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颊带雀斑的民警敬了个礼,脸庞和眼眸纤长。

他转手把黑檐白徽的帽子摘了下来。

“可以了吧?”他无奈叹气。

姚盼说:“姿势马马虎虎。”她伸手拍拍对方戴着的一枚四角星花的肩章,“衣服还算整齐。”

民警触电样向后退步,咧开嘴,模样顷刻变得青涩气十足。

“姚警官,我能走了吗?”

姚盼说:“不行,跟我去吃饭。”

男人面露难色。

姚盼说:“和我吃饭很为难你,还是浪费你按秒计算的时间?你花了一个月当跟踪的怪人,时间不是挺多的吗?”

姚盼以为这个攻击会让对方招架不住,没想到他却露出更为孩童的笑容。“没办法,以后更没时间了嘛。”

姚盼想起来这个人对这种事乐此不疲。他最爱多管闲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也想明白了,她没戳中死穴:她只说了当跟踪的怪人,没说当跟踪女孩子的怪人。

姚盼说:“跟我走,你欠我一顿饭。”

“啊,为什么?”

“谁帮你和慈善站领导打的招呼?谁帮你制服了章洁?你这电台主持人没当完就跑没影了,是谁给你收拾的摊子?”

对面的男人直起身笑:“谢谢姚警官!”

“我说你好歹在警校待了三年,连一个胳膊挂绷带的都拿不下,居然也敢要毕业证?”

对方恬不知耻地说:“我不喜欢打架。”他又笑,“反正有你们能打的。”

“粗活就让别人去干?你怎么不去找霍鑫或者罗加?哦,对了,陪身穿紧身裙的美女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这种好事,你倒自己藏着。”

这次的进攻终于奏效了。那个原本表情安逸的男人骤然涨红了脸,几乎不知应答。

姚盼深感满意,但她知道差不多就行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给她打电话,让她协请城郊的旧物回收站帮一位涂姓的女士搬家——其实是告诉她,三年前的案子可以结了。

所以,哪里是她给他收拾摊子……

姚盼自然也明白,这个人说“以后更没时间了”的意思。

今天他成为警察了——所以赶在此之前,他把以后不能做的事情做完。哪怕有些事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这个新晋的片区警察名字叫杜学弧。好些年前,因为一宗无法对凶犯定罪的冤案,以当时的刑警队长孙明玉为首,包括姚盼在内的一众刑警和这个天才型的年轻人因缘际会——他们一度有意招募此人加入名为“守望者联盟”的义警组织。

此后,在孙明玉的保荐下,杜学弧入读警校,毕业后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而再过几年,因为屡破奇案,查案更查人心的“雪狐神探”之名悄然流传,越来越多警界中人被他吸引到身边……

“算了,我请客——庆祝你上岗。”姚盼迈步向前走。

杜学弧无奈地说:“穿着这衣服吗?能脱了吗?”

“不行。”

两人转过城郊的街角,阳光已变得柔黄。地平线露出建筑物的尖角,高耸的一目了然,下沉的看不见。

姚盼把杜学弧带到一家星巴克咖啡厅,指指户外的桌椅。

“知道你时间宝贵,也知道你和女人坐在餐厅里吃烛光晚餐要浑身发抖,喝咖啡总可以吧?”

杜学弧看上去放松了:“好吧,不过我不喝咖啡,只喝橙汁。”他兀自坐下,把夹在腋下的警帽平放在铁桌上。

姚盼说:“你自己点,这一片你比我熟多了。”

杜学弧笑:“我当的是片警嘛,所以提前走走看看,学习和大家打成一片。”

姚盼说:“得了吧,你倒是学会怎么和女人打成一片了。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架吗?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又跑得飞快了?”

杜学弧尴尬脸红,说:“还来,饶了我吧……”

“拿着一把在纪念品商店买的大刀慌里慌张地跑出来,阿星听了都快笑岔气了。对了,还一路尾随人家到香港,真是全职型护花使者哦!”

杜学弧失去招架之力,嘟着嘴不说话。

姚盼心软,说:“喂,梁夏先生,要演就好好演。你上次和女孩子一起喝咖啡,也是不会主动服务吗?”

杜学弧脸上表情还是别扭,但“好好演”这句话似有魔力,他感觉松了套,立刻把桌上支棱着的餐牌转过来。

“你要喝什么?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

姚盼眉头大皱,心想这个人就像那个餐牌一样,就算叫他把自己支棱起来转着演,他也演不出一个讨女孩子喜欢的模样来。刚好一个穿裙子的服务生拿着小本走过来,问需要点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一身制服,那个男人只顾把脸埋到肩膀下面。

姚盼说:“麻烦来两杯热摩卡。”

杜学弧叫起来:“哎,我说了不喝咖啡,我要橙汁!要加冰——”

姚盼为之气结。一旦不攻击其弱肋,这个人会立刻恢复原状:孩子气、傲慢、没人奈他何。但姚盼看着他的这个样子,内心又柔软起来。

这个人给了涂媛自我惩罚的时间,又在一旁悄然保护。他同样把时间给了另一个已成植物人的犯罪嫌疑人,让她没有镣铐地安静地睡过余生。这个人矫情得让人惊奇,他总说:“人生很多事情无法避免,人心刹那的软弱也无法避免,这值得原谅。”他始终贯彻这份理念,用自己的方式或惩罚或原谅。

他们的老大孙明玉说:“将来,这个人即便身披警服,坚守的东西仍会在职责之上,他坚持走的是一条任性、贪心而又艰难的路……”

这些话,后来都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别的倒没什么,但姚盼知道这家伙硬着头皮让自己做了一件龇牙咧嘴、叫苦连天的事——这个人历来如疾病般害怕和女性相处,就连对话也最好躲在广播后面;但他选择跟随、靠近、走出来,来到女孩的身边……

“喂——”姚盼朝杜学弧挑下巴,“你是要自己体会那种表演的艰难吧?”

杜学弧暧昧不答。姚盼知道他的表情是说:我们都说不上知道,更说不上体会。

一杯热咖啡、一杯冰橙汁端上来。

华灯初上,两个警察望向星巴克咖啡厅旁边的小商场,亮堂堂的,原本在楼外悬挂的热带鱼图标和七彩艺术字,现在已经拆除。

姚盼问:“涂姝就是在这里参加的表演吧?”

杜学弧用吸管搅着冰块喝橙汁,漫不经心地说:“对呀,虽然不成功。”

“对她来说够了,她已经体会。有些人不烧尽自己发光,就无人看见。”

杜学弧撇嘴说:“你能不能别抒情?”

姚盼冷笑了一声,望着他说:“你还敢说?你干了什么?”

“什么干了什么?”

“你不只跟踪了涂媛,也跟踪了章洁吧?”

“对呀,不然我怎么知道章洁租了那间老屋……”

“我说另一件事——章洁告诉我了,他说他见过你。他去水产商铺采购细颗粒鱼饲料的时候,你在市场门口装神弄鬼,扮成发传单的推销员。”

杜学弧笑嘻嘻:“原来他把我认出来了。”

“你卖给了他什么?”

“泻药呗。”

“啊?”

“我没办法拦住他把鱼粮磨成粉嘛,所以只好在里面加点佐料。热带鱼吃太多太细的人工饲料,会堵塞鳔管翻肚皮——但是呢,拉一顿稀就会好了。”

姚盼闻言瞠目结舌。

杜学弧说:“虽然表演糟糕得没人看,但起码里面没有死亡。”

姚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他语气看似随意,却又深沉。

姚盼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怪人。”

杜学弧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说。”

“有吗?”

“裴青城和万有光是不是也有关系?”

杜学弧“哈”了一声:“怎么这么问?”

姚盼说:“调查万有光的时候,我们查到他当游乐园鱼池保育员时曾故意让鱼群缺氧,从而让它们在挣扎中游演。园方本来那次就要解雇万有光,但有人出来为他说情,他才勉强保住饭碗——那个说情的人是马戏团团长,也就是裴青城。”

杜学弧笑:“姚警官很细心呀。”

姚盼说:“你别想搪塞,你这个人不会放过任何细节,你一定全部查过了。”

杜学弧若无其事地回答:“他们算是同事嘛,你也知道万有光有多招人厌,但是那位团长懂得惜才。其实鱼群缺氧事件以后还有余波,有人偷偷翻查万有光的电脑,找出不少死去的鱼和演员受伤的照片,这下此人的变态行径可谓证据确凿了。于是裴青城出来说,这些照片是他指示万有光拍的,留个记录。再后来发生水池瞭望口事故,乐园高管说什么都要炒人,裴青城也无力反对,只好目送万有光离开。不过从那以后,裴青城仍然继续拍着受伤的、死去的动物和人的照片,后来他也为此被乐园解聘了。”

姚盼惊讶地问:“那些照片是裴青城帮万有光拍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杜学弧奇道:“不是说了吗?留个记录——那些照片,是很多人曾经挣扎发光的证明,留下来才能被人看见。万有光后来搞直播拍录像,思路不是一样吗?”

姚盼张口无言,心里涌起的情绪无法言表,既感扭曲,又感震撼。

杜学弧笑笑说:“你看,我们哪里能全部体会和理解?”

姚盼沉默半晌,问:“你还查到了什么?”

杜学弧提起湿漉漉的吸管,抖了抖。

“这么说吧,裴青城离开那家乐园,和三年前你们办完案子的时间差不多。我想,看到万有光成为命案嫌疑人并且命毙当场的新闻报道,这位马戏团团长心里应该挺难受,所以有一场表演办得焦急,出了事故,再加上照片的事,乐园就让他卷包袱了。再后来的事我也告诉你们了,裴青城奔波辗转了几年,来到这家水族游乐场,虽然规模很寒酸,但最后总算办了一场人鱼共舞的表演——这历程和涂媛还挺像。”

姚盼惊讶地问:“裴青城是不是认得涂媛?那场表演是他专门为涂媛办的吗?”

杜学弧耸耸肩:“哪有什么专门,这些人各自的旅途终点在这里相遇,又不是约好的事,顶多算是天意。好表演找好演员,万有光选择了涂姝,裴青城选择了涂媛,也是心有灵犀而已。对了,万有光在他万众瞩目的表演里,用语音软件生成了一个浑厚磁性的男声做主持,其实素材就是裴青城的嗓音。”

姚盼沉沉追问:“裴青城和万有光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惺惺相惜或是你追我赶?两个长得不好看的男人能有什么关系?”杜学弧神情暧昧。

姚盼皱眉说:“你肯定查到了什么。”

杜学弧平淡地说:“我只查到他们从小相识。万有光小时候一边喊着自己的马戏梦想,一边被小伙伴踩在脚下取笑的时候,也许裴青城就已经在他旁边。”

那位新上岗的民警又转过头,望向女刑警笑。

“不过,这些都是和案件无关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故事,没有记录,哪有人看见。”

女刑警默然不语,突然一瞬不瞬地盯住对面男人的眼睛。

“那你呢?”

杜学弧问:“我什么?”话说完,他慌慌张张地躲开眼神的对视,“啥……”

姚盼冷笑起来:“杜学弧,其实你一直都在演戏吧?包括所谓的异性过敏体质。”

杜学弧有一阵缄默,表情微妙变化,但很快又恢复神气地嘻嘻笑起来。

“随你怎么想,过敏什么的我可没承认。”

“你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原来姚警官正在政审——是要作为材料放进档案里吗?”

姚盼愣了愣,想说“不是”,又没法开口。

“我不喜欢把人的故事写在卷宗里。”这个已身披警服的人,目光望向玻璃杯橙黄的冰水混合物,“那里没有温度,也以偏概全。”

姚盼无奈摆官威:“你说不说?”

“等找到人再说。”

“找到什么人?”

这个带着野生动物品性的男人露出狡猾的笑容,他嘟着嘴唇顽皮地挑弄吸管,霓虹灯四面映照,橙汁“咕噜噜”冒出彩色的气泡。

“当然是找到能用有温度的文字记录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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