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来了。那是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温和——菲利普·迪安开着一部漂亮的老式轿车停在大门前,这辆车丝毫不向流行趣味妥协。当然了,这次来访令人惊讶,我可能都流露出这点了。

“瞧,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他几乎有些羞怯地说。

“没有,绝对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开车过来。”

“嗯,很高兴你开车过来。”稍顿片刻,我又补充道,显得很傻,“这是你的车吗?”

是的。他邀请我一起看看,一辆敞篷车,在薄暮中颜色深沉,低低地伏在那里。我们绕到车前。上面有个亮漆的铭牌,用蓝色字母写着:德拉奇。

“噢,很有名的牌子。我以为它们已经停产了。”

“没错,”他说,“这是一九五二年的车型。”

我们慢慢环绕车子走了一圈。

“我对它可是一见钟情。”迪安说。

这的确是部造型奇妙的机器。迪安尾随在我身后,指点着各种细节。它的头灯像洗脸盆。

“我到手才四天。”

车是他一个朋友的,但不常开。迪安只是用用而已。

“你想兜个风吗?”他问道。“上车吧,你得从另一边上。”

十月的夜晚很凉爽。座位冰冷,散发着皮革味。关门时发出一声沉重又毫不含糊的声音。他插入钥匙发动车,所有的指针开始跳跃。

“开着它就像做梦,”他说,“跑起来像风一样。”

“我能想象。”

“不对,其实就是风。”

“有多快?”

“我还不知道,”他说,“我一直在开着它爬坡。”

我们沿着蜿蜒神秘的街道行驶。整个小镇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来了。人们下班回家,有的骑着自行车,但多数在步行。他们转过身打量轿车的时候,我能看清那些脸上疲惫的苍白。车上挂着巴黎的牌照。当然,他们不知道车是谁的。

我们穿过广场,驶入通向车站那条长长的开阔大街,旁边自行车如同潮涌,头灯暗淡的光照在路上颤抖不已。黑魆魆的树木延续了一路,然后拐个弯,通向车站前面的开阔地,路对面有好多旅馆,旁边是公交车的终点站,亮着灯的亭子里花一法郎可以拍四张照片。有两部出租车在等生意,司机——其中一位是个戴眼镜的胖女人——就在旅馆酒吧里待着,裹在烟草和葡萄酒怡人的气味中。等火车来了,他们才有活儿干。

我们停下来待了一会儿,回头朝城里望去。坐在车里使这一切有种特权感。空气忧郁而幽黑。忙着自己差事的人们从旁边走过。在我们身后有一条河。

车里越来越冷了。往回开的时候,我问有没有暖气。

“暖气坏了,”他说,“不过我想可以修好。”

我们在弗伊咖啡馆前停好车,他掀起引擎盖。

“瞧瞧。”他大声说。

简直就是各种导管和皮管的蒸馏间。

“我修过摩托,”他说,“当然,这个……”

“……是个小小的挑战。”

“把它想象成三辆摩托车,”他说,“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他摸了摸软管,寻找通向加热器的那根。

“能找到吗?”

“噢,终于。”他说,然后直起身来。

我们走进咖啡馆。两边都有隔间,中间摆着一排桌子。有个小吧台,还有个小舞池。后面有人在玩牌。不过整个咖啡馆几乎是空的。他们都来得很晚,然后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我们选了个靠前的隔间。迪安已经决定在镇上过夜。我告诉他有一整栋房子可以供他住。

“我打算明天开车四处走走,”他说,“我想去乡间看看。”

从门口我能看见人们在打量那辆德拉奇。

“你的车引起一场轰动了。”

“在巴黎,”他说,“他们以为我至少是个公爵。你知道吗,酒店的门童会主动开车门,敬礼。早上好,先生。我会朝他们点个头。”

“你不开口讲话。”

“说几句西班牙语,”他谦虚地说,“你在这里吃饭吗?”

“你饿了吗?”

“有点。我可以等。”

“我们可以上酒店去吃晚饭。”

稍顿片刻,他说:

“噢,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不用担心。”

“我本来应该拿到一张支票,”他说,“两天前就该收到。”

“不用担心这个。”我让他放心。

“你认识镇上很多人吗?”他问道。

“噢,有一些,”我说,“这里非常安静。”

“安静。”他说。看来他马上接受了这个想法。“哦,我是说,有多安静?”

“很安静,”我告诉他,“要不要再叫一个人?”

大约八点我们来到那家酒店。餐厅灯火通明,好像比平日里还要亮堂。也许是我心情不错。这毕竟算是个社交活动,而我向来都是独自一人用餐的。我打开菜单。我们略低下头琢磨点什么菜。周围是进餐发出的柔和舒心的声响。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水果闪着微光,旁边的盘子里盛着奶酪:蓝干酪很浓郁,味道重得像女人的腋窝;羊乳干酪,布满大理石般的纹络;小巧带包装的吉夫干酪;格鲁耶尔干酪……这时我才注意到,入口处有伙人在搞聚会,皮考特夫人和她女儿也在里面。她们正开心地聊着天。别的几个人我不认识,年纪都大得多,有可能是亲戚。不管怎样,我已经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情况。她离婚了。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克劳黛对他来说太奢侈,也许是太华贵了。她总是精心打扮,打理过的头发拢在额头上。每只腕上都戴着手镯。戒指很大,其中一只戴在左手食指上,甚至打字的时候都戴着。她大约二十八岁,克劳黛,或许二十九。她走路的样子让我无力抗拒,一种摇曳的、女人味十足的步态。臀部丰满。腰很细。有些骨感的腿。我是在她上班的市政厅遇见她的。当时她俯身在打字机上,擦抹错字。她的毛衫胸前微微开叉的地方,能看到白色内衣忽而一闪。我的眼睛不断朝那里送上迅速又无助的瞥视。

离婚的代价很昂贵,她告诉我。我注意到她画在脸颊上的小痣。花了四百美元,她说,她丈夫也花了四百美元,此外她把几乎所有的家具都给了丈夫,这位消失了的丈夫是个眼镜销售员,经常出门在外。她做了个小小的无可奈何的手势。

女儿坐在她旁边,专注又沉静。她八岁了,举手投足已经和她母亲一样舒缓得惊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她握着叉子吃饭,那对她来说显得有些太大。她时不时抬头望着克劳黛。

迪安的胃口很健旺,不过,第二杯葡萄酒下去后,叉子上的东西开始有往下掉的趋势了。他有时漫不经心地从桌布上捡起来直接吃掉。我们吃的是用河里的梭鱼做的菜,梭鱼鱼肠。他不停地问我这些菜叫什么名字。

他的法语已经很不错了。当然,侍者还是假装没听懂他说的。迪安不在乎。

“他们都喜欢这样,”他说,“鱼肉肠。对吗?你告诉我叫什么来着?”

夜晚漫长而又从容的几个钟头过去了,那辆车停在外面,门口的灯光正好落在上面,总有人驻足观看,寒冬渐渐逼近。盘子悄悄撤掉了,美食的口感久久不散。这是一顿法国佳肴不朽的列队展示。我们喝完了葡萄酒。迪安正往自己杯里倒巴黎水。他渴得像匹马,他说。

“他们总是告诉你喝葡萄酒才是安全的。”

“是的,不过我喝这种水。”

“我也是,不管在哪里,”他说,“你知道世界上最干净的水在哪里吗?”

“不知道。”

“耶鲁游泳池,”他说,声音逐渐变弱,“反正他们总这样说。”

“你什么时候从耶鲁毕业的?”

“我没有,”他说,“我退学了。”

“噢。”

他说这件事时漫不经心,没有屈尊做任何解释,这种权威的做派镇住了我。如果我是大学低年级的学生,他会成为我崇拜的英雄,那种假如我有胆量也可能会变成的叛逆者。相反,我做什么都循规蹈矩。我的成绩都还不错,我爱护自己的书,衣服穿得很得体。现在看看他,我确信自己错过了一切。我感到嫉妒。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活更加真实有力,甚至能把我的生活吸到他那里去,就像一颗暗星。

他退学了。对他来说那一切太简单,他妹妹告诉我。所以他拒绝了。他在数学上向来独具天赋,拿了份奖学金。他知道自己非同寻常。有一次他参加了自己没选修的人类学课程的期末考试。他在试卷顶头说明了情况。他的论文写得精彩绝伦,教授立刻喜欢上他了。当然,迪安有点泄气。这只能证明一切是多么荒谬。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就已经获准休学,后来又休了一次。他想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他跟形形色色的朋友住在纽约,开始养成某种风度。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年,但是大学非常通情达理。最后他回学校又上了一年,但是最终,他还是彻底退学了。后来他就开始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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