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冒牌大师的抢手画

千层锦举着一沓照片,几张打印资料在屋里不住徘徊,眉头锁成一团。薛宾九骂道:“就是一头驴照你这个走法,一部兵法十三经也该想出来了!你不是跟小妖儿研究得差不多了吗,还犹豫什么?”

千层锦哈哈大笑,说:“小妖儿读的书多,有艺术细胞,我可没有。我在琢磨,这次是稳妥些还是冒一冒险?稳妥就赚不到五百万,冒险就容易砸了买卖,您老给拿个主意。”

薛宾九想都不想,说:“稳妥的。”

千层锦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

“你一犹豫就说明你没有一把挣来五百万的能耐!”薛宾九毫不留情地挖苦他,“如果你心里有底气,也就不用去问别人。你的资质到这儿了,撑不死也饿不着,不要为难自己。哪种圈套你使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去使哪种,省得受罪、后悔。”

“没有您老不圣明的!”千层锦被他说得脸上变色,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笑道,“呵呵,我再捋一遍,您老把把关。这是我和孩子们搜罗来的资料,你看,这是汉骨唐风的照片,店不算大,里面除了古董就是字画,古代的现代的都有。业务主要是艺术品买卖,做鉴定,搞拍卖。”他一张一张抽着照片,展示给薛宾九看,又说,“也是无恶不作。小妖儿这丫头心细,在网上搜索他们的资料,找到这么一条……”

千层锦翻出一张画了红色标记的打印纸,指着上面的一幅图片,说:“这是前不久汉骨唐风送拍的一幅外国油画,您老猜猜最终成交价多少?”

薛宾九翻着眼皮看了看,不屑地问:“多少?”

“九千万!人民币!”

薛宾九的脸色看得出来明显一变,看着那一小块似是而非的风景画,露出微讶的神色。

千层锦洋洋自得地说:“傻子都能猜得出来,这是自卖自拍,找几个托儿在拍卖会上举牌,不过损失些手续费,画的价儿可就抬上去了。价儿一抬上去,蒙人的手段可就多了去了。”

薛宾九眯着眼睛点指着图片下面红笔圈起的画家名字,问:“这个人很有名吗?”

“网上能查到的都是拍出九千万的新闻,里面把他吹得快上了天了,什么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什么最不该被忽视的荷兰艺术家,我看都是迷魂烟儿!叫……巴伯夏·纽莱。反正我是不懂,小妖儿去国外网站连他的生平都查不到!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多半也是汉骨唐风自己编的。”

薛宾九没了兴趣,随口问着:“然后呢?”

千层锦却是兴致勃勃,他又抽出另外几张照片,说:“然后,孩子们还跟踪到汉骨唐风负责人胡东行周一下午不在公司,去了一个开车二十分钟的老旧小区,在一家口碑不错的餐馆吃饭,然后步行几十米做按摩,休息一个小时,到一栋居民楼的二层办事。”

“干的准不是什么好事!”薛宾九听他啰哩啰唆说得这么详细,知道里头一定埋着接下来要卖的关子,就冲千层锦骂道,“有屁快放!姓胡的身上捞不到油水。”

千层锦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师爷的洞察力,递过来几张照片,笑道:“九爷,您还真猜错了,他干的是好事,有关艺术的高雅勾当。楼里住着一个落魄的画手,整天关在屋里门都不出,从早到晚只是画画,每到周一下午才算罢休。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两星期,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就解脱了,可以领到上百万块钱的酬劳,然后离开这儿,回县城老家或者外地深造。”

“他就是汉骨唐风养着的假大师?那个‘扒不下钮来’?”

“这也是我的推断。胡东行从楼里出来搬着一摞四方的东西,应该就是画好了的成品。运到汉骨唐风,去坑有钱的半吊子收藏家或者拿艺术品当股票炒的投机商。他亲自来取货而不是叫人来拿或者让画手去送,也是因为假大师不能暴露的缘故。”

千层锦凑近手里的照片,努力找出来一张,又说:“这是那人画了半截的一幅,看得出来,他肚子里已经空了,开始在抄袭名画上做文章。这不就是改头换面了的《星月夜》吗?哈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还是小妖儿一句话提醒了我。”

薛宾九夸赞说:“小妖儿是个好孩子!”

千层锦拍了拍手里的资料,笑道:“这就是咱们掌握的所有东西,我打算就从这里下手!这次新买的公司用上了,出了门我就是环球贸易的王大愚。光明正大地做买卖,他总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吧?”

薛宾九冷眼瞅着他:“详细说说。”

千层锦仰头思索了一阵,自以为盘算得天衣无缝,将自己的圈套说了。

薛宾九微微点了点头,说:“假戏真做就要做得真,不要糊弄人。要想骗得了别人先得骗得了自己,连自己都含糊的圈套,怎么去设计旁人?”

千层锦回想了一下,胸有成竹:“您老放心,如假包换。”

薛宾九上下打量着他,冷笑说:“你就这副尊容去跟人家谈生意?”

“您老的意思我懂,您是担心我这副模样早被人看了去,容易露马脚对不对?”千层锦忽然伸手往头顶一揪,一顶假发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锃光瓦亮的秃脑袋,又找出一副宽边眼镜戴上,“这样呢?再加上我几天没刮的胡子,是不是就没人认得出了?”

薛宾九呆了一瞬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行,你这也算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哈哈……”

千层锦尴尬地一笑,解释说:“我四十岁的时候头发就谢得差不多了,又不想丢了掌穴帮头的脸面,就偷偷做了一顶。一戴就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估计连小妖儿那丫头都忘了我这副尊容了。”

他在镜子跟前来回照了一番,发现连自己都看不习惯了。他无奈地笑了笑,捡出一张资料默默念诵了一遍,说道:“多亏小妖儿给我准备了台本,不然这些别扭知识我上哪儿知道去,一开口准露馅。好了,我走了,行不行的就看这一回!”

千层锦打了个电话,换上衣服走出酒店,打车去了新接手的公司环球贸易。一路上觉得头顶凉飕飕的,还真有些不习惯。没多久,一个弟子开车接上他,来到使馆街的别墅区。

汉骨唐风就夹在一群外国银行、定制机构、高档会所之间,都是堂皇的精致小楼,跟后边的“罗安达皇家首府”风格和谐,相得益彰。门口匾额上四个大字写得剑拔弩张,锋芒毕露。

千层锦微微一笑,带着弟子推门而入,左右扫了几眼,直接走到贵宾沙发坐了下来,喊道:“服务员!”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过来说:“先生,吃饭可以去对面。”

千层锦笑眯眯地问:“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值班经理。”

“那就你来服务吧!叫你们老板出来。”

“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千层锦举手摩着头顶,问他:“多少钱你说了算?”

值班经理一愣,随即答道:“您要有艺术品鉴定或者拍卖,多少钱我说了都不算,可以先让我们的鉴定师看看。”

“哈哈!”千层锦看了一眼同伴,指着他身前的大硬纸盒,说,“这是一幅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巴伯夏·纽莱的名画,你给看看值什么价?”

值班经理一怔,随即笑道:“我们公司是巴伯夏作品国内唯一代理机构,您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件作品呢?”

千层锦示意弟子将包装打开,说道:“先别管怎么来的,你就看看东西怎么样吧!”

值班经理看着眼前白花花、空荡荡的大平面很是诧异,他揽着画框来回看了两遍,嘲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把画布装反了?”

“你真会开玩笑!”千层锦指着画中一处不易察觉的印迹,说,“你集中精神,看看这里有什么?”

值班经理俯身凑过去,满腹狐疑地说:“有个白色的抹痕……”

“知音啊!这就是大师画龙点睛的妙笔!”千层锦拍着画框兴奋不已,“巴伯夏的创作灵魂和艺术精髓就凝聚在这一点上!这幅作品叫《去年我来的那个夏天》,是不是真正的抽象表现主义杰作!”

值班经理摆出一副蔑视宵小的表情,冷笑说:“呵呵,我看不如给它改个名字,叫《空》。您这不是巴伯夏·纽莱的真迹吧?”

“是不是真迹有一个人最清楚。”千层锦向弟子挑了挑手指,从递来的名片夹里捏出一张,伸到值班经理身前,说,“我是环球贸易公司的法人王大愚,请你们老总下来。”

值班经理踌躇片刻接了名片,说“稍等”,皱着眉转身去了。没过多久就顺着楼梯引下一个人来,正是化名“胡东行”的鲜有良。

他西服鲜亮,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走到近前伸出手来,见老熟人似的热情招呼:“王总,初次见面,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千层锦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你是这的老板?年轻有为啊!”

“我叫胡东行,年轻谈不上,已经是不惑之年了,有为也不敢,不过养活一帮人罢了。哈哈,快请坐,请坐。”鲜有良一边寒暄一边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的光头,暗自琢磨着他是故意找碴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千层锦开门见山,说:“胡老板,咱们直奔主题。我来是想让贵公司帮忙,把这幅画卖给一个朋友,作价一千万,不知道这样的生意你肯不肯接?”

鲜有良瞥了一眼画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您这不是巴伯夏的作品吧?”

“好眼力!我没有巴伯夏的作品,可是你这儿有啊!”千层锦呵呵一笑,说,“刚才是跟这位经理开个玩笑,这样的东西卖出去一千万,到谁那儿都说不过去啊,是不是?”

鲜有良陪笑一声没说话,等着对方继续亮明他的来意。

“实不相瞒,我们环球贸易虽然规模小实力弱,却也有几个相互信赖的忠实客户。他们有需求了找上门来,要做几千万的资金周转,我们自应竭尽所能去满足。若在以前也不会麻烦到胡老板你这儿,做几单进出口的生意,一买一卖自然就成了。可惜时代变了,不同往昔,实体业务越来越难做,你们文化产业却水涨船高。客户需要档次提升了,追求更好的服务体验,我们自然也该与时俱进,所以才来跟胡老板你讨教学习,寻求合作。”

鲜有良听他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早推断出环球贸易是什么货色,原来这个王大愚不是故意找碴,而是替主顾洗钱来谈生意。当下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满面堆欢说道:“既是如此,王总就是贵客。大庭广众不是待客之道,哪能在这里凑合!咱们到楼上我办公室里慢慢聊,请吧,您请。”

千层锦哈哈一笑,大摇大摆随他爬上二楼。

“倒茶,拿些点心过来。”鲜有良吩咐值班经理,又回头冲千层锦笑道,“王总,具体业务让下面的人自己沟通就行了,咱们只负责喝茶、聊天。”

千层锦一本正经地说:“欸,那我哪儿能放心?咱们先谈艺术,喝茶不急。”

“好,不知您这次要处理的资金有多少,方便透露吗?”

千层锦伸出一只叉开的手掌,说:“先做这个数。”

“五千万?那您有一幅作品就够了,方便、实惠。”

“不不不!”千层锦连连摆手,“这次的客户一贯作风谨慎,又是个真正的艺术爱好者,有一定品位,五幅心里踏实。”

“这么多?”鲜有良喜不自胜,“不过,为您考虑,这样成本可会高许多。”

“成本高不高就看胡总怎么出价了,我是满怀诚意而来,你总不会叫我再大失所望而去吧?”

“哈哈,那是自然不会!”鲜有良左右瞅了瞅,压低声音说,“就当我交您这个朋友,左手怎么进的右手怎么出给您,五百万一幅。”

千层锦往沙发上一靠,板起脸来:“这就没意思了!胡老板还是拿我当外行啊。都知道巴伯夏目前如日中天,但是公开拍卖和私下收藏本就走的不是一趟线,就算再有名的大师,手里流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是拍卖会上的天价!”

鲜有良慌忙笑道:“我可不敢拿您当外行,您出个价,只要不让我赔进去国际运费和保险钱,我就忍痛割爱!”

千层锦还是伸出一只手掌:“五百万,五幅!”

鲜有良心里暗暗得意,隔行如隔山,别看你环球贸易做的也是投机取巧的生意,又哪里知道艺术品这行的奥秘呢?他皱起眉佯做沉思不舍,最后狠下心说:“就当我交王总您这么个朋友,五幅就五幅,够不够本儿不管了!”

“好,痛快,我就爱跟你这样的打交道!有现货吗?客户还挺着急。”

“有!”鲜有良冲值班经理一摆手,说,“拿过来,让王总选。”不一会儿,值班经理就指挥着几个人搬了七八幅装裱好的油画进来,沿着办公室墙壁排了一长溜,五彩斑斓,金光闪耀,像一扇扇喷薄着神秘光彩,诱人沉迷堕落的幻境之门。

“若不是王总这样的内行人,我绝不会把它们都陈列出来任人挑选。你也知道,物以稀为贵,细水长流。巴伯夏的东西绝不愁卖,只会风头更盛,供不应求!您看看吧。”

千层锦走过去俯身去看,扶着眼镜装模作样逐幅驻足,最后直起身子,摇头叹息:“都是精美绝伦,果然大师风范,一代宗匠!不过,总感觉差了些什么,对了,少些古典意味。许多客户都是追捧名声的居多,委托我的那位也不例外,是听着莫奈、高更、雷诺阿的名字爱上的收藏,要是能挂上致敬经典的名头就完美了。”

鲜有良脑筋一转,说:“这些都不行吗?可都是引领时代的先锋巨作,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经典。如果您能等,我记得巴伯夏倒是有过几幅致敬凡·高的作品,我可以叫海外负责艺术品采购的专家留意一下。不过,最早也得下周二,还不一定准有。艺术这东西不是定制奢侈品,只能大师们画什么,咱们才能欣赏什么,毫无办法,呵呵!”

“我能等,一周的时间还是等得起。”千层锦故意做出一副大功告成无所用心的表情,吐出一口气在沙发上拍了一下,说,“好了,等你的好消息。不多叨扰,现在就告辞。”招呼了同伴就要收拾东西离开。

鲜有良拦住他,笑道:“王总,这么大笔交易不能仅凭咱俩口头一说,签个合同怎么样?没有纸质的东西压着,下面的人总是粗心大意,忘东忘西,约束一下也好不失信于人,你说呢?哈哈。”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千层锦手拍着脑袋连连致歉,“我这脑子,实在是……哈哈。来之前公章支票其实都备好了,你看!是不是?绝对诚意十足!”

鲜有良心满意足,笑道:“合同金额五百万,定金百分之十,这是公司的硬性规定,没有别的意思,王总不要介意。”

“没说的,五十万未免保守了,定金我押双份,百分之二十!”

鲜有良大喜过望:“王总是爽快人,您是在用诚意倒逼我们的服务,哈哈!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无故违约,您这定金,公司可不能退。”

千层锦底气十足地保证:“放心,只要东西没问题,我若是反悔不要了,一百万的支票就是你们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到期你的货交不上,汉骨唐风也得照数赔我。”

“品质绝不会有错!”鲜有良从一排画框上挨个拍过去,说,“这就是现成的参照,如果到时候有丝毫出入,咱们照章办事!绝不会耽误王总您的事……交接时间您定在哪天?下周二,好,早九晚五随时恭候。”

千层锦签了合同,付了支票,离开时又特意嘱咐说:“下周二中午十一点,我准时来取,胡老板记得嘱咐你的人,提前备好了货。十一点,千万不要延误,再见。对了,不用装裱,好拿。”

鲜有良指示值班经理记下来,欢天喜地、毕恭毕敬送了千层锦出门,又趾高气扬地回到办公室,关上屋门,翻出一个手机号拨了出去,说:“大师,忙着呢?哈哈,是不到时间,特殊情况。有人点名要致敬凡·高系列,受累加个班,赶五幅出来。”

另一边的画手问道:“五幅?一幅还好说,我正打算给它命名叫《阿尔勒斯的晨星》,是灵感突发构想出来的,其他四幅怎么办?”

鲜有良哈哈笑了几声,心里暗骂他迂腐,嘴上却耐着性子开导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凡·高最著名的作品搜出来,用你富有创造力的大脑去领悟,去解构,再重新组合、表达。发挥想象嘛,天马行空,既抽象又朦胧,不着边际,充满象征意味。表现主义嘛,好好表现就行了!”

“道理我懂,具体画什么?《布拉班特麦田》?”

“对对对,就是这个思路,《多比尼路上的树根》《丈菊》《不吃马铃薯的人》,都是卓越的素材,全看你发挥。”

“好的,我明白了。”

鲜有良感觉到了支配别人,让对方唯命是从的优越与满足感:“还是那个时间,我过去取。手头的活先放放吧,这个千万别耽误。辛苦你,就这样。”

回去的路上,千层锦闭眼回想了一阵,自认为没什么明显的破绽,才傲然一笑,见开车的弟子欲言又止,就说:“想问就问。”

车已经开出去有段距离,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刚才一直没敢出声,怕他们听了去。我就是不明白,骗钱不都是从别人手里往自己这边划拉吗?怎么今天咱们反倒送过去一百万?这样的圈套我看不懂,觉得太危险。”

千层锦赞许地点点头,说:“你肯主动去想说明用心了,这就是开悟的征兆!你再思考一下,我为什么不怕他讹走这一百万?”

弟子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回答说:“因为签合同了?他是坐地的买卖,不怕没人管得了他。只要他按期交不了货,支票就还是咱的,随时可以拿回来!”

千层锦又问:“那怎么才能交不了货呢?”

“把画想办法毁了,或者干脆把画手挤对走?”

千层锦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心里想到的却是薛宾九,沉默片刻慢慢说道:“不要忘了,咱们干什么都要想好对手是谁。你的主意是用来对付值班经理的,跟你过招的是他吗?”

“我明白了,是胡东行。”

“你没明白……胡东行的后面是贾庭西,贾庭西的身边有你师兄包小严,还得防着随时会出现的警察。”

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太难了!”

千层锦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包老严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只剩一个沙三路还在身边,连个得力的倚靠都够不着,就像在处处是刀锋芒刺的诡计战场上只有自己孤独奋战,格外觉得落寞萧索。但这种负面情绪只在他心里驻留了一瞬,就被别的东西驱除一空了。

他用充满关切和耐心的语调说道:“说难也不难,只要你掌握了节奏,踏准了时机,什么样的对手都会任你摆布。等别人醒过神来,你已经功成身退,留他们徒叹奈何了。”

当露丝鲍笑盈盈地把包小严领进总裁室,贾庭西只觉眼前一亮,顿时站起身来。

“啧啧啧!”他从班台后面绕出来,连声赞叹,“人才,人才!”不知是夸奖露丝鲍造型有术还是包小严一表非凡。

只见包小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皮鞋像车床抛光的,西装像一体成型的,头发像数字精雕的,还戴了副窄框眼镜,领带夹和金属胸针熠熠生辉,相映成趣,整个人看上去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有了这么好的条件,效果就要发挥到极致。包总,你的宣传策略和落实成绩怎么样?”

包小严脱口说道:“我今天就是来总结述职的。我想,既然要快就没有快得过网络的,因此,让助理买热点制造话题,效果超乎想象。短短几天,咱们软件的平均日活就增加了一百多倍!这是数据。”

贾庭西大喜过望,接过报告扫了几眼,笑道:“好!我果然没看错人。你是怎么做的?”

“和露茜讨论研究,分析成功案例,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们认为,要想出热门就得制造矛盾,挑拨对立,然后煽动舆论,构建共情,最后强制站队,诱导行动,就会水到渠成,一炮而红!”

露丝鲍笑道:“‘霸道总裁为了与瞧不起中国慈善的外国人赌一口气,豪掷一个亿接手续建慈善大厦。’哈哈,多有话题性……”

“慈善大厦?一个亿续建?”没听她说完,贾庭西就警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眼中迸出光来,在露丝鲍和包小严脸上来回看,脑子思索着,嘴上漫不经心地问,“要是别人找上门要钱,拿不到一辟谣,刚吹出来的卡慕玛旎不就粉身碎骨臭大街了吗?”

露丝鲍不屑地冷笑说:“找来就抻着谈呗,只要能应付十几二十天不就无所谓了?你不就这么计划的吗?”

想了一阵,贾庭西神情放松下来,笑道:“哈哈,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慈深继善基金会,对吧?几个明星发起的,利用好了确实能引来不少关注。”

“岂止不少,热度可是呈指数级增长!水军、粉头、流量大V日夜不停地转评赞……当然,这都是钱的功劳,还有包总的个人魅力。他如今已经成了万千粉丝追捧的神秘偶像,帅气、豪横,还充满为国争光的正义性!”

“哈哈,现在就时兴这个。”贾庭西看着露丝鲍满是欣赏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

“卡慕玛旎的名声和软件下载量也水涨船高,连我都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好,好!”贾庭西也赞不绝口,“趁热打铁,把最近策划的活动推广下去,乘胜追击!”他睥睨着包小严,说道,“包小严,只有在我这里,你才能施展抱负,出人头地,你服不服?”

包小严皱着眉头不为所动,淡然说道:“这还不够,跟我要的还差得远。一个亿只是星火燎原,不是如日中天,烧得快退得也快。而且,关注度不是咱们真正要的东西。”

“哦?”贾庭西用混合了冷笑与赞赏的眼神打量着包小严,对他真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觉,“说说。”

“关注只是冷眼旁观,热爱才会甘愿付出。我的计划是,不仅不回避基金会,还要主动接触他们,谈投资谈收购,假戏真唱!一个亿计划之后,还要再放出更劲爆的消息。咱们软件用户数每增加一万,公司就会追加一千万投资,用十亿封顶的资金入股收购,就为了让慈善大厦重获生机。这不算完,所有股份还要高调宣布,无条件捐赠给基金会。这样一来,我们得到的将不只是关注,明星粉丝、热心网友甚至所有人都会爱上卡慕玛旎,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贾庭西看着口若悬河、目光如炬的包小严,心里竟隐隐感到一丝畏惧。他不自觉地踱起步来,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沉声说道:“慈善大厦背后可不止明星基金会这么简单,烂尾楼一直是政府的心病,风吹草动都扯着神经,你这么招摇就不怕引火烧身?”

“贾总,我听说,想要天大的成就就要有天大的胆量!”包小严眼中闪动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勃勃野心在燃烧。他边说边向贾庭西盯过去,目光中的炽热和锋利丝毫不加掩饰,像是在逼问,“你有吗?”

贾庭西嘿嘿一笑,问道:“你打算怎么干?”

“干就干他个分量十足!从意向接触到合作考察到合同谈判一直干到公开签约!除了给钱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贾庭西抓抓下巴又揪揪头发,脚下越走越快,包小严的脑袋和身子就随着他从一边扭到另一边。最后,贾庭西在露丝鲍跟前停住,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包总,就按你说的办!慈善大厦收购投资计划就由你全权负责!”

包小严微微一笑:“如果由我全权出面的话,需要法人授权书,还要露茜以财务总监的身份陪我出面。”

贾庭西本来有意让露丝鲍跟在包小严身边,防备意外发生,但包小严一主动要求,他反倒起了戒心,联想到露丝鲍方才的神情,心意更为坚定,说道:“授权书现在就给你签,露茜出面就不必了。”

包小严踌躇片刻,点头说道:“那我找机会把口风放出去。”

贾庭西点指着他,提醒说:“记住,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显得若无其事!要轻描淡写,给人以想象空间,觉得收购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你心血来潮有了兴趣,又随时都会忘掉……总之,就像个四处拈花惹草又负心薄幸的无情浪子。这样,别人才会更加敬你怕你,就算谈崩了,谁也说不出难听的。”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鲜有良打了语音通话过来。贾庭西脸上一喜,按了静音,对包小严说:“行了,包总,辛苦你。”

包小严看了一眼露丝鲍,告辞离开。露丝鲍冲他笑着摆摆手,神情妩媚亲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贾庭西看在眼里心中高兴,接通了鲜有良的语音,问道:“有发现了?”

鲜有良说:“没有,根本没有疑似古法派的人来。你是不是多虑了?他们能拿这儿怎么样,弄几件假古董卖给我?”

“沉住气,别大意。”贾庭西不由得皱了皱眉,又说,“你也要多检点,吃喝玩乐和专业研究都不能太沉迷,那方面太上心,别的地方智商就不够用了。”

“不会的。重大合同我都亲自过问,日常业务又都是做熟了的,能出什么差错?就拿最近这笔大额的来说,咱卖东西他付款,合同里白纸黑字写着,他还能给掉一个个儿?”

贾庭西心中有些失落,问道:“什么合同?”

“一家公司给人做资金周转,要买几幅画,签了五百万的合同。”

“多少?”贾庭西神经忽然一跳,紧张起来,“哪家公司,什么来历?”

他突然拔高的调门让鲜有良吃了一惊,急忙解释说:“使馆街上一家做进出口的,叫‘环球贸易’,老总叫王大愚。我查过了,没问题,看着快倒闭了,却十几年屹立不倒。挨着大使馆,估计有点儿背景……”

“王大愚?长什么模样?”

“光头戴眼镜,留着小胡子,普通话没毛病,感觉不像古法派的,尤其是那个千层锦。”

贾庭西沉默了片刻,呵呵呵地笑起来:“你查过了就好,不管是不是千层锦,你们交易的时候我都叫包小严过去。”

鲜有良心中不满,赌气问道:“又叫他来干什么,当了总裁助理连艺术品买卖都精通了?”

“艺术品买卖他不如你懂,是不是千层锦他却比你认得清。”贾庭西笑着抚慰满腹怨气的下属,说,“你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跟一个新来的计较什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都抢不走。”

鲜有良顿时觉得气顺了许多,说了具体时间,怏怏不乐地挂了电话。

贾庭西冷笑一声,对露丝鲍说:“露茜,下周二你也去一趟。提醒包小严,十一点整,不要迟到。”

当解知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赵倚梦惊叹着开玩笑说:“知了哥,你这也太颓废了吧!知道的明白你在查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哪儿流浪了。”

解知略抓了抓头发,又摸了摸下巴,问道:“这么明显吗?我还补了觉了,可能是胡子忘刮的原因。”

“不要强调客观理由,内部因素决定外部表现,你这分明是报废体质。”

小攀挎着赵倚梦的胳膊也来助阵,笑道:“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又反作用于物质,归根结底还是脑子问题。”

“照你们这么一说,我还是流浪去吧。”解知略冲季曾诗、殷棠离和其他几个男志愿者一挥手,笑道,“自认脑子赶不上她们的,咱们走!”

季曾诗他们起哄凑热闹,簇拥着解知略就往外走。殷棠离问道:“解哥,这算不算煽动群众,挑拨男女对立?”

解知略立刻转身回来,笑道:“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戴,咱们还是回去吧。”

殷棠离笑道:“也对,咱们流浪去了,靠什么吃饭呀?”

有人说:“不是有‘馋死你’吗,可以传做饭视频赚钱啊。解哥你会做饭吗?”

解知略心中一动,脱口问道:“这个‘馋死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何芜漫……”说到这儿,他忽然神色尴尬,正想转换话题遮掩过去,赵倚梦却听到了凑过来,问道:“你前女友啊,你还跟她有联系?”

“暂时没有,我是看她在网上转发了好几次有关‘馋死你’的东西。”

“传做饭视频赚打赏的,很多人都在玩。”

解知略问:“谁花钱看别人做饭啊?”

“怎么没有,看的人还不少呢。”

“好像不传视频也能玩……好了,该干正事了。”赵倚梦把众人聚拢到一起,一边安排任务,一边问,“知了哥,这两天你有什么新突破没有?能把可恶的神秘报案人抓到吗?”

“能不能抓到现在还不好说,线索倒是发现一些,都是在小殷的成果中梳理出来的,应该会起关键作用。除了这些,还有另一个方向。”解知略看着小攀,想起她冲进凉亭时关切的神情,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难以分辨,无法度量,似是混合着朦胧的伤感和莫名的喜悦,“你还记得那天不顾一切逃走的受害者吗?”

小攀一愣,眼睛里飘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像是看到了令人忧惧的过往或者未来,随即点头笑道:“再见面能认出来……”

“神秘报案人用诈骗案骗了别人,报复的刀却砍在他这个第三者身上,他一定和神秘报案人有某种联系。局里已经把两起案子合并侦查了,我作为干系人也提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犹怜小筑受害人要找到,慈善大厦坠楼案说不定也有类似的第三者,有必要利用监控筛查一番。”

“对。”小攀有点儿心不在焉,“就是太费时间。”

解知略晃了晃手机,又说:“初步结果已经有了,他们也发了一份给我。那个姓拖的逃跑受害者,图像是我确定的,人暂时还找不到。坠楼案发生前后,也有几个人疑似进出过慈善大厦。附近的摄像机位置和角度都不好,暂时没有能确定的,排查起来有一定难度。”

赵倚梦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靠这些还是不能一下抓住神秘报案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来行凶了。”

解知略也不无懊悔地说:“其实上次在犹怜小筑我忽略了一个问题,不然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找到突破。”

“什么问题?”

“我想,如果我是神秘报案人,策划了一个还算精巧的圈套,一定非常关注它的实时进展,渴望了解被我戏弄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赵倚梦恍然大悟,接话说:“哦,那个神秘报案人就在现场,躲在角落里偷窥!”

“不一定是他本人,但至少会有他的眼线。可惜,那天我忽略了这一点。”

“下次你带上我们,不管是谁,保证把他揪出来!”赵倚梦一说,其他志愿者也随声附和。十几个人各抒己见,虽然少不了吹牛和开玩笑的成分,一片热忱却是溢于言表。

解知略受了感染,情绪也激昂起来,感觉神秘报案人下一个电话很快就会打过来,自己将凭借细致的分析和敏锐的判断找到他的踪迹。

没多久他的感觉就应验了前半部分,神秘报案人的电话果然如期而至,解知略看到“未知号码”的时候手都禁不住颤抖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案子?”他毫不客气,接通之后不等对方吱声就把核心问题抛了过去。

“解警官,不要着急嘛。”神秘报案人发出一通主宰者的笑声,说,“你也喜欢上了把别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对不对?哈哈,可是,告诉了你时间地点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你却不知道我的。真正的命运掌握者是我,不是你,解警官。”

“你掌握的是那些被你欺骗的受害人的命运,不是我的。我要是不去,你的杀人预告又演给谁看呢?”

“你会去的,只要你足够努力,或许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你搞什么防欺诈宣传不也是为了这个目标吗?而且,你是警察,还是党员。你的组织从一开始就给你套上了枷锁,如果置之不理,他们和你自己都不会答应的,这就是你的致命弱点。”

“哈哈,你的呢?”解知略仔细分辨着对方电话里的背景音,试图获得能定位的标志性响动,结果却一无所获。

“我有致命弱点吗?我不觉得。”

“胆怯!你只会老鼠一样躲在阴影里打电话,指挥一群同样见不得人的帮凶,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生活。”解知略刚一说完就开始后悔,咒骂是最无力的武器,激将法对狡猾的敌人也毫无作用,是自己沉不住气,过于急躁了。

“你错了,不是我躲在阴影里,而是你智慧不够看不见。”神秘报案人被解知略一番话说得语气从张狂变为阴沉,“解警官,咱们会见面的……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自由自在生活在光明正大里。好了,明天还有一个人的命运等着你改变,你准备好了吗?”

“谁,在哪儿?”解知略隐隐预感到自己轻敌了,对手不会再像以往那样直截了当,而是会故布疑阵让自己费尽周折。自己就像追踪野兽痕迹的猎人,即使爪印消失在荆棘之中,也会锲而不舍寻觅下去,因为一旦被它吸引住了,半途而废比持之以恒还要艰难。

果然,神秘报案人再次以主宰一切的腔调笑起来:“这下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命运掌握者了吧?明天中午十二点,在哪儿你不妨先猜一猜,再见!”

被人戏耍捉弄的愤懑和耻辱感重又包围了解知略,理智却也同时提醒他,神秘报案人不提前公布具体地点,或许也是心存畏惧加着谨慎,怕跟上次犹怜小筑似的,让他提前联系,布置了警力。

“这次他会选择什么地方下手呢?”解知略回想了一遍已知的所有线索,打算用它们织出一张能昭示未来的逻辑网,却发现素材实在太匮乏了,交叉出的经纬线残缺不全,漏洞百出,过去和现实都无法自圆其说,更不要说未卜先知了。

只能靠经验和想象去猜测了,首先假定如下事实:神秘报案人是境外电信诈骗团伙的头目,他挑选了本地人作为受害者,为他们设下骗局,再假惺惺地报案,用二次犯罪挑衅自己这个赋闲的刑侦队员。

真相就有可能是这样的:神秘报案人的真实目的不是逼迫自己放弃反诈宣传,而是嫁祸他人,牵扯警方注意,从而为另一个更大的诈骗做掩护。

据此可以进一步得出推断:如果第一次坠楼案里也有一个第三者的话,下一次的案件也不会例外。

那么,神秘报案人的终极骗局会是什么呢?下次的案子会发生在哪里,受害者又将是什么人呢?

解知略一时找不出头绪,灵光一闪,决定先确认一件事。他拨通了卫济风的电话,让他再查一下熊野牛那个号码的最新状态。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之后,结果不出所料,在格鲁吉亚早晨八点,也就是国内中午十二点,又有一通电话准时出现在通话记录里!

解知略看着那个已经印在记忆中的熟悉号码,激动得像是已经站在了对手的面前,只需一伸手就能将他抓获归案。他在电脑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比对着号码,心里对自己宣告,自己的判断准确无疑。固定而重复的时间,特殊而敏感的日期,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必然,这个号码就是神秘报案人的!

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忧虑、忐忑、焦躁一扫而空,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要把这一重要线索汇报上去,申请紧急定位,用技术手段将擒获凶手的渴望变成现实。就在他克制着兴奋抓起手机的时候,铃声突然惊心动魄地响了。

解知略顿时愣住,“未知号码”四个字给了他当头一击,就像奋力冲破云层的一刹那,迎来的不是灿烂的光照而是刺眼的雷霆。他看了一下此刻的时间,已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着报案人的预告只剩十五分钟,估计什么都来不及了。

“久等了,解警官。大学校园里有人想不开,不知道能不能找您报案?”

解知略跟他无话可说,放几句狠话毫无意义,只会让对手冷嘲。对手不想透露的,问了也是白费口舌。他一边出门一边盘算,从住的地方到大学,不堵车也要十三四分钟,校园那么大,又不知道具体地点,就算赶到案发现场也超时了。

他想起来,赵倚梦好像说过,今天的计划是“反诈进校园”,应该有志愿者正在大学里,或许能让他们四处留意一下。不过,留意什么呢,又到什么地方去留意?

十二点,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解知略突然一激灵,食堂!对,就是食堂,这里人员密集,人流量大,容易行凶还方便撤离,有人要闹事最有可能选择这里。

不等他给赵倚梦打过去,她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解知略猛然一惊,以为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悲剧,只听赵倚梦心急火燎地叫道:“知了哥,不好了,学校里有人要跳楼!”

“在哪儿?我马上就到。”解知略暗自松了口气。自己的猜测是错的,悲剧还没有发生,地点也不是食堂。

“第二食堂,楼顶!”

解知略心中五味杂陈,匆忙之中问了一句:“小季在你那儿吗?”

赵倚梦不明所以,说:“在呀,让他上去救人?”

“不是,贸然凑近容易激怒轻生者。让大家分散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还要劝退围观者,减弱轻生者的求死之心。你嘱咐小季,等我到了帮我做一件事……”

等解知略马不停蹄赶到第二食堂,发现楼下聚集着不少人,楼顶却空空如也。赵倚梦、小攀和两个在校生正神情悲愤地交谈,旁观的志愿者、学生围成了一个圆环将他们圈在中间。

有人看见解知略过来,说了一声:“解警官来了。”围观的圈子打开一个缺口放他进去,随即又合拢了。

解知略问道:“人呢?”

赵倚梦叹了口气,说:“拉去抢救了。救援的还没到,人就跳下来了,怎么劝都没用,抱被子的同学都没来得及出宿舍。”

解知略心中一阵苦涩,神秘报案人又得逞了:“怎么回事,因为什么知道了吗?”

“当时我们正在吃饭,食堂外面忽然乱作一团,原来有人要从楼顶往下跳……”

“幺幺零没来吗?”

“来了,找学校和同宿舍的取证去了。大家都跟着去看热闹,他俩也知道一些内情,被我拉住留下来了。”

解知略向那两个学生点头致意,说:“同学你好,我叫解知略,也是警察。请问你们怎么称呼?”

两个学生说:“我姓李。”“我姓王。”“跳楼的是我们同学,姓君。”“我们都叫他‘君何在’,这也是他的网名。我们都是在读研究生。”

“他为什么要跳楼?”

“他网恋了,人一谈恋爱脑子就不正常。”“一开始轰轰烈烈,后来水深火热,最后悲悲切切……”

赵倚梦忍不住问:“你就不谈恋爱吗?”

“我不谈,没用。”“我想谈,谁跟我啊。没有也好,省得被人骗。”

解知略一听“被骗”两个字,神经就紧张,问道:“他是不是被人套路,进了杀猪盘?”

“什么意思?”

“就是以情感欺骗开头,金钱诈骗收尾的网络骗局。骗子非常有耐心,先用完美恋人的形象引人上钩,让人迅速坠入爱河,觉得受了幸运之神的格外眷顾,爱情来得太快太美都不像真的……”

两个同学嗤笑一声说:“对,他就是这样。自从在交友软件认识了那个女的,就变成另一个人。课不好好上了,叫他联游戏也不理,打球也不去。说他两句反倒嘲笑我们,说她才是世上最懂他,最有资格拥有他一切的人。我们懒得搭理,以后有事就不叫他了。也不知道谈恋爱都这样,还是那个女的格外有魅力有手段?”

解知略说:“骗子是在放长线,他们管这个叫‘猪养肥了再杀’,所以俗称杀猪盘。一般养的时间越长,杀起来也越狠,叫‘回收时间成本’。这种骗术流行了一段时间了,可惜上当的还有很多人。”

赵倚梦说:“我们今天的宣传里就有这一项,谁知还是晚了……”

解知略安慰她说:“亡羊补牢不算晚,只要警醒后来人就是功劳一件。杀猪盘恶劣之处在于它往往勾连着网络贷款,转眼就能叫人负债累累、倾家荡产。受害人冲动之下不管是轻生自杀还是铤而走险,一辈子就算全毁了。”

两个同学对看了一眼,说:“对!听说那个网恋女友拉着他做什么网络竞猜,说是有个舅舅是做后台的,能暗地里赢钱。结果,尝了几回甜头,后来就赔了。女友怂恿他四处借钱,要回本。家里掏空了,亲戚朋友也借了个遍,还找我们借,欠了不少同学的钱。后来又透支信用卡,都不知道办了多少张,看着都叫人害怕。最后就是去借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手机里网贷软件下了好几款!”

赵倚梦问:“你们就没想过他是被人骗了吗?”

“他什么都不跟别人说,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整天死气沉沉,不是对着空气发呆就是窝在床上朝墙躺着,别人以为他只是感情受挫。”“中间有一天露出过笑的模样,原来他招架不住女友的糖衣炮弹,又东拼西凑弄了笔钱,要搏最后一把。别说,还真赚到大钱了。”

“哦?”围观众人难以置信,纷纷露出怀疑的神情。

解知略知道,骗子吃人不吐骨头,一定要榨尽受害人所有油水才肯罢休,这不过是他们丧心病狂的最后花样。他看了一眼小攀,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仿佛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同学又说:“就是取不出来!说是要交什么保证金,要充够了四倍才行。”“就是说,假设你投了五千,赢了五千,连本带利总共一万,要想提取出来就得充四万,最后五万一块儿到手。”

殷棠离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叹说:“够狠的!真是杀人不偿命啊,怪不得叫杀猪盘。”

解知略点点头:“骗子把人的心理琢磨透了,自己的钱眼看着触手可及,再有个煽风点火的,很多人就会去冒险。这也是整个骗局最后一步,也是最致命的一刀。”

两个同学听了也不寒而栗,暗自庆幸被骗的不是自己。他们说:“前几天他大哭了一次,要自杀,被室友拦住了,再三逼问才知道,他又被骗了。他说自己已经被吃人的网贷拉进深渊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以贷养贷、砍头息、强制逾期……各种套路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绝望了。”

殷棠离忍不住骂道:“这不又回到旧社会了!什么裸贷、网贷、校园贷,花样百出,全是冲着学生们来的,都是帮混蛋!”

赵倚梦也痛心疾首:“是啊,都说年轻人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决定着国家民族的命运。可是他们的命运呢,却被高利贷死死地捏住了!未来还没来,先被插上一把吸血的刀,那未来还有希望吗?”

解知略问道:“第一次自杀不成,今天再次崩溃了?”

“应该是吧。听说室友轮番开导他,让他报警,他好像想开了,没再表现出极端情绪来。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突然就爬上了食堂楼顶。”

赵倚梦接过话说:“我们听见动静从食堂出来,就看见他在上面站着,脚尖都探出了房檐,摇摇晃晃,风一刮就能掉下来。我跟小攀拼命喊,叫他不要轻生,可能是我嗓门高,他还朝我们这边瞧了几眼。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就回应说,‘想要,想要’……”

解知略心中一动,问道:“他想要什么?”

“我们也这么问他,他一边哭一边说。离得远又有风,他外地口音还重,好像是要什么‘五倍厉害的好股’。”

解知略一下想到了邵乐仁:“五倍厉害的好股?他也炒股?”

两个同学说:“不是炒股,他搞的是什么网络竞猜,说白了就是赌博。”

“还有别的吗?”

“没了,说完他就跳下来了,同学们都吓坏了,幸亏提前叫了救护车,车一到就拉走了。我们了解的就这么多,没别的了。”

解知略谢过他们,跟他们道了别。赵倚梦发现小攀一直沉默不语,神情隐隐透着忧郁,就问她:“你怎么了?”

小攀轻轻一笑,说:“没什么,就是今天的事让我心里很难过。”

赵倚梦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我也气得够呛!坏人这么猖狂,咱们一定跟着知了哥把骗子捉住,出这口恶气。”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突然一阵骚乱,季曾诗揪着一个年轻男子来到解知略跟前,神情很是兴奋。他先招呼从另外两个方向包抄过来的志愿者,问道:“那边没有可疑的,对吧?”

两个志愿者笑容满面地点头回应:“就这小子一个!”

解知略压抑的心情立刻明朗了许多,他的判断是对的,神秘报案人果然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笑着举起季曾诗缴获的手机,问那个不甘屈服,兀自挣扎的强横男子:“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男子扫了一眼,知道录像仍然开着,只是镜头正对准了自己。他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没想到这个带头看热闹的,和那几个健壮学生竟是一伙儿的,看样子还不止这些人。他嘴唇发白,强词夺理地反问:“偷拍犯法吗?”

众人一阵大笑,男子顿时涨红了脸。

解知略说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说:“不知道。”

“谁让你来的?”

“不知道。”

“嗯?”解知略隐隐觉得自己大意了,这个人会不会也是被神秘报案人摆布的无辜棋子?“那你来这干什么?”

“拍你,准确地说是录像,然后有人给我钱。”

解知略看着他,觉得像在看恶意投来打中自己脑袋的小石子,无济于事又无计可施。“跟我走吧,去派出所!”

男子霎时惊慌起来:“为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警察,怀疑你是杀人犯的帮凶!”解知略心绪烦乱,控制不住冲他喊起来,随后向季曾诗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季曾诗和另一个志愿者押着男子紧随其后,来到校门口一处僻静的地方。男子不停地告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个来找工作的,我就录了一段录像而已,还被你们抓了现行……”

解知略停住脚步,转身问道:“究竟谁指使你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男子手足无措地解释说:“我、我来这里找工作,看见网上的招聘信息就去面试,通过了就来拍你,就这么回事。”

解知略现在可以确定,自己再次被神秘报案人戏耍了。他不抱希望地询问着无辜的可怜人:“具体是谁,在哪儿?从头仔细说!”

“昨天,我去应试短期摄影助理,在一家快捷宾馆见的面。面试官就一个,戴着口罩,看不清模样,岁数不是太大,听声音是个男的。他问了我一堆问题,对我还算满意,说初步录取了,但是需要我提交一份作品小样,做进一步考核。为了保证不弄虚作假,题材由他们指定,还给了两百块钱劳务费,说今天中午大学里会有反诈演习,有人会在十二点前后赶到食堂前面的小广场。随后给了我照片,让我全程拍下他—哦,也就是你的表现,发到他的邮箱。”

“还有什么?”

“没了。”

季曾诗吓唬他说:“老实交代!有一句是假的,或者隐瞒不说,你就是从犯!”

男子急得快要哭出来,冥思苦想了一番,补充说:“面试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中断了几分钟。他叫了声‘老板’就躲到卫生间说去了,怕被我听见,可是我耳朵灵,还是知道了一些。”

解知略立刻警醒了:“说的什么?”

“好像是他们公司老板要去一个什么地方,要他做好准备。一个别墅区,名字挺气派的,到现在我还有点儿印象,叫什么达什么府,对,皇家首府!”

“罗安达皇家首府?”解知略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地问道,“时间呢,时间知不知道?”

“下周二,具体时间我忘了,不是十一点半就是十二点半,要么就是十点半,反正就是快中午这段时间。”

解知略没想到竟以这样的机缘获知神秘报案人的行踪,虽然面试官和他口中公司老板的身份还无从知晓,但这已经算是突破性的大发现了。他笑了笑,对男子说:“好了,这番话很重要,到所里再复述一遍吧。”

“啊?还要去警察局!”男子龇牙咧嘴万分不愿,“你也是公职人员,公共场合拍你不算犯罪……”

解知略也不理他,扭送他到了接警的派出所,说明来意之后交接了证人,又说了自己的经历和掌握的情况,最后恳请办案民警,有新证据了在程序允许范围内适当透露一些给他。从派出所出来,他又去了男子面试的快捷酒店,果然跟预料中一样,早就人去屋空。查了开房人的信息,也没有令人激动的发现。

他站在街头踌躇四顾,心中如波动的大海,既澎湃又茫然,有几个疑问阴影一样盘旋不去。

神秘报案人让手下开了钟点房,招聘一个一无所知的求职者窥测自己的反应。这就是他的唯一目的吗?

网络诈骗案发生了,君何在跳楼做了牺牲品,自己无所作为,那个推理中应该出现的第三者在哪儿?

距离下周二只有三天时间,罗安达皇家首府也是片大区域,该怎么锁定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死对头呢?

鲜有良在熟悉的餐馆吃得心满意足,又到附近的养生会馆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觉得浑身上下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泰,连呼吸都觉得格外痛快。他吐出一口气,正要走进附近的某个小区,就听路边有人叫了一声:“鲜有良!”

他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去看,只见不远处路灯底下蹲着一个壮汉,正有意无意朝这边歪着脑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不去理他,没想到那人又冷不丁叫了一声:“鲜有良!”

鲜有良顿时警惕起来,看了下四周,沉声问道:“你是谁?”

那壮汉并不理他,嘴里啧啧有声,掏出半截火腿肠,逗着不知从哪儿窜出的一只流浪狗。

鲜有良虚惊一场,暗中苦笑,原来是自己精神紧张听错了,那人多半说的是方言。他轻咳一声又要离开,却听那人又叫道:“鲜有狗!”字正腔圆,语音清晰,普通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鲜有良怒火上冲,几步赶到那人身边,厉声质问:“你说谁?”

壮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股酒气扑面而至。鲜有良眉头一皱,愤怒之中又心生鄙夷。

“干啥?”

“刚才你骂谁?”

壮汉指着流浪狗:“我跟畜生说话,问它先有狼还是先有狗。它没理我,怎么,你要抢答?”

鲜有良见他面目可憎,抬手就想给他一个耳光,转念一想又忍住了。正事要紧,何必跟一个醉汉纠缠!正要转身离开,壮汉却一把拉住他,毫不客气地发话:“别走!借个火。”

鲜有良恶狠狠地说:“没有!”

壮汉纠缠不休:“这么大火气,用嘴吹就行。”

鲜有良怒哼一声,眼光匕首一般瞪过去,甩脱了手臂转身就走。

壮汉乜斜着眼睛,冲着流浪狗指桑骂槐:“他娘的,你这畜生不说话一副狗样,还以为先有你,一说话狗都不如,一定是先有狼!”

鲜有良忍无可忍,反身回来抡手就是一巴掌,跟着抬腿一脚,将壮汉踹翻在地,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稍稍有些平复。

壮汉醉醺醺的毫不防备,“啪”的一声脆响,脸上便多了一个红手印,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地上。这两下像是把他打得醒了酒,两条胳膊突然伸出来,一下抱住了鲜有良的双腿,死死坠着怎么也不松开了。

鲜有良没想到他竟耍起了无赖,接连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摆脱,不禁又惊又恼,向他身上锤了几下,骂道:“找死!你他妈的挨揍没过瘾是不是!”

壮汉头一扎肩膀一抵,任他如何打骂也不松手了:“打坏了人,你别想走!”

鲜有良冷笑一声,喝道:“讹人是不是!告诉你,少来这一套,一句话把你送进去信不信!”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壮汉,他高声嚷道:“报警,我要叫警察!”

“谁来了你也是欠揍的货!今天看我怎么教训你!”鲜有良被他缠得心烦意乱,嘴里说着狠话,手上却也不敢再打。

有路过的好心人劝架,壮汉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嚷着叫警察。鲜有良心里慌了,忍着火气服软说:“哥们儿,差不多得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不就是图俩钱嘛,我给你,你先松开行不行?”

壮汉认了死理,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路人只好报警。鲜有良恼羞成怒,骂道:“给脸不要脸,警察来了会向着你?一身破烂货,当这里是你家地头儿了,臭要饭的!”向壮汉脑袋上“砰砰”又是两下。

警察赶到以后将两人拉开,挨个询问:“你叫什么?为什么打架?”

鲜有良想了想,说:“我叫鲜有良,在这儿做点儿小买卖。是他喝醉了找事乱骂人,我跟他根本不认识。”

“你呢,哪儿的人?干什么的?”

壮汉像是酒劲又上来几分,迷迷糊糊回答说:“警察叔叔,我叫沙三路,外地农村来打工的。”

“为什么惹事?”

沙三路睁大了眼睛:“我没惹事!我没事闲逛,在这儿拿火腿肠逗弄小狗,问它先有狼还是先有狗,这人就不乐意了。”

警察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沙三路说:“我不知道!我正跟狗说话,结果他凑过来,一言不合就故意打人。”

警察笑了,瞅着他的块头,说道:“他打你?看你才像打人的。”

沙三路侧起脸颊用手指着大声叫屈:“谁打谁我不说,您来评判。您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坐在地上也是他踹的,估计有内伤,头晕,恶心……”

鲜有良戟指叫道:“你别装!我踹哪了你就头晕!”

“对了警察同志,他还打我脑袋,骂我臭要饭的,你们来了也是向着他!这几位大哥大姐亲眼见证,我可什么都没说,也没还手,一下都没有!”

警察皱眉对鲜有良说:“你没理啊!这事你们想怎么解决?”

鲜有良自认晦气,说道:“我愿意赔他医药费。一个巴掌拍不响,打架也是双方的……”

警察扭头问道:“他给你道歉,赔你损失,这么解决你同意吗?”

“不同意!”沙三路醉意蒙眬,态度却很坚决,“我不差那几个钱,我就要法律公正,叫他接受该有的惩罚。”

“既然他不同意调解,就只能按故意伤害对你进行拘留和罚款。”警察对鲜有良说完,又转头对沙三路说,“你也跟我们走。”

沙三路着急说:“我是被害人,我为什么要被拘留?”

“对你不是拘留,是做笔录,不会耽误你治疗。你们也冷静下来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有,他还拿了我手机,我想要回来。”

警察大惑不解,说了声:“哦?”鲜有良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醉汉又耍什么花招:“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拿过你手机?警察能验指纹,你想讹人就是诈骗!”

沙三路从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对警察说:“刚才我们俩抱在一块儿,手机掉出来弄混了,他拿了我的揣起来不肯还我。”

鲜有良大吃一惊,醉汉手里托着的正是自己的手机,因为从手机壳一眼就能看出来。手机型号撞上相同的不奇怪,手机壳也是同一款式就难遇了,何况自己的这款不便宜,买的人本就不多。

他急忙打开手包,发现有部一模一样的就躺在里面,抓出来一刷指纹,屏幕立刻亮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道:“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手包都没拉开过……”

“是不是拿错了试试就知道……”没等他说完,沙三路已经一把抢过去,将两部手机握在一起,手向口袋里一插,眨眼间揪出一条耳机,飞速顶进插孔,捏起耳塞装模作样听了不到一秒,就拔出来,把手机还给鲜有良,说道,“这是你的!”

鲜有良接过来重新刷指纹确认无误,恶狠狠地骂道:“神经病!”

警察催促说:“行了吧,再有什么事都到局里说吧。”带着两个人走了。

看热闹的也各自分散。千层锦慢吞吞落在后面,低头摆弄着手机,把刚才录下来的视频剪辑了一下,找到自己要去的居民楼,悠然爬上了第二层。

门敲了两分钟才有个神情萎靡的年轻人出现在面前,千层锦刹那换上一副慌里慌张的神情,急促地说:“你好,我是胡总助理,有急事找你!”说着一步挤进去,把门也带上了。

画手既惊讶又嫌弃,说:“派你来取画吧?都在那儿!”说着爱搭不理地抬了抬手。

“不是的,胡总出事了,你赶快收拾收拾,晚了就来不及了!”千层锦惊魂未定,一边连声催促,一边在所剩无几的房间空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俯向窗外倾听外面的动静。

画手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问道:“胡总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事,突然被警察抓走了,就在小区外面!我想可能是油画作假被人举报了。他从养生会馆里出来,正往你这边走,就中了埋伏,一个便衣两个警察当时就把他押走了。”千层锦掏出手机,打开了一段录像,“你看,这是我偷录下来的。”

画手看着手机里的图像,认出里面的人正是胡东行,被一个魁梧的壮汉抱住了大腿,镜头一晃,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押着他走向了路边的警车,壮汉摇摇晃晃在后面跟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神情恍惚,一时没明白这对他来说有什么紧要,“我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你要自投罗网吗!”千层锦并不害怕他真把电话打出去,因为沙三路已经用改造过的耳机做了手脚,鲜有良就算还能使用手机,也听不到通话声音了,“就是刚才的事,我去趟厕所的工夫……他们一走我就来找你了,如果真是假画的事,警察肯定会搜到你这儿来,到时证据确凿,胡总的罪名就坐实了!你也是共犯,档案里一写上,这辈子就别想清白做人了。为了胡总,为了我们汉骨唐风,也为了你自己,无论如何你都得赶紧出去避避。”

画手立刻惊慌起来,张着双手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千层锦提醒他:“赶紧收拾东西啊!马上就走,晚了咱俩都被堵在屋里了。”

“啊?啊!”画手颤声答应着,东张西望不知该从何处收拾起,最后拿起一把画刷,就往先前他手指的地方走去。

千层锦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先把画好的毁了,不留证据!”

千层锦急忙过去拦住他,埋怨说:“哪个重要啊!你先收拾个人物品离开这儿,画都打包好了,我一拎不就走了!再说了,万一不是画的事,这些还能接着用呢。”

画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注视着千层锦,问道:“现在是胡总的原因造成合同没完成,可不是我的问题,报酬该多少可不能赖账。”

“你放心!实际完成多少就按多少结算,这样总成了吧?”

画手犹豫片刻,不情愿地答应了:“好吧。”

“合同呢?”

“在我这儿,干什么?”

千层锦急躁地一边张望一边解释说:“我拿回去跟公司那份放一起,紧急情况下共同销毁。可不能带在身上,那样不就成了随身的罪证了吗?哎呀,公司不会不承认的。你不放心可以用手机拍下来,记得加密或者移到保密文件夹。拿来吧,动作要快!我老觉得有警笛响,心里不踏实。”

画手被他催得心慌意乱,翻出合同放在桌上,又去收拾其他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毫无头绪。

千层锦指着画架上一幅打了半截的草稿问道:“要是真查起来,单从画上能分出国外国内吗?”

“别人的能,我画的这些不能。”

“为什么?”

“胡总特意交代了,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所以,我用的材料都是进口的!”一说起自己的专业,画手就骄傲起来,停下手,指着屋里的画具,不无得意地说,“颜料、画笔、内框,连钉子都不是国产的!包括这纯亚麻的坯布,都是外国大牌,我自己处理打底。”

千层锦点点头,说:“就是说,除了人工,所有原材料都看不出假来?”

“这么说吧,只要胡总不说,谁都看不出画是国内做的。”

“太好了,胡总应该能守口如瓶,只要你躲着不被人发现,这事就能化险为夷。你有地方去吗?”

画手一脸不情愿地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本市,只好先去他那儿暂住两天了。”

“本市?那跟住这儿有什么区别!”千层锦急得几乎要骂出来,“你老家哪里的,今天还能买上票吗?”

画手犹豫了一阵忽然眼中一亮:“我表姐在隔壁城市,我可以去她那儿,她说过希望我教她孩子画画。”

“最好不过!把她电话记下来,然后手机关机!半个月内千万不能开,知道吗?因为你什么电话都不能接。坚持过这一段,官司也就运作得差不多了,你再跟公司联系。”

画手在无奈与犹疑中急匆匆离开了。千层锦搬了油画下楼,汇合了徒弟开车来到一家早就联系好的油画工作室。负责人殷勤地迎过去,献上茶来,问道:“老板,就画这几幅?”

千层锦点点头:“要快,要像。”

负责人赔笑道:“您放心,咱们这儿是专业的,几十名工人流水线作业,绝对又快又好。分毫不差不敢说,以假乱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反正不用显微镜,一般人看不出区别来,哈哈!请问,还是像上次说的,全用进口材料?”

“不错,连绷布的钉子都不能是国产的……”千层锦打量着这家以复制名画为生的油画作坊,满意地点点头,啜了一口热茶,补充说,“除了其中一样……”

大学生误入杀猪盘跳楼的事在高校间传得沸沸扬扬,赵倚梦组织的“防欺诈进校园”活动因此大受关注。有电视台进行了专题报道,好几个学校的学生会外联邀请他们去宣讲,宣传现场还有许多自发的个人直播。

赵倚梦信心满满,对解知略说:“知了哥,咱们的志愿者队伍已经突破五十人啦,还在不断增加。每个学校都有分队,还有专门的网络反诈小组。这天罗地网怎么样?”

解知略也为这意想不到的成功而感动,夸赞说:“厉害!你组织得好,有号召力,同学们又很积极,大家共同努力,成绩就积累出来了。倒退十几天,我怎么也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的效果。以后再请反诈部门的专家来帮着做几次培训,把各种宣传手段,传统的、自媒体的,等等,都用起来,肯定还能更上一层楼!还有社区,那里人多,有积蓄,但独立,如果能把居民朋友们发动起来,就是一股谁也不可轻视的力量。咱们的天罗地网越宽广,影响到的人越多,对诈骗分子的震慑就越强。”

“可惜君何在成了牺牲品……”赵倚梦叹了口气,说,“医院说他脊柱折断伤了主神经,就算命保住了,也会高位截瘫。也不知道现在醒没醒……”

说完这话没多久,解知略就接到了办案民警的电话,说有些情况通报给他。一是君何在的手机修复之后整理出了一些资料,可以加好友传给他;二是君何在自杀了。

解知略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他从昏迷中苏醒了?”

“对,苏醒了,然后就自杀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高位截瘫吗?”解知略惊疑莫名,第一反应是,会不会信息传递过程中出错了。

“我们也是刚得到消息,详细情况可以到医院来了解,再见。”

挂断电话,解知略跟大家说了这个消息,众人都震惊得不敢相信。赵倚梦说:“真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她心生恻隐,还没了解具体情况已是不寒而栗。

小攀抚了抚她的肩膀,说:“梦姐,他执意求死可能另有隐情,我跟解哥去看看,回头跟你说。”

到了医院,一个值班护士接待了解知略和小攀,说:“重症监护室有录像,可是现在看不了。家属占着监控室,情绪太过激动,民警正劝导呢。我简单描述一下吧,君同学是凌晨苏醒的,上午的检查和治疗之后,他就睡了。等再有人进去,发现他已经没有生命特征了。”

解知略问道:“他不是手脚都动不了吗?那是怎么自杀的呢?”

护士不禁露出凄然的神色:“他是咬断输液管,自己往血液里吹气,引起血管栓塞而死的。录像里看,他怕被监护室的摄像机发现,还特意转过了脑袋……”

解知略沉默了,心里像奔突的地火一般翻滚,小攀一时没忍住流下眼泪来。解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说:“警察和家属都在,咱们也去看一眼。”

走进电梯的时候,小攀说:“解哥,一会儿我先去楼下租个充电宝,手机没电了。”

解知略掏出手机,解了锁递过去,说:“别跑了,不一定有,用我的吧。”

“谢谢,我给赵师姐打个电话,问问她一会儿在哪儿。”

等从医院出来,解知略看着斜坠的夕阳,向小攀感叹道:“你说的对,君何在是执意求死,为什么呢?”

小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是他接受不了瘫痪的事实吧。”

解知略摇摇头,忽然想起办案民警发来的资料,打开看了一通,里面的几张图片给了他答案。那是君何在与网恋女友聊天记录的截屏,前面的内容跟那两个同学描述的差不太多。骗子得手之后就不回话了,直到跳楼前一天的晚上。

从截图上看,君何在的卑微乞求与无助呐喊像金鱼吐出的绝望气泡,排成摇摇晃晃的一长串。在接连几十条无人理会的独白之后,女友突然回应了:“知道我为什么不理你吗?因为我要考验你对我的信任和诚心。”

后面是君何在长篇累牍的哭诉,解知略没有细看,直接滑了过去。女友又说:“舅舅说了,他最疼我这个外甥女,只要你能证明对我是真爱,他就把钱直接打给咱们,高利贷也替咱们还上。你要是不信,我让他销几笔给你看看。”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段话:“舅舅已经还了两家,电话也打过去确认了,叫他们以后别再骚扰你,不信你看。”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拍的是一部手机的通话记录界面,一个红圈框出了两条记录。背景是一张电脑桌,胡乱摆着显示器、烟灰缸、纸笔之类。

君何在一番赌咒发誓之后,女友说:“你敢为了我跳楼吗?明天中午十二点就是对你最后的考验,你们学校的第二食堂楼顶,我想看到有人为我奋不顾身。”后面又连续发了几条语音,应该是进一步对君何在洗脑,将他逼上绝路。果然,君何在答应了,说自己怎么都是死,一条命换来全家不受高利贷折磨正是求之不得。

解知略彻底明白了,君何在执意求死并不是执迷不悟,而是用自己毁灭了希望的青春求取家人充满悲痛的解脱。

资料里好像有一些音频文件,不知道是不是那几条语音,解知略暂时不去求证,而是心有感应似的去寻找那张照片。图像放大之后,他果然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神秘报案人的电话,是跳楼发生前一天八点打来的!这个所谓的“舅舅”正是熊野牛,他的境外诈骗分子头目的身份确定无疑了。

解知略从手机上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胜利的喜悦还是挫折的忧伤。这个发现聊胜于无,远不能满足他的迫切期望。

小攀问道:“怎么了?”

“熊野牛在国外,抓他不容易……要是能查清他的社会关系和出国前的行踪,神秘报案人的身份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来。”解知略喟叹一声,觉得流逝的时间都化成了无形却沉重的实体,一层一层不停歇地压在他身上,让他透不过气来,“明天就是神秘报案人在别墅区出没的日子,我还没找到一点儿头绪。不知道他具体去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下一个骗局。”

小攀忽然感到一阵隐约的心痛,她望着这个陷入沉思的警察,有了一种向他倾诉的冲动。她脱口说道:“解哥……”话一出口又瞬间停住了,心中另一股强大的信念让她改变了主意。

“啊?”

“明天我跟你去吧……不管是哪儿。”小攀灿烂地笑着,眼光热烈地去和解知略对视。

解知略心中一荡,自然而然说了声“好”,过了一会儿又开玩笑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依依惜别的味道?”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私奔,哈哈。”小攀侧过身子,又问,“你会一直把反诈工作做下去吗?”

“不知道,很多事不是一厢情愿的。”

“分别也一样。”

回到家里,解知略满脑子萦绕的仍是小攀的笑脸,他在失落中重新打开没看完的资料,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他翻出那张拍着熊野牛手机的照片,漫无目的随手滑着乱看。放大后的图像依然清晰,里面的纸笔突然让他精神一振,霍然坐直了身子。

那是一张用过的普通打印纸,背面的字影还隐约可见,显然是作废的文件拿来当了记事本用。上面画着一行行潦草的字迹,有数字有汉字,有几处涂抹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还有的被横杠划掉了,有的划掉又圈起来,看着像演算纸。

解知略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玄机,一阵狂喜令他心跳加速几乎喊出声来。这是熊野牛跟神秘报案人商定计划时随手记下的备忘,记载着他们处心积虑反复斟酌的全过程。纸面虽然凌乱,却能稍加分析就知道记录者最后的抉择。

他取过纸笔将自己的发现誊写下来,得到了三组文字,每一组都是数字和汉字的组合。数字代表着日期和时间,文字则对应作案地点。这一判断从前两组文字得到了印证,解知略一眼就看出了跟犹怜小筑案和大学食堂案有关的那几个数字,还有“怜”“学”两个可供佐证的汉字。

第三组数字的日期是明天,时间是十一点半,正跟偷拍者听到的一样。后面的汉字有的划掉了,有的孤零零什么记号都没有,其中一个汉字底下反复用笔涂了几道黑线,应该就是最后敲定的目标。

解知略打开地图,在“罗安达皇家首府”周边街道上一家一家地寻找,直到找遍所有可能为止。当他把唯一的结果记录下来之后,刚才的激动与兴奋反倒消失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圈套。他想到对手会有眼线时,眼线就自投罗网了;想迫切找出对手的行踪时,就有新的线索恰到好处地指点迷津。这一切究竟是他精明细致换来的幸运馈赠,还是对手精心布置的诱人陷阱?

他想到了小攀,紧接着又想到慈善大厦和大学食堂坠亡的两个人,心里有了答案。别说是陷阱圈套,就算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他放下思绪不再去想,开始查看资料里的几段音频。他的推测没错,正是骗子女友发来的语音。她巧舌如簧,玩弄起别人的情绪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难怪君何在对她迷恋到不能自拔的程度。在她最后坦露心迹,用真情实感打动君何在时,说出了家里人对她的真实昵称,那是一个解知略闻所未闻的名字。

第二天上午,解知略早早就来到赵倚梦约定集合的地点。今天他们要去做宣传的社区是卢萨卡小镇,刚进小区门口,他们就遇见了熟人,是退休职工钟熙载和妻子吕容。

两人挽着手神情专注地走路,直到解知略打招呼才如梦方醒缓过神来。吕容眼中忽然闪过瞬间的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用僵硬的微笑说:“小解啊,你好。”钟熙载眼都不抬,黑着脸一句回应都没有。

赵倚梦说:“钟叔叔,吕阿姨,我们今天在咱们小区有个防欺诈的宣讲,您二老要是有空……”

话没说完,钟熙载就脸色一变,说了声:“没空!”大踏步向外就走。吕容身不由己跟了上去,又拉住他回身说道:“解警官,你有空来我家做客呀。”

解知略愣了一下,答应着:“好的,吕阿姨,我找时间去看您。”

“今天下午我们就有空,你早点儿来呀。”

钟熙载等得不耐烦,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闲心!”

吕容忍不住大声还击:“连人都不让来,自己臭在家里就美了?”钟熙载怒哼一声不再说话,甩开手臂自顾自走了。吕容轻叹一声,说:“解警官,你有空了来呀,谢谢,再见。”

等他们走远,赵倚梦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回事,这是跟谁置气呢?一个板着脸冷冰冰的,一个又客套得过了火。”

小攀不认识他们,问道:“以前不这样吗?”

解知略皱着眉嗯了一声:“一口一个‘解警官’,一下感觉生分了。”

季曾诗说:“我感觉没什么,可能是老两口刚吵架拌嘴了,现在还能一块儿去买菜,估计吃完中午饭气就消了。”

赵倚梦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去买菜?”

季曾诗说:“吕阿姨挎的布兜不就是买菜用的吗?早晨超市里抢菜的老太太人手一个,都是这样的。”

赵倚梦用两个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夸奖道:“哟,看不出,眼睛不大,观察力见长啊!”

解知略说:“没事就好。一会儿我和小攀要去个地方,有什么情况你们盯着吧。”

小攀问道:“去哪儿?”

解知略一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汉骨唐风的值班经理心急如焚,眼看跟环球贸易履行合同的时间就要到了,老板胡东行却迟迟不见人影,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人不在还可以应付,画没拿来可怎么交货啊。他在大厅里来回转圈,急得一筹莫展,时不时看着手表。

一个员工找到他,说有个人指名要见他。值班经理气呼呼地问道:“谁呀!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不知道,他说找值班经理,不就是你?”

值班经理瞪了一眼,正要发火,员工又说:“他说他是来送画的,还说胡总知道。”

值班经理顿时转怒为喜,急忙说:“快让他进来啊!就算是闲逛的也不能拦在门外头,服务意识哪儿去了?”

员工点头哈腰地去了,不一会儿领了一个年轻人进来。值班经理看见他背着的巨大敞口帆布包,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笑道:“胡总叫你来的?他去哪儿了?”

年轻人说:“不是胡总让我来的,我是他请的画手的朋友,我受朋友之托来交画。”

值班经理心生疑惑,问:“你朋友和胡总为什么不来?”

“我朋友说胡总让他搬家,两人正忙活呢。挺急的,我也不懂,我也没问。”

值班经理“哦”了一声,暗想:胡总一个人跟画手联系,搞得神神秘秘的,这次急着换地方不知是为了保险还是躲着谁?

年轻人说:“怪沉的,赶紧收吧,送到了我就没事了。”

值班经理连忙答应,庆幸画送得及时,没耽误正事。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格外高兴,笑道:“辛苦你了。”招手唤人过来搬货。

年轻人却说:“慢着,先把账结了。”

“什么账?”

“我朋友交代了,这次的五幅,加上前面的八九幅,都没结过钱呢,让我来了一次结清。”

值班经理呵呵笑起来:“我们公司跟你朋友签了合同,他还担心什么?既然合作没结束,结款又着什么急呢?来吧,先把货卸了,剩下的事让胡总跟你朋友慢慢说。”说着就让人接手。

年轻人见他们半拉半抢毫不客气的样子,心里顿时来气,忽然掏出一把壁纸刀,瞪起眼怒道:“干什么?你们要来硬的我就把画毁了!怪不得朋友不信任你们,果然蛮不讲理。既然这样,没话说了,一手钱一手货,不结清账屁话别谈!”

值班经理脸上变色,阴阳怪气地冷笑说:“小兄弟,合同一签,画就不是你朋友一个人的,毁了就是你破坏公司财产,可是犯罪。再说了,我们以前可没见过你,朋友委托是你一面之词,要有另一个人说画是你偷的,到这里来骗钱,我们该信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年轻人被他说得理屈词穷,一赌气收了壁纸刀,俯身背起布包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妈的,老子不送了。”

值班经理马上拉住他,手下几个人围上来阻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干什么,明抢吗!”

“要你把事情解释清楚。”

几个人正拉扯间,有员工小跑过来说:“经理,环球贸易的王大愚来了。”

值班经理脸色一变,皱着眉看了下手表,心中当机立断,换了一副笑脸对年轻人说:“小兄弟,有话好好说。咱们各退一步,一会儿我先验画,然后咱们再聊付款的事,怎么样?先让他们陪你去鉴定室。”

年轻人被他说动了心,被几个人簇拥着去了二楼房间。值班经理又给鲜有良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拧着眉毛吐出一口闷气,理了理衣服,大步向门口迎过去。

千层锦下了车跟弟子交代了几句,站在路边略一驻足,悠然地仰头四望。白灿灿的阳光洒下来,照得每扇窗户都晶莹闪亮,屋里却显得黑沉沉的,似乎每个出其不意的暗处都会藏着人,正窥探外面的世界。

他径直走进汉骨唐风,只见大厅里摆着十几个展示柜,射灯一打,里面的古董玉器熠熠生辉。四面墙壁悬的都是书法绘画,色彩斑斓,让人目不暇接。上次来时没有心思细看,今天一见还真煞有介事的感觉。

值班经理老远就笑起来,说:“王总,实在是抱歉,我们胡总突然有事,今天恐怕不能过来。他嘱咐我招待好您,希望您不要见怪,哈哈。”

“好说。”千层锦跟他进了一层会客室,开门见山地问道,“东西准备好了吧?我这人认死理,不喜欢虚的假的弯弯绕,就是胡总今天在这儿,我也跟他直来直往,毫不客气。”

“没说的,东西早就安全抵达,正在由鉴定专家做必要的检查。”值班经理敲了敲表盘,笑道,“您早到了几分钟,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上楼去了鉴定室,手下报告说,画没问题,跟先前几幅应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一旁的年轻人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说:“废话!”

值班经理板着脸看着他:“从我个人来说,也希望钱货两清,可惜不凑巧,胡总没在,没他的签字财务付不出款来呀。这样,你先回去,改天再来一趟。反正胡总跟你朋友在一起,有问题他们直接解决,不比咱们在这儿争论强?”

“说什么都没用,钱不到位,画就别想留下。”

值班经理看他一副小心提防、随时拼命的样子,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油画出了闪失,只好说道:“好吧,没见过你这样的,给你结账!合同带来了吗?”

年轻人一愣,问道:“干啥?”

值班经理顿时得意地笑了:“没有合同,财务可开不出这么大额的个人支票来。”他自以为得计,一句话就把这小子的妄想掐断,没料到年轻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甩过来,说:“早知道你们会有这一手!”

值班经理脸色一变,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他也知道画画的钱终归是要给的,他三番两次地敷衍只是不想这么痛快地付出去,这是甲方的通病—拖拖再说。目前看来是拖不下去了,楼下等着交货,楼上死活不让步,只得花钱办事省得麻烦。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厌恶地说:“行了,十几幅画,先付你一部分,一百万,剩下的完事以后再来结!走吧走吧。”不由分说让人带着年轻人去了财务室。年轻人被推搡着嘟嘟囔囔地走了,值班经理指挥人把五幅画搬到了楼下。

“王总,您请过目。大师出手就是不凡,每一幅都是万里挑一的极品!”

千层锦满意地频频点头,笑道:“汉骨唐风果然名不虚传,有好东西,哈哈!”他走到画前先是远观整体,又切近鉴赏局部,每一幅都从头到尾看个仔细通透,嘴里不停地赞叹。

值班经理也眉开眼笑,那个讨厌的送画人带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千层锦斜着身子向画框侧面看了看,脸色忽然沉下来,又扶起油画检查背面,片刻之后猛一松手,任由画框摔回墙上。他气鼓鼓地坐回沙发,冷笑道:“经理,你觉得我像好糊弄的人吗?”

值班经理大感诧异,问道:“王总,这话从何说起啊?”

千层锦指着五幅油画,怒道:“你这东西有问题!”

“什么问题?”

千层锦还没回答,门口忽然有人大声质问:“是画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人影一晃,包小严雄赳赳地走进来,身后跟着露丝鲍。

千层锦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瞥着包小严,冲值班经理问道:“这是谁呀,怎么瞅着眼生呢?”

值班经理见了两人到来,心中既烦又喜,烦的是有人来指手画脚,喜的是出了岔子他们担着,自己身上就轻松了。“王总,这是我们总公司的总裁助理包小严包总……”

包小严忽地一下在千层锦对面沙发上坐下,冷着脸回敬说:“环球贸易的王总,是吗?开的好大买卖!”

千层锦面不改色,摆了摆手:“什么大买卖,名字都是唬人的!早晨起来我还查了两遍世界五百强,你猜怎么着,还是没我!哈哈,气人不气人?”

包小严冷冷一笑,说道:“名字能唬人,人可不一定。王总既然来买油画,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要是没有十足的理由,今天的交易可谁都反悔不了。画在这儿了,不知道你的钱准备好没有?”

千层锦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叛徒,心中感叹薛宾九目光如炬,同时也为自己想出的完美圈套而得意。送画的弟子已经走了,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谁来也挡不住了。他惬意地拍着沙发扶手,说:“钱有的是,就怕你们今天挣不走。”

值班经理心里一沉,变色说:“王总,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

包小严抬手制止了他,说道:“这是坐地经商的正经买卖,想骗钱耍人可有人管着。”

“是你们先耍我!”千层锦理直气壮指着那五幅油画问值班经理,“我问你,这是巴伯夏的真迹吗?”

“自然是!”

“巴伯夏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荷兰抽象表现主义大师。”

“那他为什么会用国产的材料?”

“不可能!外国大师自然用外国原料,就算国产品牌销到了荷兰,他也未必用得惯。”值班经理走到画前用手指着,又说,“你看这颜料,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国际顶尖品质。您是行家应该懂,单说这白色,国内就做不了这么白这么自然。还有色彩纯度,就拿这种红色来说,你看整幅画上多么统一,这可不是一次调出来的。国产的能做到这种稳定性吗?第一次调,是这种红,第二次调就成了那种红,纯度根本不行!”

他侃侃而谈,听得包小严都添了信心。

千层锦却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地说:“把画转过去。”

“嗯?”值班经理没明白他的意思。

“把画转过去。刚才我看了一眼边布就觉得有问题,看完背面更确信无疑,这几幅画是假的。”

值班经理心里“咯噔”一声,急忙翻了一幅过来,凑近了仔细分辨。“没问题呀,湿纺亚麻布,长纤维……”

“搬一幅以前的对比着摸一摸!”

值班经理失魂落魄地叫人搬了一幅以前的作品下来,两幅画摆在一起,他重又弯腰凑近了对比,伸出手分别摸上去,他一下傻眼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包小严见状也起身去摸,一幅触手顺滑光润,一幅能感觉到轻微的挂手,应该是有不易察觉的凸起,就是他这个外行也分辨得出哪个质量更胜一筹。

“纤维不够长,混结在一起就有疙瘩。巴伯夏大师不会自降身价用起了便宜货吧?还是有人冒他的名头,用几幅假画来蒙人!”

值班经理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昏过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画明明跟画手发给胡总的进度照一模一样,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赝品了呢?更令他恐惧懊悔的是,他已经为这些赝品支付了一百万,公司追究起来可全是他的责任!

包小严脸色难看,知道自己这趟白来了,要眼睁睁看着人家戏耍完他们再全身而退,不过好在没什么损失。他把气都撒在值班经理身上,冲他喊道:“怎么办的事!胡总就这么放心叫你来吗,他人呢?”

值班经理恍恍惚惚地说:“我不知道。”

“还愣着干什么,东西不对就送人家走!”

“哎?哪能这么简单,先把定金退了。”千层锦从包里掏出上次签订的合同,笑眯眯地补充说,“按照咱们的约定,你们不能按时交货,可还要支付定金数额同等的罚金。”

“啊?”值班经理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他瞅瞅包小严,又看看一言不发的露丝鲍,怀疑自己这伙人上了别人预谋已久的圈套。

千层锦也不看他们,对着空气冷笑说:“这是坐地经商的正经买卖,想毁约赖账可有人管着。”

“你……”包小严领教了师父的厉害,既不服气又无可辩驳。千层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现在的手段合理合法,警察来了也不怕,闹到法庭上官司也不会输。而他们这一边却不可能跟他硬抗下去,无论是叫警察还是打官司都有百害而无一利。难道要让天下都知道他们雇用了画手以外国大师的名义招摇撞骗吗?

包小严走出门给贾庭西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就神色凝重地回来,对值班经理说:“开支票给他。”

露丝鲍吃了一惊,值班经理缩手缩脚不肯信也不肯动,问道:“为什么?”

包小严喝道:“叫你开你就开,哪那么多废话!”骂完人觉得有些不合适,自己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有什么资格训斥人家。不过他也并未表示歉意,因为他不想让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占据他的心,他要把尽可能多的精力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千层锦志得意满,等支票送到手边,就哈哈一笑起身离开,走出会客室还不忘转头做最后的致意:“等胡总回来替我转告他,他是个靠谱的好人。”

他一边说笑一边向外走,一个转身正撞在冲他而来的年轻人身上,一条胳膊猛然一紧,已被那人牢牢抓住。

“他是好人,你又是谁?”

千层锦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模样更是过目难忘,来人正是解知略!

不过刹那之间,千层锦就稳住了心神,笑道:“你好,是解警官吧?我是环球贸易的王大愚,来这里做笔小小的生意。”

解知略呵呵一笑,说:“你还有另一个身份,你是策划了几起诈骗案的主谋,那个神秘报案人!”

千层锦的脑袋像被霹雳击开了一条瞬息万丈的裂隙,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坠落,幽深的恶意让他遍体生寒。很显然,他还是被贾庭西算计了,成了他借刀杀人的替罪羊!

“不是,我不是,你肯定哪里弄错了……”

解知略目光炯炯将千层锦罩住,令他无所遁形:“这么快就忘了打给我的电话了吗?我能认出你的声音!也查到了你的手机号,知道你要在这里作案。就在刚才,我同事获得了权限,监测出你手机的定位,就是这家汉骨唐风!”

千层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到了殴剋斯。

解知略掏出手机,拨出了那个渴望已久的电话:“如果我现在打过去,它就会在你身上响起,就像你打给我,或者熊野牛一样!”

在电话接通前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大厅像被拖入了瞬间静止的空间,所有人都在忐忑中等待必定会奏响的铃声。

汉骨唐风门外不远处的汽车里有手机响了,一个年轻男子接通了电话:“喂!”

解知略的手臂震颤了一下,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被扩大了数倍的听筒里的回声。他压制着内心巨大的冲击,问道:“你是谁?”

“我是千层锦的徒弟,师父说了,未分输赢他是不会轻易退缩的。你小肚鸡肠,多虑了!”那人干脆利落地回答,突然他停住了,像是注意到了来电显示的姓名,磕磕巴巴说了一句:“你是解,解知……”果断挂了电话,把殴剋斯从车窗丢进旁边的绿植箱里,发动了汽车引擎。

解知略从未遭遇过如此匪夷所思的考验,他不知道该去追那辆汽车,还是先带走这个王大愚。他能感受到神秘报案人的存在,不是在车里,也不在自己此刻站立的大厅,而是在所有人的头顶,手里抓着操纵他们的提线。

正彷徨间,小攀从身后跑过来,一把拖住他的胳膊,颤声说:“解哥,这是个圈套!神秘报案人调虎离山,吕阿姨他们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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