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九日 星期三

1

“说实话,卡米尔,你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吗?”

早上九点,两人在勒冈办公室里交谈。

卡米尔凝视着上司沉重而疲惫的两颊,心想: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么沉?

“在我看来,”卡米尔说道,“让我震惊的是,之前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这十分蹊跷。”

勒冈一边听卡米尔说话,一边继续阅读,快速跳过一个又一个标签。

然后他摘下眼镜,放在身前。卡米尔在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保持站立的姿态。有一次,他曾经尝试在勒冈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但那感觉就如同在一个铺满枕头的井底,从椅子上下来时,他只能垂死挣扎般地从中脱身。

勒冈把书翻过来看了看封面,撇了撇嘴表示怀疑。

“没听过。”

“你可别怪我,我得跟你说这是本经典作品。”

“这样啊。”

“我明白了。”卡米尔说道。

“听着,卡米尔,我觉得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显然,你给我看的这些东西……怎么说呢?是很令人不解……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那家伙参照了这本书。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一切都对应上了,我又重新读了那些报告。目前为止,调查里所有说不通的那些问题都在这本书里找到了存在的理由。死者的身体被一分为二,我就不跟你提那些烟头的烫痕,还有脚踝上一模一样的绳索勒痕了。当时没人能弄明白凶手为什么给死者洗了头发。现在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你再看看尸检报告。没人知道为什么现场少了部分脏器。现在我告诉你,他这么做是因为书里是这么写的。没人能解释为什么我们找到了一些——”卡米尔在思考用什么词语更准确,“一些无关紧要的标记,在身体上似乎有一些鞭子抽过的痕迹。让,这概括了所有因素,没人能搞懂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但这本书已经概括了所有,一切都在书里找到了对应。所有的东西都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时候,勒冈会用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看着卡米尔。他十分倾慕卡米尔的智慧,即便后者有时也会胡说八道。

“你会把这些话说给德尚法官听吗?”

“我不会。但是你呢?”

“我可怜的老兄——”

勒冈朝放在桌脚的公文包弯下腰去,然后把当天的报纸递给他。

“在发生这件事以后吗?”勒冈问道。

卡米尔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眼镜,然而不需要眼镜他也能看清自己的照片和文章的标题。他坐了下来,心跳明显加速,手心也变得湿润起来。

2

《晨报》最新头版。

照片里是从上往下俯拍的卡米尔,他正抬头往上看,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照片应该是他跟媒体说话的时候被拍下的,而且明显被修过。他的脸看起来比现实中的更宽,眼神也更加严厉。

“专访”两个大字下面有一个标题:

大人院里的警察

我们的报纸正在追踪报道的库尔贝瓦惨案,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又扩展出一个新的维度。据专门负责审理此案的德尚法官说,此次案件中发现了一枚用橡胶印章盖上去的清晰可见的假指纹。这项证据毫无争议地把这起案件与另一起发生于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同样悲惨的案件联系在了一起。这是阴云密布的一天,人们在特朗布莱的一个垃圾场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凶手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对范霍文警官而言,这是件好差事。他奉命牵头调查这起不同寻常的双重案件,这将进一步突出他作为杰出警察的光辉形象。当然这一切无可厚非。当一个人需要维护自己的名声时,就必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好机会。

对一件事说得越少,就显得我们知道得越多。卡米尔·范霍文将这句话奉为座右铭,并主动加上了言语简练、用词神秘两条原则,全然不顾媒体对于消息的渴望。显然,卡米尔·范霍文对此毫不关心。不,他想要的,是成为一流的警察,一个不需要解释案情,只需要解决案件的警察,一个只关注行动和结果的人。

卡米尔·范霍文有自己的原则和上司。不过,即便你去澳尔菲弗尔河岸的警局去找到这些人也无济于事。不,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来说,这样的手段太过平庸。总的来说,他效仿的更多是福尔摩斯、迈格雷或是山姆·斯佩德之类的大侦探,又或许是鲁尔塔比伊一类的人物。他热衷于收集这些人身上的特质,培养此人的敏锐直觉,学习彼人的耐心,又或者是第三者的悟性,再从第四人身上学来所有人都想得到的东西。他的谨慎让众人着迷,但只要离他足够近,就不难看出他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神话。

他的野心或许有些过分,但是这样的野心立足于如下事实:卡米尔·范霍文是个十分优秀的专业警察,有着不同寻常的履历。

作为画家莫德·范霍文的儿子,卡米尔从前也有过作画经历。他的父亲是一名已经退休的药剂师,他对儿子的画作低调地评论道:“画得还不赖。”卡米尔早期遗留下来的一些作品(一些隐约透着日式风格的风景画,还有几张专心致志的肖像画,看得出来是花了些工夫的),依然被他的父亲虔诚地收藏在一个纸箱里。卡米尔清楚地知道,如果想要成名,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优势,同时又会碰到什么样的困难。尽管如此,他还是更倾向于选择法学院。

当时,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但是年轻的卡米尔并不急于取悦父母。他既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当医生,而是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法学硕士学位。毫无疑问,他的做法是明智的:他可以选择做大学教授,也可以成为律师,总之他有选择的余地。但是,他想上的是国家警察学院。他的家人对此感到疑惑。

“这真是个奇怪的选择,”他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卡米尔是个古怪的男孩。”

古怪的男孩,没错,年轻的卡米尔总是能逃出所有预测,成功打败所有规则。因为他喜欢出人意料的感觉。我们可以想象,招生评委们看到他以后,一定在猜测他的残疾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于是他们交头接耳,决定在入学考试中把这个身高一米四五的男人收入警察学院。鉴于他的身高,他只能使用特制汽车,在许多日常生活场景中,常常必须依赖身边的环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卡米尔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然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又以同届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他的职业生涯看起来一片光明。那时卡米尔·范霍文就已经十分关心自己的名声,他从不要求任何特殊照顾,也从不犹豫申请最苦的岗位,于是他来到了巴黎郊区,因为他坚信,这些岗位迟早会把他送到自己最希望停泊的港湾:警局。

原来,他的朋友勒冈警官在这里任职,几年前两人曾经共事过。他在郊区经历了动荡的几年,积累了一些经验,也留下了愉快的回忆,只是工作履历算不上令人印象深刻。在这之后,我们的英雄人物终于来到了刑警大队这个能让他的才干大放异彩的地方。这里使用了“英雄”这个词,是因为在流言蜚语中人们已经对他如此相称。可到底是从谁开始的呢?我们不得而知。卡米尔·范霍文从未揭穿此事,他维护着自己勤奋而专注的警察形象,破了几桩鲜有媒体报道的案件。他总是惜字如金,做出一副才能可以代表一切的派头。

卡米尔·范霍文对人总是敬而远之,但是他毫不避讳地认定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并乐于营造神秘的氛围。在刑警大队或是别的地方,人们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主动透露的信息。在谦虚的面具下,隐藏着一个狡黠的男人:这个独行侠显然是在卖弄自己的克制,希望在电视舞台前展示自己的谨慎。

如今,他手里握着一桩极其丑恶且十分离奇的案件,连他自己也说,这是一起“十分残忍”的案件。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所知。但是此话已出,短短一个词,却极具力量,且十分高效,这完全就是英雄人物说出来的话。只需要一个词就说明他现在负责的并不是常规案件,而是特大刑事案件。范霍文警官十分擅长操控言论,精通欲擒故纵之艺术。他先是在沿路无心埋下一些媒体炸弹,将它们延迟引爆后,又假装露出震惊的表情。一个月后,他将升级成为人父,但这并不是满足他不朽的野心的唯一途径:在所有内行人的口中,他已经成为那个人们所谓的“伟大警察”,正怀着无限耐心不断打造着属于自己的神话。

3

卡米尔小心地把报纸折好。勒冈不喜欢这位朋友的突然沉默。

“卡米尔,就当他们放屁,你听明白了吗?”

卡米尔依然保持缄默,勒冈继续问道:“你认识这个家伙吗?”

“昨天他蹲点逮我,”卡米尔松口道,“我对他没那么熟悉,但是他似乎很了解我。”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不太喜欢你。”

“这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让我感到烦恼的,是这件事将产生的滚雪球效应。其他报纸会捧过接力棒,然后——”

“而且,法官对昨天晚上的电视访谈已经很不满了。现在案件调查才刚开始,你就已经吸引了所有媒体的注意力,你明白吗?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现在又出了这篇文章。”

勒冈把报纸拿起来,然后夹在腋下,像一幅肖像画,又像团狗屎。

“整个版面都是你,你的照片,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卡米尔盯着他看。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卡米尔,你跟我一样心知肚明:必须速战速决。特朗布莱案里的印证信息应该能帮上你,然后——”

“你看了特朗布莱案吗?”

勒冈开始用手挠着脸颊一侧。

“我知道,这玩意儿不简单。”

“不简单,这是挑好听的说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任何线索都没有。仅有的信息都只能让案件变得更加复杂。我们只知道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而且连他到底是不是独自作案都不确定。在库尔贝瓦,他以各种方式强奸了两名死者;而在特朗布莱案中,没有任何强奸的迹象。你能看出这有什么关联吗?在库尔贝瓦,凶手使用了屠夫刀和电钻;而在特朗布莱,他不惜气力地清洗了死者,至少清洗了留在现场的尸体。等你找到关联你就打断我行吗?在库尔贝瓦——”

“行了,”勒冈妥协地说道,“这两个案件的关联也许帮不上什么忙。”

“确实,也许帮不上忙。”

“但这也不能说明你的这本书,”勒冈把书的封面翻过来,显然他根本没记住书的名字,“你说的这本《黑色大丽花》——”

“莫非你有更好的推论?”卡米尔打断了他,一边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翻找,一边继续说道,“你来给我解释解释,我来记笔记。”

“别说这种蠢话了,卡米尔。”勒冈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勒冈盯着书的封面,卡米尔则仔细观察着这位老兄紧皱的眉头。

勒冈有很多缺点,这是他几位前妻的一致观点,但愚蠢绝不是其中之一。他甚至曾跻身于最优秀的警察行列,有着过人的智慧。只不过,根据彼得原理,一旦人们被提拔至无法很好发挥才能的岗位,就会成为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卡米尔与勒冈是很老的朋友,看着自己的老友在负责人的职位上消磨着自己的才能,卡米尔为此感到十分痛心。勒冈则坚持不去怀念往日时光,在那些日子里,他对工作过于着迷,以至于付出了三段失败婚姻的代价。在负担赡养费这件事上,他已经成了冠军。卡米尔认为,这些年勒冈不断积累的体重是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在他看来,勒冈以此来逃避任何新的婚姻关系,且他满足于应付从前的婚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工资被生活的窟窿吞噬殆尽。

他们的相处模式已经成为定式:勒冈忠诚地坐在上级的位置上,当卡米尔的论据足以令他信服的时候,他就会从一个挑战者的角色变成同谋者。他在扮演这两个角色时所展现的才能,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这一次,他却犹豫了。对卡米尔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听着,”勒冈正脸看着他,终于说道,“我没有更好的推论,但是你的说法并没有因此更占理。什么?你找到了一本书,书里有类似的罪行描写?自古以来就有男人杀害女人,他们几乎已经穷尽了所有犯罪情节。积累到一定时间以后,自然就会出现雷同的情节。所以,卡米尔,你没有必要去书柜里找这些东西,这世上的所有戏码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上演。”

然后,他用一种痛苦的眼神看着卡米尔。

“这还不够,卡米尔。我会支持你,尽我最大力量支持你。但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证据还不足以说服德尚法官。”

4

“詹姆斯·艾尔罗伊。确实,这挺出人意料的。”

“你就只有这句评论吗?”

“不,不,”路易抗议道,“我是说,这确实十分——”

“十分蹊跷,是吧?我知道,勒冈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他甚至还向我提出了一个绝佳理论,从人类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有男人杀女人这种事,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吧?我根本不在乎他怎么说。”

马勒瓦尔把手插在口袋里,背靠在办公室门口,摆出他早晨惯用的脸色,尽管才不过上午十点钟,他看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加疲惫。阿尔芒几乎跟挂衣架融为一体,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鞋子。至于路易,卡米尔让他暂时坐在办公桌前去读那本书的内容。他穿着一件漂亮的绿色外套,是用轻柔的羊毛料制成的,搭配一件奶油色衬衫和一条斜纹领带。

路易和卡米尔的阅读方式大相径庭。卡米尔指定他坐到扶手椅上去时,他便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后一只手摆在书页上,认真地读了起来。这场景让卡米尔想起了一幅画,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这画叫什么名字。

“您是怎么想到《黑色大丽花》的?”

“这很难解释。”

“您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特朗布莱案的凶手是模仿了这本书?”

“模仿?”卡米尔问道,“你可真会说话。他把一个女孩一分为二,残忍地对待她的尸体,又把尸体清洗干净,用洗发水给她洗了头发,然后扔在了一个公共垃圾场!如果这是个搞模仿表演的人,那万幸他没有用语言模仿。”

“不,我是想说——”

路易羞愧得涨红了脸。卡米尔看着他的其他两位伙伴。路易用洪亮的声音读着书里的内容,随着内容的进展,他的声音慢慢变了样。读到最后几页时,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要竖起耳朵才能分辨。听完以后,大家都默不作声。卡米尔不知道他们的态度到底是因为书里的内容还是因为他的这种推论。办公室里弥漫着沉重的氛围。

卡米尔突然间明白了,这种态度也许并不是因为当下的情况,而是因为他的队员们都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这篇文章应该已经在整个警局传阅开来,并火速传到了德尚法官那儿,甚至传到了法院那里。这样的信息就像是癌细胞,自带某种传播生命力。他们如何看待此事,又从中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呢?沉默似乎不是个好的迹象。如果他们对他表示同情,那应该早就有所表达;如果他们毫不在意,就应该早已遗忘此事。但是他们一言不发,显然并未言明心中所想。整个头版都在谈论他,文章不怎么讨喜,却给他做了个漂亮的广告。他们真的相信这是串通好的?卡米尔也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吗?文章对他的团队只字未提,不管写得讨不讨喜,这些文字通篇都只在谈论卡米尔·范霍文。而今天,这个伟大的男人带来了他愚蠢的推论。他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消失了,现在他们用沉默来回应这种消失,既不表示反对,但也不是完全漠视,而是感到了失望。

“有可能吧。”马勒瓦尔谨慎地松口道。

“那这意味着什么呢?”阿尔芒问道,“我是说,这跟我们在库尔贝瓦找到的东西有什么关联呢?”

“我不知道,阿尔芒!我们摊上了一件十八个月前的旧案,作案细节跟书里的描写十分雷同,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又继续说道:“你们说得对,这是个愚蠢的想法。”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马勒瓦尔问道。

卡米尔接连看了看眼前的三个男人。

“我们要去问一个女人的意见。”

5

“确实,这有几分蹊跷。”

他本以为德尚法官会有所怀疑,但奇怪的是,电话里的声音丝毫没有质疑的语气。她只是简单地说了这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您的猜测是对的,”法官说道,“库尔贝瓦案的罪行应该也在詹姆斯·艾尔罗伊的某本书里或者别的什么书里出现过。我们必须进行验证——”

“这倒不一定,”卡米尔说道,“艾尔罗伊这本书的灵感来源于一则真实的社会新闻。一九四七年,一个叫贝蒂·肖特的年轻女孩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杀害的。这本书以这起事件为中心,重新编写了一个虚构故事。这起事件在当地一定十分有名。他把这本书献给了自己的母亲,后者于一九五八年被人杀害。有好几条可能的线索。”

“确实,这不太一样。”

法官思考了片刻。

“听着,”她终于说道,“在法院那边,这条线索有可能看起来不太严肃。这里面确实有一些重合因素,但是目前我看不出该如何利用它们。我很难想象,要如何下令让整个警局的人看完詹姆斯·艾尔罗伊的所有作品,我不能把警局办公室变成图书馆阅览室,您明白吗?”

“当然。”卡米尔认同道,意识到自己并未对她的回答抱太多期望。

显然,德尚法官人并不坏。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来,她十分真诚地感到失望,因为她无法给出其他答复。

“听着,如果找到任何可以印证这个推论的东西,我们到时再看。目前,我觉得最好还是……从更传统的角度继续调查,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卡米尔回答道。

“警官,您也清楚,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假如事情只涉及你我,那我们也许还可以把这个推论认为是一种可能的基础,但是现在我们不是独自面对——”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他在心里想。他的胃部突然之间绞在一起,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担心自己受到伤害。他已经被人捉弄了两次。第一次是鉴定部门的技术人员在记者面前把尸体抬出去的时候,第二次就是这名记者在最坏的时机潜入他的私人生活。卡米尔不想成为受害者,更不想否认自己的笨拙,尤其是当这一切十分明显的时候。总之,他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十分不满,在这些事情接踵而至时,他已经被逼到了边缘。勒冈、法官,甚至他的团队成员,没有一个人认真看待他的推论。奇怪的是,他竟因此感到了一丝释然。这条线索与他习以为常的路径相差甚远,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不,让他感到受伤的,是他极少谈及的事情。比松发表在《晨报》上的文章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散。有人闯入了他的生活,窥探他的私人生活,谈论了他的妻子、他的父母,提及了“莫德·范霍文”这个名字,观看并谈论了他的童年、他的学业、他的画作,并向众人解释了,他马上就要成为人父。在他看来,这真太不公平了。

快十一点半时,卡米尔接到了路易的电话。

“你在哪里?”卡米尔有些紧张地问道。

“在拉沙佩勒城门。”

“你在那儿搞什么鬼?”

“我在塞费里尼这里。”

卡米尔认识古斯塔夫·塞费里尼这个人。他是个生意兴旺的情报专家,经常给持械抢劫犯提供优质情报并在事后获得一些精心计算的抽成。在酝酿作案时,那些人常常委派他去获取定位情报,他也因为自己的好眼力而获得了稳固的声望。不过这家伙是个谨慎的流氓,在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后,他的案底依然跟他的女儿一样清白。他的女儿是个叫阿黛尔的年轻残疾女孩,他一直悉心照料着她,并对她倾注了动人的温情。因此,即便他曾帮忙组织持械抢劫,在二十年时间中,也曾造成四人死亡,但人们还是认为他是个令人感动的家伙。

“如果您有空,最好过来一趟。”

“这事儿着急吗?”卡米尔边看着自己的手表边问道。

“着急,不过应该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路易估计道。

6

塞费里尼住在一栋小房子里,窗户外就是环城大道,房子前面有一个落满灰尘的小花园。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再加上房子地基下面就是地铁,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我们时常能感到房子在抖动。看到这所房子和停在人行道上的那辆几乎已经散架的标致306,卡米尔不禁纳闷儿,塞费里尼赚来的钱最终都去了哪里。

卡米尔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看到路易和房主坐在厨房餐桌前。厨房里装潢用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常见的富美家防火板,桌上盖着一张已经起蜡的帆布,原来的印花图案早已成为久远的记忆,桌上还有一只多莱斯玻璃杯,里面盛着咖啡。看到卡米尔走进来,塞费里尼似乎不是很开心。路易没有移动位置,只是捏着手里的玻璃杯轻轻晃动着,一副完全不想喝的样子。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卡米尔把唯一的一把空闲椅子拉过来,然后问道。

“嗯,是这样,”路易看着塞费里尼说道,“我正在跟我们的朋友塞费里尼解释他女儿阿黛尔的事。”

“哦,确实。对了,她在哪里呢?”卡米尔问道。

塞费里尼用黯淡的眼神指了指楼上,然后继续埋头看着桌子。

“我正在跟他解释,”路易继续说道,“谣言总是传得飞快。”

“啊。”卡米尔谨慎地说道。

“是啊,这些谣言真让人恼火。我正在和我们的朋友解释,他与阿黛尔之间的关系让我们感到担心,”路易看着卡米尔继续重复道,“非常担心。有人说你们之间有肢体接触,你们的关系是乱伦的,应该受到谴责。我急忙解释,对这些流言蜚语我们是一个字也不信!”

“当然了!”卡米尔帮腔道,他已经看出路易正在把话往什么方向带了。

“我们肯定不信,”路易继续说道,“但是那些社区助理,她们就不一定了。我们了解塞费里尼,知道他是个好爸爸,但是,能怎么办呢?她们已经收到一些投诉信了。”

“投诉信真是太烦人了。”卡米尔说道。

“见鬼!你们才烦人!”塞费里尼喊道。

“塞费里尼,这太粗俗了,”卡米尔说道,“见鬼!一个有孩子的人说话得注意点。”

“所以,”路易抱歉地继续说道,“我在附近路过,心里想着,唉,我要去跟我们的朋友塞费里尼打个招呼,他跟大块头朗博特也是‘老朋友’了。我还跟塞费里尼解释了,在我们帮他完全洗白之前,要把孩子送到收容所。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我不知道塞费里尼和阿黛尔能不能一起团聚、吃上圣诞晚餐,但如果我们坚持的话——”

卡米尔的天线顿时开始抖动起来。

“好了,我的塞费里尼,你跟范霍文警官说吧,我相信他可以帮上阿黛尔不少忙,对不对?”

“那当然,事情总是能商量的。”卡米尔确认道。

塞费里尼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尽管他一直垂着头,但从他紧皱的眉头以及快速闪过的眼神,都可以看出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考。

“行了,我的塔塔夫,快把这一切给我们解释清楚吧。大块头朗博特——”

曼努埃拉·康斯坦萨,就是在特朗布莱被找到的那个年轻女孩,在她被害当天,图卢兹发生了一桩抢劫案。塞费里尼对此十分了解,因为是他发现了商场的安全漏洞,制订了计划,并精确安排了所有操作流程。

“你的这个事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卡米尔问道。

“朗博特当时并不在那里。这一点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他总得有个强大的理由,否则不会承认自己参与了明明没参与的持械抢劫。这个理由一定足够充分。”

在各自上车之前,两人站在人行道边上看着市郊阴森的景色。路易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马勒瓦尔打来的,”他挂掉电话后说道,“朗博特在两个星期前得到了假释。”

“必须速战速决。如果有可能,现在就要行动。”

“我来负责吧。”路易边说边拨起了电话。

7

德拉其大街十六号,没有电梯的四楼。再过几年,当死神开始在房子里游荡时,父亲要怎么办呢?卡米尔时常想到这个问题,但又马上把这个想法赶走,他总是心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样的状况永远不会发生。

楼道里弥漫着地板蜡的味道。父亲在药房里过了一辈子,身上永远散发着药品的味道,母亲则总是一身松脂油和亚麻油的味道。卡米尔的父母都是有味道的人。

他感到疲惫不堪,忧伤同时袭来。有什么要跟父亲说的呢?父亲就像最后的一道护身符,我们从来不知他能派上什么用场,除了看着他好好地活着,把他留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就只剩下跟他说说话了吗?

自从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就卖掉了他们的公寓,继而在第七区巴士底狱广场附近安顿了下来。从此他便存心过上一种低调的现代鳏夫生活,微妙地把孤独和秩序井然融合在一起。他们像往常一样,笨拙地行了贴面礼。这是因为,不同于其他人的情况,父亲的身形依然比他高大。

他们在脸颊上快速地贴了一下,卡米尔闻到了勃艮第牛肉的味道。

“我买了份勃艮第红酒烧牛肉。”

这就是他的父亲,善于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上,喝了点开胃酒。卡米尔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他把果汁杯放在茶几上,双手交叉,然后问道:“所以,你最近过得好吗?”

“所以,”卡米尔问道,“你最近又过得好吗?”

一走进房间,他就看到一份折好的《晨报》摆在父亲扶手椅旁的地上。

“你知道,卡米尔,”父亲指着报纸说道,“我对这事儿感到很抱歉。”

“算了。”

“他没打招呼,就这么突然闯了进来。我马上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知道——”

“我猜到了,爸爸,算了,这不重要。”

“但是,当时你的电话占线。然后我们就开始聊了起来。这位记者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我当时也没有起疑心。你知道,我会给他的上司写信的!我要去申请解释权!”

“我可怜的爸爸,这篇文章里的信息都是确实存在的。而且,这是角度问题。从法律上来说,解释权是另外一回事。算了,相信我,别管了。”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已经够添乱了。”但还是忍住了。不过父亲也许还是听到了。

“这件事应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他松口说道,然后沉默了。

卡米尔微微笑了一下,想转换话题。

“所以,你还在期待着抱孙子吗?我希望——”

“既然你坚持要惹你的父亲生气——”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做超声波的医生说的。而且,如果我有了儿子让你这么生气,只能说明你也不是个好父亲。”

“你们要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我还不知道。我们不停地在讨论、协商,决定之后又反悔。”

“你母亲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卡米耶·毕沙罗。虽然她后来不喜欢那个画家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你的名字。”

“我知道。”卡米尔说。

“一会儿再说你的事吧,你先跟我说说伊雷娜的情况。”

“我觉得她很烦恼。”

“马上就结束了。我见到她时,觉得她有些累。”

“什么时候?”卡米尔问道。

“上个星期她来看我了。我感到很羞愧,她有孕在身,照理说我应该去看她才对,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我早已决定深居简出。她来的时候也没打招呼。”

卡米尔马上就能想象到伊雷娜艰难爬上楼梯的画面,每爬一步就要喘口气,也许还得一直扶着肚子。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拜访,在这后面还藏着别的深意,藏着一种责难的情绪。伊雷娜来看他的父亲,照顾着他的生活,而他却不能很好地照顾伊雷娜。他突然想马上打电话给她,但是又知道,他并不想道歉,只是想与她分享自己的难堪,告诉她自己的感受。他简直太爱她了,然而却不知如何好好爱她,更为自己笨拙的爱而感到痛苦。

两人像在进行世俗仪式般地聊着家长里短,突然,范霍文老先生装作漫不经心地高声说道:

“考夫曼。你还记得考夫曼吗?”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

“他十几天前来看过我。”

“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嗯,自从你母亲走了以后,我就见过他两三次。”

卡米尔感到一阵微微战栗,几乎难以察觉。显然,他并不是因为母亲老朋友的突然回归感到担心(而且,他也十分欣赏这位朋友的作品),而是因为父亲的语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刻意的疏离,带着一丝难堪和窘迫。气氛有些尴尬。

“行了,你快解释清楚吧。”看到父亲不停地搅动勺子,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卡米尔鼓励地说道。

“哦,卡米尔,如果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吧。我本来完全不想提这件事,但是他坚持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的想法啊!”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一般。

“行了,快说吧。”卡米尔松口道。

“要我说的话,我肯定会拒绝,但是,这事情并不取决于我。考夫曼打算搬离他的画室,他已经不再续约了,而且那里也太小了。你知道,他现在的作品可都是大尺寸的!”

“然后呢?”

“然后他问我,我们有没有想过把你母亲的画室卖出去。”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卡米尔已经明白了。他一直担心着这个消息的到来,但也许是因为一直害怕这件事,他早已习惯了。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而且——”

“不,你不知道。”卡米尔打断了他。

“的确,但我在猜想。我已经跟考夫曼说卡米尔不会同意的。”

“但你还是来问我了。”

“我来问你,是因为我对他做出了承诺!而且,我在想,看现在的情况。”

“什么情况?”

“考夫曼出了个好价钱。现在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可能会有新的打算,或许想买大一点儿的房子,我也不清楚。”

卡米尔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

实际上蒙福尔算得上是个名副其实的地方。沿着克拉马尔森林的公园边上,原来有个小村庄,蒙福尔就是这个村庄最后的遗迹。如今,这里开始大兴土木,建起了各种各样的房屋,沿路都是浮夸的居民区。森林边缘已经不再是卡米尔孩提印象中的荒芜边境,那时他常常陪伴母亲走去那里。画室的这栋房子原本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安保屋,由于几代继承者的经营不善,主屋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这栋安保屋,母亲做主把屋子里的所有隔墙都推倒了。卡米尔曾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或是看母亲作画,或是坐在母亲给他搬来的支架前画画,整个人被包裹在颜料和松脂的味道中。到了冬天,旁边还会搁上一个柴火炉,散发出带着木香的浓重暖意。

如果仔细看这间画室,并不能觉出它的魅力。墙壁只用石灰进行了简单的粉刷,老旧的小红砖在脚下摇摇晃晃,用来透光的窗户在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都是灰扑扑的样子。老卡米尔每年来一次,让画室透透气,也尝试着打扫灰尘,但很快就会泄气,最终他总会坐在画室中央,悲伤地凝视着曾如此深爱的妻子的遗迹。

卡米尔还记得最后一次去那里的场景。伊雷娜曾想去看看莫德的画室,但看到卡米尔不情愿的样子,她也没有坚持。有一天,他们周末度假回来时刚好经过蒙福尔附近。

“你想去看看画室吗?”卡米尔突然问道。

两人都很清楚,是卡米尔想去看看。于是他们绕了回去。父亲每年都会给邻居一些酬劳,拜托他看管画室,以及修剪花园里的草木丛。但是显然,这位邻居对此事并不挂心。卡米尔和伊雷娜跨过一片荨麻丛,在马赛克花盆下找到了常年放在这里的钥匙,打开了大门。门发出低沉的嘎吱声。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已清空,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宽敞。伊雷娜毫无拘束地参观着,偶尔想翻看画框或想把油画搬到窗边以便看得更清楚时,才会向卡米尔投去询问的目光。卡米尔不自觉地坐在了父亲独自凭吊时所坐的地方。伊雷娜能对那些油画做出精准的评价,这让卡米尔有些意外。她在母亲晚期的画作之一前停留良久,这是一幅还没有完工的画,画面是一整片带着狂怒泼洒而出的深红色。伊雷娜用手臂环抱着它,卡米尔只看到这幅画的背面。那上面有莫德用粉笔写下的几个字:“疯狂的痛苦”,字迹庞大而奔放。

这是为数不多的她愿意题名的画作之一。

当伊雷娜放低手臂把画放下来时,看到卡米尔正在哭泣。她把他久久抱在怀里。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

“我会好好想想的。”卡米尔最终松口道。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父亲慢慢地喝完杯里的东西,说道,“无论如何,这笔钱留给你,还有你儿子。”

卡米尔的手机响了,是路易发来的简讯:“朗博特不在老巢。我们埋伏起来吗?”

“我得走了。”卡米尔站起来说道。

父亲像往常一样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似乎在震惊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的儿子竟然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在卡米尔的脑海里,有个奇怪的声音总会在某刻响起,告诉他到了该走的时候了。然后,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觉得自己应该要离开了。

“关于那个记者的事——”父亲起身时又说道。

“你别担心了。”

两人贴面互相道别,不一会儿卡米尔就已经走到了人行道上。他抬起头往父亲的公寓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撑在阳台栏杆上,一如既往地向他招手示意。每次看到这场景,卡米尔就会想,有一天,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8

卡米尔给路易回了个电话。

“我们又得到一些关于朗博特的新消息,”路易说道,“他在假释第一天就回了家,那是二号的时候。据他周围的人说,他看起来状态不错。其中有一个叫穆拉德的人,是克利希的一个毒贩。他说周二那天,朗博特要出去旅行,同行的应该还有丹尼尔·鲁瓦耶,这人是个打手,我们也没了他的消息。然后,就没有任何进展了。我们正在组织去朗博特家埋伏。”

“塞费里尼得把自己掩护好。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不能再多了。过了这个期限,朗博特就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讨论着如何分派人手去朗博特可能出没的地方进行埋伏,最后列出了两个主要地点。或许是卡米尔的坚持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奇迹显灵,总之勒冈知道卡米尔人手不足,无法保证任务的完成,于是派了两支临时队伍过来,路易负责对他们进行调配。

9

他把厚厚一叠书堆在了办公桌上:《布朗的安魂曲》《自杀坡》《迪克·孔蒂诺的布鲁斯》《亡命杀手》《私法行动》,以及“洛城四部曲”。最后这套书由四个故事组成,分别是《黑色大丽花》《无际荒原》《洛城机密》《白色爵士》。最后,还有《美国小报》。

他随手拿了一本,《白色爵士》。这动作也许并非出于偶然:这本书封面上的女人肖像与《黑色大丽花》上的那个女人有着奇怪的相似之处。画作的线条、风格以及女人的类型都十分雷同,只不过《黑色大丽花》上的女人有着更加浑圆的脸蛋,发量更加充盈,看起来更加严肃,脸上的妆容更加精致,还戴着耳环。插画师舍弃了《黑色大丽花》的那种更加自然的风格,转而偏向有些低俗的方向,让人想起好莱坞电影里的吸血鬼形象。卡米尔依然没能发现这三个女孩之间有什么样的相似之处。在库尔贝瓦案件中,我们不太费力就能找出伊芙琳娜·鲁弗雷和约瑟安娜·德伯夫之间的相似之处,但是这两个女孩跟特朗布莱案的曼努埃拉·康斯坦萨能有什么共同点呢?

他在垫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又写上“路易”,又在下面画了两条线。

“这可是个困难重重的任务。”

“困难重重”。路易是怎样做到如此措辞的,这是个未解之谜。

“这些是你的任务,那些是我的。”卡米尔说道。

“啊!”

“我们要找的关键信息是:大公寓,两个被强奸并分尸的女孩。应该可以快速浏览完。”

书的内容越来越粗涩。在他看来,头几本书的内容还比较传统:一些“私家侦探”在肮脏的办公室里发霉,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吃着薄煎饼,眼前是堆成山的未支付的账单;或是失去控制的疯狂杀手突然屈服于自己的病态心理。然后这些作品就开始换上另一种风格,越来越凶残,也越来越赤裸。詹姆斯·艾尔罗伊开始大段描写野蛮、残酷的剧情。城市里的贫民阶层似乎成了毫无希望的绝望人类,爱情也带上了城市悲剧的辛辣口味。性虐待、暴力、残忍,我们能想象到的最不堪的一切,与故事里的不公、赎罪、被殴打的女人、血腥谋杀等情节不谋而合。

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刚开始感到疲倦时,卡米尔很想快速地粗略翻完剩下的几百页,一目十行地寻找那些关键字眼,可是关键字是什么呢?最后,他还是抑制住了这种想法。调查者急于进展,没有采用必要的系统化程序,有多少调查因此而原地停滞,甚至最终失败呢?有多少无名杀手依然逍遥法外,而这一切都归结于警察疲惫时的一时疏忽呢?

每隔一个小时,卡米尔就会走出办公室。在去接咖啡的路上,他总会在路易办公室的门槛前停下,看这个年轻人像学理论的学生一样认真研究。他们什么也不说,只需要交换一下眼神,就能明白双方的进展,本来充满希望的寻找,已经变成一项让人泄气的任务;写得到处都是的笔记也证明了,再次阅读只会徒劳无功,且直到他们读完所有书、研究完所有人,情况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卡米尔把笔记写在一张白纸上。线索的盘点令人十分沮丧。书里有穿着内裤窒息而死的青少年,内裤里被灌满了丙酮胶;有被倒吊在床上方的赤裸女人;有心脏中枪,继而遭受金属锯的女人;还有被强奸,接着被用刀捅死的女人……放眼看去,书里的世界充满了离奇色彩而非自然真实,充斥着怪异事件以及暴力解决争端的行径,与库尔贝瓦以及特朗布莱的案情都相去甚远。唯一令人生疑的相似点就是《黑色大丽花》。特朗布莱案的情节与大丽花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书里找到的与库尔贝瓦案的相似点却十分模糊。

路易已经列出了自己的清单。他走进办公室来报告时,卡米尔先问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明白他的运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路易扫了一眼笔记本,已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笔记本上是他用考究的笔迹写下的一些发现:枪击案、持刀杀人案、美国赤手杀人案、强奸案、新的上吊案……

“行了,你不用说了。”卡米尔说道。

10

下午六点,团队成员聚集在卡米尔的办公室,进行当天的第一次总结。

“谁先来?”卡米尔问道。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卡米尔一声叹息。

“路易,你来吧。”

“我们把詹姆斯·艾尔罗伊的其他作品看了个遍,老板认为——”他马上打住,说了句“抱歉”。

“路易,我有两点要说明,”卡米尔微笑着回答道,“第一,你为叫我‘老板’而道歉,这很好,你很清楚我对这个称呼是什么看法。第二,关于那些书,请你挑明了说。”

“好的,”路易微笑着接过话茬,“确切地说,我们几乎翻遍了詹姆斯·艾尔罗伊的所有作品,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可以证明,这涉及书里某个场景的再现。这样可以吗?”

“很好,路易,你真是个绅士。我再补充一下,我们两人白白浪费了半天时间。这是个愚蠢的想法,我认为关于这一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其他三人露出了微笑。

“好了,马勒瓦尔,你这边有什么收获?”

“除了一无所获之外,还能有什么?”

“比一无所获还少。”路易插话道。

“还少三倍。”阿尔芒谨慎地说道。

马勒瓦尔继续说道:“比三倍还要少。那张假牛皮看不出任何品牌,无法追踪到任何购买和制造信息。浴室的那张黑白壁纸不是法国产的,要等到明天才能拿到主要的外国制造商清单,应该至少有五百家。我会进行一次全面搜索,但是我觉得我们要找的人不太可能公开露面,更不用说拿着身份证去购买壁纸。”

“确实不太可能。”卡米尔说道,“然后呢?”

“伊芙琳娜·鲁弗雷第一次去的那家美居酒店,她的顾客——后来杀害她的凶手——是用现金订的房间。没人能想起任何信息。实验室也没能恢复那些视听机器的产品编号:电视机、CD机等。每台机器都有上千销量,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我明白了。还有别的吗?”

“还有,不过也是死胡同。如果您想听的话——”

“但说无妨。”

“那盘录像带的内容来自U.S-Gag频道的一个美国周播节目,已经播了十多年了,很流行。录像带里的那一段内容是四年前播的。”

“你怎么找到的?”

“法国电视一台买下了这套节目在法国的版权,但是节目质量很差,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放弃播放完整版了,现在只在一些节目间隙,播放一些他们认为最精彩的片段用来充数。那段狗剥橙子的片段是去年二月七日播出的。这家伙应该是在那时录下来的。至于说火柴盒,确实是个仿冒品。这本来是个很常见的商业火柴盒,在所有烟铺都能买到。帕利奥这个商标是用彩色打印机打出来的,这种打印机法国总共得有四万台,用的纸很普通,用来黏合所有东西的胶水也是很常见的类型。”

“这应该是个夜总会的名字,或者类似的东西。”

“也许,是个酒吧的名字?不过,这都差不多。”

“对,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什么都挖不出来。”

“基本可以这么说吧。”

“那倒不一定。”路易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说道。

马勒瓦尔和阿尔芒向他看去。卡米尔看着自己的脚,继续说道:“路易说得对,这事儿还不能这么下定论。这是一种高级布局,我们可以把线索分为两个类别:一类是我们找不到线索的商业物品;另一类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东西,比如你说的那张日式榻榻米。”他边说边抬头看向阿尔芒。

阿尔芒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打开了笔记本。

“对,如果你愿意这么看的话。只是那个邓福德,我们连他的影子也没找到。这是个假名字,支付方式用的是国际支票,榻榻米被送到了热纳维利埃的一个家具仓库,留的名字是——”他翻阅着自己的笔记本,“皮斯(Peace)。总之,追到这里也无路走了。”

“Peace?就是和平的那个Peace?可真搞笑。”

“跳梁小丑。”卡米尔松口道。

“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名字?”路易问道,“这很奇怪啊。”

“照我看,他就是个赶时髦的势利鬼。”马勒瓦尔断言道。

“还有吗?”卡米尔问道。

“关于那本杂志,”阿尔芒继续说道,“这就更有意思了。我是说,这是《绅士季刊》三月刊,是一本英国男性时尚杂志。”

“是美国杂志。”路易明确道。

阿尔芒查了查笔记:“对,是美国杂志,你说得对。”

“所以呢?这能带来什么别的线索?”卡米尔迫不及待地问道。

“巴黎有好几家卖英语书的书店都在卖这本杂志,但其实总数也没有那么多。我给两三家书店打了电话,运气还不错:大概三个星期前,有人在欧佩拉大街的布伦塔诺书店订购了一本该杂志的过期刊,正好就是三月刊。”

阿尔芒再次把头埋进笔记里,显然急于找出他追溯到的详细线索。

“简要点,阿尔芒,简要点。”卡米尔松口道。

“马上。订杂志的人是个男的,书店老板对此十分确信。他是在周六下午去的书店,这一天的这个时间段客流量通常不小。他下了订单,并用现金进行了支付。老板记不清他的体态特征了,只说是个男的。一星期后的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他回到书店取杂志,同样没有引起注意。书店老板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

“干得真漂亮。”马勒瓦尔说道。

“箱子里的东西也没能提供任何别的线索,”阿尔芒继续说道,“我们还在继续研究。这些东西都是些奢侈品,但是都挺常见的,除非运气好——”

卡米尔突然想起了什么:“路易,那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路易像猎狗般一路嗅着卡米尔的思维,马上回答道:“豪伊瑙尔。让·豪伊瑙尔。在他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不在那些文件里。我发起了一项搜查,详情就不赘述了。我们找到的让·豪伊瑙尔要么就是年龄不符,要么就是死了,或者是早就离开了巴黎,再也没有回来过。总之,我们还在继续查,但是也不抱太大希望。”

“好的。”卡米尔回答道。

诚然,这样的总结令人心情沉重,但还是得出了一条线索。犯罪形迹的缺失,准备工作的细致,这些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指征。卡米尔在想,现在的一切迟早都将指向某一个难解的点,他有预感,这起案件不会像其他案件那样,慢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就像洗照片时那样,影像会慢慢浮现,这次的案件属于不同性质。一切都将在某个时刻恍然明朗,需要的只是耐心和韧劲。

“路易,”他继续说道,“你试着把库尔贝瓦案的两个女人和特朗布莱案的女人进行比对,看看她们有没有共同的出没地点,就算彼此不认识,看看是不是有共同认识的人。你知道怎么做的。”

“好的。”路易边记笔记边回答道。

三人同时合上了记事本。

“明天见。”卡米尔说。

三人退出了办公室。

路易在片刻后折了回来。他抱着一堆刚刚翻阅过的书,放在了卡米尔的办公桌上。

“真是可惜啊,对不对?”卡米尔说道,似乎有点被逗乐。

“确实,太可惜了。这本是个优雅的解决办法。”

然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对卡米尔说道:“也许,我们的职业并不像小说那样浪漫。”

卡米尔心想:“也许确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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