相信,那又怎么着,中士。它仅仅意味着我们大家都应当做点什么,就这些。”

我走向别处,同其他军士一起吃起饭来。

两天后,一封写给巴雷特上尉的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这是一封大大小小上司们传阅过的信——从收到此信的众议员弗兰科尼办公室转给莱曼将军,将军转给索萨上校,上校转给莱蒙特少校,现在这封信要转给巴雷特上尉。我把信从头至尾读了两遍。发信的日期是五月十四日,就是巴雷特同格罗斯巴特在靶场谈话的那天。

亲爱的众议员先生:

首先感谢您对我儿子二等兵谢尔登·格罗斯巴特的关怀。幸好,前几天晚上我同谢尔登通上了话,我以为问题可由我自己解决。上封信中我曾提到,那孩子是个很虔诚的信徒,因此,只有经过艰苦努力,方能令他相信为国家为全人类而甘受触犯宗教戒规的痛苦,实乃信守宗教法规之表现,即使上帝本人也一定会要谢尔登这样做的。经过一番努力,众议员先生,他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于是他说(我把他的话记在草稿簿上,以免忘记),他说:“我认为你是对的,父亲。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为杀敌而献身,难道为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恢复上帝子民的尊严和人权,我连这点宗教遗规都不肯暂时牺牲一点吗?”那番话,众议员先生,任何一位父亲都会为之而骄傲的。

顺便提一笔,谢尔登想让您知道——他要告诉您——帮他下此决心的那位战士的名字:内森·马克斯中士。马克斯中士是个久经锤炼的老战士,也是谢尔登的军士长,这位中士帮助谢尔登克服了他参军后首先碰到的某些困难,就连他对饮食规定的思想转变也应部分地归功于他。我知道谢尔登会感激您对马克斯的任何嘉奖。

谢谢,祝万事如意。渴望能在下一届选举的选票上见到您的大名。

塞缪尔·E.格罗斯巴特

敬呈

格罗斯巴特的信还有一份附件,是由众议院议员查尔斯·E.弗兰科尼署名寄给驻地司令官马歇尔·莱曼将军的公文。公文告知莱曼将军,内森·马克斯中士是美国军队和全体犹太人的荣耀。

格罗斯巴特公开认错到底出于何种动机?难道他感到自己做过了头?难道写信是种战略退却——是条试图巩固我们之间所谓联盟的诡计?或许他通过格罗斯巴特父子间的假想对话真的转变了思想?我觉得困惑;但仅困惑了几天,因为不久我就意识到,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其实他是决定从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他想让他自己成为另外一名新兵。我看到他在接受检阅,但他不再朝我眨眼了;我看到他在排队吃饭,但他不再朝我使眼色。星期天,他同其他新兵围坐在一起,观看士官棒球队的比赛。尽管我是队里的投手,可他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废话。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也同我疏远了——我敢肯定他俩是受了格罗斯巴特的指使。他显然已意识到,与为了追求得不到的特权而陷入困境相比,激流勇退是明智的。我们的分离使我原谅了他过去对我的冒犯,并终于认为他尚不失为有识之士。

在摆脱了格罗斯巴特的那段日子里,我逐步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和行政事务。一天,我踏上磅秤,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名非战斗员;我整整重了七磅。我能耐着性子一口气读完头三页书。我愈来愈多地考虑起前途来,时而还写信给战前认识的女孩子们,竟然还收到过几封回信。我发信给哥伦比亚大学,索取法学院的概况手册。我继续关注着太平洋战事的发展,不过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我自以为能看到战争结束,甚至晚上有时竟梦见自己在曼哈顿的街道上行走——百老汇、第三大道、一一六号街,那是我当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时度过三年时光的地方。梦想伴随着我的生活,我感到幸福。

星期六那天,全营走得空空的,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文书室读一份一个月前的体育报,这时格罗斯巴特重又出现在我面前。

“你是棒球迷,中士?”

我抬头看了看。“你好吗?”

“很好,”格罗斯巴特说,“他们把我锤炼成了一名战士。”

“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好吗?”

“出息多了,”他说,“今天下午我们不训练。他俩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

“我想过来看望你。”

他笑了——那是一种腼腆而又平常的微笑,似乎他和我两人心里都明白,我们的友谊只是意外互访,记住生日和借割草机而已。这感觉一开始使我有些冒火,但随即就被不自在的感觉所淹没,想到全营官兵都锁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内,而我却与格罗斯巴特单独留在这儿。我合上了报纸。

“中士,”他说,“我想请您帮个忙。是请您帮忙,我想您不会拒绝吧。”

他停住了,让我有时间拒绝他的请求,但这迫使我以礼相待。“请说吧。”

“好吧,不过是两桩事情。”

我缄默不语。

“头一件事是关于这些谣传。人人说我们将前往太平洋。”

“我告诉过你的朋友菲希拜因,我不知道,”我说,“你得像别人一样,等待确切消息吧。”

“你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往东去吗?”

“去德国?”我说,“有可能。”

“我是说纽约。”

“我想不会,格罗斯巴特。但这是随便说的。”

“感谢您提供的消息,中士。”他说。

“不是正式消息,格罗斯巴特,仅仅是猜测。”

“离家当然越近越好。我父母亲——你知道。”他朝门口跨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子,“噢,还有一件事。可以问吗?”

“什么事?”

“这另一件事——我在圣路易斯有亲戚,他们说,如果我能去那儿,他们将为我举行逾越节会餐。上帝啊,中士,我能去该多好。”

我站起身。“可新兵训练期间不签发通行证,格罗斯巴特。”

“好在我们要从现在休假到星期一早晨,中士。离开军营没人会知道。”

“可我知道,你也知道。”

“是的,就我们俩。昨晚我打电话给姨母,可惜你没听到她怎么说。‘来吧——来吧!’她说,‘我准备了鱼饼冻,辣根酱——丰富极了!’就一天,中士。即使出问题也决不会连累你的。”

“上尉不在,没人签发通行证。”

“你签一下嘛。”

“请注意,格罗斯巴特——”

“中士,整整两个月,我天天吃军队伙食,真把我憋死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与大家吃同样的伙食,牺牲一点宗教信仰呢。”

他用一根指头指着我。“你!”他说,“那不该给你读的。”

“我读,读什么?”

“那封信是写给众议员的。”

“格罗斯巴特,别再扯那些鬼话了。正是你想让我读那信的。”

“你为什么老同我过不去,中士?”

“你还想骗谁!”

“我以前只受过骗,”他说,“可我从未骗过别人!”

“滚出去,格罗斯巴特!滚得远远的!”

他一动不动。“你不害臊,就这点儿本事,”他说,“只会对我们这号人耍威风。听说希特勒本人也是半个犹太种。听你说话的态度,我会对这传说深信不疑的。”

“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格罗斯巴特?”我问他,“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想要我给你特权,给你改善伙食,给你打听去向,给你发周末通行证。”

“你讲话真像个异教徒!”格罗斯巴特晃了晃他的拳头,“我请求签发的难道只是张周末通行证吗?难道逾越节家宴不神圣吗?”

逾越节家宴!我突然想起逾越节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我把这告诉了他。

“是的,”他回答,“谁说不是了?一个月前——我还在靶场吃乱糟糟的杂烩!现在我只是请您帮个小忙。我想这是连犹太小孩都能理解的,我姨母愿意违反常规——推迟一个月庆祝逾越节……”他转身离去,嘴里仍嘀咕着。

“回来!”我喊道,他停住脚步,瞧着我,“格罗斯巴特,为什么你不能像别人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与众不同?”

“因为我是个犹太人,中士。我与别人不同,或许谈不上比别人强,可的确不一样。”

“这是战争,格罗斯巴特。就不能暂时将就点?”

“不行。”

“什么?”

“不行。我无法摆脱我自己,就这些。”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做个犹太人难。可是我现在才理解米基说的话——要一辈子做个犹太人更难。”他悲愤地朝我抬起一只手,“看看你自己吧。”

“不准哭!”

“不准这,不准那,还是不准别的什么吧!不准你,中士,不准你对自己昧良心!”说完,他用袖子擦着脸,冲出门外,“我们起码应当互相帮助——起码……”

一小时后,当我向窗外眺望时,看见格罗斯巴特正穿越操场出去。他身穿一条上浆的卡其裤,手提一只小皮口袋。我冒着酷热跑出门外,四下里静悄悄的,寂然无人,只有对面饭厅旁,四个炊事员弓着腰围着一口平底锅团团而坐,在烈日下一边闲聊一边削马铃薯。

“格罗斯巴特!”我高声喊。

他朝我看了看,又继续走他的路。

“格罗斯巴特,回这儿来!”

他转回身,穿过操场走了回来。最后他来到我面前站住了。

“你上哪去?”我问。

“圣路易斯。我豁出去了。”

“没有通行证,你会被抓起来的。”

“是没通行证,要抓就抓吧。”

“你会被罚坐牢的。”

“我是在牢笼里。”他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又要离去。

我只让他跨出了一两步。“回来。”我说。他顺从地跟随我走进办公室。我用打字机打了张通行证,签上上尉的名字,并在后面签上我自己名字的缩写字母。

他接过通行证,过了会儿,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中士,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

“去吧,”我说,“但愿别遇上麻烦。”

“但愿我能向你表明这对我有多重要。”

“别再帮我什么忙。别再写信给其他众议员为我请求嘉奖。”

他笑了。“你说得很对。我不会再写的,不过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带给我一块鱼饼冻就行。走吧。”

“一定!”他说,“另加一片胡萝卜和一点儿辣根。我不会忘的。”

“好吧。出军营大门别忘了出示通行证。别对任何人说。”

“放心吧。虽然晚了一个月,可我还要对你说,节日好(10)。”

“节日好,格罗斯巴特。”我说。

“你是个好犹太人,中士。你总以为自己心肠狠,可心底里是个善良的好人。这可是心里话。”

那最后三个字比格罗斯巴特嘴里说出的任何话都更有分量。“好吧,格罗斯巴特,”我说,“现在叫我声‘长官’,就赶紧出发吧。”

他冲出房门,走了。我对自己深感满意,摆脱同格罗斯巴特纠缠真是一件快乐事,而且我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巴雷特决不会发觉的,就算被发觉了,找个借口也不难。这会儿,我坐在办公桌边,心里美美地盘算着。可纱门突然被推开,格罗斯巴特又闯了进来。“中士!”他说。他身后出现了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两人都穿着一身上浆的卡其衣裤,各提着一只与格罗斯巴特同样的皮口袋。

“中士,正巧碰上米基和拉里看完电影出来,差点同他们错过。”

“格罗斯巴特——我没告诉你别多嘴吗?”我说。

“可是姨母说我能带朋友一同去。我想应该带。”

“我是中士,格罗斯巴特——不是你姨母!”

格罗斯巴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他拉了拉哈尔佩恩的衣袖。“米基,告诉中士这对你将意味着什么。”

哈尔佩恩看着我,耸耸肩说:“重要极了。”

菲希拜因不待敦促就朝前跨了一步。“这对我本人,对我父母亲都极为重要,马克斯中士。”

“不行!”我喊道。

格罗斯巴特摇着头。“我能理解你对我的拒绝,可你怎么能拒绝米基,一个从授业座来的小伙子——真不可理解。”

“我不是拒绝米基,”我说,“可你做得太过分了,格罗斯巴特。是你拒绝了他。”

“那我把这张通行证给他算了,”格罗斯巴特说,“我把姨母的地址给他,再写张便条。至少他可以去了。”

片刻间,他将通行证塞进哈尔佩恩的裤袋。哈尔佩恩看着我,菲希拜因也看着我。格罗斯巴特也走到门边,把门推开。“米基,至少给我带一块鱼饼冻回来。”他说着又走到门外。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我说:“哈尔佩恩,把通行证给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通行证,递给我。这时菲希拜因已走到门口,在那儿犹豫徘徊。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微张着嘴,然后指指自己。“我呢?”他问。

他那副可笑模样使我心力交瘁。我颓然倒在座位上,只觉得眼底下的血管在嘣嘣直跳。“菲希拜因,”我说,“你知道,不是我想拒绝你什么,对吗?假如这是我的军队,我会让食堂供应鱼饼冻。我还会在军人服务社里出售kugel(11),我对上帝起誓。”

哈尔佩恩笑了。

“你能理解,对吗,哈尔佩恩?”

“是的,中士。”

“还有你,菲希拜因?我不希望树敌。我和你们一样——我想服完役后就回家。你们渴求的东西我也渴望得到。”

“那么,中士,”菲希拜因说,“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哪儿?”

“去圣路易斯,去谢利的姨母家。我们会有一个常规的逾越节家宴,玩藏薄饼的游戏。”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黑牙。

这时我又看到格罗斯巴特,他站在纱门的另一侧。

“喏,”他晃着一张纸条,“米基,这是地址,告诉她我脱不开身。”

哈尔佩恩没动。他瞧着我,慢慢地耸了耸手臂,接着肩膀也耸了起来。我揭去打字机机套,给他和菲希拜因各打了一张通行证。“去吧,”我说,“你们三个都去。”

看得出,哈尔佩恩真想吻一下我的手。

那天下午,在乔普林的一家酒店,我一边喝啤酒,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人家玩骨牌。我试图公正地看待我已被卷入在内的事件,我甚至怀疑在同格罗斯巴特的矛盾冲突中,也许我应负的责任并不亚于他。我做的事有什么慷慨可言?我凭什么要如此刻薄,如此严厉?毕竟没人要我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呀!但是,如果严惩格罗斯巴特意味着严惩哈尔佩恩和那个丑陋却又讨人喜欢的菲希拜因,那我还有任何权利或理由那样做吗?这些天来常萦绕在我脑际的童年回忆中,外祖母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这是怎么搞的?”每当我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被割破手指遭母亲痛骂时,外祖母总这样责问自己的女儿。我需要拥抱和亲吻,而母亲总爱训斥。只有外祖母知道——仁爱胜过公正。我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发善心还要斤斤计较,我内森·马克斯成了什么人了?毫无疑问,即使弥赛亚本人降世,他也决不会如此铁面无私。只要情况许可,他就会拥抱,就会亲吻。

第二天,在操场上玩棒球时,我决定向分管归档和分配的鲍勃·赖特军士打听一下两星期后训练期结束时新兵们的去向。在两局间休息时我随便问了一下。他说:“全去太平洋战场。舒尔曼那天在印新兵开拔命令。”

这消息使我大吃一惊,就好像我本人是哈尔佩恩、菲希拜因和格罗斯巴特的父亲。

那天晚上,我正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敲门。“谁?”我问。

“谢尔登。”

他推门走进屋内。这当口,我只觉得他人在,但看不清。“什么事?”我问。

在我面前的黑暗中,他的身影渐渐映入我的眼帘。“大事,中士。”说着趁势坐到床沿上。我抬身坐起。

“你好吗?”他说,“周末愉快吗?”

“很愉快。”

“他俩睡着了。”他像做父亲似的深深吸了口气。我俩默默地坐了会儿,这间简陋的斗室刹那间沉浸在家庭的温馨之中;房门锁着,猫儿外出觅食,孩子们正安睡在床上。

“中士,能和你谈些什么吗?说悄悄话行吗?”

我缄口不答,而他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不是我的事。是米基。中士,我可从未像关心他那样关心过别人。昨晚我听到米基躺在我隔壁床上说梦话。他是在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是真的啜泣声。”

“真可怜。”

“我只得叫醒他,让他别哭。他握住我的手,中士——他死不肯松手,几乎像歇斯底里发作。他老是说如果他知道去哪儿就好了。就是知道去太平洋也比蒙在鼓里强。知道就好了。”

很久以前就有人教给格罗斯巴特一条歪理:只有谎言才能套出真相。不是我不相信哈尔佩恩会哭;他的眼圈看上去总是红红的。但不管这是不是事实,从格罗斯巴特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谎言。他这人工于心计。但突然间我心里一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有进攻之策,我还有退却之术。况且,我自以为自己并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辈,于是我便以实情相告。“是太平洋。”

他微微喘口气,这回可不是假装的。“我去告诉他。要不是这样该多好。”

“我也这样想。”

他抓住这句话。“你是说你以为能想些法子?或许更改一下什么?”

“不,我无能为力。”

“归档分配处里你可有熟人?”

“格罗斯巴特,我真的无能为力。”我说,“如果你们得到去太平洋的命令,就得去太平洋。”

“那米基——”

“米基,你,我——无人例外,格罗斯巴特。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或许战争会在你们出发之前结束。祈祷上帝创造奇迹吧。”

“可是——”

“晚安,格罗斯巴特。”我躺回床上,随着格罗斯巴特起身告辞,我的心随着床的弹簧一起舒展开了。现在我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颌部下垂着,瞧起来活像个神志不清的职业拳击手。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一只纸袋。

“格罗斯巴特,”我笑了笑,“是给我的礼物?”

“噢,是的,中士。唔——是我们三人送的。”他把纸袋递给我,“是春卷。”

“春卷?”我接过纸袋,感到袋底油腻腻的。我打开纸袋,满以为格罗斯巴特是在开玩笑。

“我们想您也许会喜欢的,吃过吗——中国的春卷?我们想或许这更合您的口味。”

“你姨母做了春卷?”

“她不在家。”

“格罗斯巴特,是她邀请你的。你亲口告诉我,她邀你和你的朋友们去做客。”

“是的,”他说,“可我把信又读了一遍。是下个星期。”

我从床上跳起身,走到窗前。“格罗斯巴特。”我说。不过没冲着他喊叫。

“什么事?”

“你搞什么鬼,格罗斯巴特?对上帝起誓,你究竟搞的什么鬼?”

我想,这是他第一次不能立刻答上我的问话。

“你怎么能对别人做这样的事?”我继续问。

“中士,这一天对我们可真有意义。菲希拜因,你真该看看他,他爱死中国菜了。”

“可逾越节。”我说。

“我们过得也不坏,中士。”

我顿时怒火上冲,开始步步紧逼。“格罗斯巴特,你撒谎!”我说,“你是个阴谋家,是一个骗子。你什么也不尊重。一点也不。不尊重我,不尊重真相——甚至对可怜的哈尔佩恩也不例外!你利用我们所有人——”

“中士,中士,我同情米基。对上帝起誓,我同情他,爱他。我试图——”

“你试图!你同情!”我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的衬衣前襟,猛烈地摇着,“格罗斯巴特,滚出去!滚出去,滚得远远的。要让我再碰到,你准倒霉。明白吗?”

“明白。”

我放开他,当他离开屋子时,我真想对着他站过的地板吐上几口唾沫。我怒不可遏。愤怒吞没了我,占有了我,似乎只有眼泪和暴行才能帮助我解脱。我猛地从床上抓起格罗斯巴特给我的纸袋,用尽全力扔出窗外。第二天早晨,士兵们在军营四周打扫时,我听到新兵中有人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他本来满以为早晨顶多扫上一大把的烟头和糖纸。“春卷!”他叫道,“老天,是该死的中国春卷!”

一星期后,我读到了归档分配处下达的命令。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体新兵将被运往加利福尼亚的斯通曼军营,再从那里启程前往太平洋——只有一人例外。二等兵谢尔登·格罗斯巴特。他将被派往新泽西州的蒙茅斯要塞。我把这份油印的命令反复读了几遍。迪伊,法雷尔,菲希拜因,弗斯里,菲利鲍伊兹,格列尼克,格罗姆克,盖克氏,哈尔佩恩,哈代,黑勒布兰特……最后是安东·齐加德洛——他们月底之前全将开拔西征。全体士兵中只有格罗斯巴特例外。他暗中拉了线,可这根线不是我。

我拿起话筒,接通了归档分配处。

对方传来轻快的嗓音。“下士舒尔曼,先生。”

“我找赖特中士。”

“您是哪位,先生?”

“马克斯中士。”

出乎我的意料,对方“哦”了一声,又说,“请等一下,中士”。

在等候赖特接电话时,我耳边仍响着舒尔曼的“哦”,他为什么要说“哦”?舒尔曼又是谁?突然间,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终于发现了格罗斯巴特拉的那根线。事实上,我能猜到格罗斯巴特在服务社,在地滚球场,或者也许甚至在礼拜堂头一次碰到舒尔曼那天说的话。“见到您真高兴。您打哪来?布隆克斯?我也是。您认识某某人吗?我也认识!您在归档分配处工作?真的?那个,有可能去东边吗?您能帮下忙吗?帮忙改一改?蒙混,欺骗,撒谎?我们互相帮忙,您明白。如果在德国的犹太人……”

鲍勃·赖特接电话了。“你好吗,内特?投球的那只手臂怎么样了?”

“很好。鲍勃,不知你能帮我个忙吗?”这一字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禁想起格罗斯巴特,于是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这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你听到也许会不相信,鲍勃,可我这儿有个原定派去蒙茅斯的新兵要求更改命令。他有个兄弟死在欧洲,因此争着要去太平洋。他说如果仅在国内盘桓,会被人耻笑为懦夫。我不知道,鲍勃——能想个法子吗?能派别人顶蒙茅斯的空缺吗?”

“换谁?”他审慎地问。

“随便谁。按字母取头一个好了。你看着办吧。那个新兵只想打听一下有没有办法。”

“他叫什么名字?”

“格罗斯巴特·谢尔登。”

赖特没回答。

“喂,”我说,“他是个犹太人,因此他想我会设法帮忙解决的。就这样。”

“我想我能帮上忙,”他最后说,“少校这几个星期都不在。暂时去高尔夫球场报到了。我试一下,内特,不敢说准成。”

“我很感激,鲍勃,星期天见。”我挂上电话,全身冒汗。

第二天,修正后的命令下达了:菲希拜因,弗斯里,菲利鲍伊兹,格列尼克,格罗姆克,格罗斯巴特,盖克瓦,哈尔佩恩,哈代……幸运的二等兵哈利·奥尔顿将去新泽西州的蒙茅斯要塞,不知出于何种理由,那儿需要一名受过步兵训练的现役士兵。

那夜吃过晚饭,我回文书室去修改整理值岗名册。格罗斯巴特正等着我。他先开了口。

“你这狗娘养的!”

我坐到桌边,他怒目而视,而我则若无其事地开始在值岗名册上做着必要的更改。

“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他喊道,“和我全家过不去?难道我离父亲近了会害到你?只有上帝知道他还能活几个月。”

“为什么只能活几个月?”

“他的心脏,”格罗斯巴特说,“他一生中遇到的麻烦够多了,可你还要再给他添麻烦。我诅咒碰上你的那一天,马克斯!舒尔曼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这永无休止的排犹主义者,你承认吗?你在这儿给我造成的损害不够大,还特地打电话给那边!你真想整死我!”

我在值岗名册上做完最后几个记号,起身要走。“晚安,格罗斯巴特。”

“你必须向我做出解释!”他挡住了我的去路。

“谢尔登,要做解释的应当是你。”

他沉着脸。“向你?”

“向我,是的——不错。但更应该向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

“好,你尽管歪曲事实。我绝没欠别人的人情。我为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现在我有权利照应我自己。”

“我们必须学会互相照应,谢尔登,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你说要照应我——可你做了些什么?”

“不,是照应我们大家。”

我推开他,朝门口走去,只听得他在我背后剧烈地呼吸,就像是力大无穷的火车头在向外喷蒸汽。

“一路平安。”我在门口说。我想菲希拜因和哈尔佩恩也一定会平安无事,即使是在太平洋——除非格罗斯巴特继续利用菲希拜因的顺从和哈尔佩恩的软弱为他自己谋利。

我站在文书室门外,听见格罗斯巴特在我身后哭泣。而那边的军营里,在亮着灯光的窗户中,我看见身穿汗衫的士兵坐在床上,正像前两天那样谈论着接到的命令。他们怀着紧张的心情在默默地擦皮鞋,擦皮带扣,打点行装,严阵以待,迎接他们的命运。在我身后,格罗斯巴特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的命运。而我则竭力克制着回身请求宽恕报复的冲动,接受我自己的命运。

* * *

(1)Marx Brothers,影史上著名的讽刺喜剧大师,他们的母亲为犹太人。

(2)意第绪语,犹太会堂。

(3)卡尔(Karl)和哈普(Harpo)是德裔犹太人的常用姓氏。

(4)德国北部三个镇名。

(5)希伯来语,赞美上帝。

(6)谢尔登的昵称。

(7)德语,心肝。

(8)意第绪语,能干的家庭主妇。

(9)Yeshiva,犹太教教育机构,专门传授《塔木德》(犹太教口传律法集,为该教仅次于《圣经》的主要经典)。

(10)a good Yom Tov,Yom Tov为希伯来语,意为“犹太节日”。

(11)意第绪语,一种用土豆、鸡蛋等做成的犹太传统面点,形状类似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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